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奇石

职业: 外科医生 业余爱好: 旅游, 文学, 京剧, 工作之余喜欢写些怀旧散文,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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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小人书摊的哑巴

(2018-02-03 17:09:02) 下一个

           

我家的钭对面是一条弄堂,弄堂名读书弄,弄堂到底就是我上小学的石梅小学。走进校门,往右边向上走十来级台阶,就是一个平台,上面有个亭子,亭子里有块石碑,上面刻着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读书台,还是乾隆八年苏州粮备道觉罗雅尔哈善重书的。据说梁昭明太子萧统曾在那儿读书,小时候也从未想过究竟昭明太子真的在此读过书没有;长大后到过好多地方,也看到许多同样据说是昭明太子读书的遗迹,虽都言之凿凿,但却难辩真假。前几年去小学母校看看,读书台早巳辟为公园了,那块文革期间被红卫兵小将敲断的石碑也用水泥粘好,虽然不太好看,但总算保留下了这块清代文物。噜噜苏苏说了上面一些废话,下面就该言归正传了。就在读书弄口的东隔壁,有一个小人书摊,所谓小人书,就是后来所说的连环画,我们小时候称它为小人书,或叫它做方块头书。这书摊的摊主是个哑巴,也不知是生来就哑还不知是后来成哑巴的,反正我小时候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哑巴了,这哑巴当时也不过十五六岁吧,人倒长得清清秀秀的,而且还认得字。这小书摊其实还是称为书屋比较合理,因为它是一间屋子,大概有二十来个平方大小吧,四周墙上钉满了木条,离木条稍高处绷着麻线,那些方块头书就很整齐的排在木条上,因有麻线挡着,所以不会掉下。屋内还放着两个桌子和几条长凳,供人坐着看书。今天想来当初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去哑巴的书摊的,最早是我二姐,叫我去书摊上把书租到家来看,那是一分钱一本,看一天,假如第二天不去还还得加一分钱。我二姐自己不愿意去租书,就一直差我去,有时候租回来的书不中她的意,还得去调换,按规矩即便未看就去还,那也得付钱,后来与哑巴熟悉了,换书就不收我钱了。记得那书有的是白底黑画的,一看就是画的;有的却是青底白画,象拍的照片似的,原来这白底黑画就象后来的连环画,而青底的却都是从电影翻拍再印刷的,除了在哑巴书摊上见过外,以后看的连环画也很多,但却再没有那种由电影翻拍的连环画见到了。当年看的小人书很多,特别是假期里,我基本把母亲难得给我买点心吃的钱都贡献给哑巴的小书摊了。哦,假如在他摊头上看书,一分钱可看两本;我二姐是不愿去书摊上的,只好租回家看,我要看的书就都在他书摊上看,这样可省一半钱。童年时看的那些书都早巳忘怀了,倒是有一部“火烧红莲寺”印象很深,稍稍长大后对武侠小说感了兴趣,弄到一本“江湖奇侠传”,一看之下才知“火烧红莲寺”不过是其中一个章节而巳。另外跟着二姐看的由电影翻拍的那些书如“一江春水向东流”,早在我长大后看到电影前就巳知道,还早早的就背熟了那首李煜的“虞美人”词。还有一部“古塔奇案”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因为我上高中时流行民国电影中的插曲,其中有一首“秋水伊人”很动听,歌词也很委婉抒情,被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喜欢是毫无疑义的,为了这首歌,也为了儿时看过的那本方块头书,后来我千方百计想弄到这部影片的影象资料,可惜直至今日也未能找到,甚是遗憾。这哑巴人还很聪明,他摊头上的书都是重新装钉过的,他还把书上原来的封面拆下来,表面再用牛皮纸重新装钉好,用原来的封面粘贴在牛皮纸封面上,这样就不容易损坏了,所以从他书摊上租来的书都是很新的。

