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那样的时代象一条激流,曾经有那样的心情如一片乱云。”一位诗人之语正是我那段青春的写照。
一切都始于我十六岁生日的那天,青春的美丽悄然而至,青春的迷茫和伤痛也接踵而来 。
七月下旬的南城与往年的夏天一样,骄阳似火,热浪滚滚。夏令营在八十年代初期的中国还是新鲜事物,我的高中有两个参加全市地质夏令营的名额,报名人数众多,我有幸抽签抽上了,于是和来自全市各个高中的少男少女们兴高采烈地开始了营地住宿生活。
开营的第二天恰好是我的生日,全营乘车游览明山,全国最大的北回归线标志园。一大早七点半出发,我因为梳小鹿纯子头耽搁了时间,又找不到水壶,只好急匆匆地出门,成了最后一个上车的。我很不好意思地上了第二辆大巴,一看到个空座就赶紧坐下了。“叶青凤,早!”邻座跟我打招呼,我这才注意到是同校的云翔天,我在一班,他在五班。
约摸两个小时后,我们的车队到达大明山山脚。遥望山顶,云雾缭绕,如同仙境一般。车子沿着螺旋般的盘山公路,向着最高峰龙头山疾驶。山高坡陡,每逢车子急拐弯,满车的少男少女都扭着身子发出“唷唷唷”的兴奋叫喊。好几次,我的脸差点撞上云翔天的脸,他的嘴唇几乎要碰上我的下巴,两人对如此突如其来的亲近都很尴尬,但后来都被车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在城市里长大的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山峦层叠、郁郁葱葱的风景,好不新鲜。到达山顶的瞭望台,一出车门,料峭寒风扑面而来,冷得我抱紧了胳膊。只听云翔天叫:“好一个广寒宫!”我打着哆嗦喊:“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云翔天把身上的蓝色夹克脱下给我穿,只着一件薄衣的我不客气地披上了。夹克带着他的体温连同善意,叫我顿时暖和起来,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
与盛夏酷暑中的城市相比,这里宛如天境,我们一大群年轻人笑着跳着登上瞭望台的最高层。同行的地质学家告诉我们,世界上在北回归线穿过的许多国家和地区都是自然条件恶劣的沙漠或高原,唯有大明山是罕见的山光水色,林木茂盛。云翔天几乎高过我一个头,和他并肩站在山顶上,放眼四周,绿涛万里。我为脚下奇美的土地激动不已,凉透的身体内一颗心却是暖乎乎的。立足有生以来的最高之处,海拔一千七百米的山峰,这体验莫非上苍的生日礼物?我悄悄地祝愿自己生日快乐。
回到车中后我把夹克还给云翔天:“你真聪明,知道带外套。”
他笑笑:“我爸来过这山,他叫我带上外套的。”
下到山脚时回望山峰,我还留恋不已,若能摘下一片云彩、装入我的背包,那会是多么奇妙的纪念品。
那一整天,云翔天和我形影不离。下午营员们野游去了一个钨矿。淌着清溪的山沟里,钨矿石黑得亮晶晶的,许多又薄又小的云母在太阳下熠熠发光。云翔天知道了我没带水,就慷慨地把他那绿色军用水壶给我。他喝水时小心翼翼地不让嘴唇碰壶口,我效法他,水却沿着下巴流到脖子。
“叶青凤,你的嘴太小了!碰着壶嘴喝没关系。”他大笑起来,清亮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嘴果然是大,笑起来的时候几乎咧到了双耳,一脸的阳光灿烂。这个浓眉大眼大嘴的男孩竟然这么心细!我的下唇轻轻地沾着壶嘴喝,甘甜的水流进了口,也流入了我的心。我闭着眼睛想,等下他喝水的时候会怎么喝?如果他的嘴唇也沾着壶嘴喝,会不会在想象是和我的嘴唇……?我怦然心跳,张开眼,把几乎空了的水壶还给了他。他接过水壶晃了晃,放在嘴唇上一饮而尽。我感觉自己全身热血沸腾。在这奇异的野景中,在金色的阳光下,青春年少的美好感觉饱满地在胸间澎湃。
接下来的五天,我们参观科技馆、地质中心实验室、水电站,去野外考察、海边踏浪,时光在我和云翔天的并肩中眨眼般地溜过,我时而感觉心甜如蜜,真真切切;时而感觉腾云驾雾,如在梦中。
据说夏令营的高潮通常是营火晚会。最后的夜晚,我们全营围坐在熊熊的篝火旁,男女生各坐一边,老师们坐在中间,欢声笑语热烈得如同红红的火苗。老师们都是地质队的年轻人,不跟我们摆师长架子,直夸我们这届营员比往届都出色,好学好问,活泼大方,又遵守纪律,很叫他们放心。到了十点,老师们顶不住了倦意,离去时叮嘱我们在十二点前熄灭营火就寝。
少男少女们的精力还跟篝火一样旺盛,真正的晚会这才开始。大家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三三两两地自由组合起来,云翔天来到我身边坐下,我于是跟他商量我的主意,他表示赞同。我便站起来大声提议,同学们轮流唱自己喜欢的歌曲,营友们都叫好,有人喊:“那你们一中的先来。”
我问云翔天会不会唱《校园的早晨》,他答会,正是他最爱的校园歌曲之一。我俩模仿谢丽斯和王洁实唱起来: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
清晨来到树下读书
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在身旁这棵小树”
唱到最后“请我们记住这美好时光,直到长成参天大树”不少人也跟着唱起来。一曲毕,大家热烈鼓掌,都说很有王谢风格,配合默契,再来一首。
云翔天说:“这回唱《踏浪》怎么样?”
