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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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夜读】诚觉世事皆可原谅:木心

(2014-08-13 20:57:30) 下一个
那里是他的故乡,一座绕水而居的南方小镇。两层的小楼宅邸,白墙黛瓦,在阔大茂盛的樟树间若隐若现。青石板小路,竹林,狗,清晨推开窗的草木与露水,就是他的隐居生活。他的一生经历叠嶂,唯有晚年,阳光才淡淡照进他的命运里。

他用一生实践尼采的一句话: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二十年代末,乌镇上这座“晚晴小筑”的旧址,还是孙家花园。家族的田庄生意兴隆丰裕,岁月和顺。在私塾,窄巷,水波浆影中穿梭长大,木心的童年里荡漾春虫的喜悦和明朗的书香:诗经,离骚,先秦诸子,夏夜繁星一样慧亮的易经口诀;十几岁时在隔壁的茅盾书屋遍读圣经,希腊神话,莎士比亚,但丁,专注尼采和瓦格纳的宗教争论。外面的世界战火纷飞,他在书页间奔跑,渐渐长成少年。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在我们狭小的命运里出现,是为了赋予我们更广大的命运的可能。夏承焘先生以中国诗词的古典,克敛与耐心之美教化少年的他。七十年代他被囚禁在积水的监狱,用浸黄的稿纸写下六十五万字的狱中笔记。他的从容态度超越了暴力。他说:“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 二十年后他在大雪纷飞的纽约完成 《诗经演》,心中瑰美的古老诗意足以抵抗一切深渊中的生活。

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流转,如同山水的彼此绵延眷顾。四十年代木心在杭州艺专学画,师从林风眠先生。战乱,西湖,秋叶飘零,玉泉路的小楼里,他们谈巴黎,佛罗伦萨,贝多芬,达文西。林先生穿米黄毛衫,戴法兰西尼帽,手执烟斗,常常作画到天亮。——这些画作在文革中被迫全部销毁。木心的命运和他的恩师一样,十二年牢狱之灾,二十本手写论文,小说,诗歌,戏剧集子亦全部殁灭。《哈姆雷特泛论》,《奥菲斯精义》,《十字架之半》,《玉山赢塞楼烬余录》,惦想这一个个空山之名,它们仍如华美烈焰般的亡兽,掀起想象力的风暴与绝响。

他一生几经大难,尽绝覆没。但衔命首义,生生不息。他说,遗憾是一种温柔。“谁不是凭借甘美的绝望,而过尽自鉴自适的一生。” 那成熟的绝望是贝多芬四重奏里广大体贴的慈祥,唯有晚年的木心配得起。

艺术是他的信仰,令他在潦落多舛中保存高贵的样子。艺术的原则,水滴石穿一般贯透于每个生活的细节里:他自己裁剪衣服,设计皮鞋,烧一手好菜,画画,随口说出彗星一样倏然发亮的小句子。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大雪初霁的纽约,长椅,他着深色大衣,礼帽低檐,使那双深藏的眼睛离我们更远更平静。他坐在那里,像黄昏与大海倾斜的寂静中,一座伟大宫殿。任何时代无法接近它。想起他极喜欢的一句福楼拜的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世间的苦扬鞭挥向他低处的肉身,而他的灵魂庇佑在艺术的云端,浑然快乐。

八十年代初大浪潮平。57岁的孤独老人,在纽约重新提笔写作。他是从地狱中走出来的人,因为饱经沧桑而气质从容。十二本著作,以缓慢的笔力不断修改完成。高阁二十年,才最终结集出版。他是气势悠长的人,心中势必丘壑与大海已成,才敢如此慢慢的温柔,追述出一个殷稠而辽阔的晚年。

《哥伦比亚的倒影》共收入十三篇散文,各鉴机章。《哥伦比亚的倒影》与《明天不散步了》一逗到底,像伍尔芙小说里墙上的斑点,意识流纷扬迭荡,绵延成历史群山。前篇兴述西方思想史诸多人物,浩叹人类文明的悼亡;后篇彻析对个体生命的认识与启蒙,汇聚涓涓如流的同情与安慰。《九月初九》与《上海赋》则笔锋一转,回返古汉语空谷之畴昔清丽,文白杂糅煅焊词典之美,堪与大先生鲁迅比肩。《九》似写中国人与自然的关系,实写“旧的空鞋都有脚”的乡愁,这乡愁是自《诗经》起,一字一阙,一草一木所悉数担当起,浩荡而汗漫,也是“许多个化为一个”的深情宿命。《上海赋》华美苍茫,一气呵成,是兴旺而开天辟地之绝笔。它在中国当代散文中的地位,与张爱玲《金锁记》在短篇小说中的地位,份量相当,皆是问鼎之作。

