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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审判)

(2018-05-23 12:57:43) 下一个

第二日清晨,拓拔焘由宗爱服侍着穿好兜鍪铠甲,神情随之恢复了往日的威严。厉如阴隼的目光与身上冰冷的鳞甲遥相呼应,一同向外散发着寒气。昨夜的温存与童稚一扫而光,此刻站在杜至柔面前的,是壮如铁塔般的黑煞星,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王。他依旧阴沉着脸,不与她多说一句话,却在出发之际传命军副,给杜娘子也备一副良驹甲胄,他要她也一起出征,要她亲眼见识他的威力,笑饮南蛮血的雄姿。杜至柔木偶一般任由侍女帮她穿戴好,与他并肩踏上征途,身后是上万勇猛的鲜卑重甲骑兵。

然而他的意愿再次落空了。他的威名过于远扬,驻守邹城的刘宋鲁郡太守崔邪利听说拓跋焘亲自带兵向邹山而来,早就吓得睡不着觉,今日在城头上望见城外密密麻麻的魏军营帐,竟是连抵抗一下的意思都给吓跑了。眼看着魏主领千军万马绝尘而来,马踏飞燕地动山摇,索性打开城门,领着鲁郡其余官吏葡匐于城门口,主动献出郡城,只求活命。拓拔焘居高临下蔑视着马头下抖动的那团青衫。对于不战而降的敌手,他向来是不会客气的。能这么轻易投降他的,将来铁定接着茬投降别人。贪生怕死的人,最缺的就是忠诚。他本想替刘义隆除掉这个叛国者,却在得知对方来历后忽然改变了心意。非但没有杀掉他,还赏赐给崔邪利一个临淄子的爵位,还任命他为广宁太守继续在鲁阳做官,治理这片新征服的土地。身后诸将窃窃私语,争相猜测是什么令皇帝有此不寻常之举。在得知这位新封的子爵原来竟是皇帝身边那位美人的远房叔叔后,疑惑顿时消失。虽然此刻皇帝在那女人面前依旧板着脸,但傻子都能看出来那是虚张声势,找不到台阶下故意做出的绝情。皇帝对那女子的钟情有目共睹,此举定然出于取悦美人的考虑。看着自己的国君被个女人控制住,众将无声叹息。即便所有人都对那女人无甚好感,即便所有人都以为那是祸水,皇帝十多年来却始终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死心,众人也只有叹息。

进城后沐浴斋戒三日,皇帝默默地携起美人的手,与她一同登上邹山祭孔。他们身后,是抬着祭祀所用牺牲的兵丁。一路上只见山涧杳冥,石泉荫柏,杜若芬芳,景色十分淡雅。身旁女子虽然仍旧面带愁苦,但已不再对抗,比起刚来时确是柔顺了许多,似乎又一次认了命。拓跋焘在心中微微感慨。十多年了,快二十年了,他们就一直是这样的相处。她无数次地想要逃脱他的手掌心,他无数次软硬兼施地把她拉回自己的怀抱。每一次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这小女子被他狠狠地修理后定然永久屈服了。但每一次经过短暂的蛰伏后,她突然爆发的举动都令他惊讶无比。她象一匹不服管教的小野马,一有机会就要撒欢往外跑,而他始终自诩为最有办法的调教师,有的是本领和耐心去驯服天下最烈最野的女人。这游戏周而复始地循环,无意中竟是给他灰暗的深宫生活增添了许多亮色。他欣赏她身上的欲望和活力,只要活着就要折腾,总也不甘心认命,做他的乖女人,同时也头疼她的诡计多端,变幻莫测,一不小心就被她的厉爪挠上几下,让他难受好久。有时他会突然咬牙切齿,想起以前她的绝情。他甚至在一瞬间有过抽掉她的腿筋使她彻底屈服的冲动。难道果真是象传说中所说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对于被抛弃有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所以定要千方百计地牵制,考验,折磨她爱的男人,吊足他的胃口,不折腾得男人脱几层皮,他们就不知道珍惜?拓跋焘轻蔑一笑。女人的这点小心眼,当真让人瞧不起。他不确定她是否也这么想,也象其他女人那般俗气。倘若男人果真不懂得珍惜,他就是陪着你玩上二十年,一旦得到了不还是弃你如敝履。除非至死不让他得到,才算你真有本事!

