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弓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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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孙家小四

(2008-10-23 15:37:25) 下一个


小四是省教育厅孙副厅长的第四个儿子,生得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小四当过兵,他在部队里得了肺结核,复原后身体不好,去了江苏省苏昆剧团临时帮忙。小四只念过高中,但颇有文才,在苏昆剧团做编剧工作。

小四喜欢摄影,经常提着个相机拍这拍那。同院王厅长家的女儿小六子出落得清新靓丽人见人爱,小四给她照片拍了一张又一张,没完没了。

小四找女朋友很有一套。文革后不久,小四带回一个女朋友。这女孩长得那叫一个水灵,画上的人儿似的。小四的女朋友叫小俞,苏州人,当时还不到二十岁,她是苏昆剧团学员班的头牌花旦。小四对小俞呵护有加,来一句俗套的,顶在头上怕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小四广结善缘,朋友一大帮。他有一个省话剧团的帅哥朋友小吕经常来玩。小吕当时在参加话剧《豹子湾战斗》的演出。这是一部以陕甘宁边区大生产运动为背景的话剧,当时演得很火。可惜小吕在整场话剧中只有一句台词,“这石头怎么这么硬啊?”小四的侄儿阿毛调侃他说,像你这个角色我也能演,说这句台词谁不会啊。小吕其实是个很不错的演员,他有几次晚上把阿毛和我们几个招在一起,关上灯,用手电从下巴下面照上来,一付恐怖狰狞的面目,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鬼故事,把我们吓得够呛。小吕的女朋友小顾是上海舞蹈学校的芭蕾舞演员,文革前曾是《白毛女》中喜儿的A角。文革初期小顾卷入上海“炮打张军师”的运动,因而失去了在舞台上演出的机会。小顾很大方,她随小吕来孙家作客,主人让她表演一段舞蹈,她鞋袜一脱立马来上一段。

小四积极投入文革,且灵活善变。文革初期小四改名为“孙继红”,参加了文艺界的“红总”,一付“老子英雄儿好汉”的的架势。造反派们在五台山体育场召开革命造反誓师大会,小四臂带红袖章代表省文艺界的造反派上台发言,声称“我们无产阶级革命后代应当如何如何...”。后来一不留神小四退出“红总”加入了“八.二七”( “红总”的对头),最后小四成为省“促联”的常委。“促联”是江苏文革舞台上的第三种势力,其宗旨是“促进革命大联合”。

小四在外面又革命又造反瞎折腾,但在家里基本上算是一个住家过日子的好男人。小四小俞结婚后,衣服都是小四洗。每到周末小四围裙一扎,一洗一大盆,一晾一条绳。

小四有了儿子,那是在六九年初。他儿子的大号为“莽阅”,取之于毛诗“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小莽阅还有一个小名叫“斗斗”,因为那年头到处都在搞阶级斗争,他爷爷在挨斗,爸爸也在单位“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挨斗。始于六八年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据说全国三千万人被斗,五十万人死亡(见丁抒《文革中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当然这个数字的精确性有待考证,但众多的平头百姓沦为俎上鱼肉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俞坐月子时孙家很挤没法住,她带着孩子和来照顾她的外婆一起在我们家住了几个月。那几个月里,我一直没看见小四。

小四是个才子,会唱歌,通诗文。有一次他在我们家书架上翻来翻去,翻出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小四如获至宝。这是一本非常有名的歌曲集,因为它是一株大“毒草”。早在文革前,六四年五月八日中央宣传部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各协会整风情况的报告》中就指出,“音乐出版社出版了宣扬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的《外国名歌二百首》,发行了七十多万册,在广大青年学生中造成很坏的影响。”伟大领袖对报告作出批示,“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这就是著名的史称“两个批示”中的一个。小四翻看着歌曲集,边翻边哼,很多歌他都会唱。翻到其中一首时,他停住了,这首歌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小四给我们介绍说,这是一首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获奖歌曲,旋律十分优美。说着,他手在腿上拍着打拍子唱起了这首歌。我听着感觉旋律是很优美,但歌词中的像什么“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跟当时的环境实在是格格不入,有点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莫斯科郊外的夜晚》。小四还在书架上翻到一本唐诗宋词之类的书,他饶有兴趣地读起来,一边读还一边跟我解释,一气解释了十几首。我印象最深的是李商隐那首《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小四说这首诗中那个“涨”字用得最好,无论换成“漫”或“溢” 或另外什么字都不如“涨”字传神,这个字算是用绝了。我顺着他的思路一琢磨一品味,还真的是那么回事。

小四下放去了灌南老家。文革中苏昆剧团被解散了,说是苏昆剧软绵绵的只能演才子佳人戏,不能表现工农兵的光辉形象。小四是和小俞一起下乡的。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生活发生重大变故,他们分手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位美丽的画中人从此渺无音讯,不知飘落何方。

小四对儿子宠爱有加。小四和小俞分手后,儿子判给了小四。小四从农村回城后,成天带着个儿子。小四很惯儿子,可能是他觉得孩子这么小就不能和妈妈生活在一起,有点愧疚吧。夏天出门,小四总是兜揣两瓶汽水,儿子渴了就给他喝汽水,可他自己一口都不喝。

小四是个孝子。孙厅长生病后,求医问药都靠小四陪着。小四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在外地,一点都指望不上。

小四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他和省军管会的吴军代表关系密切。“四人帮”粉碎后,吴代表被抓。小四受到牵连,锒铛入狱。

小四在狱中结核病复发,保外就医住进了结核病防治院。那是七八年,我刚考上大学入学后不久。有一天,我接到一封信,是小四寄给我的。信上说他在结核病防治院住院治疗,想听听新闻,需要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我给他弄了一台收音机,让我女朋友陪我一起去见他,想让我女朋友也认识认识这位人物。我们在地处乌龙潭的结核病防治院的病房里见到了小四,小四已没有一点当年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形象,目光呆痴无神,瘦瘦的脸上眼睛显得特别大,长长的头发蓬松凌乱。我女朋友感觉他像一个大烟鬼。小四对我解释说他没有问题,是有人要陷害他。他听说我上了大学,鼓励我要好好学习。我问起他的儿子斗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说斗斗去了苏州他妈妈的老家,斗斗已开始学戏曲表演,他很喜欢这一行。小四说起儿子时一付欣慰的样子。我们那天在医院没呆多久,也没发现有谁在看管监视小四。

小四走了。在我们去医院看他的一年多后,小四病故在狱中,他去世时才四十多岁。

小四的前妻小俞有了下落,那是我几星期前在网上搜到的。不知是哪一年小俞又回到了苏昆剧演艺界。零六年底,年过花甲的她和苏州一群退休演员一起自发编演了一出新创苏剧《碧螺女》。小俞(不应该是“小俞”了)一人身兼编剧、导演和剧中女主角。苏剧《碧螺女》的演出引起轰动,大获成功。我把这则消息传给我姐姐,我们唏嘘不已,感觉恍若隔世,怎么也无法把那位风姿绰约的画中人和一位老妇人联系起来。

孙家小四,生不逢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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