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璞集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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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矫情·一

(2016-07-20 15:07:40) 下一个

                                            第二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四卷  矫情

 

                        一、神甫费拉蓬特

 

   凌晨,天还没有亮,阿廖沙就被叫醒。长老醒来,觉得身体十分虚弱,但是他却希望从床上挪到圈椅上去。他的神智完全清楚;脸上的神态虽然极其疲倦,但是明朗的,甚至是欢快的;眼神是快活、殷勤、亲热的。他对阿廖沙说:“我也许活不过今天了。”然后就表示希望立即忏悔并领圣餐。听取他忏悔的神甫永远是派西神甫。两个圣礼完成之后,就开始给他涂圣油。修士司祭们来了。禅房渐渐挤满了隐修士。这时天已大亮。修道院的修士们也开始来了。祈祷仪式结束之后,长老想跟大家诀别,吻了所有的人。由于禅房拥挤,先来的人就退出去,让地方给后来的人。阿廖沙站在长老身旁,这时长老又坐到圈椅里。他尽力说着,教诲着;他的声音虽然很弱,但还相当清晰。“亲爱的神甫和教友们,我教诲了你们那么多年,所以出声地说了那么多年话,好像养成了说话、教诲你们的习惯,以致沉默对我来说几乎比说话还困难,甚至在眼前我的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他亲切地看着聚在他身旁的人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他当时讲的话,阿廖沙后来记住了一些。尽管他讲话清楚,尽管声音也相当清晰,可是他的话是相当不连贯的。他说了许多,好像什么都想说,想在死亡到来之前把一生中没有说尽的话全说出来,不仅是为了教诲,好像还为了跟大家分享自己的欢乐和兴奋,再一次倾吐自己的胸臆......

   “你们要互相爱护,神甫们。”长老教导说(阿廖沙记下来的)。“要爱上帝的子民。我们并不因为来到这里、在这里隐修而比世俗的人圣洁,相反,每个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因为来到这里而意识到自己比所有世俗的人都坏...... 一个修士在这里修行越久,他就越应认识到这一点。因为否则他就没有必要来这里。当他认识到自己不仅比所有世俗的人坏,而且在所有人面前对所有人的罪孽——普遍性的和个别性的罪孽——负有责任,只有这时我们才能达到隐修的目的。因为,亲爱的,你们要知道,我们每个人无疑都对世上所有的人的罪孽负有责任,不仅对世界性的普遍罪孽负有重任,而且对所有人和每个人的罪孽负有重任。这种认识是修士修行的极终结果,也是一切人修养的最高境界。因为修士不是一种特殊的人,而不过是全世界的人都应成为的那种人。只有这样,我们的心才能化为无远弗届、无所不包、永无止境的爱。只有这样,我们每个人才能用爱来拥抱全世界,才能用泪水来洗刷全世界的罪孽......  每个人都应修炼自己的心,每个人都应不停地向自己忏悔。不要怕自己的罪孽,即使意识到也不要怕,只要忏悔就可以,不要同上帝讲条件。我再说一遍,不要骄傲。在小人物面前不要骄傲,在大人物面前也不要骄傲。不要仇视那些排斥你们的人、侮辱你们的人、谩骂你们的人、诽谤你们的人。不要仇视无神论者、反面教员、唯物论者,不仅对善人不要仇视,连对那些恶人也不要仇视,因为其中有许多是善良的人,尤其在我们这个时代。在祈祷中要这么提到他们:主啊,救救那些无人替他们祈祷的人吧,也救救那些不愿向你祈祷的人吧。还要补充一句:我并不是出于骄傲才向你祈祷这个,主啊,因为我比所有的人都卑劣......  要爱上帝的子民,不要让外来人把羊群夺去;假如你们在懒惰和傲慢尤其自私自利之中睡着了,那从四面八方就会有人来把你们的羊群夺走。要向人民不停地宣讲福音书......  不要放高利贷......  不要爱金银财宝,不要储藏它们......  要相信上帝,要举起大旗。要高举大旗......”