他就在时而爱时而恨的胡思乱想中登上了山顶,内侍奉上十二旒衮冕将他层层叠叠妆裹起来。一切就绪,拓跋焘率领大小鲜卑将领走上圜丘,以牛、羊、豕三牲,谓之太牢,祭奠华夏文明的标志性人物孔子。身后所有人随皇帝屈膝于祭坛,神情庄重叩首祭拜。但人们心里都清楚,包括那个看起来最恭敬的皇帝在内,所有鲜卑人都只是在做戏。这盛大的典礼,不过是做出来哄骗天下人的一场戏而已。做戏的不信,看戏的也不信。皇帝用周礼中最高一级的太牢祭孔,穿上华夏族最隆重的衣服,那冕章华服所包裹的,依旧是永不想改变的夷狄之心。就在他顶礼膜拜以仁爱为宗旨的孔儒文化的同时,那几路胡虏大军正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所过之处皆成一片修罗地狱。孔圣人若在天有灵,看到这一群虯髯虎眉满手沾血的野蛮人装模作样地对着他叩拜,不知会做何感想。圣人是包容的,是不以种族区分人类的。在他眼里民族的界限不是血统,而是文化的认同。只要你认同这个文明,只要你遵从周礼,你就是华人,不管你是碧眼还是金须。圣人眼中没有永久的蛮貊,只要言忠信,行笃敬,用君子之道感化四狄,虽蛮貊亦可教化,因为蛮貊之人也有人性,人性是相通的。华夏美德在夷狄之地亦可行,夷人当然能够通过教化变成华人。杜至柔的眼中升起一团雾气。这条同化他们的路,以夏变夷的路,她一家人走的太艰辛了,为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圣人是自律的,内敛的。当远人不服时,他教导他的门徒,不要用武力去征服,那样过于残暴,非君子应有的美德。用礼乐去感召,让外人因仰慕中华文明而主动归化,在看不见摸不着的慢慢渗透中,夷狄蛮戎悄悄变色,世界为之大同。圣人真的好天真啊。他大概从来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他那个境界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既然已把他们归为未开化一族,却还幻想着他们能有情感,能被你感化。她的父亲就是圣人的门徒,就因为相信了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死得这样惨。华夏文明培养出来的谦谦君子,在强大的拳头面前轻得如同片羽,连同那一身莫名而来的优越感,一起被砸得粉碎。

祭孔盛典过后,皇帝换下累赘的汉服,终于没有那十二串白珠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了,拓跋焘心情舒畅,可算又看清楚谁是谁了。这种礼服他从九岁立储那日就开始穿,穿到现在还是穿不惯。时间还早,他决定带着美人好好游历一番。岱南奇观,邹鲁秀灵,孔子登东山而小鲁,东山就在他的脚下,怎能不到此一游。文明之乡就是文明之乡,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留下无数古迹。眼前就有一个,始皇帝立在邹山之巅的石刻碑。他仰头举目,但见那闻名暇耳的石碑巍峨耸立,泰山压顶一般将他陪衬得如同蝼蚁。在这块巨大的石刻面前,人是那么地渺小,他竟然不自觉地有些心虚。"哎,这上面刻的是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不认识!"他有些不耐烦地问杜至柔。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杜至柔面色平淡,无动于衷地念碑文,念完以后简单解释道:"根据太史公书记载,始皇二十八年东巡邹绎山,与原鲁国诸儒生颂秦德、议封禅,望祭山川之事。始皇为彰显自己的功德,命其丞相李斯撰文,以金石刻尽他的丰功伟绩留给后人瞻仰传诵,令他的盛德万世流芳。这一面刊刻的是颂扬他功绩的文字,背面是秦二世批准刻这块石碑的诏书,均出自李斯之手,为小篆体之楷模,多年来不断地吸引文人墨客前来摹拓。"