   这哑巴就母子二人,对于他们的身世,其母一直讳莫如深,当然就更不能从哑巴那儿得知底细了;不过街坊邻居中还是有这对母子的传言。从一些与他家邻近的大妈大姨那儿得知,这哑巴的母亲是上海长三堂子里出来的,那时候我还小,根本不懂,有一次赶着问二姐啥叫“长三堂子”?二姐也不知道,叫我去问朱家好婆,刚巧给母亲听见了,把我们姐弟俩一顿好骂。直至后来我看了一些晚清与民国的狭邪小说方知“长三堂子”的意思。原来“长三堂子”就是晚清上海一带高级青楼,其地位仅次于“书寓”,堂子里的妓女有较高的文化和艺术素养,懂得琴棋书画,客人来后不论陪酒、过夜、听曲,一律先付大洋三元,所以称“长三”。历来社会上对妓女很歧视,不过开放的唐朝倒有很多名妓与当时的文人墨客传下好多风流佳话,如李娃,霍小玉,鱼玄机,玉箫,杜秋娘等等。“唐宋传奇选”里就记载有一些妓女的故事,特别是其中“虬髯客传”里的红拂,我对她的慧眼识英雄很是钦备,也曾查过些资料,历史上还真有其人,本名叫张出尘,确实是卫国公李靖未发迹时委身于他的,我家曾有过一幅“风尘三侠”的画,就画的李靖、红拂与虬髯客三个人各跨一匹马,画得很传神,可惜后来也与好多藏书一起化作了灰烬。到了宋代,随着商业经济的繁荣,当时好多文人甚至一直留连在妓院中,最出名的就是那柳永了。一代文宗苏东坡的侍妾朝云也曾是西湖名妓;甚至皇帝也与妓女来往,小时候在哑巴书摊上看到一本“皇帝与妓女”的小人书就是讲的宋徽宗赵佶与当时京城里的名妓李师师的故事,后来看“水浒传”中也有这内容。前两年看到一本宋人的笔记小说“贵可集”中还记载着一段轶事,大致内容是说李师师与当时有名的一位词人周邦彦相好,当朝皇帝宋徽宗听闻李师师的艳名,也常去李师师那儿。有一天正当周邦彦在李师师房中,恰巧宋徽宗微服到此,吓得周急忙躲到床下,连大气都不敢出,却在床底下听皇帝与心上人戏谑调情,颠龙倒凤,其心中之苦醋可想而知。第二天他将听到的这段见闻填了首“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巳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送给师师,几天后,宋徽宗再度临幸,见了此词,明白当天一定给周听了壁脚,于是借了个理由,把周贬往外地。我想这不过是小说家云,不太可能是真的,只好当做笑话罢了。

因哑巴的母亲出身于“长三堂子”,由此推想,哑巴的能认字自有道理,而且这哑巴并不聋,嘴里咿咿啊啊的再加上手势能与人交流,他还一直给我推荐新来的书,用他特有的语言动作介绍书中的内容。由于经常去哑巴的书摊上,而且后来还带了我的小伙伴们一起去,所以哑巴对我很友好,有时我去看书还不收我钱。哑巴对她母亲很孝顺,听书摊隔壁的二好婆说,哑巴的母亲当年长得很漂亮,但因为吸白粉,所以我见到她时巳是个又黑又瘦的老太婆了,解放后她被捉进去强制戒毒时,哑巴一个人张罗这小书摊也不容易。她母亲给放出来后,没有什么事做,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就靠哑巴养活,街坊邻里都夸她幸亏有个好儿子,虽然是个哑巴。这哑巴还很会做人,手也很巧,邻居家吊桶落到了井里,都是他帮忙捞起来。我们家有一次一只吊桶掉到了井里,桶上的攀却随着井绳给拎了起来,哑巴也不知怎么就用那有四个爪子的铁扒硬是把这没有攀的吊桶给弄了上来。看着哑巴年岁不小了,她的母亲又是成天病怏怏的,隔壁邻居几个热心老太太就给他张罗婚事,刚巧二好婆远亲家有个女儿,天生是个聋哑人,于是就从中牵线搭桥,男女双方还见了面,用他们特有的语言手势交流,看上去彼此都还满意;不想后来女方的母亲却怎么也不同意,原来她也不知是从那个多嘴婆娘嘴里知道了哑巴的娘是从长三堂子里出来的妓女,所以随便怎样也不愿把哑巴女儿嫁给哑巴了。这事对哑巴打击很大,好多天小书摊关了门,邻居们都为他感到可惜,此后也再未有这种机会,到他母亲过世时他也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日子。那些小小的方块头书就是他的一切,他的生活就是成天摆弄他那些宝贝书。我上中学后就不去看那种小人书了,所以也不太到哑巴的书摊上去,偶而还去看看他,他总是很高兴,一边做手势,一边咿咿呀呀的与我说个不仃。以后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就更加不去他那儿了,有时路过他书摊,里面看书的人也不多,估计他日子也一定不会好过。里面的书也越来越少,听说是被文化部门检查后没收去不少。

应该是1968年吧,我从工作的单位回家休假,看见哑巴的书摊门上被贴了封条,哑巴也不见了,我母亲悄悄地告诉我,哑巴死了,是投井死的。有一天,来了一批戴红袖章的中学生,进了哑巴的书摊就把他当做宝贝的小人书全部丢到门外,然后点燃了一把火烧掉,哑巴哇哇哇又哭又闹,甚至跳到熊熊的火堆中去,却被拉了出来,那些书直烧了有大半天工夫,看那些学生凶神恶煞的样子,邻居们也不敢上去劝说。那些人走后,哑巴呆呆的坐在那还冒着烟的灰堆旁,不声不响,大家劝他,平日很好说话的他却固执得不听人劝,第二天早晨有人去井里打水,才发现哑巴投井死了,哑巴死的井就是离他家不过两三家门面的公井,经常有吊桶落到那井里,那些掉到井里的吊桶最后都是哑巴给捞起来的,可最后他却把自己投到了井里。后来居委里派人把哑巴从井里捞了出来,并直接送到火葬场火化了。因为那些来烧书的学生在哑巴住的房内搜到了一张国民党军官的照片,所以哑巴还是反革命的后代,在那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当成反革命分子的年代,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街坊们没有一个去火葬场为他送行。

