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迷鸽 9, 中篇小说连载

(2016-05-20 12:25:31) 下一个

 

她两日没起床,恹恹的没精神。家人以为她生病了,她却又不肯去看医生。阿九一清早去排队买鸡骨架,熬了鸡汤粥,她勉强地喝了一小碗就搁下了,只是便宜了外公。

除了身体的摧残,最大的创伤却是在心里。无以名状,药石不达。

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就算再没知识,但也模模糊糊地知道;男女如果做了那桩事情,是要闯穷祸的。学校里有个高一届的女生,去工厂学工,跟小青工纠缠不清,被弄大了肚子。全校通报,脸面丢光,小姑娘几次吃来沙尔药水自杀,爷娘也抬不起头来。结果还没毕业,就退了学,家里给找个川沙乡下人嫁了。

那么她呢?会不会也给弄大了肚子?那怎么办?天晓得!想起万一怀孕将会遭受的侮辱,她害怕极了。这种事跟谁也难以启口,学校里不能讲,家里不能讲,马头也不能讲,只有烂在肚子里。她整日神思恍惚,茶饭无心,常常一个人关了门,撩起衣裳看自己的腹部,焦虑得嘴上燎泡都迸出来了。

她想到过自杀,一旦真有啥不对,她就去跳苏州河,一了百了。龌里龌龊的河水也顾不得了。但想到要变‘氽江浮尸’,心里还是戚戚然的。她十六岁还不到,还没怎么活过人。这世界虽然没有善待她,终究还是有些小小的乐趣的。到江湾体育场放鸽子,天开地阔,难得地可以发发人来疯。冬天夜里看完电影,在挂了棉门帘的小店里,捧了一碗馄饨,热气喷在面庞上。礼拜天像只煨灶猫似地赖床,柔软的被夹里贴在裸露的肌肤上,有股太阳晒出来的香味。夏天西瓜从井里吊上来,嘭地切开,咬下去满口流汁。阿九烧的葱烤河鲫鱼,味浓鲜美,骨头虽多,但慢吞吞地品尝细嫩的鱼肉,是人生一乐。隔日的鱼冻,吃粥也是一绝。礼拜天看下午场电影,散场出来外面落小雨,满地梧桐树的落叶在脚下簌簌作响。或者在秋风乍起的街道上毫无目的地瞎逛,而衣袋里有一包奶油话梅。还有小辰光姆妈出门看戏没带她,外公哄着她,抱了她在天井里看金鱼,含了一根棒头糖,再到弄堂口去买刚出炉的烘山芋。那真是老老早早的辰光了,现在却一一浮起。

 

她的失魂落魄,却是最早被姆妈看出来。自从被释放回上海,姆妈完全变了个人,过去招摇的作派一丝也不见,走在路上就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妇女。她曾在煤球店门口看见姆妈和一群劳动大姐一块吃中饭,蹲在煤渣堆旁边,蓬头垢面,满手煤灰也不洗,捧了个硕大的钢精饭盒狼吞虎咽。这哪像一个曾养尊处优的有铜钿人家出来的大小姐。她原不喜欢姆妈的张扬作风,但是这个‘像猪猡一样’的姆妈更使她讨厌。加之她正处于青春逆反之际,母女俩虽在夜里挤在一张床上,各自缩在一偶,避免身体接触。白天亦一句话也没有。

所以姆妈说要跟她谈谈,她着实吃了一惊,又本能地抗拒。姆妈不由她分说,关起门来,劈头就说:你有心事,瞒不过我的。她嘴上喃喃地否认:你讲什么呀?但不由得神色慌乱起来。姆妈绷了脸:我总归是你娘,看得出来,你最近不大正常。她欲言又止,眼泪却扑簌掉了下来。姆妈也紧张起来:啥事体?啥事体?闯了啥穷祸了?她本来就六神无主,经不住姆妈再三追问,一面哭泣,一面把事情断断续续说了出来,

姆妈面孔板得铁紧,不知从哪儿摸出包香烟来,点上一根,一股青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她是从来没见过姆妈抽香烟的,不免惊愕。姆妈一口气抽了半根烟,末了叹了口长气,才开口:你这个小囡要死快了,所以我看你失魂落魄的,不对头。

她本来想姆妈会跳起来劈头劈脑一顿臭骂,说不定还会责打。她都认了,只要姆妈给她指出一条生路。她实在是穷途末路了。

姆妈却还镇定,问道:到现在多久了?

四五天了。

你大姨妈什么时候来?

她掐指一算:来过了。一个礼拜前。

那就是说,出事的时候你刚干净?

