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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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 (短篇小说)

(2016-03-05 15:04:15) 下一个

菊  (短篇小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生中最好的一段姻缘被错过了。

 

回忆如檐前滴水,穿透岁月之阶。

西雅图的雨,连绵不断。下午房间里昏暗如晦,没开灯,他蜷缩在靠背椅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良子刚哭过,此时止住了泪,起身为他整理凌乱的床铺。静静地,先是把枕头拍松,换上干净的枕巾,再细细地把床单上的毛发捡去,揖齐整平,叠好被子之后,把床下的拖鞋摆正。窗台上的一瓶菊花,重新换了清水。又去巡视厨房,碗盘已经洗过了,放在料理台上的一个塑料架子上滴水风干。炉灶,餐桌都一尘不染,每次做完饭良子都会跪在地板上擦地,看看实在没东西可收拾了,良子把垃圾袋提了起来,打了个结,在垃圾筒里换上新的塑料口袋,然后走了出来。

他没动,一抬头就会控制不住自己,全功尽弃。

提着一小袋垃圾的良子走到门口,开了门,先把垃圾袋放在门外的走道上,然后再蹲下身去穿鞋,那双布鞋是一年前在唐人街买的,黑面圆口,俗称‘懒人鞋’,穿鞋时提起后跟就是。

在下意识中,这两只鞋跟提得过于久了点。良子是否等待着什么?是否还有回转的余地?在最后一分钟戏剧化地重归于好?不!那等于一切推倒重来,再经历一遍苦恼,不舍,彷徨,最后结果还是一刀划在心上?

离别和死亡一样,经历一遍已经够了。如果一次一次地离别,不啻于一次又一次地剔筋拆骨,死去活来。结局已定,缠绵与寡断只会带来更大的苦痛。看透了世情,慈悲有时是以绝情的方法体现出来。

换了个女子可能会呼天抢地,或者咬牙切齿地指责他,更甚者会以死相逼。良子只是无声地抽泣,实在忍不住呜咽之时,用手掌捂住嘴巴。这个民族有极大的忍耐力,当年战争,多少百姓在荒凉的海岛上肝脑涂地,尸骨不存,并未发出一声怨言。同样的,天皇一纸诏书,全国一起放下武器,平静而顺从地接受占领军的摆布。

他发觉与其说日本人服膺天皇,不如说日本人更为服膺命运。‘服膺’两字看来是软弱,轻飘,木讷,其实沉重无比,服膺首先得放下‘我’执,其次是忍耻负重,不管什么样的命运都默默地忍受,就算把生命搭上也一样。执念,本是上帝最为诡谲的作品,看不见摸不着,然而成败优劣都在一念之间。如果一个人,一个民族,能把‘我’执,‘生死’执,‘荣耻’执都放下,那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

门边那个纤瘦单薄的身影,哀伤而平静,像被秋雨洗过的一株树。

他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毕竟这是最后的时刻,说好了不再相见的。

门边的良子深深地鞠下躬去:“我走了,请务必保重好自己。。。。。。”

他像个木偶似的站起身来,脑子里一片空白。门边那个身影再也没抬起头来,眼光一直望着地下,缓缓地后退一步,把门掩上。

窗台上的菊花在一瞬间枯萎。

 

二年之后,他站在长崎的街头。

旧情已逝,重续何易。他知道这点,所以长崎之行并无非份之想。分手之前,良子把她写有地址的信都要了回去。他曾经打过一个越洋电话,那头接起的女声却全然不懂英文,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说:‘思迷麻噻’。他好久不做声,放下电话,他狠狠地在自己前额上猛拍了一下。

生命就像个火车站,你是没办法追上呼啸而去的列车的。

 

在良子离开之后,许多的事情发生和消殒,首先是他一连换了三个工作,却还是找不到静下心来的感觉,医生说他有忧郁症的倾向,正值公司的股票上扬,索性辞了职,卖空手中持股,在家照顾日益病重的祖父,同时尽力调整自己的心绪。

祖父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父母在文革中双双卧轨自杀,他在安徽凤阳偏远之地插队,历经辛苦磨折。文革后期几次上调回城都无望,不禁心灰意懒,心想大概一辈子就在如此的穷乡僻壤捱过去了。哪想凭空闯来个台湾老头,一口咬定是他的亲祖父,据大队干部说,这老头大有来历,当年是北伐军的一个军官,跟当朝几位大将级的高官同过事。一夕之间事情全颠倒过来,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年把父母拖下水去的磨盘是这个祖父,现在把他从皖北的荒瘠之地挖出来的也是这个祖父。