   长老的话是断断续续的,不像这里写的和阿廖沙后来记的那么连贯。他有时停下来,像在积蓄力量,喘息着,好像很兴奋。人们感动地听着,尽管许多人对他的话感到奇怪,认为晦涩难懂......  后来大家回忆起了他的这些话。阿廖沙有事偶尔从禅房里出来了一会儿,他看到聚在禅房内外的修士们都在激动地期待着什么,感到十分惊讶。有些人的神情是惊慌的,另一些人的神情则是庄严的。大家都在期待着长老去世后马上要发生的一件大事。这种期待,从一个观点来看几乎可以说是浅薄的。可是甚至最严肃最年老的修士们也都这样。修士司祭派西的表情最为严肃。阿廖沙出来是因为从市内回来的拉基京通过一个修士神秘地叫他。拉基京给阿廖沙带来霍赫拉科娃太太的一封信。霍赫拉科娃太太告诉了阿廖沙一个有趣而且非常及时的消息。具体来说就是昨天来拜见长老并求他祝福的普通女信徒中有个本市的老太婆——士官的遗孀普罗霍罗夫娜。她的儿子瓦夏到遥远的西伯利亚的伊尔库斯克去服兵役,一年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她问长老能否把他作为亡魂来追荐,长老严厉禁止她这么做,说这种追荐是巫术。后来他宽恕了她的无知,并且补充了一句安慰的话,“像未卜先知似的”(霍赫拉科娃太太信里的话),说“她的儿子瓦夏肯定活着,要么他自己会很快回来,要么会来信,要她回家去等待。结果怎样呢?”霍赫拉科娃太太兴奋地补充说。“预言一字不差地实现了。甚至比预言的还多。”老太婆刚到家,就有人交给了她一封西伯利亚的来信。还不只是这样:这封信是瓦夏在回来的路上从叶卡捷琳堡寄的,瓦夏在信里告诉妈妈说他在跟一位官员回俄罗斯,信到后再过三星期,“他希望能拥抱妈妈”。霍赫拉科娃太太恳切热烈地请求阿廖沙立即把这个新实现的“预言奇迹”转告院长和全体修士。她说:“这应当使所有的人、使人人都知道!”——在信的结尾,她这么喊着。她的信是匆匆忙忙写的,写信者的激动心情跃然纸上。不过阿廖沙已没有必要向全体修士宣布了,因为大家已全知道了:拉基京打发那个修士去找阿廖沙的同时,也请这个修士“禀报派西神甫阁下:拉基京有一要事一分钟不敢耽搁要立即向他报告,多有冒昧,敬请鉴谅”。因为这个修士在见到阿廖沙以前就把拉基京的请求报告了派西神甫,所以阿廖沙读完信之后需要做的只是把信作为一个文件报告了派西神甫。连这个威严的不肯轻信的人皱起眉头读完关于“奇迹”的消息后也未能完全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他的眼睛闪亮了一下,突然庄重地诚挚地笑了。