"哼!苛政虐民,扼杀民智的暴君,有什么资格树碑立传!"拓跋焘从鼻子里发出轻蔑之声。自己也不知为何突然来了火气。是因为这碑文暴露了他的才疏学浅,竟不识上古时期的汉字,还是恼火于秦嬴政的狂妄。自己的雄才伟略不逊于那独夫,却被他占先炫耀,跑到这里来为自己歌功颂德。"恬不知耻!",他在心里默默地骂了一声。又抬头想要藐视那碑,却发觉那石碑越发压得他喘不上气。"他也配!"这次骂出了声。回头厉声命宗爱道:"去找几个兵卒来,给朕砸烂这块碑!砸得粉碎,看他还敢在朕面前耀武扬威!"杜至柔闻声惊愕叫道:"陛下何苦跟块石头过不去!"

"他凭什么在这里立碑?要立也该我先来,哪里就轮到他了!"拓跋焘气愤不已。"那秦王怀贪鄙之心,定酷法,行苛政,致其国祚二世而亡,竟还大言不惭地给自己脸上贴金!更有甚者,他焚书坑儒,对文明的摧残令人发指,却偏要跑到这片文明之乡来吹嘘他有多利泽爱民。他坑的四百多个儒,十个有九个是鲁国的!可他偏要在这块土地上炫耀。而我自登基以来,兴汉学,尊儒道,推崇儒士,摒弃法家以严刑峻法立国的谬论,真正是用孔孟仁爱理念治国,我才应是齐鲁大地上立碑著说的第一人!"杜至柔知他的小孩脾气,一着急上火就胡说八道,这时跟他顶嘴肯定适得其反。她带着惋惜的神情看那碑文,叹息道:"只看李斯这笔字的份上,陛下也该给后人留下这块碑。秦小篆体,今世已很罕见了。陛下自诩尊重文化,却做这等自相矛盾之事,岂非与那暴君相仿。"

拓跋焘一愣,脸上随即变幻的神色表明他恢复了些理智。"嗯。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又向那碑投去蔑视目光,想了想道:"可我还是不甘心。这样吧。我只将石碑推倒,用以表明我区别于嬴政,以仁义礼智信治天下的决心。砸碎就不用了。听你的话,给后人留个纪念。毕竟那些字还真是挺好看的。"

杜至柔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好看的字。她深知李斯的字有怎样的价值。李斯首创小篆体,用这种文字统一了全国的文字,对中华文明的流传和推广都有不可磨灭的作用。从书法本身来说,他写出的篆字,每个都是非凡的艺术品。他写字时用笔急促回转,象苍鹰俯冲盘旋一样敏捷迅速,收笔又好似游鱼得水,笔峰运用如同行云,笔画的轻重舒卷自然一体。眼前马上要断裂的碑文,每个字都坚劲畅达,线条圆润,粗细均匀,既具图案之美,又有飞翔灵动之势。她深知书写这种字体对人的要求之高。它要求中锋用笔,笔毫行进时不能有任何的波动和扭曲,这样写出的线条才会圆润流畅、精细圆整。随着轰然巨响,那堪称掩灭先轨,散绝后贤的法书碎成四段,而她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亦无一丝痛心。倒退二十年,此等摧残文明的野蛮行径会令她痛心疾首。她觉得自己真得变了。变得如此麻木,她自己都吃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晋失其鹿,葬送中华衣冠于戎夷之手。自己不争气,还能指望一个并不真心认同你的异族征服者,多么珍视你创造出的文明么?