她点点头。

姆妈松了一口大气:还好。如果那样,出事体的可能不大。

她一颗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浑身软瘫,俯伏在床上大哭。

姆妈咬牙切齿:这个下流胚,一家门不得好死。

母女俩都晓得,小姑娘被人强奸了。但自己犯事在先。是不能上派出所去报告的,一旦传出去,吃大亏的还是她。

只能在家里关起门来骂骂。

姆妈接连抽了两枝烟,一房间烟雾。最后说:也怪我!自己麻烦不断,心没在你身上。也没想到两个老的自顾不暇,出事体是早晚的事······

姆妈从来没有跟她这样面对面谈过知己话,心头一热,眼泪又落下来了。

姆妈却视而不见,继续一个人说下去:本来我想;你性子安静,跟外公阿九生活应该没有问题的。不像我,性格像刺毛虫一样。这个社会最容不得像我这种人,所以我一直觉得要换个坏境,申请去香港也是这个出发点。忍耻负重一趟趟跑派出所。文革一来,最后一张面皮也给剥下。被人在弄堂里劈头劈脑打,就是打贼骨头也没有这样打法的。还逼我赤了膊,跪在天井里,让阿狗阿猫全来看,我一个女人,到底犯了啥个天条了?我又没真的惹过谁。这样还有啥味道活下去?再有几十年人怎么做?

那次我心一狠,啥人也没讲,直接跑了。讲了屋里人还要担心,不如不讲。反正到了那里总有办法联系的。或者,就是死在路上,也算了。反正现在死的人造造反反,不多我一个。现在想来还是天真;这个社会不让你好活,还会让你好死?

姆妈停下来,神色哀伤,点烟的手簌簌发抖,过好一会才开口:

我也知道,踏上这条路就是九死一生。但没办法了,我在上海再耽下去会发神经病的。路上吃的苦头就不要讲了,总归还有一丝希望,就是能到对面去,就是做人家大脚娘姨都情愿,睏马路也情愿。原来去香港还想过好日脚的,后来就是性命交关的事了。已经没有回头路好走了······

你讲的被人抓牢关起来,我太晓得这种味道了。犯了事,落入人家手里,连畜生也不如。任人斩,任人砍。一点犟不得。你不晓得我吃过怎样的苦,一天要做十六七个钟头的工,只有两顿清汤寡水吃。广东那地方天热,领来就是馊的。也只好捏了鼻头吃下去。警察,管教,甚至同一队的老犯人,都可以请你吃耳光,脱光衣裳劈头劈脑地打,叫做触及灵魂。强奸女犯人是常有的事,警察,管教一声吆喝,你就得像狗一样趴下······后来被送到劳改农场里,那真叫十八层地狱,大太阳底下开榘挖河泥,一担河泥总有两百斤,死沉死沉,腰也压断了。有定额的,挑不完不许吃饭。伙食更差,菜皮洋山芋皮煮在一起,饭菜里啥个龌龊的物事都有,死老鼠,蟑螂,人的头发,手指甲,就不要谈了。就是这种饭食,还吃不饱,犯人饿得像赤佬一样,每次吃完饭都要舔盆子,每个人都舔。就是舔,又能舔到多少?实在饿到吃不消,只好去偷猪食,泔水桶里的渍底也被抢光。连泔水也不是好偷的,被晓得之后还要罚饿饭,说泔水被你吃了猪猡吃啥?

阿九老早一直讲有十八层地狱,有畜生道,饿鬼道。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不但有地狱,而且就在阳世,就在眼门前······我几趟想自杀,眼睛一闭啥也不晓得了。好几趟差一点就死掉了。但是再一想,这么多苦头也吃了,现在死掉,还不是白死?我偏不死!今后一有机会,我还要逃到香港去,就是要死,也要死到香港去。

一阵剧烈的呛咳,姆妈咳得弯下腰去。她倒了一杯开水,一回头,一向好强的姆妈竟把面孔埋在手心里,无声地,猛烈地抽泣,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不由得起了隐侧之心,姆妈真的吃到大苦头了,怪不得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由地上前,帮姆妈拍背,这个示好动作却没有被接受,姆妈挪了一下身子避开,自己擦干眼泪,很大声地擤鼻子。末了声音嘶哑地说:

妹妹,你是我女儿。我这个娘是做得不道地,自顾不暇,从小没有好好管你,让你小小年纪就跌这么大的跟斗。今朝我要跟你讲一句;这地方不是人耽的,一个个恶鬼似的。你记牢,只要有机会,就远远地离开这儿,到香港去,到随便哪个地方去,只要不耽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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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chuchantian 回复 悄悄话 楼主慧眼看透五浊恶世,命运让女人在劫难逃。
wenfen 回复 悄悄话 看得心痛 ,怎一个惨字了得。
阳光照耀 回复 悄悄话 看得心里好难受啊,太遭罪了!在那样的状况下,没有去自杀,坚持活下去,真的太了不起了!那样的岁月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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