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窗 花
接下来的一周里,她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她并不是想靠绝食来证明什么,或是抗议什么,她只是感觉不到饥饿,仅此而已。她有时整整一两天滴水不进,尽管那样也感觉不到口渇,感觉不到干裂的嘴唇上在流血。似乎全身所有传递感觉的神经,都集中到了心里。除了那里一波接一波从未间断的疼痛,再没有其他的知觉。
白天大部分时间她就坐在床上发呆、想他、流眼泪,然后跑到柜子里翻出相册,捧着他的照片,发呆、想他、流眼泪。到了晚上,她仰面躺在床上,黑暗是最好的画布。她在那上面一遍又一遍地勾画着他的样子,然后,对着他的画像,双臂环抱着自己入睡。没有一夜不做梦,梦里不是两人幸福缠绵,就是重现那天心碎的片段。没有任何分别,因为不管梦里是甜蜜还是凄惨,惊醒后都是同样肝肠寸断的痛苦和绝望。
这一切黎孝诚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从那天起她就再没和他讲过话,唯一让他知道她没有变成哑巴的证据,就是她时不时象个精神病人般的自言自语,还有夜里阵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号。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恨她,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躺在沙发上,听到她房里传来凄厉的哭声时,会难受得自己也想掉眼泪。是因为他还爱她吗?还是出自一个男人对一个为爱疯掉的可怜女人的同情?
他自己做饭、煮面,烧好后也端去给她一碗。她不吃,看都不看、闻也不闻,好象他在用青草喂小猫、用鱼虾喂兔子。他便不声不响地把饭放在那里,等变冷了再拿开,反正和她讲话她也是不答的。可是两天过去了,她什么也没吃,连水都没喝。他看不下去了,端了一碗刚烧好的鸡蛋汤到她房里。她还是盘膝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和早上他看到她时一个样子。
“喝汤”,他说,坐到床边把碗端到她面前。她看也不看他,仍是直楞楞地看着墙壁,好象他根本不存在。她的这种态度让他微微恼火,他宁肯她冲着自己大喊大叫,也无法容忍她的视而不见。“你想他也没有用”,他沉声说,“他说过不会娶你的,你再缠着他只会让他恨你”。她缓缓朝他看了一眼,她那张可怜巴巴的挂满泪痕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他爱我才这么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凄惨的自豪,“他爱我的——你不懂”。
“我不懂?!”,他的声音气得直颤,“对!我只懂爱一个人你就娶她!我只懂爱一个人你就好好照顾她!”。她没理他,他说的每一个字在她耳中都是对他的污蔑。她猛地从床上站了起来,虚弱的身体晃了几晃才勉强站稳。“你去哪里?”,他在后面大吼,可她已经抓过外套冲下楼去了。
她开着车到处找他。他家、学校、体育馆,都没有看到他的车。对了!Barkley lake!那里收藏了她一生中最美的图画,她掉转车头直奔那里开去。上帝啊,为那荆棘中苦苦挣扎着的人创造一个奇迹吧!可是,她的声音太微弱,她的身体太堕落,高高在上的上帝没有听到,上帝没有为她安排奇迹……他不在那里,爱不在那里,只有回忆。
她发疯似的围着湖兜了一圈又一圈。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她在这里第一次偷看他的脸,她在这里的月光下第一次和他缠绵,这湖水中一闪一闪的全是她的爱,要结束,总该也在这里给她一个交代!
仁慈的上帝有时会拒绝你的苦求,那是因为你的罪太深太重,那是因为你命中的苦难还没到尽头,那是因为成全了你会给别人造成伤害。她蹲在湖边放声哭泣,鲲啊,你的影子还映在这湖里,你的笑容还刻在我心里,可你的人到底在哪里?你的爱到底在哪里?我感觉不到你!我感觉不到你的气息!我感觉不到你的怀抱!你就这样躲我一生一世吗?那片爱的湖水溶入了她的眼泪,荡起的涟漪一瞬间便又消散,湖水依旧那么平静,仿佛只是又记录下一个完整的故事。
天黑了,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家,进了门就趴在床上不再动弹。过了一会儿,黎孝诚推门进来。她抱过枕头蒙住了头,不想再听他说黄鲲的坏话。“找到他了吗?”,他轻轻地问。她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缓缓摇了摇头。“那先喝点粥吧”,他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再不吃东西明天还怎么有力气出去找他?”,他看着她说。“孝诚”,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对不起,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没办法补偿你,这辈子都没办法……”。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别想了……喝点粥休息吧”。
