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迷鸽 4,中篇小说连载

(2016-05-15 16:12:07) 下一个

 

九月份的上海,天气暴热。运动方兴未艾,秋老虎也在肆虐,气压极低,一片悠长的蝉声起伏。说也奇怪,这片看不见多少树荫的街区,整个夏秋之际,耳边聒噪颤动的蝉鸣不断。知了呀,知了呀,像城市的呻吟,又像是热昏了头的人梦呓。曾有老人讲过;知了这种虫子,其实是一缕鬼魂,凡是自杀死去的人,阎罗王不肯收。魂魄无处可去,只得从地下爬出来,变成知了,挨过一季苦夏。等到秋冬之时,再死一次,钻入地下,去阎罗殿前等候发落。

文革三年,自杀者无数,苏州河两岸,蝉鸣连绵。

 

骑楼临街,从窗口看出去,正是街面弄堂最热闹之处。上夜班的工人师傅赤了膊,蹲在弄堂口修脚踏车,一面七嘴八舌地讲中央文革的小道消息。劳动大姐们穿着口罩纱布改成的褂子,腋下一滩汗迹,胸前两砣印子。走路甩膀子,脚尖外八字,见了面互相打招呼——阿毛娘,吃过了吗?拖着鼻涕的小八蜡子们在马路上踢球,踢得全无规则,互不买账,最后就相骂起来。互相揭老底;你爸爸是贼骨头啊,偷厂里的东西到屋里来啊。对方不甘示弱地还嘴;你妈妈跟工宣队搞腐化,脱裤子被我看见了哟。一个乡下人吃力地拖了沉重的泔水桶,淋淋漓漓撒了一路,一步一挪地往苏州河边去。对街,小吃店灰蒙蒙的招牌上‘凉面’两字,不知何故脱落了两点,变成了‘京面’。店旁的垃圾箱满出来了,气味芜杂,一群苍蝇忙得不亦乐乎。鬼头鬼脑的拾荒者穿梭于大街小巷,背上的箩筐装满了撕碎的大字报。隔壁模具厂门口,两个小青工拎了墨汁桶在刷大标语。烈日一晒,墨汁臭味薰人。看门老头捧了个搪瓷茶缸,用一口苏北话很有权威地喝斥着闲人。什么地方一只大喇叭播送着喧闹的毛主席语录歌,一遍又一遍,吵得人头昏脑胀。间或,一辆车帮上糊着红色标语的大卡车开过去,满载着戴了藤帽,手持梭镖撬棒的文攻武卫,威风凛凛,揿着喇叭鼓噪而过。

 

她百无聊赖,常趴在窗口看街上的风景,一趴就是半天。骑楼的窗前,有个木头搭成的小平台,用铁丝固定在屋檐下的水泥支柱上。三尺见方,放花盆,晒晾衣物,被褥。

两只白色的鸽子掠过屋脊,一个盘旋,翩然栖落在窗台上。

她见过鸡鸭等家禽,被关在小菜场的笼子里,绝望麻木地等着被宰杀。在这个城市里,很少见到鸟类,连麻雀都在‘除四害’中被赶尽杀绝。这样近在咫尺见到活生生的飞禽,对她说来是少有的新鲜经验。

鸽子通体洁白,嘴琢和脚杆是浅红色的,那对眼珠却是朱红色,像宝石一般晶莹透明。它们稳稳地停栖在木头栏杆上,一点不怕人。缓缓地踱着步子,低头在翅膀下啄弄,偶尔转头瞥视窗口后面的她。

这两只小生灵安详自在,咕咕地呢喃着,挨在一起互相梳理着羽毛。亲密如天上降临到人间的神仙眷侣,这个不足二尺宽的小窗台就是它们的琉璃行宫,高踞其上,俯视着它们的脚下争纷拥挤的人类世界。

人世烦覆喧闹,天界洁净通灵。

为了不惊扰它们,她退后一步,在房间的阴影里静静地注视着。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个脑袋闪了一下,又缩回去。

她蓦然一惊:谁?

