看不到的影子

人如旷世星难聚 诗有同声徳未孤
正文

言情记

(2006-10-19 11:52:21) 下一个

言情记

话说那天地玄黄万古恒荒之时,女娲娘娘于大荒山炼得补天之石,遗下一块未用的在山脚下。这石头日感天地精气,幻化为玉,被那空空道人两位携带到繁荣昌盛之邦花柳风月之乡去了一遭,最后仍作回大荒山下一顽石。却说这顽石凭着一番锦绣一缕情思,借香山脚下黄叶村悼红轩雪芹先生之笔述成石头记一书,流传尘世,不知痴迷了多少情儿女,哭断了多少易感肠。

却说这书一日随风飘散,竟飘到了妄寻山下无有湖旁哪里乡中谁家村尾一幢三进大宅院的后房天井里。这宅院主人原是个家道殷厚的不第秀才,姓吴名仁字可寻,三度赶考皆名落孙山,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他爹娘早已过世,只剩几个佣仆,见少主自寻了短见,卷了家中细软一夜间逃了个精光。村中宅心仁厚的几个老人不忍,凑份子将就把那吴仁埋在了无有湖边。却说这大宅子,因连出主人横死奴仆卷逃的恶耗,虽华美幽静,却再没人敢住。久而久之,花木失修,烟漫草长,乌鸦占梁,老鼠霸房,被村人讹传为鬼屋。入夜后没人敢走进一步。却说不知何日,宅中突然出现了只猫儿,驱尽老鼠,赶光蜘蛛,独个儿住起这无人做主的湖畔别墅来。饿时便捞那湖中之鱼裹腹,饱时便蜷在天井一丛绿竹下晒晒太阳。日子过得倒也悠闲快活。却说这一日猫儿正晒着太阳想着中午那顿美鱼,忽然斗起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天昏地暗,蛇游鸟藏,兰呻竹吟。慌得那猫儿急忙躲入竹下一块大石后。待风散云开,转过来,却见那石上赫然放了一本蓝皮线装书,封页上端端正正几个字: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那猫儿探爪碰了碰伸鼻闻了闻,并没什么危险却也并不能吃,长日无聊,就在石下翻看了起来。看官您道,这猫儿怎能识得字呢,却是胡说了。事实如此,我说您听:且问谁人能说这猫儿不识得字?这鸟儿不听得话?这鼠儿不跳得舞?这牛儿不唱得歌?是不是您瞧,人知鱼之乐,鱼也懂人之情。闲话休讲,却说这猫儿一页页看起来,竟入神沉迷其中,昏昏噩噩,不知何时,不知看了第几遍,盘在石上沉沉睡了过去。

待猫儿转醒,天色已昏,却不知已是哪日。猫儿顿觉饥肠辘辘口干舌躁,伸个懒腰走到两步开外的水缸边,刚把脸凑近水面欲舔水,却好生吃了一惊,只见那水中倒影并不是往日见熟了那尖耳朵小胡须花斑猫头,而是个青丝细长身影纤弱的姑娘模样。伸脚伸手上下打量一翻,果是变做了人样,白衣红裙,黑发黑眸的。却不知是那书吸收了天地痴情之气,万古感怀之神,凡读而迷者,皆由畜化人,由人返草。这猫儿只是其千万中之一罢了。

却说猫儿正惊谔间,忽闻宅门咣铛一动,前院恍恍传来声响,轻手轻脚走近去,只听一个苍迈的声音作歌道:

“笑人间,多少情伤,到底还是空惆怅。

笑人间,多少迷狂,到底还是空痴枉。

笑人间,多少恩怨多少兴亡,到底还是空唱了戏一场。”

原来是个浑身打了补丁衣,身上背了布袋褡裢,腰里拴了酒葫芦,右手拄了一支翠绿的打狗竹杖,左右拎了只咯咯尖叫的肥母鸡,光了一双脏脚,披了一头银发,脸上红晕有似仙翁,眼中笑意更胜顽童的个老叫花子。这叫花子见这荒无人居的废宅便闯进来准备起火烤鸡,见漆斑剥落的内垂花门里探出一个头半幅裙,也不惊讶,大笑道:“丫头躲躲闪闪的作什么?还不出来帮老叫花烤鸡吃!我今儿可是饿得前心贴后心了。”猫儿既见如此,便走出来道:“这鸡叫来踢去的,怎么烤的了?”“那还不易,待我老叫花灌它点女儿红,叫它醉熏熏割了肉救济我这五脏庙,积德好去那西方极乐世界。”半个时辰后,老叫花从那现用树枝搭的土炉中扒出糊满泥巴的肥鸡,轻轻几拨,浑身羽毛应手而落,露出拷得白嫩嫩香喷喷的鸡肉来,两人沾着粗盐吃得颇是痛快。老叫花葫芦里酒竟仿佛没底一般,任怎么喝也总是沉甸甸半壶香酒晃晃荡荡。猫儿既喝得几大口浓酒,不由得嘴里没了把门的,把自己由猫变人的怪事当作笑话讲了出来。出口即是后悔,却没想那老叫花哈哈大笑道:“这算得什么。我这几十年游荡江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怪人怪事你这小猫儿作梦也没想过。猫变作人算得什么,狐精树精幻做美女迷人心魄吸人精血,板桥娘子馅饼令食者变驴,望夫女化石,种种奇事,真个十天十夜也讲不完咧!”这猫儿成日只在湖边屋顶的盘桓,哪里听得见得什么奇事,听老叫花如此如此说来,不禁心向往之,当即缠着叫带它也去浪荡江湖不可。老叫花上下打量一翻道:“不可不可。我们叫花子过的是风餐露宿,讨饭打狗的苦日子,看你风吹一下就倒的样儿,怕是走一天就哭出来了吧!万万不可。我老叫花可不想带上一个累赘。”猫儿好说歹说,叫花就是不应。吃光烤鸡,他自便搬了几垛稻草在竹下枕着胳膊睡了,任猫儿一旁假意哭泣,不加理睬。