随后的征途终于不可避免地让杜至柔见识到了人间地狱。从山东向南行,广袤的田野一马平川,原是刘宋最富庶繁华的青州和兖州, 此时已沦入战火荼炭,人烟断绝,鸡犬不闻,一片焦土火海中。杜至柔坐在马车内跟在队伍后面,连续几日的行军竟未见一个平民百姓的踪影,路过的每一个村庄都只剩下断壁残骸, 有些民房仍在燃烧,有的刚刚燃烬最后的蓝火苗,废墟四处向外冒着青烟。空中飘浮的是死尸与草木共同焚烧的焦臭,面目全非的残尸零零散散随处可见,横七竖八堆在村子里无人淹没,杀戮过狠的地方头颅残肢索性堆成了尸山,上空盘旋着黑压压的秃鹫。远处呐喊声不绝于耳,提醒着杜至柔又一个村庄沦入魏军之手,她马上又将见到几百上千具焦黑的尸体。阴风怒吼,做了鬼的百姓惨叫着呼唤寻找同样做鬼的家人魂魄。

天过晌午他们进入了刚才传来杀戮凄嚎之声的村庄。杜至柔浑身颤抖,贴身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奉命服侍他的兵士送来餐食,随着车帘掀起,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和尸体被暴晒的恶臭。杜至柔一把捂住口鼻,旁边的采萧一个没忍住,跌下车去伏地呕吐。杜至柔连看都不看那午餐,挥手叫送下去,那几名兵士面露难色,说陛下吩咐了定要照料好娘子,一餐也不能少,不然娘子的身体会垮掉。杜至柔闭着眼说自己实在吃不下,这里是苍蝇的盛筵,她无法与苍蝇一同进餐。兵士恳求她,若不吃饭他们定要遭殃,杜至柔勉强睁开眼看那食物,是几块干面饼和荠菜团,她忍住胃里的翻江捣海,摇头对兵卒说,给我先弄点水来吧,这样的饭菜…怎能下咽。兵卒更加为难:"这已是今日最好的膳食了。是陛下专为娘子准备的。陛下都吃不到白面饼呢,水也没得喝了,骆驼脚力太慢,上回送来的十斛昨日就饮用完了。下一队骆驼今晚才能赶到。"杜至柔无奈地问:"那这村子里…就没有井么?打上一点井水来喝也是一样的。"

"村里有几口井,可井里都泡着死人。"

杜至柔说不出话来,只木然看着眼前焦黑的断垣残壁,喃喃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自然不会天真地以为拓跋焘保证不让她见到死人的话是真的。书本上的战争比起真实的战争景象有多温和,她也能想象的出,但果真见到了,仍然是无以复加地震撼和恐惧。原本好好的山河,百姓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过的日子,就这样被两个任性的君主毁得渣都不剩。一个士官模样的见她重复地询问,以为她想知道原因,无可奈何地解释道:"我们都没带粮草,只靠抢宋人的粮食才能活,可是宋人知道我们这个策略,竟然提前把粮食都藏起来了,叫什么…坚壁清野,所以这一日断炊了。陛下也很着急。"

拓跋焘一着急,自然是下达更残酷的搜刮屠杀宋国百姓的命令,好让他们害怕从而献出藏起来的粮食,杜至柔不用想就知道。所以这几个村子才给毁得这么惨。当初她还暗自讥笑拓跋焘连宋人会坚壁清野的反抗策略都想不到,谁知这么快自己就陷进去了。她再恨他,心里上再与他划清界限,他们也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群士兵的奸淫怒骂声,夹杂着女人的嚎叫,那声音过于凛冽凄惨,杜至柔猜出了正在发生的事,头皮发麻,下意识对服侍他的兵怒道:"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在我面前决不允许有这样的兽行!"那士官面带无奈,大约是在心里嘲笑这位小娘子的天真无邪,杜至柔瞪起双眼厉喝:"快去!"那小头目慢腾腾地拔腿向声音来源处走,杜至柔随后跳下车,从马夫手中夺过马鞭,比其他人更快地赶到那群正在奸淫妇女的兵卒面前,挥起鞭子就抽,自己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怒火。那群士兵后背上冷不丁地遭鞭打,回头就向她扑来,裤子都没来得及提,刚好士官赶到喝止住这群野兽。"不要命了吗!这是陛下的女人!"那几个兵吓得一溜烟没影了,杜至柔才看清楚地上赤身裸体的女子,年龄与她相仿,无所顾忌地仰面躺着,满身满脸的污秽。杜至柔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氅将她的身体遮盖住,那女子直脖瞪着苍天,眼睛一动不动,如同死人,喘息了片刻,自己撑起上半身,虚弱无力地靠在断墙上。"给我点吃的。"