我点点头。
他说:“我是云,你是风。”
“小小的一片云呀
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么歇歇脚呀
暂时停下来”
唱罢,营友们连声叫好,仍不放过我俩,有人点歌:“你们二人组应该取名叫‘青云直上’!来一首《纷纷飘坠的音符》!”
云翔天笑道:“正好,我们几天前从大明山的森林归来。”
“我从森林里归来
迎风的散发上挂满
田野里朦胧飞沙
合并双掌捧脱起
这纷纷飘坠的音符
满握是温暖满心是爱”
我唱着唱着,想到这几天来的快乐,想到明天的分离,声音有些颤抖起来。云翔天投来鼓励的眼神,我坚持唱了下去:
“我问是否拥有了他
还是他拥有了我
你可曾在甜美的歌声里
表达了自己”
云翔天唱完后朝大家挥挥手:“该轮到别人唱了。二中的,来一个!”
二中的两个男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乡间的小路》,唱到“荷把锄头在肩上”,他们拾起一根未烧的篝火木放在肩膀上,赢得我们一阵掌声。他们唱完后把鞋子一脱,光着脚走起一字步来。看着他俩唱作俱佳的《赤足走在田埂上》,我们笑得前翻后仰。
五中的一位女生很勇敢地用粤语独唱《万水千山总是情》。
“聚散也由天注定,不怨天不怨命,但求有山水共作证。”当她唱到最后这一段时,那甜美的歌喉让最调皮的男生都安静下来,不再捣鼓那篝火。
“小汪明荃啊!”大家赞到。
云翔天对我笑道:“我怎么听成万水千山总是青!”我听了脸发烫,不知说什么。
十二中的一个男生站起来唱《秋蝉》。
“听我把春水叫寒
看我把绿叶催黄”
刚唱完开头两句就有人喊“好一个刘文正!”随后的歌声越来越伤感。
“春走了 夏也去 秋意浓
秋去冬来美景不再
莫教好春逝匆匆
莫教好春逝匆匆”
大家拍了掌之后都沉默了,似乎都在细细咀嚼“莫教好春逝匆匆”。
终于有口琴声打破了沉默,两个男生在合奏《莫斯科郊外的夜晚》。有几个女生轻轻跟着音乐哼唱起来:
“夜色多么好,令我心神往
在这迷人的晚上”
“同学们都太有才了!”我对云翔天轻声说。
“你最有才!以前只知道你是个尖子生,今晚才知道你的歌喉咙这么好。原来你也是个校园歌曲迷。”
“你的男中音也很不错!”我由衷地说,“不瞒你说,我是个叶佳修迷,都想改跟我们叶家大哥同名了。他的歌写得太美了,叫我想搬到乡下去,住在田园风光里。”
“那你将来就像他一样,自写自唱。我知道你的作文很棒,你的几篇满分作文都成了全年级范文。你将来想当作家吗?”
“不知道,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我也喜欢数学,所以选了理科。你呢?”
云翔天抬头望着夜空慢悠悠地说:“你看这满天的星星,我从小就觉得它们在眨眼挥手叫我去呢。我爸爸是个飞行员,给我取名叫翔天,所以注定了我想飞上天。我将来想当宇航员,飞上天空,飞到天外。你为什么叫青凤呢?谁给你取的这么好听的名字?”
“我妈,我姐叫丹凤。她说希望两个女儿的人生都像凤凰那么美丽,那么坚强,即使遇到困境也能浴火重生。我都听腻了凤凰的故事,我可不想遇到什么困境。还是你的名字好,名副其实,充满理想。”
“是幻想,” 云翔天语气沉了下去,“我的成绩不好,只是数学还行。我太贪玩,又因为父亲的工作经常搬家换学校,去年考上一中纯属侥幸,遇到我做过的试题,高考就没那么容易靠运气了,恐怕考不上航空学院的。”
“我初中时也不太用功的,一捧起小说就忘了做作业。上了高一我才真正用功起来,多亏我们寝室有个勤奋的高材生带动我。你要跟好学生交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认真地鼓励他说。
“那我非要跟你交朋友不可!” 云翔天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刚才说我是云你是风吗?”
“你是要我唱云的歌词呗。”
“没错,可是还有另外的意思,云随风走。”
“那风呢?”
“风随自己的意思吹啊!你吹到哪儿我就飘到哪儿。”他那好听的北方卷舌口音在我们南方很少见。
他这是什么意思,在向我表白吗?我的心一阵紧跳,不知说什么好。
只听他又说:“你要能跟我一个寝室多好,我天天跟你去教室用功。”
“胡说八道!”我瞪了他一眼,“我可不想跟你们臭男生同一个寝室。”
他笑得大嘴咧到了耳根:“接下来的暑假你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特别打算,呆在家看看书。你呢?”我的心底升起了期待的泡泡。
“后天就去桂林,我大姨去年搬到那儿,说那儿的风景可美了,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她要我住上一个月,玩儿个够。”
心中的泡泡骤然破灭,我意兴阑珊地道:“都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不过,玩一个月太过分了吧?谁说要用功来着?”
“过了暑假我再用功。”
那他为什么要问我暑假打算?是我想得太多了?还是男孩子说话没谱?摸不准他的心思,我不理他了,转身看篝火,将熄的火苗半明半暗地闪烁着。
这时耳边传来《红莓花儿开》的口琴乐。我走到几个女生旁边,跟她们轻轻唱起来:
“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
有一个少年真是我心爱,
可是我不能对他表白
满腹的心腹花儿没法讲出来
……”
到了子夜,有人打来水泼在篝火上,众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小说前文链接:
【原创长篇小说】:《人间凤凰》1 少女大师令人震惊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