翌日一觉已到正午,老叫花睁眼一看眉毛一挑,四顾没了猫儿影,捞起竹杖拴好酒葫芦静悄悄出了门径自向南行去。却说他也不停歇,一口气行了三十里地,遥遥望见山村酒肆的红布招牌,精神一振,大步行到高高的酒字帘下,找了个中间桌旁以原有树墩为椅坐下,大叫道:“店家,来二斤牛肉,三个馒头。”谁知那店家见他一个流浪叫花模样,晒笑道:“老哥您且在一旁稍等,要是您老今儿个走运,待哪位客官用过了还剩下些牛肉渣滓馒头片儿,我定快快儿的给您献上。”老叫花正要发作,只听那边角上一个细声喝道:“狗眼看人低。还不快把老前辈点的东西送上!再要些菜。这儿是给你的赏钱。”哗啦啦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转眼一看,原是那只猫儿,正颐指气使对那点头哈腰的势力小人训话点菜,然而点来点去不过糖醋鱼清蒸鱼鱼羹汤之类。老叫花不禁暗笑猫性难改。猫儿点过菜,溜溜凑到老叫花这桌来,轻声说道:“您就带上我去浪荡江湖吧。看我腿脚也不慢,人也不苯,绝不给您添麻烦!”老叫花微微摇头道:“我一个老叫花,怎么好带着一个姑娘家到处流浪,成什么样子。”猫儿笑道:“可您知道我的底细,其实只是个懒猫罢了。要不,您干脆收我做了徒弟,也好名正言顺到处跑跑长长见识。”老叫花却不理,只问道:“你哪里来的银子?你那宅子不空空如也吗?”猫儿道:“我也不知。只我变得成人时候手上就戴了只乳白搀红丝的玉镯子。今儿个清早拿了去村头老字号魏可信当铺当了五十两银子。那老板魏可信还奸笑着说这镯子是古玉,有血丝的多是陪葬珍品,若是拿到大城镇去待价而沽,定可得了百两银子也不止。我因了急用,便宜了这老狐狸。待何时去赎回来的。”老叫花微微笑道:“你有这许多银子,可买多少鱼吃,哪里会甘心作个小叫花吃那残羹剩饭呢?”猫儿急急说道:“甘心甘心。想我小猫儿怎么也不能连点世面奇人也没见过而白活一世!几条鱼算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也矢志不渝!”老叫花见它心意已决,又实在少阅历傻乎乎,不理睬她怕是哪天就要给人骗了去关在笼里做猫变人的展览,暗叹一声,就答应了收她为徒,充作姓花名猫儿。两人吃罢饭,一齐上路,山间柳下就没了身影。却说那花猫儿留下的一锭银子在那酒肆老板荷包里刚捂得温热,只不过几个时辰工夫,待老板再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了片泛黄书页边角,气得老板又骂又跳,直道上了两人串通好的障眼妖术,陪了菜肴还陪着小心。

咱们单表那号称要浪荡江湖的一老一少,行得数日皆是荒山野岭,饥食山果,渴饮山泉,日穿茂林,夜宿月下,却也没遇见什么神仙,听到何等鬼哭。一日转过山头,忽的豁然开朗,只见好一条汹涌蓬勃之江,好一座繁华热闹之城。匆匆蜿蜒下山抬眼见城楼古雅巍峨,门上石匾书道:“朦朦城”。入得城来,只见满目旌旗飘扬,满街人声鼎沸,各种生意行当招徕吆喝之声不绝,红男绿女络绎不绝。花猫儿拉着老叫花抢先奔到馄饨摊上速吞了一碗馄饨一碗鱼元,又满街转去东瞧西逛见甚吃甚。却说那边远远传来开路避让之声,一会便列队行来金盔铁甲的兵士,按序鱼列,最中间簇拥着一位仪表堂堂的将军,虎眼豹腮,浓眉粗冉,好不威风。人群大声欢呼,将军对众微微含笑。猫儿问老叫花道:“这个将军好生威仪,他——”老叫花道:“这是金戈铁马大将军,刚刚平定了西疆得胜归来。”那将军对民众掠一扫视,忽然发现了童颜鹤发的老叫化,喜道:“七公怎在此地?”纵马上前,下马对老叫化轻轻一抱拳道:“恰逢小弟回来,七公何不一同回府好好畅饮一番?我还留着那陈年的状元红没敢开封呢。”老叫花哈哈笑道:“将军刚刚归来,自然有许多应酬缠身,老叫花今日还带了个小徒弟要去赶路,就不叨扰了。等下次来此咱们痛饮三百杯,不醉不归!”金戈铁马见状,便不再强留,问道:“七公可是往万里渡那边去向?若见到舟兄还请代小弟问好。”老叫花道:“那是一定。”相对一抱拳,金戈上马帅队远去。猫儿崇拜的问道:“七公您还认得大将军呀!阿猫早就知道您并非一般简单的乞丐。”老叫花嘿嘿不语,转身掏出两钱铜板买了个棒棒糖吃起来。

是夜两人找了间城外破败的土地庙,烤火吃饭。月儿盘上树梢,猫儿正拨弄那欲灭的火苗时候,只听得远远的有轻轻渺渺吟哦之声传来,依稀仿佛“何必人长久,此地此时情。……生死一滴血,月冷傲孤鹰。”等句,细听却又没了去向。老叫花随之摇头晃脑,拎那绿竹杖点点拍拍打起青石板地来。猫儿问道:“这是谁在吟诗呢,七公可知?”老叫花眼光炯炯:“可知?怎能不知!这正是复古先生在月下吟诗。你不闻,‘胖仙言志,复古吟诗’是为当世两绝。人称南复古,北胖墩的就是。”猫儿疑道:“这吟诗阿猫略还明白,可那言志却是什么?这南复古北胖墩的话连区区一猫如我也听说过,但仿佛是……怎么说的来着?”老叫花微微一笑道:“南诗复古,北仙胖墩,西才欹枕,东博晓寒。这东西二语说的是两位幽居才女。还有个中神通瘦竹,却是谁也说不定在何方的。另有数位高人仙客,都聚在这朦朦城烟雨江附近山中,常来往饮酒论诗,谈笑纵横。明儿个咱们去那万里渡,你便可见着位奇人。”言罢不再理会花猫儿,自己找了土地泥像前棕草垫子蜷缩着睡起来。这猫儿听的心潮澎湃向往无垠,没想到这大千世界有如许多圣手高人,自己以前在妄寻山无有湖谁家村打鱼晒网的日子竟是白活了,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辗转睡不着,踱出土地庙去,远远见一弯明月,一带垂柳,一座木桥,一篱黄菊。信步走过去,却闻得笑声人语,越得木桥,见得灯光一点,正由那篱笆里几间小屋射出来。猫儿轻手轻脚扒在篱笆上往内一瞧,却是旧相识金戈铁马将军,摘了红缨护甲,大笑着与另二人把酒言欢。再看简单酒果席桌旁一人清癯长须,布衫儒雅,谈笑自若,旁一女子温柔娇美,边笑看二人谈诗论道边布菜添酒,好一派乐在其中的神仙景象。猫儿正看的痴迷,不意被身后一只大手牢牢揪住,拖回几步,转头一看却是老叫花,做手势叫她莫要作声,拎到一边轻声吩咐道:“这便是南复古和他夫人柔虎娘子了。你这小烂猫,莫要去打扰了人家老友夜会的雅兴。还不回去睡觉。”猫儿神往无限,一步一回头被老叫花拖回土地庙,蜷在火堆边不知何时竟自睡去。