能回到上海他已经很满意了,却挨了祖父的一顿训斥,老头早就卸甲归田了,脾气还是火爆,把孙子当成下级士兵一样地喝斥:你还没受够?你还抱有幻想?无关国民党共产党,这个国家的根子烂了,无论谁掌权都一样。给我走,去哪里?读书去,到美国从头开始,不算太晚。。。。。。

从凤阳到西雅图的距离不可谓不远,无论是精神上物质上心理上。作为一个学生,他年纪偏大,基础底子又薄,差点就撑不过去了。为了支付学费和高昂的生活费用,老头子卖掉了阳明山的房子,自己节衣缩食,住进和人合用蹲式厕所的荣民住宅。在每月一号,他会接到祖父寄来的支票,一份无言却满溢的亲情。

 

毕业找到工作之后,把祖父接了过来,虽不住在一起,可是就近有个照应。老头脾气倔,又抽了一辈子的烟,咳嗽越来越厉害。年初查出肺里有阴影,有肺癌的迹象,看了一圈医生并不见效,再去复查就已经是晚期了。祖父拒绝开刀,也不肯去做化疗。说是人总得经那一关,早一年晚一年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他知道,祖父是为了良子之事,和他心结未解,生了厌世之心。这种时候,一切都得放下。他所能做的,是尽最大的努力宽慰祖父,使得老人在人世最后一段路程走得平静些,安宁些。

一个礼拜前,祖父开始出现说话困难的现象。在病床边,祖孙两人相对无言,祖父放在被单外面的双手,筋骨嶙嶙,指掌关节突出变形,静脉突起如蚯蚓般地蜿蜒在布满斑点的皮肤之下。这双手曾掌握一方兵权,在那时的中国,兵权在握就意味着掌握着几百万人的生死和命运。如今这双手却抖得连杯水都端不住。他眼光向上移去,枕头上一个白发稀疏的脑袋,枯槁如柴,额头上不住地冒出冷汗,眼窝下一片青灰,腮帮塌了下去,露出牙床的形状,嘴唇抿成一线,牙关紧咬。医生说过,在癌症后期,杜冷丁的作用越来越小,而加大剂量对病情无益。。。。。。

他从床头柜上抽了几张纸巾,轻轻地为祖父擦拭额上的冷汗。那双眼睛闭着,好像不愿看也不忍看失去尊严的肉体在延残苟喘,眼眶内的眼球却不由自主地颤动着。佛曰人生之大苦——生老病死,四只老鹰中的三只,此时在这具枯槁衰竭的肉体之上盘旋,只等最后时辰的到来。

突然觉得手腕被抓住,低头看去,祖父那双像鸡爪子的老手紧紧地攥住他手腕,眼睛还是闭着,哑黯的声音从喉间吐出: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他示意祖父不必劳神费力,什么事都等病情有所起色再说。祖父并不作罢,喉间的痰喘声一阵响过一阵,脸憋得青紫,嘴唇嗡动着。他急忙扯下床边的氧气面罩,按在祖父的口鼻上。

痰喘过去之后,老人挥手叫他把面罩移开,那双阖着的眼睛缓缓地睁开,在浑浊的晶体后面,闪耀着暧昧又执着的光。他把头凑近去。

祖父的呼吸间传来一股酸腐的气息,熏人欲呕,他侧过头,屏住气,把耳朵贴到离祖父脸部两寸之处。等了好久,并不听见祖父片言只语,喘息声倒又粗重起来。他刚想退回去取氧气面罩,突然听到祖父很清晰地说道:

那场战争是不能怪在她头上的。。。。。。

祖父再也没说过一个字,半个月后,他和一个爱尔兰仵工,在一个小坟场里埋葬了祖父。

 

从东京去长崎的火车上,邻座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竟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流着口水睡着了。在一个多小时的行程中,他一动都不敢动,怕惊扰了那年轻的梦。更怕惊扰了那片会像鸽子一般飞去的信任。