听到哑巴这悲惨的遭遇,令我很难受,这哑巴本是个残疾人,靠着自己的努力,勉强艰难地生存在这世上,他本应得到人们更多的关爱,可命运却对他如此作弄。据后来“揭发”出来的材料,哑巴的母亲解放前确是当过妓女,后来与一个国民党的营长好上了,因这营长家中有老婆,所以她实际是个外室。解放前夕国民党兵败如山倒,那营长跟随着大部队撤退到了台湾,她母亲只好带了他回老家隐姓埋名,手头没钱,为了维持生计,就摆了个小人书摊,总想能平平淡淡的苦渡余生,那知最后竟是这么个结局。

文革后看了许多文章,很多都是反映在文革中受冲击的老干部受了多大的迫害,为他们鸣冤叫屈,文革结束后,这些人又官复原职,甚至还加官进爵;非但如此,他们当初被当做狗崽子的儿女也随着鸡犬升天,不是当官就是经商暴富,甚至富可敌国。凭良心说,文革期间被打倒的也不全是好干部,我工作的那个地方有个干部,文革前因经常乱搞男女关系,在群众中名声很丑,有“猪郎”之美称,本来要处理,刚巧赶上文化大革命,他首当其冲就被革命小将专了政,被革命群众把他与一只配种的公猪捆在一起游街:文革结束后,作为被迫害的革命干部,他被落实了政策,不仅官复原职,还弄了个离休干部的待遇。想起这些,我不免为我儿时认识的这个哑巴叫起屈来,要说他母亲吧,解放前当妓女也一定是穷出身,爷娘没办法才把她卖到妓院里的,那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人群,往往还被世人所不齿,按理说文革不会革到她(他)们的头上, 可事实却是这样,被打倒的老干部们又纷纷站了起来,得到人们的尊敬,因为他们是坚持真理的好干部,是受四人邦迫害的;然而哑巴呢,他可是没做过什么有损于这个社会的事,一个残疾人,挣扎在社会的底层,结果还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对于他们不幸的遭遇,又有谁来帮他们说句公道话呢!我也只好埋怨老天的不公罢了。

后记:前天与一位比我年轻的朋友喝茶聊天,这位朋友喜欢收藏,而且涉猎的范围很广,以前曾向我显摆过好多他的藏品,这次他又突然拿出他收藏的好多连环画来,而且告诉我,这些书现在很值钱。我随便翻了几本看看,都是一些八九十年代的,我说这些也不过二三十年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他说如果有五六十年代的就好了,我问他有没有解放前的,他说没有,我又问他有没有那种由电影翻拍的连环画,他说连见也没见过,于是我告诉他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小人书,顺便还谈到了那个摆小书摊的哑巴。他一方面为那些连环画的被付之一炬感到惋惜(说若是留到现在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一方面也与我一起为哑巴的不幸遭遇叹息不巳。最后他建议我把关于哑巴的这段往事记下来给那些未曾经历过那个特定年代的年轻人看看,于是当夜我就草草写了这篇短文,也算是作为对少年时代认识的一个不幸人儿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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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6)
评论
任菲林 回复 悄悄话 写的挺好,一口气看完了。喜欢看真实的文章。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夕阳影里一归舟' 的评论 : 谢谢指正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i91856' 的评论 : 谢谢指正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小二哥李白'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云之岚' 的评论 : 是的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注册了不能发言' 的评论 : 谢谢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狗2014'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剑门奇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一线天际'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一线天际 回复 悄悄话 过去这样默默无闻令人同情的小人物太多了,哑巴被你写出来被更多人知道,比那些草根困苦默默屈死的人强多了,哑巴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的。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你们院有个老墩头 烧暖气的。国军,一直找不到老婆。每年把院子的落叶扫到一起,让村里人拉回去烧火。我们都怕他。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可以让冯小刚拍个电影。比芳华 感动
注册了不能发言 回复 悄悄话 可怜人的一生,感谢楼主把他的故事写出来。愿逝者安息!乱世不再。
云之岚 回复 悄悄话 红卫兵这一闹一条人命就没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左祸猖獗的年代了。哑巴也可以说是当时你们有缘去他书屋的启蒙老师。为他深深叹息!
小二哥李白 回复 悄悄话 谢谢你写下这个故事。
qi91856 回复 悄悄话 文革中摆小人书摊的有的是,红卫兵不管,红卫兵主要是斗走资派,闹的最凶的时期是1966年下半年和1967年,1968年已经军管了,社会秩序已经恢复。
夕阳影里一归舟 回复 悄悄话 那个年代被付之一炬的太多了,低端人口一向受歧视,以前和现在,让人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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