   “真会有这种事?”他忽然像脱口而出似的说。

   “会有的,会有的!”周围修士重复说,但派西神甫又皱起眉头,请大家不到时候不要向任何人传播这个传闻,“暂时需要进一步证实,因为世俗的人们中间有许多以讹传讹的事情,而且此事也可能是偶合。”——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好像为了使自己心安理得,可是几乎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保留态度。听他说这话的修士们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这时“奇迹”当然已传遍全修道院,连到修道院来参加圣餐式的世俗信徒也知道了。昨天从极北地区鄂毕多尔斯克的一个小修道院到这儿来挂单的修士好像对这个奇迹最为震惊。就是他昨天站在霍赫拉科娃太太旁边,给长老鞠了一躬,指着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女儿,庄重地问长老:“您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具体来说,他现在有些惶惑,几乎不知相信什么好了。昨天傍晚他拜访了修道院的费拉蓬特神甫;费拉蓬特神甫住在养蜂场后面的一所单独的禅房里。跟费拉蓬特神甫见面给他留下了非常可怕的印象。费拉蓬特神甫就是我们前面所讲的反对佐西马长老的那个最老的修士、最大的沉默修士、非凡的斋戒者。最主要的是费拉蓬特神甫反对长老制,认为长老制是有害的浅薄的新花样。这个敌人是非常危险的,尽管他是沉默修士,几乎跟任何人都不说话。他之所以危险,是因为许多修士同情他,到修道院来的俗家信徒中有很多人尊他为伟大的虔诚教徒和苦修者,尽管他们无疑把他看作癫僧。不过癫狂也能俘获人。这个费拉蓬特神甫从来没有去拜访过佐西马长老。他虽然住在隐修所里,但没有人用隐修所里的戒律骚扰他,因为他自己过的就是癫僧的生活。他已七十五岁,也许还要老一些,他住在养蜂场后面一个墙角里的一间几乎要倒塌的旧木造禅房里——这座禅房是上个世纪为一个叫约纳神甫的伟大斋戒者和沉默修士修造的,约纳神甫活到一百零五岁,关于他的功绩至今还在修道院和附近地区流传着一些极其有趣的故事。七年前,费拉蓬特神甫经过努力争取终于被允许住进这个最偏僻的禅房里。这座禅房也就是一座非常像钟楼的小木房,里面摆了善男信女捐赠的许多圣像和圣像前面摆的永不熄灭的长明灯。费拉蓬特神甫好像被安排在这里照料和点燃这些长明灯似的。据说(事实也是如此)他三天至多只吃两俄磅1 面包。住在养蜂场的养蜂人每隔三天给他带两俄磅面包来;即使跟侍候他的这个养蜂人,他也很少说话。四磅面包加上星期日晚日祷后院长准时派人给他送来的圣饼,就是他一星期的口粮。杯里的水,每天换一次。日祷,他很少参加。前来的崇拜者们看到他有时一整天跪在那里目不斜视地祈祷。跟他交谈时,他的话也是简短、零乱、古怪的,而且几乎总是粗鲁的。不过也有极少的时候他跟来访者讲话,但他多半只说一个奇怪的什么词,总使来访者百思不得其解,不管你如何恳求,他也决不肯再做任何解释。他没有神职,只是个普通修士。有一个很奇怪的传闻——不过只是在最愚昧的人们之间传播——说他跟天上的神灵有交往,只跟神灵们谈话,因此就对凡人沉默。鄂毕多尔斯克来的修士根据养蜂人(这养蜂人也是修士,也是极其沉默寡言,脸色阴沉)的指点,在养蜂场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费拉蓬特神甫的小禅房。“他也许像对别的来访者那样跟你说两句,也许什么也不跟你说。”——养蜂人警告他说。这个外来修士走近的时候,据他自己后来说是怀着极大的恐惧的。天色已相当晚了。这时费拉蓬特神甫坐在禅房门旁的一张低矮的小长凳上,头顶上是一棵老榆树,树叶发出轻轻的簌簌响声。傍晚的寒气袭人。外来修士跪到费拉蓬特神甫面前请求祝福。费拉蓬特神甫说:

   “修士,你想让我也跪到你面前吗?”

   修士站了起来。

   “祝福别人也就得到了别人的祝福,坐近些。从哪儿来?”

   最使这个外来修士吃惊的是,费拉蓬特神甫无疑在进行非凡的斋戒而且已年逾古稀,看上去身体却极为强壮高大,身板笔直,脸色红润,瘦削,但健康。无疑,他的体力还相当好。他的体形像运动员。尽管他偌大年纪,头发还没有全白,昔日墨黑的须发如今仍很浓密。两只灰色大眼睛闪闪发亮,但向外凸得厉害,甚至叫人吃惊。说话北方口音很重。穿一件以前被称为囚衣呢的栗色粗呢子做的很长的农夫上衣,腰里系一根粗绳子。脖子和胸膛都裸露在外面。外衣里面是一件很粗的麻布做的几乎已变成黑色的衬衣,几个月没有换洗过了。据说他在粗呢子外衣里面带着三十俄磅重的苦修铁链。脚上赤脚穿着一双几乎要零散的旧皮鞋。

   “从鄂毕多尔斯克一个小修道院来的。那儿的修道院长是圣西尔韦维斯特尔。”外来的修士恭敬地回答完,用迅捷、好奇但有些惊骇的目光观察着费拉蓬特神甫。

   “我见过你们的西尔韦斯特尔。在那儿住过。西尔韦斯特尔身体好吗?”

   外来的修士没有回答。

   “你们这些糊涂人!你们怎样斋戒呢?”