那个脑袋又冒了出来:妹妹,是我呀,马头。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马头已经推门入房,熟门熟路地双手攀了窗框,一个纵身踏上窗台,就爬到平台上去。

两只鸽子惊起,在空中盘旋。

马头蹲在平台上,嘴里咕咕地叫唤着,安抚着鸽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干的,橘黄色小颗粒的玉米。鸽子看到食物,降落在栏杆上,马头再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撒在平台上。

鸽子急促地啄食着玉米粒,嗉子一起一伏,看样子已经好久未进食了。马头蜷缩在平台的角落上,一次一次地从口袋掏出玉米粒,喂他的宝贝鸽子。

自从抄家之后,两家大人就不来往了。倒是毛爸,见到在弄堂里扫地的外公,会偷盘叫一声:爷叔······外公只是闷了头装没听到,不理不睬。毛爸碰一鼻头灰,讪讪地离去。小孩子们就随便得多,狗头猪头见了她还是一叠声地:妹妹,妹妹,有东西吃吗?分点来······她开始也绷紧了脸,很快就自己觉得傻气。于是也应答几次,有时也到13號天井里去玩,房子里是不进去的。

平时,马头是弄堂里唯一跟她有交谈的同龄人,也与她上同一所学校。马头虽能说会道,但苍白单薄,衣衫不整,再加瘸了一条腿,学校里的小姑娘没人会多看他一眼。马头也自惭形秽,在女孩子面前更形畏缩。此时隔了窗子看过去,马头蹲在窗台的一角喂食鸽子,还是蓬头垢面,脚趾头从鞋子的破洞里钻出来,怎么看还是野小鬼一个。这个野小鬼神情专注,小眼睛咪咪笑着,竟然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柔和爱怜······

 

正在这时,阿九提了菜篮,脚步顢跚地爬上楼来。来到桌前,从篮子里取出买来的东西:喏,排了半天队,总算买到了两斤热气脚圈,奈个外公长远没吃肉了······突然惊觉窗外有人影晃动,大骇:啥人?

鸽子随即惊走,马头也一吓,从窗口爬进房间,叫了一声:九阿婆。闷了头要往外走,却被阿九拦住:哎,马头奈哪能跑到我伲屋里厢来了?

我来看鸽子。

鸽子?啥个鸽子?奈不是早就把鸽棚拆走了吗?

马头嚅嘘道:鸽棚拆了,啥人晓得鸽子只认这个地方。在13號里,它们不肯落脚,也不肯吃鸽食。

阿九说:那奈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就进来的呀,这屋里有女人家,不便当的。

马头犟嘴:这块以前是我的家。

阿九一句顶回去:现在不是了。奈不好翻老黄历的。

马头窘住了,想了半天,说:我反正要来看鸽子的。

阿九面孔板起来了:不可以自己蹿进来,就是要来,也要敲门。

马头讪讪地下楼去。

门一关,阿九就问她:阿是奈放他进来的?

门开着,是他自己跑进来的。

阿九说:野蛮小鬼。我要去跟伊娘讲;做做他的规矩。

她跟阿九都知道,毛妈是个捂酥头,根本管不住她家几个小瘪三。

她帮马头说话:他只是来喂鸽子的。

阿九摇头:那也不行。现在屋里只有这么一垛垛的地方,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奈也不想想;如果坐在痰盂上,猛地跑进一个人来,有多少尴尬?

想想也是,但她实在是寂寞。一弄堂的人都不来往,跟马头总算还有几句搭腔,喂喂鸽子也蛮好白相的。便试探地问:如果他跑来敲门,怎么办?

阿九说:最好不要让他进来。这些小鬼没眼色的, 奈客气,他当成福气。来惯的话,整天在房里蹿进蹿出,格么样屋里日脚还要过吗?

 

 

姆妈突然失踪了。

早上出门和平常一样,晚间就没回来。屋里人一夜天提心吊胆。第二天中午煤球店就来人了,说姆妈是第二天没来上班了,无故旷工,要开除的。全家都紧张起来,怕有意外,去苏州河沿岸寻找。弄堂里不知怎的听到风声,一群小赤佬也跟了看热闹。毒日头下,苏州河里臭味蒸腾而起。外公带了她,一首首驳船找过去,用苏北话跟船家搭讪;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女的?多高多胖脸多白,长怎样穿怎样,是否看见在这块出没?