她喝了小半碗粥,黎孝诚煮的这粥,又给了她一些力量,让她可以继续想他、流眼泪、梦到他,然后再哭着惊醒。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她又出去找他。果然,一整天一无所获,他在故意躲着她。她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这个城市这样大,而她,那样渺小。绝望可以逼出人最后的智慧。她决定一直守在他家门外,他迟早要回家的。她把车子泊在他窗外的那棵树下,那树很大,刚好挡住了从二楼窗口到车子的视线。天很冷,她在车子里瑟瑟发抖,可她不能启动车里的暖风,因为那样从外面就能看到车子尾气管处冒出的浅浅白烟。她只能静悄悄地藏在这里,等他,哪怕能再见他一面,哦,那让我思念欲狂的脸孔。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等了几个小时,她觉得身体完全冻僵了,只有意识还在努力维持。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漆黑的窗口,眼珠已经无法转动。可她决不放弃,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在呼吸,因为她知道自己还在爱他,爱得发烫、爱得淌血,尽管连上帝都不帮她——哦,上帝,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终于,她看到那扇窗口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没错,这不是错觉!她的全身都在颤栗,没人能体会她此刻心里的激动,她终于等到了——那点光亮、那点希望。她冲下车,发疯一样地跑上楼,用力砸着他的房门。“黄鲲,你开门,我知道你回来了”,她哭着说,“你不能躲着我……你怎么躲开我?”。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真的没有人在家,尽管他此时正靠在门背后无声地哭泣、拼命忍住哽咽。
她不停地敲着门,直到全身没有了力气。她溜着门坐到门外走廊的地上,把冰冷的脸贴在门上,好象大门就是她的情人,一边哭一边喃喃地抚着大门说着让人心碎的情话。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屋里,一个在门外,背靠背地坐着,倚着同一道门,隔着同一道门,各流各的泪。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她不在乎有人会看到她这副样子,即使别人以为她是个疯子又怎么样?反正她本来就是个疯子。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竟停在了二楼,一直往这个方向走来。走廊里的防火门拉开了,来的竟然是黎孝诚,还有程乐。黎孝诚的眼睛红红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结了一层冰。程乐则是一脸的诧异,却也没问什么。
黎孝诚一把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架着她就往外走。程乐有点脸色发白地跟在后面,单纯的他可能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这般疯狂。她哭着叫着却没有人理睬,屋里的黄鲲不睬,黎孝诚不睬,从没见过这架式的程乐也避过头不敢睬她。她被黎孝诚塞进了程乐的车里,一路上他都死死压着她,生怕她再有什么疯狂的举动。到家后,程乐跟着一起“押送”她进了屋,看看没什么再能帮上忙的,也觉得自己毕竟是个外人不好多问,就先告辞回家了。
从那天起她就被黎孝诚“软禁”在家里,小赵老师打电话来问她为什么不来上班,黎孝诚就说她病了,请她向老板请几天假。“那好好养病吧,反正老板这几天出差”,小赵老师说。
出乎黎孝诚的意料,她安静了几天。他每次喂水喂饭,她也吃一点点,有种“回光反照”般的安宁。可是,自从黄鲲把她那天停在他家楼下的车开回来,上楼来还钥匙,自从那时她再次看到他,她又疯掉了。她没办法再作黎孝诚悉心照料的植物人,她没办法一辈子就作一具行尸走肉,她没办法停止爱他。终于,她抓住了一个机会,就这样逃了出来。
她在雪地里走着,每一步都踏踏实实地踩在脚下,绝望的人没有顾虑,疯狂的人不会胆怯。三十多分钟后,她已经走到了黄鲲家。她先在停车场绕了一圈,没有看到他的车,窗口也是一片漆黑。她不甘地跑上楼,门上贴着一张FedEx的包裹通知,他肯定不在家里。她坐在门外休息了一会儿,等身上稍稍暖了些,便又冲下楼直奔他办公室的方向跑去。
他的办公室离他家不远,只有二十几个block。她不停地跑着,头也不敢回,湿透了的毛绒拖鞋在脚下好象滚了个儿。每次有车从身边驶过,她就一阵心惊肉跳,生怕是黎孝诚打电话叫人开车出来抓她。他们都是一伙的,自从上次黄鲲不给她开门,却打电话叫来了程乐和黎孝诚,她就知道身边再没有人可以信赖。现在她只能靠自己,这就够了,她那么爱他,这勇气足够支撑她做任何事了。
到了他的办公楼下,她一眼就在停车场里发现了他的车。她又惊又喜,冲过去摸着车身。没错,就是他的!别激动,别慌张,冷静点,她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我现在上去找他,可万一他正好出来,就会走岔……不行,一定要留给他一个线索。她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没有钥匙,更没有纸笔。她努力地想着,舌尖下意识地舔着甜腥的嘴唇。对,嘴唇!她用手指摸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好极了,那上面有血。她绕到驾驶座的一侧,又狠狠地咬了一下干瘪的嘴唇,然后俯下身子,用力吻在了车窗上。
窗户上留下两片鲜红的痕迹,就象两瓣梅花,盛开在冰天雪地里,有一种穷途末路的妖艳。
---------------------------------------------------------------------------
欢迎转贴!但请注明作者“与子成说”E-mail:shuoshuofalling@yahoo.com
小说是闪烁着生活影子的杜撰,请勿对号入座,谢谢。 ——与子成说(文学城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