   “我们是根据古代隐修所的戒律斋戒的:大斋期2 星期一、星期三、星期五不开饭。星期二、星期四吃白面包、蜂蜜水、云梅或者腌白菜和燕麦粥。星期六是白菜汤、豌豆面条、果汁粥,全都加植物油。星期天除了菜汤外,我们还可以得到干鱼和稀粥。复活节前一星期,从星期一到星期六晚上,一连六天只吃面包喝水,没有煮熟的东西,就连面包和水也极少,尽可能不每天进食,跟大斋期的第一个星期完全一样。在圣星期五那天,不许吃一点东西。圣星期六,我们也要斋戒到两点多,然后才能少吃点儿面包喝点儿水,喝一盅葡萄酒。在圣星期四,我们吃些不带油的菜,喝葡萄酒吃些干粮。因为洛迪基雅宗教会议对圣星期四的规定是这样的:‘不应在大斋期最后一个星期的星期四松懈斋戒,以免玷污整个大斋期。’这就是我们那儿斋戒的情形。但这怎能跟您相比呢,伟大的神甫。”外来修士胆大起来,补充了一句。“因为您一年到头,连复活节都只吃面包喝水,我们吃两天的面包,够您吃一星期的啦。您的斋戒真是惊人。”

   “那么磨菇呢?”费拉蓬特神甫猛然问道。

   “磨菇?”外来修士感到奇怪反问了一句。

   “是啊。我可以离开他们的面包,根本不需要它,我可以靠树林里的磨菇或者野果充饥,可他们却离不开自己的面包,所以就摆脱不了鬼。现在有些叛教分子说没有必要这么斋戒。这种议论是傲慢的,叛教的。”

   “嗯,不错。”外来修士叹了口气。

   “您在他们那儿见到鬼了吗?”费拉蓬特神甫问道。

   “他们指的是谁?”外来修士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去年圣灵降临节到院长那儿去过。以后再没有去。我看到有个鬼坐在一个修士的胸脯上,藏在法衣里面,只露着两只角3;有一个鬼从一个修士的衣袋里向外窥视着,眼睛滴溜儿转,怕我。 有一个鬼住在一个修士肮脏的肚子里;还有一个鬼吊在一个修士的脖子上,跟着到处走,修士却看不见它。”

   “您......看见了。”外来修士问道。

   “我说过,我能看见,一目了然。我从院长那儿出来,看到有个鬼藏到门后躲我,好大哟,有一俄尺4 半高,也许还要高些,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棕色大尾巴,尾巴梢落到门缝里,我并不傻,猛然就把门关上了。它的尾巴就被夹住了。它尖叫着,挣扎着。我就对着它划十字,划了三次,就把它镇住了。它就断了气,像被捻死的蜘蛛。如今一定已烂在墙旮旯里、发着臭味呢,可他们却看不见闻不着。已经一年没去啦。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是外地人。”

   “您的话好奇怪啊!伟大圣洁的神甫,请问,”外来修士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很远的地方都在盛传您不断跟神灵交往,是真的吗?”

   “他们飞来。有时候。”

   “怎么飞来?什么样子?”

   “像鸟儿。”

   “神灵像鸽子?”

   “那是普通神灵。圣灵也来。圣灵是另一个样子,他能变成别的鸟儿:有时变成燕子,有时变成红额金翅鸟,有时变成山雀。”

   “您怎能认出他不是普通山雀?”

   “他说话嘛。”

   “怎么说法,说什么话?”

   “说人话啊。”

   “他对您说些什么?”

   “他今天就说过有个糊涂虫来访问,要问些不该问的事。修士,你想知道的事太多啦。”

   “最圣洁的神甫,您的话吓人哪。”外来修士晃着脑袋说。不过,他的惊恐的眼里已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来。

   “你看到这棵树了吗?”费拉蓬特神甫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看到啦,最圣洁的神甫。”

   “你看是棵榆树,我看却是别的。”

   “ 是什么呢?”外来修士沉默了一会儿等费拉蓬特回答他。

   “我是说夜里的情景。看到那两个树枝了吧。夜里就是基督的手向我伸来,这两只手在找我,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吓得浑身直哆嗦。可怕呀,噢,可怕呀!”

   “既然是基督亲自来了,那有什么可怕的呢?”

   “会抓住我,把我带走的。”

   “把您活着带上天去?”

   “以利亚被接上天的故事5 ,没听说过吗?抓起来就带走......”