醒来已却还晨雾迷茫,土地像前不见了老叫花身影,轻轻寻去,原来却在后院榆树前耍起打狗棒来,只见风乱影窜,叶飞鸟静,圈圈套圈圈,层层乱层层,只那一根绿竹杖伴着老叫花银白如雪的长发须舞得煞是好看。猫儿大叫一声:“好!”却见他眼光一震,竹杖打在榆树上,树干应声从中截为两段,却没流半滴汗,横了猫儿一眼道:“以后老叫花练功少在旁边猫叫打扰。有日子没耍这打狗棍了练练解乏,若要正调内息被你这么一叫岂不走火入魔了?!”猫儿笑道:“阿猫知错。没想到七公原来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阿猫拜了师傅,师傅还不也教我两招,下回我猫爪一拍,水里群鱼全给震死,飘到嘴边,岂不大妙!”老叫花笑道:“你这猫儿,变成人样也猫性不改。这打狗棍法太是深奥,日后再教你不迟。内家气功看你这抓耳挠腮一会也闲不住的样子怕是也练不成气候,干脆今日传你一套‘凌波薇步’,叫你日后逃命用。”猫儿一听逃命有用,大喜,瞪瞪瞪磕了三个头,恭恭敬敬跟老叫花学起来。这凌波薇步原来是以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位为本的轻功,猫儿跟着老叫花扭来摆去多半个时辰工夫便就记下了步位,只待假以时日勤加练习则会愈加精尽大显神通了。

这时两人都已肚中空虚,花猫儿提议进那朦朦城去好好撮一顿,老叫花却道:“否。我带你去万里渡喝粥。”提了竹杖就走,猫儿虽想粥有什么好喝,却也只好拎了褡裢干鱼快步跟上。

两人延江走去,只见水波急急,烟雾绕绕,花繁树茂,鸥飞鱼跳,恍惚约见对岸排鞑青山,飞闪瀑布。行得不久到得一个小小渡口,旁立一石碑上书“烟雨江万里渡”。一排长长木阑弯曲伸到江口,端头停着一叶轻舟,上面静坐着一个渡翁。当时飘起了小雨,渡翁草蓑芦笠,恍若睡着了过去。老叫花大步踏上小舟,猫儿也随着跳了上来,却怕那舟摇摇晃晃,好似要翻了过去。那斗笠遮颜的渡翁忽道:“莫要害怕,这舟翻不了的。”声音轻细却清楚镇定,递过十分精美的竹柄油伞一把,猫儿道谢撑开。老叫花作揖道:“麻烦小哥儿载我们过江。”渡翁点头回礼,轻轻站起,一撑竹竿,小舟稳稳荡了开去。猫儿打伞坐在船头,见样样事物都新鲜,不住问老叫花东花西草,北崖南瀑,叫花一一作答,渡翁只自顾撑船不语。一驻香工夫船驶进一个窄涧间,却见两岸各种奇花异草,珍果怪藤,清香无比。行到窄涧尽头飞流下一条白炼也似的瀑布,落处成一小潭,潭旁搭一小亭,亭中一桌几座更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红泥炉。船便停在亭下岸边,猫儿跳下来,东望西瞧却没什么高人仙客的踪影,回头对老叫花叫道:“七公,这哪里有什么高人?更哪里有什么粥喝?上了你的当了。这地方好是好,可不食人间烟火阿猫却也受不了呀!”老叫花笑而不答,只见那渡瓮慢然脱去蓑笠,露出轻袍蓝衣的一个男子微笑的脸儿来。这人笑道:“姑娘莫急,在下已然熬好了蘅芜情泪粥,里面有各种香草奇药,服了延年益寿,却也是人间烟火。”原来这渡翁就是仙粥客万里舟。花猫儿顿时羞得脸上通红,藏在老叫花背后不敢再胡乱言语。这万里舟带两人进亭入坐,从那小红泥炉上澄亮的黄铜锅中乘出三碗金黄奇香的粥在小小素瓷碗里。猫儿看这粥却好似最平常不过的玉米面粥,只一份罕闻香意撩人口胃,小口慢尝,竟是出奇的细腻柔滑,甜而不腻,入口即融,饮了一碗之后遍体通泰,心神爽怡。中间听那老叫花与万里舟顺口闲谈,多是没听过没见过的人物。老叫花说道金戈铁马归来带好,万里舟道:“七公可知他为什么提早了回朦朦城吗?乃是因了最近有一件事。”老叫花讶道:“何事?我却半点也不知晓。”万里舟道:“九月初九诗山顶轩辕台红楼联句大会的事七公不知吗?南诗复古和小弟联名发起此事,近来已传的整个江湖都知道了。小弟给金戈铁马北胖墩西欹枕东晓寒等都发了轩辕柬,只瘦竹兄因去向不定,踪迹难寻,不知如何才能找得到。胖墩已为此特贴了张寻榜悬赏寻他下落。”老叫花道:“瘦竹呀,我前月初还在蒙古见过他,仿佛在做游浪牧马大夫。”万里舟道:“上月十九他也来过小弟这里饮粥,另带来位生病的朋友,托小弟代为照顾。也说起他行医江湖,常有被医病人好而不全,腹疼医好耳朵却长做尖驴状等事,故他一直被病家——即仇家追捕,只得隐姓埋名,如今令胖墩也难觅其踪了。提起那位病友——胡杨先生”万里舟拎起红泥炉旁一个小小的五更灯,道:“这药方是瘦竹留下的,我每日都按他吩咐熬到五更,但那位朋友胡杨兄却总也不见大好,干枯如旧……唉,如今他且暂住在这瀑布旁新加坡东草堂里将养。无论如何,轩辕台联句大会七公可是要去呀。”老叫花还未置可否,一边猫儿却按捺不住,叫出声来:“自然一定要去啦。这样难得的盛事,这样少见的热闹,一定不能错过!是吧,七公?”老叫花苦笑道:“这是老叫花不小心收的徒弟花猫儿。”万里舟道:“噢?七公的徒弟,那一定非同凡响,还请花姑娘一定来捧场赐教!”猫儿颔首微笑道:“哪里哪里,舟先生客气了。”心道这下栽了,丢脸要丢大了。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凑凑热闹再说。