那女孩终于醒来了,羞涩地笑着,喃喃地道着歉,从包里拿出手帕去擦流在他肩上的口水。他突然感动得想哭,在他以往的世界里,人和人是互相提防的,从小就被教育这个世界坏人很多,在长大的过程中确实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残忍和磨折,自然就得出了人性之恶的结论,这结论像粒含毒的种子埋在心间,在一生中不断地开出有毒的花朵,结出有毒的果子。伤害了别人同时也伤害自己,所以他一直活得那么累。

他在有田区找了一个旅馆住了下来,这儿靠近原生沼,良子曾描述过秋天原生沼漫山遍野的红叶,准备明天去观赏。

晚饭是在一家小面铺吃的,洗完了澡,信步出门,拐了两三个弯,就迷失在鸡肠小巷里,心里并不着急,一面闲逛一面欣赏沿途古风格局的民宅,木门纸窗朴实而精致,青石条铺就的街道干干净净,衬着远处背景中的玻璃钢骨大楼的灯光,显得罕有地和谐。薄暮中行人匆匆,偶见一个身着传统和服的老妇人,膝盖弯弯地踽踽而行。在夜幕中突然转出两盏纸灯笼,近前看是家极小的面铺,就两张榻榻米大,门口挂着一条条布帘,帘后的柜台上可坐六人,柜台后就是煮面灶了。他在最边上坐下,柜台里的老妇人过来,带着询问的神色看着他。他胡乱指指旁座食客的面食,老妇人点头转身下面。

面是盛在黑陶大碗里端上来的,荞面,宽汤,在碗面上是切得薄薄的腌肉片,嫩黄色的酱萝卜,烫过的波菜碧绿。以前良子下班晚了,常常做这种面,主要是上桌快。如果在周末,良子会做一种叫做‘塞拉西’的饭食,米用得非常讲究,特为从日本食品店里买来,蒸好之后拌上醋,再加上鱼虾,最后在盛得满满的碗上撒上蛋皮和紫菜丝,清淡而味美。

他除下眼镜,在雾气蒸腾中回忆如潮而来,西雅图的冬天阴冷,良子常常在晚上放了一大缸热水,他半躺在水中,而良子绾起头发,蹲在浴缸边帮他擦背,然后用小木桶勺了热水冲洗。浴室满地是水,水气氛氲中良子的身体洁白柔软,如民间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洗就是两个时辰,直洗得人浑身酥软,互相搀扶着去了房内,良子喜欢躲在被窝里,一面看电视一面剥食桔子。。。。。。

一只剩了三根指头的手轻触他的手背,抬头发觉自己居然泪流满面。赶紧掩饰地擦去。老妇人把一小瓶清酒和一枚小杯放置在他面前,然后一面鞠躬一面说着欢迎首次光临之类的词语。他惊愕地看到老妇人讲话时只有半张脸是活动的,另外半张脸像块木雕的假面。

这个城市曾经爆炸了人类历史上两颗原子弹中的一颗,以这老妇人的年纪看来,她应该是当年的在场者,五十多年前的一位花季少女,战争一瞬间改变了她整个人生,她是有权利对这个世界愤怒和憎恨的。

可是面前那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除了一双温暖的眼神。老妇人又一次地作了个请用的手势,为了避免她再一次鞠躬,他赶快把头埋在陶碗上,大口吞吃起来。

 

回到旅馆,却睡不着。起身在斗室中踱步,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旅馆房间,长是四步半,宽只得两步半。浴室呈三角形,淋浴喷头直接安在马桶上方,转身余地都有限。以前祖父凡提起日本时,非常轻蔑地用‘小日本’三个字来形容和日本有关的一切,如果以这个旅馆的格局来说,祖父讲得没错。

他一直不明白祖父为什么对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小日本’咬牙切齿地痛恨,在战争中他家并没人被杀,祖父所统领的部队在对日作战中打过好几个歼灭战,照祖父的说法;仗打过之后,士兵和民众一起把日本人杀个‘鸡犬不留’。照理说,对手被你杀得‘鸡犬不留’之后,当初煽起杀性的那股愤怒和憎恨也应该风消云散。可是,杀敌无数的军人怒气延续了半个世纪之久,再一次地在良子身上爆发出来。

在得知他所交往并准备论及婚嫁的女孩是日本人之后,祖父的剧烈反应使他始料不及。八十多岁的老头暴躁得像匹斗牛,直着嗓子:我应该让你呆在皖北那个鬼地方的,省得丢人丢到美国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娶个日本女人就丢了人?美国本来就是个民族熔炉,黑白红黄通婚没人见怪。比起欧亚通婚,中国人和日本人生活习惯更为相近。

祖父吼道:什么人都可以娶,就是不能娶日本人。

为什么?