   尽管鄂毕多尔斯克来的修士在这次谈话之后回到指定给他的住处——一个修士的禅房时心里非常疑惑,可是跟对佐西马长老相比,他的心更倾向于费拉蓬特神甫。他首先是主张斋戒的,像费拉蓬特神甫这样的伟大斋戒者“看到奇迹”也不奇怪。费拉蓬特神甫的话当然似乎是荒谬的,可是上帝知道他的话里含着什么深意,而所有的癫僧的言行比这还离奇咧。夹住鬼的尾巴,他这个外来修士不仅愿意作为寓言来相信,而且也愿意当作真事来相信。此外,在来修道院以前,他已坚定地反对长老制,他只是听别人谈过长老制,便人云亦云地认为长老制是有害的新花样。在修道院混熟之后,他又听到了一些浅薄的不同意长老制的修士的私下非议。而且他生来好奇心极强,什么事情都喜欢探听。因此佐西马长老创造新“奇迹”的惊人消息使他感到异常疑惑。阿廖沙后来记起来,在聚集在长老身边以及禅房附近的修士中间他多次看到鄂毕多尔斯克来的好奇客人的身影到处乱串,什么都听,什么都问。不过他当时很少注意他,只是后来回忆起来......  而且当时他也顾不上:佐西马长老感到疲倦,又躺到床上,已经闭上了眼睛,忽然又想起他来,叫他到旁边来。阿廖沙立即跑来。当时守在长老身边的只有派西神甫、约瑟夫神甫和见习修士波尔菲里。长老睁开慵困的眼睛,凝视了阿廖沙一会儿,忽然问道:

   “你的亲人是否在等你,孩子?”

   阿廖沙没有回答。

   “他们不需要你吗?昨天是否答应过今天要到谁那儿去?”

   “答应过......父亲......哥哥......还有别的人......”

   “瞧。一定要去。别悲伤。你要知道,不当着你的面儿说出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来,我是不会死的。这句话,我要对你说,孩子,作为给你的遗言。我要对你说,因为你爱我。现在你先去吧,答应过谁就到谁那儿去吧。”

   阿廖沙立即服从了,尽管离开长老他心里是很难过的。可是长老答应让他听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而且是作为给他阿廖沙的遗言,使他感到很兴奋。他匆忙离开,以便把市内的事情办完快些回来。恰好派西神甫又对他说了几句临别赠言,给他留下了极其强烈、意想不到的印象。这是在他俩从长老禅房出来的时候。

   “年轻人,你要永远记住,”派西神甫直截了当地开始说。“世俗科学联合起来,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分析研究了——尤其最近一个世纪以来——上天在圣经里遗留给我们的一切东西;经过尘世学者的残酷分析之后,昔日一切神圣的东西已荡然无存啦。不过他们只对局部进行分析,而对整体却视而不见。他们这种有眼无珠的态度简直令人惊讶。而整体却像昔日一样岿然屹立在他们面前,死亡的权势 6也挡不住它。难道它没有存在十九个世纪吗,难道它现在不是活在每个人的心灵里,活在人民群众中间吗?甚至也活在破坏一切的无神论者的心灵里,像昔日一样,岿然不动!因为背叛基督教、反对基督教的人在实质上也是基督的形象,原来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因为迄今为止无论他们的智慧还是他们的热情都无力为人和人的尊严创造出一个更高的形象代替古时基督指出的形象。一切尝试结果只是产生了一些畸形儿。年轻人,你特别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的即将离世的长老指定你回到尘世中去。也许你回忆起这伟大的一天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我的这几句发自肺腑的临别赠言,因为你还年轻,尘世里的诱惑是严重的,不是你的力量所能抗御的。现在去吧,孤儿。”

   说完这些话,派西神甫就给了阿廖沙祝福。阿廖沙走出修道院的时候思考着这些意外听到的话,他恍然大悟:在这个迄今为止一直对他严厉严肃的修士身上现在他意外遇到了一个新朋友和一个热爱他的新导师——好像佐西马长老弥留之际把他托付给了他似的。“也许他俩真是这么决定的呢。”——阿廖沙猛然心里这么想了一下。正是阿廖沙现在听到的这一番出人意料的博学议论,而不是别的什么表明了派西神甫的热心:他在急于尽快武装年轻的头脑去抵御各种诱惑,为托付给他的年轻心灵筑起一道他能想到的最坚固的防线。

 

 

 

 

附注:

1一俄磅等于409.5克。

2.基督教节期。信徒虔诚斋戒以准备庆祝耶稣复活节的时间。规定从耶稣复活节前六个半星期开始,四十天内(星期日除外)进行斋戒,模拟耶稣当年在旷野禁食。

3.俄国人想象中的鬼,有两只犄角,还有尾巴;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

4.一俄尺等于0.71米。

5.事见《旧约-列王纪下》第二章。

6. 借用耶稣的说法,见《新约·马太福音》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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