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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若无人〕梁实秋/陶然

(2021-05-05 11:43:25) 下一个



《旁若无人》 文:梁实秋  诵:陶然

在电影院里,我们大概都常遇到一种不愉快的经历。在你聚精会神地静坐着看电影的时候,会忽然觉得身下坐着的椅子颤动了,动得很匀,不至于把你从座位里掀出去,动得很促,不至于把你颠摇入睡,颤动之快慢急徐,恰好令你觉得它讨厌。大概是轻微地震吧?

左右探察震源,忽然又不颤动了。在你刚收起心来继续看电影的时候,颤动又来了。如果下决心寻找震源,不久就可以发现,毛病大概是出在附近的一位先生的大腿上。他的足尖踏在前排椅撑上,绷足了劲,利用腿筋的弹性,很优游的在那里发抖。如果这拘挛性的动作是由于羊癫疯一类的病症的暴发,我们要原谅他,但是不像,他嘴里并不吐白沫。看样子也不像是神经衰弱,他的动作是能收能发的,时作时歇,指挥如意。若说他是有意使前后左右两排座客不得安生,却也不然。全是陌生人,无仇无恨,我们站在被害人的立场上看,这种变态行为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他的意志过于集中,忘记旁边还有别人,换言之,便是“旁若无人”的态度。

“旁若无人”的精神表现在日常行为上者不只一端。例如欠伸,原是常事,“气乏则欠,体倦则伸。”但是在稠人广众之中,张开血盆巨口,做吃人状,把口里的獠牙暴露出来,再加上伸胳膊伸腿如演太极,那样子就不免吓人。有人打哈欠还带音乐的,其声呜呜然,如吹号角,如鸣警报,如猿啼,如鹤唳,音容并茂。《礼记》:“侍坐于君子,君子欠伸,撰杖履,视日蚤莫,侍坐者请出矣。”是欠伸合于古礼,但亦以“君子”为限,平民岂可援引?对人伸胳膊张嘴,纵不吓人,至少令人觉得你是在逐客,或是表示你自己不能管制你自己的肢体。

邻居有叟,平常不大回家,每次归来必令我闻知。清晨有三声喷嚏,不只是清脆,而且宏亮,中气充沛,根据那声音之响我揣测必有异物入鼻,或是有人插入纸捻,那声音撞击在脸盆之上有金石声!随后是大排场的漱口,真是排山倒海,犹如骨鲠在喉,又似苍蝇下咽。再随后是三餐的饱嗝,一串串的嗝声,像是下水道不甚畅通的样子。可惜隔着墙没能看见他剔牙,否则那一份刮垢磨光的钻探工程,场面也不会太小。

这一切“旁若无人”的表演究竟是偶然突发事件,经常令人困恼的乃是高声谈话。在喊救命的时候,声音当然不嫌其大,除非是脖子被人踩在脚底下,但是普通的谈话似乎可以令人听见为度,而无需一定要力竭声嘶的去振聋发聩。生理学告诉我们,发音的器官是很复杂的,说话一分钟要有九百个动作,有一百块筋肉在弛张,但是大多数人似乎还嫌不足,恨不得嘴上再长一个扩音器。

有个外国人疑心我们国人的耳鼓生得异样,那层膜许是特别厚,非扯着脖子喊不能听见,所以说话总是像吵架。这批评有多少真理,我不知道。不过我们国人会嚷的本领,是谁也不能否认的。电影院里灯光初灭的时候,总有几声“嗳哟,小三儿,你在哪儿啦?”在戏院里,演员像是演哑剧,大锣大鼓之声依稀可闻,主要的声音是观众鼎沸,令人感觉好像是置身蛙塘。在旅馆里,好像前后左右都是庙会,不到夜深休想安眠,安眠之后难免没有响皮底的大皮靴毫不惭愧的在你门前踱来踱去。天未大亮,又有各种市声前来侵扰。一个人大声说话,是本能;小声说话,是文明。以动物而论,狮吼,狼嗥,虎啸,驴鸣,犬吠,即是小如促织蚯蚓,声音都不算小,都不像人似的有时候也会低声说话。