文革中,船民看到上海人被批斗,想不开去跳河。却少有同情,多是幸灾乐祸;上海人不是人上人嘛,也有今天啊!对于外公的问询,不是说没看见,就是说话不着调:昨夜看到有个女的在这块晃悠,是你家的闺女吧。也有人说今早见到个白白的物事在水里飘,眼睛一眨就过去了,也不知是人,还是猫狗。更有闲人在旁打哈哈;苏州河又没装盖子,人要寻死,哪里看得住?原来就急昏头的外公和她,听了不由得愈加心里悲切,神魂颠倒地不知所措。猴头是惯常在苏州河里玩水的,此时绘声绘色地说,苏州河里死的人多了去,他就见过好几次氽江浮尸。男的淹死鬼是背脊朝天,女的淹死鬼是肚皮朝天。天热时,太阳晒一天,肚皮就爆开来了。这话听来太戳心戳肺了,她不由得狠狠地白了猴头一眼,眼泪跟着就下来了。马头给了阿弟后脑勺一记,叫他少说几句,猴头天不怕地不怕,就对他阿哥还买三分账,做个鬼脸,不响了。

几天寻访下来,音讯全无。

那辰光,失踪案件并不常发生。最大的原因是人人都必须有个户口。凭了户口本领取粮票和一应生活票证,没了这些票证,人就要困死,饿死。居住要户口,工作要户口,住旅馆要介绍信工作证户口本,没了户口寸步难行。派出所通过查户口原始记录,把每家人的情况摸得清清爽爽,有几门亲眷,有几个朋友,脚底板有几个鸡眼,一查就明白。

可能的去处都查过了,包括姆妈的那些准香港人朋友,这些人在运动中毫无例外地受到冲击,抄家批斗,现在都是缩头乌龟,草木皆兵,哪敢窝藏一个麻烦人物!派出所甚至到外公的苏北老家去外调,也一无所获。

找不到活人,那剩下的可能就是自杀了,死在一个不为人所知之处。

 

运动伊始,上海就一直流传关于自杀的消息,某某明星自杀,某某高官自杀,某某资本家自杀,某某教授自杀,方式除了传统的上吊,割脉,跳楼,投水,还增添了新式的卧轨,开煤气,吃安眠药。这种消息无日无之,开始人们还会暗底里摇头叹息。随了运动的进展,自身泥菩萨过江,逐渐麻木了。乱世中,好死不如赖活,谁真要去寻死,那旁人也没办法的。

外公焦虑得坐立不安,人垮了一大圈,满嘴的燎泡。返来复去地念叨:急死人,急死人,妹妹到底去了哪里······

阿九是家里最镇静的一个,说:老头子,事到如今,急也没用。奈自己再倒了,屋里厢倒真要吃不消了。

外公拍着大腿,说:我怎能不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阿九说:依我看,还不到急的辰光。

外公说:此话怎讲?

阿九说:就是奈说的‘死不见尸’。奈想想,有事体的话,不管上吊跳楼,卧轨吃药,总有个结果,尸首总要被人发现。这么些日脚过去,没有消息,就是说人还活着。

外公摇头:难说的,如果跳河的话,潮水可以把人带到海里去。尸首就寻不着了。

阿九肯定地说:依我看,妹妹是不会去跳苏州河的。

外公不信:乱话三千。

阿九说:不是乱话。老头子,奈想想,大小姐这么要干净的一个人,怎肯去跳那么龌里龌龊的一条河浜?

 

家里出了这种事体,对她说来是多少煎熬。一回到家里,就听得两个老人嘀咕着死啊活的,直叫人头皮发麻,心烦意乱。她才十三岁,担不起这副生死的重担。

天酷热,骑楼狭小,一到下午,西晒太阳像只炉子般地灸人。阿九热得汗布衫湿透,两个大奶晕明晃晃地印在胸前。外公照例脱剩一条短裤,横躺在地板中央。也没想到外孙女如今大了,触目所见一个袒胸露腹的老男人有多少尴尬。她只有避了出去。

大太阳底下荡马路,不久就一身的汗。她歇口气,顺便看看贴在弄堂口的大字报,由弄堂里的某人,揭发也住在这条弄堂里的某某,借了文革,发泄私人恩怨。刨地三尺翻人老底,也不知道之间有多少怨怼,一定要斩尽杀绝。大字报又极其猥琐下作,专做下三路文章,像是钻在人家床底下,男女交合全被他窥视去,再绘声绘色地摊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可是革命群众就是欢喜看这种大字报,外三层里三层围满了人,头颈伸得像鸭子一样。