却说这日饮了粥,老叫花和花猫儿辞别了万里舟,约定下月——九月九轩辕台大会再会,顺那烟雨江头向东走去。行得两日有余,忽的天气转阴,云层密布,半晌竟下起鹅毛般的大雪来。猫儿奇道:“这明明八月,怎地就下起雪来?难道又有冤案不成?”老叫花冥思一下,哑然失笑道:“我道如何,原来咱们是进了雪道人雪山圣地了。怪道下雪。”猫儿正要问这雪道人是何方神圣,那雪扯棉絮一般下得愈发紧了,不由的冷的打了个喷嚏,改口道:“七公,不管雪道人火道人,咱们还是快寻个避雪的地方暖暖身子吧,否则花猫要变冰猫了。”这时只听背后山上一阵豪爽大笑,望去一片银白不见个人影,却听的那声音道:“二位不如到老道咱舍下喝杯温酒歇歇脚吧。”仔细看处,原来是个身材高大浑身白裘的道人,身后几个执火把松明的小童。猫儿和老叫花随着雪道人前行不久,转过来见山谷里一座雪白玉石造的道观,暖烟袅袅,清音萧萧。入得暖阁,小童奉上热茶,列好素席,冰天雪地里如入神仙境地,狼吞虎咽酒足饭饱之后,才跟雪道人寒暄起来。老叫花和雪道人虽素仰大名,却从未谋面,今日一见恨晚,当下把轩辕台红楼联句大会之事一并讲了出来。雪道人道:“雪某虽不做古风之诗,但也并非个凡俗之人。如此美事,定要亲历一番。不如与七公老猫你们一同去,路上也好作个伴。”花猫儿见雪道人虽是出家之人,却豪爽不亚江湖武士,心想如此省得跟七公讨饭,由这个雪老道威风凛凛站出来,人家自然以为打劫,美食乖乖奉上,岂不妙哉!当下大声称好,老叫花也点头道:“如此也好。”那雪道人说走就走,当即谴小童备了一大包吃食,轻松负在肩上,率先出得道观,踏着那碎琼乱玉飞絮银花大步行去。走得几步,想起一事,回身说道:“我不远处住得一个好朋友,这轩辕台大会她是一定要去的,又常说要同去仗剑走天涯。如今这样好的时运,不去叫上她怎称朋友!”老叫花略一思索道:“也好。”于是三人折向东行去。

走得半日,天便已黑,远处苍山茫茫,近处荒草离离,雪却是早就停了。渐走渐干,等天黑遍已是又回到了初秋天气。花猫儿又累又困,不断问雪道人到底还有多远,道人总答到:“快喱,快喱。”却总也不见半点灯火半处人家。终于等到月上群山,道人指着前方道:“看,就是那里了。”猫儿看去,只见一片楼阁,几座殿台,青瓦素墙,一条溪流穿墙而出,芦扬柳舞,莺啼犬吠,好个幽静平和的所在。道人上前呛呛扣了几下青鸟头门环,支牙一声门开了一缝,却是个小丫头,见了道人便打开大门,笑道:“这么晚了跑过来,怕是没的人理你。”道人哼她一声,笑兮兮往里走去,猫儿跟着只在花廊画舍间穿行,混混不知所在。不知穿了几重门后来到一个池前,虽是初秋这里却片片白荷开得袅袅婷婷,幽香阵阵。荷池中弯弯拐拐建的条九曲竹桥,通到池心一座小巧玲珑的竹亭,檐下挂满各色绘花灯笼,亭中一个白衣女子,正照着灯光读着什么书。她老远见雪道人背了大包裹引着老叫花和花猫儿来,立起身放下书,待大家走近,微微道了个万福,吩咐旁边丫头倒茶来,转头对雪道人说:“你这雪人,又出什么花样玩?这样晚了跑我这里来,背上背的却是些什么物事?既代了朋友来,怎不引见一下。”雪道人笑道:“我就知道你这打更的定还未曾睡,所以打搅打搅你。这位是七公,这位是花猫儿。有件好事你听了一定跳将起来,到时候定不会骂我打搅了。”当下唧唧呱呱把这轩辕台红楼会的来龙去脉说了一番。白衣女子果然喜上眉头,道:“有这等事。今早复古谴人送了封帖子来,我却因了有个史典问题没解,一日在查典翻书的,来未来得及拆开来看。这么说来,该是那轩辕柬了。早早说好仗剑走天涯,只因了终日在此研看史书,竟一直未能成行。今日我晓寒终可放下书本,持剑一游。”原来雪道人这位好友竟是东博晓寒。今日猫儿果然不虚此行,一日连见三位高人,只疲劳过度,又经风雪,竟微感了风寒,头疼脑热起来。这晓寒却是极其细心,见猫儿仿佛不适,拉起猫手来道:“咱们却不忙上路,你们好好在我这里歇歇。十张机堂已经备下了酒菜,雪人你却先与七公前辈用餐,我带这位妹妹去浴红衣楼洗浴休息,免得她久途疲劳会发寒热。”猫儿只听自任晓寒拉着,仿见纱帘水雾仙女花楼,最终不知如何沉沉睡了过去。醒来却在一张锦绣湘床上,丝帘低垂。起身看时,静静的只一缕香从桌上个铜鸭脑中飘出。这时门上轻轻一推,晓寒一袭白衣,笑靥如花,柔声道:“猫妹妹醒了?起来用早膳吧。头可还疼?”猫儿自觉浑身轻松,神清气爽,便摇摇头,梳洗了随晓寒出来到得不知何堂上早餐,雪道人老叫花早已精神奕奕边吃边聊上了。