杜至柔回头传命将车上的午餐端来,送饭的是采萧。那女子一把抓过来猛吃几口,才顾得上打量杜至柔。乜斜着看了看她,突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好命啊,陛下的女人。"又塞了一口,接着道:"卖了个好价。"杜至柔的脸腾地就红了。女人抚摸着大氅上的白狐毛,轻声叹道:"好好侍奉你主子吧,别落得我这样的下场。据说你那个陛下很难伺候的,翻脸不认人…惹火了他,到时连我的下场都没有…我这一天才给强暴四次,不过十几个卒子…你这样标致的美人,少说也赏给上千卒子享用…哈哈哈,"她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享福去吧!"

杜至柔脸色霎白,采萧忍不住喝斥那女子道:"我们娘子好心救了你,你如何这般无礼…"

"好心救了我?"女人忽然又安静下来,喃声重复道:"救了我…"一转身从断墙另一侧拎出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是我儿,"又拎出一个,滴出的血鲜红,刚死不久。"这是萱台。"女子将一老一小两个头颅整齐地摆在杜至柔面前,一群苍蝇随即嗡嗡而至。

"在你前来展示你的好心之前,我一家老小就已经被你的兵杀死了。这里昨日还是我的家。"她指了指身后的残骸,杜至柔注意到断壁上被火烧过,却依然精美的云纹。

突然冒出的文雅用词,洁白细腻的皮肤,精雕细刻的院墙,这女子虽然已濒临疯癜,却不难看出她的身份。昨日还是富裕体面的乡绅眷属,不知什么原因没来得及跑掉,一夜之间下了十八层地狱。

"你们的兵在我面前砍断我亲人的头,为了逼我交出藏起的粮食。我家没粮了,我们的皇帝早给收走了,可你的兵不信。在你来之前,我已经被奸了好几次了…你救了我…你说说看,你救了我什么?等你演示完你的善良,装扮完圣女,下一波魏兵接着奸…贵人娘子,你说说看,你改变了什么?又拯救了什么?"

杜至柔的心一阵阵发紧,动了动唇,本能地为自己辩解。"我…我是魏国人,可我也是汉女,我没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更没有出卖过…"

女子骤然盯住她,恶毒的目光仿佛要将她看穿。"你是想说,你是汉人家的好女儿,虽然委身胡虏,但绝不是汉奸,你是为了帮助我们,为了拯救更多族人的性命,为了大局才牺牲自己的。呸!真让我恶心!"女人啐了她一口。"我都替你害臊!你躺在你那胡人主子怀里自欺欺人的时候,你穿着锦衣狐裘享尽荣华富贵的时候,你的同类正遭受着夜以继日的奸淫掠抢。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些,别和我说你不知道胡人的兽性,少在这里装天真装无辜!"她一指城郭外的小河:"那是易水流出的沟渠。以前曾有一天,流过来的全是血水,河上漂着数不清的女尸。鲜卑人把在邺城和幽州虏来的几万汉女投入军营,夕则奸淫,旦则烹食,后来索性将剩下的八千汉女全部沉于易水,我不相信你没听说过。小娘子,你说你预料不到你投怀送抱的鲜卑主子有多残暴,你说你多么大义凛然为拯救同胞投身豺狼,那么请问你,你的同胞有因为你自封的大义凛然,少死一个么?!有么!"

