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路

下面要说的这两个男单的恩怨有点狗血。

2002年盐湖城冬奥的双人滑“裁判门”之后，老的很大程度看裁判印象的6分满分制取消了，代之以技巧和编排两部分组成的记点制，上不封顶，没有满分。技巧部分比如三周跳，基础分最简单的 Triple Toeloop 4.3点，复杂的 Triple Lutz 6.0点。编排部分包括5项，滑技，衔接，表现，编舞，诠释，其中老的6分制中很重要的，花滑者能自由发挥的音乐诠释部分只是五份之一，这种比例避免了印象分的弊病，也严重地限制了花滑选手个人的发挥。花样滑冰这十几年众人一面，见不到了大师，应该和音乐诠释部分的比重太低有很大关系。

记点制2004年开始实行，那一年的世锦赛冠军还是俄罗斯的 Evgeni Plushenko，这是他的第三个世锦赛金牌，之后他就退役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男子单人滑从此进入了”战国”时期。其中有两位"诸侯"，一是法国的俊小子 Brian Joubert，另一位是加拿大的 Jeff Buttle，两人都小有来头。

Joubert 小子生得俊，如西门官人转世投到了西方，在风流人物众多的法兰西也是万人迷，由此可想其俊俏的程度。俊小子不仅生得俊俏，而且跳转技术了得，二十四岁时的2004年，得到了欧锦赛的冠军，那可是法国40年第一遭呀。同一年在世锦赛上，他仅次于 Plushenko 得了亚军，一时间俊小子成了法国的英雄，女孩子们的梦中情人。

加拿大的小伙 Jeff Buttle 正好相反，长相在加拿大本来就粗燥的男人中也在平均水平之下。小伙模样不打眼，但有内秀，参加花样滑冰比赛的同时，还是多伦多大学化工系的学生，说明脑子好用。他在 Elvis Stojko 2000年退役后，抗起了加拿大男单的大旗，是三届全国冠军，2005年世锦赛亚军，所以很是有些实力的。

俊小子 Joubert 模样俊，但擅长的不是表演，而是跳转技巧，很早就能完成四周跳，在2013年成为首位在国际比赛中成功做成100个四周跳的，比善跳的花滑王子 Plushenko 还多。说他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四周跳王子，也不为过。而化工系学生 Buttle 最擅长的不是跳转，而是滑技和编排，初看不明白，但细想很有道理。化工系的一项主要学习内容是化工过程，原料进来到成品出去，中间几个或上万个环节一环接一环，都要周密安排精心设计，所以 Buttle 善于编排，每一步每一滑都有讲究，最大化地从裁判手中拿到编排分。Buttle 也能跳，最拿手的是向后三周半跳，Triple Axel。

Joubert 在2007年世锦赛上拿了冠军，但下一年世锦赛上输给了比赛中没四周跳的 Buttle，俊小子很不服气，声称在每人都能做四周跳的年代，把世锦赛冠军给了没四周跳的 Buttle，完全说不过去。Buttle 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隔着大西洋就花滑技巧和花滑编排谁重谁轻，吵得给不亦乐乎。

其实，两人说的有道理，但也不是全部的道理。花样滑冰作为一种体育活动，技巧当然是最重要的，动作编排或者编舞也同等重要，没有好的编排，跳和转就成了孤立的机器人般的动作组合，失去了观赏性。但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两人没说到，就是 connect  the audience，要打动人，他俩没说，因为两人那方面都不行。

更有意思的是，看起来完全像一个理工男的 Buttle 退役后成了编舞专家，过去十年内夺冠的选手不少都找他编过舞，而且他还是一位阿同，前几年就出柜了。俊小子在花滑界一直坚持到2013年。退役后想去当教练，只有一个学生还没有教多久。另外，在十分开放的法国长期盛传他是阿同，但他从没有认可过，结过婚，身边不断有女孩。也许不是没一个花样男都是阿同，但阿同们都想扳弯花样男。