大概文明程度愈高,说话愈不以声大见长。群居的习惯愈久,愈不容易存留“旁若无人”的幻觉。我们以农立国,乡间地旷人稀,畎亩阡陌之间,低声说一句“早安”是不济事的,必得扯长了脖子喊一声“你吃过饭啦?”可怪的是,在人烟稠密的所在,人的喉咙还是不能缩小。更可异的是,纸驴嗓,破锣嗓,喇叭嗓,公鸡嗓,并不被一般的人认为是缺陷,而且麻衣相法还公然说,声音洪亮者主贵!

叔本华有一段寓言:一群豪猪在一个寒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但是他们的刺毛开始互相击刺,于是不得不分散开。可是寒冷又把他们驱在一起,于是同样的事又发生了。最后,经过几番的聚散,他们发现最好是彼此保持相当的距离。同样的,群居的需要使得人形的豪猪聚在一起,只是他们本性中的带刺的令人不快的刺毛使得彼此厌恶。他们最后发现的使彼此可以相安的那个距离,便是那一套礼貌;凡违犯礼貌者便要受严辞警告—用英语来说—请保持相当距离。用这方法,彼此取暖的需要只是相当的满足了;可是彼此可以不至互刺。自己有些暖气的人情愿走得远远的,既不刺人,又可不受人刺。

逃避不是办法。我们只是希望人形的豪猪时常地提醒自己:这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人形的豪猪既不止我一个,最好是把自己的大大小小的刺毛收敛一下,不必像孔雀开屏似的把自己的刺毛都尽量的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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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复 悄悄话 沈从文刚让我们领略了一番小镇的烟火气,再来听听梁实秋又把什么人押上了“豪猪”榜~)

这种“旁若无人”的表演我们在生活中倒是碰到不少,仅举一例吧。

那次去京城,没有买上特快卧铺票,只好买了直快的坐票。过了好几个小站后,上来了不少人,都站在两排座椅中间的过道里。坐这种直快车的嘈杂拥挤以及车厢里浊重的空气,自是不必说了。好在也不是经过一次,熬着吧。

突然,从前排座位上站起一个人,中等身材,满脸虚肿,一看就是昨夜里没有睡好觉,许是摸了一通宵的麻将。他站在过道里,伸了伸懒腰,作势地把面前的人往前一推,和他一起的两个人也挤到过道上,口里喊着让开让开,把过道上的人使劲地往前推挤,好在车厢里也不是拥挤得没有余地,不大会儿就在那个老大站的地方开辟了一片空地。

老大比划了两下,一下就趴到过道地上,胳膊一挺,原来他要做伏地挺身。本来锻炼身体是好事,这种强推众人,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只顾一己爽快(也许是做秀),不惜阻断交通的做法,实在是不上道。前后的人都围观着看他的表演。

大概是夜里实在没有休息好,挺了三下后,胳膊一软,趴在了地上,他歇了一会儿,大吸几口气,又挺起了胳膊,围观的人都定眼看着,他挺了两下后,又再次趴下了。众人像看拳击比赛被击倒的选手一样,在心里为他数着数,他许是太累了,终是没能挺起胳膊,竟然伏地睡着了,因为不一会儿从地上传来轻轻的鼾声。围观的众人想笑又不敢笑,终于有人忍不住哧了一声,那几个同伴作势吼了一声,笑什么笑,有一位觉得这实在大失面子,太过丢人,在老大肩上拍了两下,又嘟哝了几句,把老大拍醒。

老大从车过道的梦中醒来,翻身爬起,毫无愧疚之色,依然是旁若无人的坐回到座位上,看来是历经了好多次类似的表演,早已练得百羞不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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