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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与蛙

(2022-02-19 10:45:38) 下一个

蝉与蛙


 

婆婆于十一月中来,一月中走,又来住了两个月。她来前我忧心忡忡,走后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临行前她向我致谢,颤声说,谢谢你,给你们增添负担了!我忍着眼泪没有看她的眼睛。

离别总是令人伤感。我并非多么不舍得她,不过是暂时习惯了同居的生活。人类总是情感丰沛的动物,我这也算是斯德哥尔摩症的表现之一。

我与婆婆并不亲如母女。我们二人实在是气类不相善,志趣不相投,行为处事大相径庭。看书看到一句话,金风玉露,春草青山,两两相宜。这样美丽的话,令我立刻想到我和我的婆婆,我们俩是两两十分地不相宜。圣人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于是一路躲避到外国去。庄子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于是定时潦草问候。我与天底下的媳妇一样,唯愿与婆婆老死不相往来,恨不得今日一别,此后永不复再相见。可惜天不随人愿,我们毕竟是中国人,中国人讲究孝道与团圆,隔三差五就要欢聚一堂共享天伦,即使隔了大海大洋。然而每一次相聚,日常生活又总不免起了无穷的摩擦。譬如,婆婆做某一件事,该知会于我却没有,我去问她,她理直气壮说,我已同我儿子讲了。又或者说,她控诉我某天不使她高兴,我回答她既然觉得不适意,不如还是回去住。她立时疾言厉色说,这里是我儿子的家,你无权赶我走。她视媳妇我如无物,好像他儿子是个光棍汉。又譬如泓和我教育孩子,她横生枝节当场指责于我。我深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洗礼,信奉个人权利与家庭主权神圣不容任何人侵犯,对婆婆这样的做法自然深恶痛绝,即刻向她指出此她那是极端错误的态度,言论与思想。几番唇枪舌剑下来,大家不欢而散。这是我至今耿耿于怀的几件几桩。

其实相较于一些冥顽不化的老人家,我的婆婆已经进步开明很多。数次交锋之后,她慢慢知道她是客人,以后渐渐收敛了锋芒,不再反宾为主,只是客客气气做客人。虽则客人做得长久了些,频繁了些。

婆婆的另一为我诟病处在于懒惰不事劳作。人家的婆婆都是下里巴人,天天任劳任怨煮饭种田照顾孙辈;偏偏我的婆婆阳春白雪,整日不是高谈阔论就是购物旅行。别人家的婆婆下了飞机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我的婆婆安坐于楼上从不轻易涉足楼下。每日里我这边磨刀霍霍烈火烹油,她那里弹琴奏乐歌舞升平。我怎一个怒字了得。

我妈妈听了我的抱怨教训我,哪里有让婆婆做老妈子的道理。但是我反驳她,哪里有把媳妇当丫环的道理。

我生长于四世同堂的旧式大家庭,我父亲事事以父母为尊,我妈妈日日侍奉伺候公婆。我妈妈常常向我讲起她的辛酸。她常常感慨说,你讨他母亲几分欢心,他对你的脸色便和悦几分。在她的时代,丈夫是她的天,婆婆是她的 Boss, 她有怨言也只能忍受,除非递了辞呈离了婚。如今的社会,过去的等级秩序打破了,婆婆对媳妇有着绝对权威的时代一去不返。过去的一个大家庭分裂成了两个小家庭,婆婆不发薪资给我,我无须讨婆婆欢心换取我的生活,大家只要彼此尊重。我不能重蹈我妈妈的覆辙,并反其道而行之为天下媳妇一雪前耻。泓讨我一分欢心,我便对他母亲好上一分。

婆媳之战不啻于世界大战亦能毁灭家园。婆婆与我我们分别好似慈禧太后和维多利亚女王,虽有她的儿子我的丈夫做外交使臣从中斡旋,但是彼此依然非是对方之敬亭山,我看她骄纵,她看我任性,相看两相厌。所幸我与婆婆纵然不惺惺相惜亦从未恶语相向,我们家始终能够山河大地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这首推遗传基因之能,其次归于教育之功。然而我们的博弈过程漫长而暗流汹涌。

婆婆过去年富力强盛气凌人,每一次我顶撞了她自己犹然气愤难平,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这一次她驾到,我辗转反侧再三做了心理建设,却不想她处处克制,事事忍让,我与她争论,她用沉默退让对我,倒好似我是个穷凶极恶之徒。我恍然惊觉她的衰老,心下不禁恻然。中国人养儿防老的观念根深蒂固,精神不能独立, 老去时要仰人鼻息便失去了骨气傲气。舍弃成见平心而论,婆婆虽骄纵而不跋扈,于钱财一途尤其慷慨大方,使我受益良多。她也非冷酷无情,纵然对我百般不满,当儿子忙得不可开交,把大病中的媳妇托给她照顾时,她也尽职尽责拧了毛巾给我擦拭,买了燕窝炖了粥给我喝。大体来讲,她虽然不能当选全中国十大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杰出绝世好婆婆,但也高风亮节,没有使我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思及我的妈妈还享受着封建社会的余荫,和我哥哥住在一个屋檐下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我心内残余的腐朽思想竟萌起芽来呈现复辟之势。

新旧思想在我的心里交相辉映着,我决意重整旗鼓洗心革面忍辱偷生,在不久的将来,迎接婆婆的下一次光临。

蛙噪蝉鸣,皆为人间清和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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