餐罢四人上路,取道虚梦镜古路,以图途中风景优美,古迹犹多。八月底一日行到缠绵湖畔。此湖盛名已久,无数文人情圣留下丝丝连连无数缠绵故事于此,必应一游。却说一行四人边逛边看,缠绵湖水沉沉青蓝映得千古有情人影,缠绵桥头桂花初开引得思男慕女笑语,四人雇了一只画船,泛波湖上,见远山靡丽,近水妩媚,闻得全城皆是那桂花香味,更添缠绵之情。这掌船的船家女却是个少见的清丽女子,一口清脆糯软的缠绵乡话,名字唤作清澈的情怀,因大家相谈甚欢,皆唤她做清澈或清丫头。却说这清澈也是一个有才有品之人,闻说得九月九轩辕台红楼会,自是羡慕不已,沉良许久毅然道:“此处也没什么可值得我留恋的了。我便随了你们游浪天涯,去看看轩辕盛会。”大伙闻言欣喜不提。却说正在喜悦感伤时候,渐渐划入人烟稀少的一畔,山上俨然耸着一座七层宝塔,铜铃顺风摇曳玎玲不止。清澈道此处叫作雷锋塔,塔中据说住有一位雷锋真人,常人罕见其面。雪道人道不如上去瞧瞧,于是五人弃舟登岸,拾级而上。上到塔底,朱门紧闭,日渐西落,满目仓皇。寻高人无痕,边赏落日下缠绵湖中水光粼粼,边返回岸边。忽听一声炸喝:“站住!把银子留下!”一个黑衣蒙面持刀人忽的从草中跳出来,拦住了去路。雪道人晓寒哗啦一声抽出碧青的雪剑寒剑,老叫花一扬打狗棒,清姑娘怒睁杏眼摆出架势,花猫儿脚下摆好凌波薇步姿势,却见那黑衣人身后四周跳出数十个黑衣蒙面人将大家团团围住,后迎风扬一大旗,上画骷髅头一个,甚是骇人。顷刻间斗在一起。雪剑寒剑青光四走,打狗棒上下飞舞,清澈自学的拳脚也颇显神通,惟猫儿毫无用处只惊险游走于蒙面盗刀间。正敌众我寡不堪偷袭之时,只听空中一声裂喝:“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来是有人用极高内功做啸,震得大家都停了手,其中功夫弱的蒙面人有的震倒在地不起,猫儿也亦与清澈互相扶持才勉强站立得住。啸声未停,只见刷刷几片黑黑小小事物飞速从雷锋塔方向飞往黑衣人,十几人应声而倒,仔细看时,却只是小小一片绿叶,击中了他们穴道使其昏厥。黑衣人互相对望,也不照顾倒下的同伴,忽的纷纷逃去。老叫花缓声道:“多谢高人出手相救。感激不尽!”一个洪大的声音缓缓从塔中传来:“老夫所为皆是应当,这帮小贼为害已久,早该惩戒。众位还是赶路要紧。”只听得塔内传来咚咚敲钟声,声透山屏。大伙儿无语而下,到得舟中回望那夕阳斜照雷锋塔,通红壮烈。清澈道:“适才这位高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出手救人却从不留名的雷锋真人了吧。”雪道人道:“摘叶伤人,这等内力我只听说过,没想真有人到了如此境界。可见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那。”猫儿听到便道:“山外青山楼外楼,咱们大伙何不到那楼外楼去喝杯酒吃吃缠绵湖醋鱼压压惊呢?”满怀期待的望着大家。老叫花笑道:“真是猫性不改!”清澈一划浆,舟如惊鸿般向楼外楼翩翩而去。放眼处,夕阳如血,映得满湖满山也如血染。

上回说到走天涯观大会的队伍遇雷峰真人出手相救免了与蒙面人之惨斗,又去楼外楼吃了缠绵湖醋鱼,终还是离开了桂花香彻凤井茶熏的缠绵城,又上驿道。走走停停,游游耍耍,眼看这日已到了九月初五,轩辕大会在即,一行五人也到了诗山脚下。这诗山高耸千仞,俯视群丘,只一条又细又弯的盘山石级路通到山顶,只可步行,车马轿驴皆不得上。初五这晚五人到了山下,察探石路,知今夜上山无望,就在山下一家小酒馆里用些吃食,与老板说些闲话。正酒酣菜热时候,门帘一掀,走进两个脏兮兮的叫花子来,其中一个身上背了四个麻布袋。正要挨着每桌乞食,却一眼瞥见老叫花呼呼喝那葫芦里的酒,身旁靠着翠绿的一根竹杖。那两个叫花子小声嘀咕了一下,又朝老叫花深深看了一眼,奔出店去。老叫花对却置若罔闻,谈笑吃喝如故。一会工夫他借故走出店门,猫儿把如此这般看在眼中,悄悄跟了出去。只见老叫花立于黑处,前面拜伏了十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叫花子,跟老叫花嘟囔着说些什么。猫儿往前几步,只听得为首一个白发老头道:“帮主,那万蛇帮正看准了九月九轩辕台大会,联合了几个邪门外道,准备……”老叫花突然打断道:“丫头少来偷听。”猫儿梗梗脖子走过来道:“七公原来你是叫花子帮主,却也从来都不说,真是的。。。”老叫花对那群乞丐道:“这是我刚收的弟子花猫儿姑娘。”群丐溜溜打量一番纷纷作揖道见过花姑娘。老叫花挥手免掉道你们先去,我自会联络你们。众乞一下散入黑暗中没了踪影。猫儿道:“做叫花子帮主有什么好呢?管天下的臭叫花子吗,麻烦死了。又不好听,怪不得你从来都不提。”老叫花道:“莫顺嘴胡说了。现在有了麻烦,有人看中这个群雄聚集的大好机会,想下手偷袭,把中原诗才一网打尽。我们丐帮弟子虽然探听得出他们的计划,但却未能得知他们意欲如何下手,下毒还是暗器,防不胜防!如若当真被他们得逞,从此诗山凋落,古风不在,中原战乱,群鸦割据。这是要紧一役!必得想个万全之策才好。”猫儿听得事态如此严重,不由心跳眉皱,担忧之色露于行表。老叫花笑道:“却也不必如此愁眉苦脸,万事自有天意。况今日初五,待到初九那日,复古胖墩瘦竹等人定会赶来,我方人材济济高手如云,何患几个鼠辈作祟。”猫儿这才略略宽怀,进屋去与晓寒等人言语。