2003年的世锦赛，是 Joubert 的最后一次国际比赛，自由滑选曲是 Galdiator。当年Yagudin 选用此曲，寓意身陷重围而抗争不止，而 Joubert 演出 Galdiator 时，曾经的俊小子已经膀大腰圆，和电影中 Russel Crowe 的形象有一比。他表演的很好，有了男子的气概，他的表演是花滑男子时代最后的一幕。

Brain Joubert

Jeff Buttle

时间到了2008年，那一年是我们一家来加十九年，很多加拿大的香港人还要早，八十年代初就过来了，这批人中有一家陈姓家庭，90年有了儿子，取名 Patrick Chan (陈伟群）。北京召开夏奥会那年，得了加拿大全国冠军，而且一拿十年，名符其实的 Patrick Chan 时代。后一年的世锦赛上他得了男单亚军，那时他才十八岁刚过，而且一得就是两年。

2011年的莫斯科，可能会永远留在加拿大花滑粉丝的记忆里，那一年的世锦赛，一个年仅二十的加拿大华人男孩 Patrick Chan 以自己高超的技巧和编舞，破纪录的高分，夺得了那年的冠军。

他自由滑的主题音乐是 Phantom of Opera ，一上来就是两个四周跳，完成得很好，CBC 的花滑介说对他的 foot work 赞不绝口，说颇有Kurt Browning 的精妙之风，整个自由滑一气呵成，无一失误，得了187.96分，再加上完美的Short Program，总分280.98。这个分数，时隔八年在今年的冬奥会上，也比只第三名少一点。

他对音乐的表达很行，但说不上诠释，他还太年轻，没有足够的阅历。音乐是一个被自己的肉体锁住的精灵，有惊世的才华，有炽热的爱，但只能躲在阴沉的地下，不能过常人的生活，也不能拥有常人的爱情。而 Patrick Chan，帅小伙子，成功之路很顺利，二十岁之前就是三次全国冠军，一路鲜花一路赞誉，如果他知道后面几年的经历，他等到2014年的索契冬奥会再演绎这支曲目，会有完全不一样的诠释，说不定那年的冬奥冠军就是他了。

2011年之后连续两届世锦赛，他都得了金牌，是过去花滑六十年里，有数的8位连续三年拿到金牌的男单选手之一。一时间里，他好像没有任何对手。

其实，他的对手就在身边，而且不只一个，他的对手就是隐身的加拿大人，他自己。

2011年入冬后不久，Patrick Chan 在一次媒体访问中，心直口快的他说加拿大人对他不及 Kurt Browning 和 Elvis Stojko 的热情，他在中国受欢迎的程度也远超过了在加拿大。他的话捅了马蜂窝，一时网上说啥的都有，轻的，要他再拿了世锦赛冠军才有资格说这话，过分的，要他回中国去。那些人的话露出了对华人的真正态度，无论你是从大陆来，还是香港，台湾，以至越南马来西亚，也无论你来加多久或是降生在本地，对他们来说，都是外人。

公平地说，加拿大的媒体对 Patrick Chan 还算宽容，没有落井下石。那几天的煎熬，只有 Patrick Chan 和他父母知道，过了几天他通过媒体声明，加拿大是他的国家，他对这个国家毫无怨言，要为加拿大的荣誉竭尽全力。这次风波，几个月后他再次拿了世锦赛冠军后才平息下去，但在 Patrick Chan 和父母，及华人花滑爱好者留下的阴霾，却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时间到了2014莫斯科冬奥会，Patrick Chan 达到声誉的顶峰，三项世锦赛冠军，六个七个金牌。加拿大男子花滑过去几十年拿了三分之一的世锦赛冠军，但阴差阳错的总是错过冬奥冠军的历史就要在一个华人小子手里结束，叫谁，也会兴奋莫名。