前面是小菜场,有几个营业员在杀鸡,一个粗壮的汉子,弯身把待杀的鸡从笼子里抓出来。鸡们东躲西闪,还是被提了脖子揪了出来。鸡拼命地挣扎,但被汉子捏牢脖子,刀上去一抹,血就淌下来,流进底下一个大桶里。鸡还在挣扎,愈来愈弱,最后终于不动了。被扔进一个热水大盆里,另几个营业员负责拔毛。盆中蒸腾起难闻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一个老太婆坐在路边卖葱姜,地上摊着一排小葱几块生姜。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蹲在街沿上撒尿,半爿雪白的屁股满是蚊子块。隔壁饮食店橱窗里,几个老妈子在做生煎包,门口一个胖女人在卖葱油饼。再往前走,路边一个年轻工人在刷大标语,一手漂亮的魏碑体杀气腾腾: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天愈发地热了起来,刚才杀鸡看得她很难受,不知怎的,在那只被杀的鸡身上,似乎看到她姆妈的影子;再倔强也无奈,不管怎么挣扎,最后还是被一刀抹了脖子。她走得口干舌燥,想买支棒冰解渴,那种浅褐色的赤豆棒冰,久未吃到了。摸遍口袋只有三分钱,结果花一分钱买碗大麦茶,喝下去才好过些。她下意识地避免靠近苏州河,生怕看到猴头描述过肚皮爆开的氽江浮尸。

 

前面是北火车站,车站外的广场上有一大群人聚集着,原来是个毛主席像章交换点。上海人素有收藏僻,邮票钱币照相机旧手表老家具,旧货店总是挤满了人,在运动中也不肯停息。但交换买卖伟大领袖像章是非法的,纠察队抓到了要没收。所以有人在大热天还穿了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有人来询问,衣襟一掀,显出密密匝匝一大排金光闪闪的像章。也有把像章缀在手帕上,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裤袋里。那些像章小如分币,大如碗口,叮当作响。场子里各种年纪的都有,乐此不疲,兜来转去,向人炫耀展示自己的货色,有意做交易的,则鬼鬼祟祟地到场外成交。

她穿梭于人群中,东看看,西瞧瞧。突然一眼就看见了马头,和几个小赤佬,鬼鬼祟祟地蹿来蹿去,哪里人多哪里去。因为是熟人,她好奇地盯了看,看来看去,就看出些名堂来;人家交换像章,马头他们就簇拥在周围,七嘴八舌地乱讲价,搞得人头昏脑胀,接着是一伙子起哄推搡。乘人不备,其中一个小赤佬,从这人裤兜里掏出皮夹子。手法极为迅疾,得手之后,皮夹立即三传两传传走,最后扒手们大叫一声:纠察队来了!一哄而散。

亲眼目睹,她惊愕之极。外公曾说毛爸一家门没好货,猴头是个枪毙鬼,两个小的是闯祸胚,马头算是他家最不惹事的一个,料不到他在外面做三只手。

 

她本能地晓得要快点离开,被这些小赤佬看见不好。但马头眼睛尖,远远地看到她,就一跷一跷地跟了过来,和她并肩走,一言不发。她停了脚步:十三点吗!马头你发神经啊?跟牢我做啥?

马头心中有鬼,转弯抹角地盘问她:妹妹你到北火车站来送人?

不送人。

那么来做啥?

她没好气地说:白相!不可以来吗?哪你来做啥?

马头嬉皮笑脸:我也是来白相。北火车站蛮闹猛的。

她只是冷笑一声。

马头撑不牢了,心虚地问道:妹妹,你看到啥好白相事体了?

啥也没看到!

马头追问:真的没看到?

她不作声,一扭头往前走。

马头跟上来鬼祟地:我前几日倒是看到一件稀奇事体,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就不告诉, 我不稀罕。

马头吊她胃口:如果是跟你家有关的呢······?

她愣住了,能有什么事?

马头神秘地说:上个礼拜,我看到你姆妈了,就在北火车站售票处,跟一个男的在一起。

她一抖,不知所措,随即说:瞎讲白讲,你看错人了。

马头嘻嘻一笑:不会看错的。噢,你姆妈跟那个男的很要好,像夫妻老婆似地······真的,不骗你的。

睬你个白眼!她面孔一板,转身就走。

她最听不得这个;一个神经搭错,死活不知的姆妈已经烦死人了,再弄个野男人出来,还了得?这帮小赤佬到弄堂里七嘴八搭瞎说一通,最怕的就是居委会听到风就是雨,她一家人还要过日脚吗?

马头还是盯在屁股后,她真的翻了脸,转身跺脚骂道:马头你神经啊!十三点吗?你再跟,我要叫人了。

马头摆手说:好好,我不跟就是了。妹妹,大家上路。我是不会说出去的。你看到啥事情——也不要说。大家向毛主席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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