说道这诗山脚下有座法书庙,庙中并无主持,只有个小沙弥每日供香洒扫。更借住得几位客人,都是来一览诗山胜景更观大会盛况的。这小沙弥笑嘻嘻喜乐乐,并无甚法号,因他总谦称自己为小衲,大家便皆以此唤他作小衲师傅。初五这晚叫花雪道晓寒一行本意住宿客栈,谁知早因轩辕大会故一月前便已客满,露宿月下又恐非常时期遭人暗算,见得这法书庙,寻进来与那小衲一讲,小衲怎有不可,当即借了西堂摆出几个草垫子来。却说虽已夜半却人人心事不能入睡,都踱出堂来在院里赏月。谁知那另借住的几位客人也夜深感怀,不能入寐,纷纷出来到阶前廊下,或长吁断叹或相与议论。其中一位声音洪亮鬓腮乱须的客人与雪道人几个交谈得甚为投机,互通姓名,原来是渤海老塘沽。老塘沽道另有一位天山朴书,因路远未曾得来,否则也定能未此大会多添一彩。夜凉虫鸣,光寒影阑,半晌诸人各自散去休憩,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雪道人老叫花晓寒道先去上山打探一下情况,下午便回。老塘沽欣然陪同,猫儿也自是随同。清澈伴另几个女子如梅梢雪冰雪蔷薇一并到邻近镇上购买些用品,便各自道了别分头走去。这诗山石级陡而险,山上风景偏又美而佳,如若只顾了贪看风光一脚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渊。各人皆小心攀去,两个时辰后都筋疲力尽大汗淋漓腿脚酸软心浮气喘。望望山顶却还有长长一段路程。正气馁时,路旁菩提树下一个坐着吃瓜的青衫人道:“诸位莫要气馁,再约莫一盏茶工夫就到得山顶了。前面一段路看似遥远,实则转过这犄角便到得了。在下刚刚轩辕台下来。”雪道人道:“多谢兄台指点。看兄台一副文人模样,可也是欲参加初九的轩辕台红楼联诗大会的?”那人放下瓜道:“正是。在下本只路过,但听得街头巷尾纷纷传闻这轩辕台大会,就留了下来,在下来自山中,一欲仰览平原高士风采。别号野猪。诸位还请一同用些甜瓜,再行山路不迟。”几人也正累了,便坐下攀谈起来。猫儿一眼看出这路过野猪先生却也是个同自己般由异类变化为人的,想来原是莽林中一只颇灵的山猪吧。几人吃过瓜道谢前行,果不久转过山坳就见一座堂皇的牌楼,上书“轩辕台”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周围松风鹤唳,山涛云海,如仙如幻。穿过牌楼,原来这台只是个空旷的平场,约可容纳百十人模样,正中一棵百年老龙爪槐,垂枝劲若苍龙,绿叶飘若灵凤。老叫花道:“这下却好,正合了我老叫花之意了。原来如此即是大名鼎鼎的轩辕台,空无一物嘛。我倒要看看那些外魔邪道在这样毫无遮挡之地如何耍些花招害我英豪!”当即转身下山,却倒比来时容易的多,只一个时辰便滑溜溜轻快快到了山脚庙前。

却说眨眼到了九月初八。附近酒家客栈已聚集了不下百人,一个个摇头晃脑满腹诗书状。傍晚诸人饭罢,辞别了小衲师傅,边说边笑走上山来。原来他们打算入夜前赶到轩辕台,露宿槐树下,养精蓄锐,以不变应万变。不久月出云散,草香风阑,远远遥见山下万家灯火闪闪烁烁杳如红尘。待到得轩辕台,原来已有几人先他们而到,都聚在树下寒暄。走近看时,金戈铁马,复古,万里舟皆在其中。晓寒在一旁一一给引见,这高挑笑眼的女郎乃西才欹枕,那桃红衣衫的乃美州红衫,那笑容甜美样子可人的是湘江新秀竹帛姑娘,这胖大圆润笑眉和气的自然是北仙胖墩,那只露炯炯两眼的白衣客是东山隐士潜水艇,而那头带斗笠眉峰斗立的则是游侠一扫光,另有头饰金带的影云,轻盈飘渺的烟雾,清晨未用餐的晨空,立于一旁摆酷的相公冷有型等人,再加上那日指路的野客过山猪,新上来的老塘沽,老叫花,雪道人,清澈情怀,晓寒,猫儿,梅稍雪,湖艺等人,冷月高台老树却颇为热闹。谈到万蛇帮串通海外邪教意欲强占中原诗地之事,众人皆想不出个上上的法子,最终只得暂定且先事观望,再做道理。夜深露重,渐渐没了人语。

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轩辕大会之期。等到正午时候,山顶又陆续来了二三十人,据言原有百余书生攀山欲与会,但一半多毅力不济半途而废怅然归家。仙粥客万里舟朗然道:“既如此,因在下乃此次联句大会发起者,便斗胆免去大家推脱,先出第一联,适才抓签抓到十一尤韵,还请各位才人不要推辞,格律上一您对上位朋友的那句必须对仗,二必须用韵,三第二、四个字的平仄必须和上句相对,四不可失律失粘重韵字。才捷为先,却不分胜败高下,对出即请大声道出。这边由竹帛姑娘眷清。这便开始了。”这时只见一人从牌楼处气喘吁吁匆匆赶来,边赶边叫道:“万里兄,等等,等等小可!”赶到近前,是个瘦长清癯的书生模样,着一袭青绿竹衫,手中拎了个软布包袱,风尘仆仆,仿佛长路赶来。万里舟一见那人便笑了,道:“中神通瘦竹终于光临,此刻人终是全了。正好,那么此刻开始。在下这第一句便是:掩卷叹红楼,奇文意未休。痴情公子梦。”那瘦竹也不寻地坐下,只靠在槐树上休息,听了万里舟话后,眼睛骨碌一转,道:“薄命女儿愁。一把辛酸泪。”一边把眼斜了去瞧那复古。复古微微一笑,接道:“两生甘苦酬。为偿阆苑水。”一边一个大衫大袍遮体瞧不出是男是女的快快接道:“无悔潇湘游。水月镜花遇。”竹帛姑娘抬头望过来婉声道:“请教联句的这位高名,小女子才好抄写。”那人摇摇头道:“我——我叫做没事瞎起哄。”一旁几个小子哄的笑了出来,却被万里舟瞪了一眼,不敢再言语。