那一年，冬奥花滑史上第一次增加了团体项目，东道主俄罗斯男单无人，只好派出了退役快十年的 Plushenko 临危上阵。Patrick Chan 年轻太不经事，赛前怼 Plushenko，说他不要老而不服输。没想到团体的标准项目中，Plushenko 的得分比 Patrick Chan 还高，这一下完全扰乱了 Patrick 的心理稳定。

几天后的个人项目比赛，自由滑时 Patrick Chan 排在最后出场。他的竟争对手，日本的新秀羽生的自由滑出现两个失误，其中一个很严重。这种情况下，Patrick Chan 只要心态正常，即使一两个小错误，加拿大盼望几十年的男单奥运冠军就到手，他就成了媒体的宠儿，加拿大的傲骄。

但是他一出场，看起来完全不在状况，面色沉重，眼神涣散，好像他面对的不是百年难遇的机会，而是一个不得不背负的重压，既无男孩的朝气，也没男子的沉稳。自由滑第一个跳转是四周跳，他完成得不错，但接下来的三周跳落地不稳，算是一个小失误，CBC 的解说安慰说没关系，奥运大赛谁都有不稳的时刻。但 Patrick Chan 沒有镇定下来，越滑越焦急，完全不像一个拿过三次世锦赛冠军的资深选手。当他又出了一个小失误时，CBC 解说开始不再淡定，但还是说 Patrick Chan 有胜出的希望。第三个失误出现时，CBC说胜负难定，而第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失误之后，CBC解说人难掩失望，而电视机前的加拿大花滑谜们永远也不敢相信，冬奥男单，总是那么不待见这个国家。

冬去春来，四年之后是南韩平昌的冬奥会。这次加拿大男单无人，Patrick Chan 得到了当年 Plushenko 的角色，老将出马，为加拿大团体金牌多拿关键的几分。想来Patrick Chan 一定感触良多，如果当初四年前对前辈有足够的尊敬，心态好，发挥正常, 拿了冬奥男单冠军，他就是加拿大名人堂里最年轻的一位，名气地位都会有的。

但时间是单行道，战胜对手容易，战胜自己很难。Patrick Chan 这次总算对自己有了解了，认真在做，团体赛标准项目得了第3，自由滑是第一，为加拿大的团体冠军贡献了很重要的积分，他也因此有了一块奥运金牌。

几天后的个人自由滑，他选择的音乐是加拿大音乐家 Leonard Cohen 的 Halleluljah，是对 Leonard Cohen 和加拿大的致敬，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一种connect。在教堂般音乐的份围里，Patrick Chan 轻松自如地滑行着，想跳时跳，想跃时跃，跟随着乐曲跟随着自己的感觉。现场一片寂静，观众们知道自己正在见证一个本可以成为花滑巨星的男子在追忆过去，在和自己的本来connect，不愿打扰这最后一段属于他的时间。过去他一直为人家而滑，为名次而滑，他说过多次要为自己内心而滑，他终于做到了。那一段自由滑是他滑得最放松的一次, 看得出他找到了自己。

最后这次比赛中，Patrick Chan 最后成长成一个男子, 环顾四周, 驀然已是男小孩的时代, 他应该有一定程度的孤独, 是告别的时候了。

过去三十年的男单花滑中，Stojko 离开了加拿大，2010和墨西哥花滑美女 Gladys Orozco结婚，定居在墨西哥。Yagugin 最后还是离开了美国，回俄罗斯后和前双人滑 Tatina Totminia 一起生活，2015年有了女儿。俊大叔Joubert还在法国游荡。

华人花滑的第一位巨星 Patrick Chan 拿到了冬奥金牌，虽然是团体的，还有一个邻家模样的女友。在CBC采访中，他出示了和姚明在一起的合照，他有姚明一样的体育成就，榜样就在眼前，相信他会知道怎么往前走的。

Patrick Ch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