日本人是我们中国人的世仇。

那是共产党的宣传。

那是历史。祖父吼回来。

看来只有仇恨在历史中延续了下来,无论国民党共产党,患的是同样的历史性心脏肥大症。

祖父说:日本人是收不服的,就算嫁了你,一旦有事她还是向着日本的。

这话也许没错,在日常生活中,良子绝对是个日本产品至上者,丰田是世界上最好的汽车品牌,电视机绝对是索尼第一,照相机更不用说了。平时不但化妆品一定是用资生堂的,就是做饭的米也一定是从日本店买,哪怕价钱比超级市场贵出一大截。虽然在美国生活了多年,良子的根和日本从来没分离过。

除了这个未婚夫,产于中国,上海。

但是会有什么事呢?再一次中日战争?再一次的‘鸡犬不留’?

祖父说:你要娶谁是你的事,认不认你这个孙子是我的事。你今天娶个小日本进门,我明天就登报脱离亲属关系。你走着瞧吧。

跟一匹八十多岁的牛是理论不清的,你再多说一句,他就可能一喷鼻子冲将过来跟你拼个你死我活。更何况这匹牛是你风烛残年的祖父,肺里有好大一块阴影。

他动摇了,知道对中日关系持这种想法的并不是祖父一人,他真的娶了日本女人的话,明里暗里会被人视作异端。一旦中日再起争执,一顶‘汉奸’的帽子很容易地戴到头上。思来想去,最后个性懦弱的他还是妥协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向良子开口。良子却已经在准备婚事,蜜月东去日本,东京,京都,日光,箱根一路行去,最后是良子出生之地——长崎,秋天时分原生沼的红叶正艳。。。。。。

机票是提前半年订的,但是,祖父吐血住进医院,而且,拒绝和他讲话。

敌意是遮掩不住的,良子去医院探望,一连三次,送的花被扔了出来。

他提出等祖父百年之后再作打算。良子拒绝了,对他所有的折衷方案,良子一声不响,只是哭泣。末了,反而是她决绝地提出分手。他愕然,良子道:日本人相信死去的人是有灵魂的。

他突然明白了日本人为什么常用切腹这方式来结束生命。

 

在去原生沼的车上,邻座一对男女来自加拿大,背着行囊,捧着一本厚厚的地图册。在交谈中他问:加拿大遍地都是枫叶,为什么还跑到长崎来看红叶?

那个女的打开地图册,向他展示夹在其中不同地区的红叶,温哥华的红叶,蒙特瑞的红叶,北京香山的红叶,塞班岛的红叶,澳大利亚荒无人烟腹地的红叶,苏格兰最南部的红叶。她把一枚枚叶子递到他手中,要他细看。

男人说:植物是用颜色来阐述生命的,虽然都是红叶,但对秋季的感受不同,所以颜色也不同,远远望去,气韵也不同。

女的加了一句:凋落的形式也不同。

 

原生沼的游人如帜,有些妇女穿了和服,衬着满山的红叶,看起来像大江川时代的版画。他梦游般地随着众人和导游在铺设木板的小道上向前行去,心中感觉格外地孤独。渐渐地掉了队,等他醒悟过来,发觉置身于一处杳无人迹的山谷之中。

这儿背阴,红叶已经凋零,岩壁上长着淡绿色的苔藓。山谷底部一大片艳黄色,一条小路蜿蜒地通往谷底。本想回转身去追队伍的,突然觉得无趣兼乏力;关于红叶的悬念都被刚才车上的加拿大人讲透了。略一思索,就沿了小路向谷底而去。

从谷顶看到艳黄色是大丛大丛的雏菊,长在磷磷岩石间贫瘠的土地上,秋意已深,很多枝叶都已经枯焦了,花辨也变得薄而透明,颜色却还是耀眼的明黄色。风吹过,花丛中传来一股辛烈的山泉和岩石的味道。

抽完烟,他转身向谷顶攀爬,途中不敢回头,他怕看到那个景象,一整片明黄色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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