万里舟道:“没事先生或姑娘高才!水月镜花遇。哪位再联?” 那边金戈铁马见大家皆不作声,便道:“那在下献丑了:风刀霜剑忧。初逢通款意。”略一思索,又道:“这风刀霜剑忧似不甚妥。不若改作前缘后世忧,更为周备。”复古胖墩等人闻之点头。只见这时场上诸人都暗暗思索,有的负手溜溜达达,有的抬头望天,有的轻抚树枝,有的缠弄衣带:初逢通款意,初逢通款意……台边一人突道:“顾盼起娇羞。正月风和日。”那人见众人及竹帛皆望向他便自报姓名道:“小的并非书生学子,只有个号叫做重在参与。”竹帛轻轻一笑,四个娟秀小楷给写到了云纹素笺上。这边却有位黄衣女子道:“小女子不落叶窃以为这‘顾盼起娇羞’并不大工整。不若少小对情柔?”竹帛见万里等人颔首,便将此句也写到了旁边。却说场中心坐得有个棕发碧眼的西域行者模样,一直未出一声,这时锣声道:“斯人蝶百裘。孤心意热冷。”间有西域口音,“名字嘛——我来得及没起名字,洋文可行?NoNameYet。”树下花猫儿悄悄问晓寒道:“这挪哦内亩爷却是什么意思?可是地主代称?”晓寒忍笑道:“这是西域洋文,我也倒曾涉猎。便是说还未名。”猫儿暗暗点头。这时听的一个柔和的声音道:“顽玉惹沉浮。省赋才微露。”看过去原来是西才欹枕,轻轻摆弄着一管洞箫。猫儿心道这真是大家风度,潇洒自如。半驻香过去却没个人应对,环顾台上,复古胖墩瘦竹万里几人胸有成竹模样只微笑着鼓励着看着众人,定是心中有了句子却不愿露才,以多给后进机会。猫儿转头问身边晓寒老叫花怎的不去对一个,他俩笑道:“愚姐自十八岁便发誓再不作诗对句,今日只来观赏罢了。”“老叫花哪里懂得这平来仄去的捞什子,还是躺躺喝口酒的好嗳。”老叫花竟真的枕着树根当地躺下,解了酒葫芦痛饮了一口又给瘦竹等传过去。猫儿正想这红楼是我变化大恩人,我却也来对一个试试。那厢锦衣书生晨空一展画扇朗声道:“菊吟情愈稠。诗魁诲不倦。”万里舟走近来轻声道:“花姑娘是七公高徒,怎不施施身手一展长才?”猫儿想这难题派给我来了,果然丢脸在即。定下神打起算盘:这不倦怎生对是好?又要平仄调和,又要意境和谐。若对撕扇恨无休吧,这休字第一联就用了,却也没个法子抢了过来。左思右想,良久,见仍无人做对,便道:“花魂葬无丘。白雪红梅句。”万里舟道:“这上句似仍可琢磨。”复古道:“依在下看,这白雪红梅固好,但下人句字实难对巧,不如改作白雪红梅怨,对句韵字十一尤中即好选择了。”猫儿心服口服。只这上句难对,正抓耳挠腮之际,见欹枕把那管萧递给瘦竹,瘦竹便倚树傍云呜啦啦吹将起来,回肠荡气,山清风和。心中一动,想起那宝玉为彩霞遮掩偷盗玫瑰露之事来,张口道:“上句不如改作痴圣庇情偷。”瘦竹停嘴笑道:“这可是托了小可的福了,得来灵句。”万里舟点点头,对身旁一位青衫男子道:“早仰东洋Jumbogun兄大名,今日有缘一见,也请兄赐句。”那人略一沉吟,道:“如此便色对色,怨对幽。青衿素简幽。芙蓉诔亦忏。”诸人称善。这时侧旁一个年纪轻轻面容清秀的道姑立起道:“小尼心静如无妄语,烛照逆时啾。竭泪燃离恨。”盏茶工夫却无人应对。心静如无又道:“如此小尼再妄接下去了:失灵结怨俦。魂飞青埂走,魄散世尘丢。芹谱石头记。”瘦竹遥遥一拜道:“仙姑修禅有道,心静如无,小可惭愧。在此拜您为师了!”心静如无微笑还礼道:“小尼只顺其自然,禅自在其中。”复古忽笑道:“在下打乱一下,适才却想到了尾联,借万里兄大名一用:书尽平生事,意托万里舟。”万里舟也笑道:“既如此,小兄也借复古贤弟名一用,再加一联:联诗情切切,复古思悠悠。”众人会心而笑。又沉寂半晌。日渐西落,远传暮钟。心静如无略一转眸,道:“如此也可将小尼适才所对之赘句去除腰斩,于芙蓉诔亦忏后重加那猫姑娘花魂葬无丘一句,却接‘书尽平生事,意托万里舟。联诗情切切,复古思悠悠’两联结尾。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述到这里,众人正要纷纷开口,却听台口一声锵锣,没见人影,却听得一阵呜嗡嗡燥耳锣声鼓音盖头而来。