木心以知性散文著世,他的俳句,尼采式箴言,亦耽美而精警,收录在《琼美卡随想录》和《素履之往》两个集子里。诗集数本,以《诗经演》为收山之作。木心的小说清朴刚俭,但未及张爱玲鲁迅之建树。其中以一篇《温莎墓园日记》立意奇崛,与他的《上海赋》有异曲同工之妙。一篇深具陀氏粗瓷之剧敛,一篇承继汉赋豪放之奢华。《温》以三条时空迥异的平行线:死者,生者,一枚生丁展开情节。生丁翻转,玩弄人间的游戏如同冥契,它以追悼之姿,讽刺世间内外种种不渝爱情之荒诞与荒芜。

先生除写作,画画,八十年代末更在纽约设帐开讲中西文学史,历时五年,后其弟子陈丹青将其整理出版,定名《文学回忆录》。惜因彼时环境所限,未能留存影音资料。但想起先生的《遗狂篇》,实已窥其一斑。全文俯仰慷慨,纵横古今。他智斗古波斯王,与伽亚谟对酒当歌;拜会伯律柯斯,弼政古希腊;笑看培德路尼阿斯诗意之死,与远迈不群的嵇康共赴一曲广陵散。先生神智器识,已臻化境。

木心于2011年在故乡乌镇仙逝。忽尔想到他的诗句:我正升焰,万木俱焚。你等待我,我逝彼临。彼一如我,彼一如我!先生走时仍有两部计划中的书稿未完成,引为憾事:一部是《巴比伦语言学》,一部是《瓷国回忆录》。但遗憾何尝不是一种最诚恳的温柔。慢慢的温柔,已原谅一切畴昔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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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舒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叶韩' 的评论 :

叶韩,

我手上有木心广西师大出的那套文集,共八本。除了诗歌部分我大概都读了一遍,(他的成就主要还是在散文和俳句这部分)。 他在美国待了二十几年,与大陆文坛几近隔绝,所以他写的东西个人风格性极强(汉语的古典底子加上西方美学哲学的思维,自创混搭版:),丝毫不受大陆建国后各主流文学门派影响,民国的影响倒还有一些。其实文学也好,艺术也好,归根结底都是孤独的,不孤独就不会衍生创造力。张爱玲也如此。朱天文如果不是后来写《荒人手记》,拐了个弯,她跟着张爱玲的路子走,一辈子超不过张。(当然现在也不能比肩)。即使以她现在的成就,也是勤勉出头。哪些是文字炼金术出来的,哪些是天才,一看就清楚。天才都没什麽路子,自己就是自己的道路。像以前胡适说的:狮子都是独来独往的,狐狸们才成群结队。

你提到他的文学回忆录,其实我还没有读。。。。怂恿别人读书而自己等着读别人的读后感实在是一件十分十分惭愧滴事。不过我还是在网上读了一些转贴的。没错,说文学回忆录更准确些,这是他的文学“私房菜”,不是大众菜谱。狷狂一定是有的,可是他的汉语是真漂亮,一下就想到周作人,胡兰成。周是有一种日式的“物哀”的美,胡兰成写《今生今世》胡村岁月那前半本真是韶华之极,近妖冶而不妨清丽,好到了深处竟然是矛盾重重的共生共美。不过到后半本就惨不忍睹,基本上是二三流文字。总而言之,木心这种汉语的美,大概就是尼采所说的,让躯体都变成了舞蹈,让灵魂悉化为飞鸟吧。

你介绍的夏葆元的文章我匆匆读了完整的一遍(以前读过部分),回忆的历史资料很老实很平实,至少来自个体记忆,既不拔高,也不诋毁,确有助于了解木心这个人。木心和张爱玲是同一路的人,其实都很自我,自恋,有才华的人大抵如此,心里面是非常看重自己的,绝不肯让自己受丁点委屈,命运多舛是肯定的。当年国难当头,政治形势复杂,柯灵等左翼力劝张爱玲不要给伪刊投稿,她听都不听。。。。还是一句老话:性格决定命运。

好,就写到这儿。我最近又听说格非的小说不错,(属道听途说,不敢保证)你也可试读一下。:)

天舒



叶韩 回复 悄悄话 天舒:

我这一段正好在见缝插针地读这本书,上次你推荐,我回国就买了一套回来:)书名很贴切,这的确是一本”回忆录“,是木心的”阅读回忆录“。而这里的阅读又包括文本和人生两重。有些专家指出木心一些观点的偏颇,比如对于日本文学的评价,我比较同意湖北大学文学院梁艳萍的说法:木心的点评是“感悟式”的。这本书当文学史读就不对头了。和《明朝那些事儿》一样,《文学回忆录》也不是板起面孔的学院派,因此才吸引人。木心在讲述文学名家名篇时,夹杂了很多个人的感悟,比如他讲到《荡寇志》的作者俞万春感叹:“才华不等于头脑---当然,头脑也不等于才华”,比如谈到蒙田,他说:“人要临危不乱,临幸福也不乱”,这种你所说的“彗星一样倏然发亮的小句子”俯仰皆是。读《文学回忆录》,木心的捐狂跃然纸上,喜欢的爱死;不喜欢的讨厌死,有个性的人都是这样的命运。温吞水性格的才有可能作八方美人。
画家夏葆元写的四篇回忆木心的文章挺不错的。

叶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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