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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相〕梁实秋/Bobo

(2020-08-15 21:27:09) 下一个


《吃相》 文:梁实秋  诵:Bobo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戒,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哩鸡饭一类黏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

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廛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俐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盾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恑。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挟、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挟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捡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

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嗝。

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

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麽吃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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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t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中梅' 的评论 :
谢谢来听“吃”~:)吃饭嘛,礼仪放一边,贵在适意。

不过在有些场合,还是要被强迫顾及的。那年系里通知正式宴会,嘉宾是系里主要科研资金的东主。着正装,像模像样的坐着,盘里的料理不敢多吃,女服务生问能否收走,大气的一点头,其实心里想的是能不能打包带走。

好不容易熬到宴会结束,回到家,甩掉皮鞋,脱下西装,扯下领带,换上皱巴七吧的T恤,打开还保着温的电饭煲,舀一小碗饭,就着桌上的榨菜土豆丝,吧哒下肚,这宴会才算结束。所以说,大凡宴会,都不是结束在宴会厅的“第一现场”,而是结束在与宴者家中厨房的“第二现场”~:)
雪中梅 回复 悄悄话 把吃相的描写很细,把风卷残云和细嚼慢咽的吃法都一一道出。人在饿的时候,哪管什么吃相,只要吃饱就行。平安是福。
51t 回复 悄悄话 说到吃相,电视剧水浒里倒有两个镜头令我印象深刻。一是黑旋风和浪里白条在浔阳江边打了一架,宋江劝和,张顺摆上一大桌鱼宴,一大盘烧好的全鱼刚端上来,李逵两手抓起,大嘴从左往右一刮,鱼去了一半,翻过来,再从右往左一刮,手里就只剩下赤身裸体的鱼骨架了。好一个大气痛快高效的吃鱼法。此法也只有黑旋风才当得起,他皮厚肉粗,食管想是PVC材质的,换了我等细皮嫩肉的,还不被刺得满口血泡?

另一个是鲁提辖出家五台山,成日里喝得酩酊大醉,还下山包了一大包狗肉,藏在床下,晚上拿出狗肉大嚼,还把狗肉往小和尚的嘴边直塞,吓得小和尚们嗷嗷直叫,去向住持长老告状,长老知鲁与佛门有缘,叹道,由他去吧。果然,梁山招安后去打方蜡,鲁立了大功,不受封赏,真正的出了家,后来成了有道高憎。可见,佛门七戒八规的,不是要人遵守,而是给人来破的。若是规规矩矩吃斋念平安经,最多做到烧火和尚;只有如鲁大师般,左手二锅头,右手狗大腿,才能深悔昔日之不羁而至修得正果。

至于工匠劳力者饥来吃饭不顾吃相,我倒是深有体验。那年防汛,单位派去修江堤,吃住在工地,三餐饭菜由单位用大卡车送来。早饭晚饭按人数送,中饭开恩,配送人数一倍半的饭菜。由于中午吃完饭后还有一下午的强体力活,故中午的饭尤其要吃饱。排队领到那份饭菜后,平日里爱说笑的都没了言语,或坐或蹲,嗤牙咧嘴,狼吞虎咽,全不顾卫生专家所谓细嚼慢咽的忠告,只顾埋头吃饭,无暇抬头观风,尽快吞完手中的这份,好去卡车旁再去领一份,因为这再领一份的殊荣是只有一半的人能享受得到的。工地上只听到“呼呼”“呲呲”“吧嗒”之声,有吞得快的,已经边从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边摇着肚子去到车旁领了第二份。就算现在不吃,两点钟、三点钟吧嗒一口,也强胜于无啊。工地自是一片荒野,哪有小卖店能买得半片面包。所以呢,当得此时,什么吃相,不管不顾了!什么礼仪,去他妈的!肚子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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