上回说到众人联句未完,却听那一声锵锣号令,披天盖地的嗡嗡乱乱锣声鼓音哄哄而来。猫儿转头望过去,只见几十人画花了脸面叫着唱着吹锣打鼓摇旗摆尾缓缓登上台来。人数虽不甚多,但音噪声哑,害得几个与会的娇弱女子已两手掩住了双耳,余人皆露惊谔厌烦之意。定睛看时,那招摇的几十面玄黑旗上用金字大书着:“天帮帮主,仙人下凡。”“仙姿盖世,一统江山。”等字样。细听诸魔唱个什么,原来皆是阿谀奉承这天帮帮主之辞,什么“仙主万古奇人,纵横天下”“仙主光耀千秋,姿迷万世”“天降救星,凡人拜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仔细看那群妖乱舞阵中央却有架四人软卧,也不知这山高路险怎生抬得上来的。那软卧上盘腿坐了个女郎,黑衣黑裙,唇红齿白,清纯有如十五少女,只一双吊眼,精光乱转。猫儿眼光与之一聚,禁不住心中一抖,仍硬挺着未曾垂下眼帘来。旁边老叫花已然坐起,轻声道:“这便是万蛇帮帮主仙蛇女了。人道她精通易容之术,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不知又是她哪张人皮面具了。”这仙蛇女轻扬柳眉,慢启朱唇,婉声道:“诸位中原才人,本仙此次驾临诗山,无意作那兽斗,只望俊杰识得时务,弃暗投明,归降本帮。待我一统中原,一把火烧了那些个中原人的古书旧画,废了那些个唠唠叨叨自命风雅的文人墨客,新建万蛇缠扭诗风,生吞活剥词律,自当论功行赏。”话间扫视全场,媚眼乱抛。几个把持不住的少年诗客脚步不稳,踌躇一下便走了过去,同那些个声嘶力竭狂吼乱哼的万蛇弟子混在一起,连声称道仙主美姿来。这厢复古金戈摇摇头,对大家拱手道家中还有要事,先告辞一步,不顾万里舟瘦竹等人挽留,双双径步下山而去。这边仙蛇女见大多诗客不为所动,旋既水袖一扬,顷刻间换了张面具,却是个粗眉乱须的魁梧大汉,虎声虎气道:“这帮不识抬举的东西,不中我这‘朱雀迷魂眼’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的们,摆咱们那‘玄武乱神阵’出来!”那帮小妖听令四散跳开,呈包围之势将诸客团团围住,却不亮甚么兵器,只卖力的敲着破锣打起花鼓,口中污言秽语骂将起来。一时间风雷做响,鹤唳云遮,松怒槐叹,鬼哭狼嚎。与会的诗客多忍不住这等下三烂阵势,纷纷离台而去,转瞬十成走了八成。猫儿四处寻摸却连那主会的万里舟身影也难再觅,不禁大骇道:“七公,难道真的大势已去?”老叫花叹道:“左算右算没算到这铺天盖地烦到底一招儿,真真就如那市井小人打架一般!丫头放心,咱们怎能如此就给它打败了弃这诗山而去?!”说罢长身作狮子吼道:“丐帮弟子都出来吧。把那青龙白虎打狗阵摆出来!”只见四周悬崖峭壁中忽的纵身跳出数十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人人手里提着根竹竿打狗棒。猫儿喜道:“原来七公早有十面埋伏。”只见老叫花站了正中,群丐围在四旁,手中几十根打狗帮交叉结错,当当当敲地不已,清脆竹竿打地之声夹杂在群魔乱吼之中,虽不甚洪亮却分外分明,那几个倒戈的诗客已然垂手停口木立一旁。这边胖墩与瘦竹对看一眼,只见瘦竹取那紫竹洞箫放在唇边吹了起来,这回却不同刚才清音婉转,而是激烈高亢,如大江流,如大雪崩,如九天龙啸,如三皇祝祷,如望帝啼血,如风朔沙场。胖墩飘飘然立于龙爪槐下,下览群峰,上达云霄,长息一口气,俨然作啸,顿时山峦瑟瑟,厉风萧萧,草木戚戚,日月太息。那瘦竹萧音一转,胖墩啸声也随之一变,立时天地融合,宇宙澄明,云破日出,落霞逐江。群魔惊得停了锣鼓,偃了旌旗,面上变色,口中咿呃。

这粗壮大汉仙蛇女见状不妙,却又一晃脸皮,变作个凄凄切切的旗装少妇,哀哀哭道:“小女子命苦不同寻常,总被世人欺负,已然没了泪水,你们却还如此忍心至我于死地,良心何在?公理何在?”瘦竹胖墩愕然停萧住啸。却说暂且隐在树后的万里舟此时长身出来,道:“如他们能悔过放手,我们却也不必赶尽杀绝。”跃跃欲试的雪道人见众人皆面有不忍之色,怒道:“这里没什么可看的!拖拖拉拉,要打不打!老道我另寻好玩的去处,这里鞠躬告辞了。”同坐一席的晓寒煞白了脸色道:“你怎能在如此危急时刻离去?恁的不念旧情?!”雪道人道:“不过一场聚会,哪里皆有得,这里无趣了我再寻个有趣的,又有甚么错处?”晓寒怒道:“如此不重情之人,我往日竟是看错了你!今日就在此,割席断义!”拔出寒剑唰一声将那竹席割成两截。雪道人微微一哼,负手大步走下山去。猫儿眼见如此变故,心神俱碎,不知怎样劝阻是好。却听那干哭的少妇仙蛇女趁此内讧机会,大声用满语喝道:“巴图鲁!莫尔道嘎!”一令已然停手的妖魔又喝喝叫唤着逼迫上来,越发的言语污秽漫骂十分不容入耳。晓寒泪道:“猫妹妹,不是为姐的不愿助一臂之力,只是实在不愿与此等人物为伍。汝亦当洁身自好,珍重!”当下对余下几人躬躬身,含泪欲去。猫儿大叫道:“万万不可!那许多诗林高人都已去了,姐姐若再去了,这诗山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晓寒回首正欲语,那厢瘦竹忽落泪笑道:“让她去吧,何必再留?珍惜羽翼也好。这真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踉踉跄跄向谷边跌去,万里叫花胖墩等人正欲走去安慰,他却忽的纵身一跳,就那万丈深渊掉了下去。猫儿大骇,追到渊旁却不见人影,只见个小小蜂鸟嗡嗡咛咛停立于半空之中,尖喙微启,似有所言。

花猫儿拼尽全身气力大叫一声“归来!”却听得只是一声“喵呜”,睁开两眼,却仍蜷在无有湖那家天井翠竹下的大石上,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搁在泛黄书页间,太阳还未曾落西呢。

看官您道,原来只是那猫儿大梦一场,便如那庄周梦蝶一般。须知这妄寻山无有湖哪里乡谁家村皆是虚拟借托,您若要当真了去寻,怕是寻不着痕迹,您若说那全是水月镜花一场,却也不能就如此断言。这世间或许有这猫儿,这猫儿或许真变化成人,这吟诗联对的话或许真曾有是事,这复古晓寒的人或许真曾有是人,这饮泣流连的情或许真曾有是情,然事过境迁风云缥缈,连那女娲补天,雪芹著书都只是大梦一场,又何况这猫儿白日一梦呢。

却说这花猫儿作了好一场人来马往繁华热闹之梦,不禁口干腹空,伸个懒腰窜上房粱,正欲往那隔壁新搬邻家偷只鸡来。却见那小小草屋里坐了两人,正把酒言欢。一人白发赤脚,葫芦绿杖,豪笑震天。一人清癯憔悴,布衫洞萧,侃侃而对。猫儿正思量怎么如此眼熟,倒像哪里见过一样。只听那白发人道:“瘦竹先生,我老叫花行走江湖见者无数,只这言志独尊这乌虚山胖仙为首——”那瘦竹聚精会神凑过耳来,把手中洞萧轻轻摆在桌上。猫儿细细一看,那萧上坠的却并非个常见流苏玉团儿什么,乃是个玉镯子,乳白如莲,却丝丝镶着红嫩嫩血丝,好生眼熟。(完)

                    ——200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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