杜至柔如坠冰窟,牙齿都在打颤,那女人却又忽然转了面容,柔软的眼神体贴入微地扫过杜至柔的五官。"多美的一张脸,多清澈的眼睛,难怪命这样好。珍惜吧!好好享受吧!千人骑万人上的好日子,等着你享用哪!哈哈哈…"

杜至柔捂起耳朵,猛地转身飞奔而逃。跑了几步看见道旁有匹马,不顾一切骑上,向拓跋焘所在的方向风驰电掣般飞去,那刺耳的笑声却如枯桠上的夜枭,一声比一声尖厉,催命一样在她身后紧紧追赶着她,怎么甩也甩不掉。"好命啊,贵人…","享福去吧,小娘子…"

自我安慰的遮羞布无情地被扯碎,仿佛无数剜肉的小刀在刮她的脸皮,把她自以为清白的外表一点一点地揭开,显出罪孽深重的灵魂,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来自阿鼻地狱的审判,接受对灵魂永无止境的拷问和鞭打。"你改变了什么,你拯救了谁?你究竟做了什么…"

黑马如同闪电呼啸而至,拓跋焘正站在村口与将领商议下一步战略,不期然一阵黑旋风向他来吓了一跳。他还没看清,马上滚下的女子跌跌撞撞扑倒在他脚下,拼了命地对着他磕头哀嚎。"狴狸…狴狸!求求你,收手吧!停战吧!我们回家…我要回家…"

拓跋焘甚为惊愕,忙用手将她扶起,杜至柔却挣脱开他的手臂,再次跪下,依旧自虐般猛磕头,大哭着求他。他又试图扶她起来,又被她挣脱掉,如此反复几次,杜至柔的额头血迹斑斑,口中还在重复恳求他的话。

拓跋焘知道她是吓着了,一双臂膀用力将她夹住,也顾不上还有其他人在场,大手轻抚她剧烈抖动的后背,音色温柔在她耳边安抚着,仿佛哄着受惊的小孩。几名将领见状全都面露不屑之色,只不让拓跋焘看到罢了。

杜至柔渐渐平静下来,还是拉着他的衣袖恳求着。拓跋焘稍微放松了手臂,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他确是陷入两难处境了。仗打到这里,向前走,没粮食没水;向后退,恐遭人耻笑。他倒不在乎满目的尸山火海,但确实在乎杜至柔能否撑得住。他自己也有些疲倦了。这样的游幸,一点也不好玩。竟然还要饿肚子,比想象的差远了。看来是应该听杜至柔的,她早提醒过他宋人狡猾,会把粮食藏起来不给他吃,可惜他没听。这回要听了。他贪婪地向南方看了一眼,对着杜至柔安慰笑道:"好。就听你的。咱们回家。"

不想话音刚落,身旁的车骑大将军、河南王拓跋曜便开口道:"军旅之事,岂容妇人置喙。陛下被一妇人摆布于股掌,对其言听计从,岂有不败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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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峄山刻石》拓本。

这块是立在峄山(就是邹山)的。还有一个是立在泰山的,称封泰山碑。是秦始皇到泰山封禅时刻的。这两块均出自李斯之手,都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年)刻的。峄山这块被太武帝登峄山时推倒了。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和后来的红卫兵有一拼。但因李斯小篆盛名遐迩,碑虽倒,慕名前来摹拓的文人墨客、达官显贵仍络绎不绝。当地官民因常疲于奔命送往迎来,不胜其烦,就打算放火烧掉断裂的石碑,于是聚薪碑下,将其焚毁,从此不可摹拓。可是到了唐代,又有人叹惜秦碑被毁,便将流传于世的拓片摹刻予枣木板上。到了宋代,有人根据摹本重刻于长安,称长安本,这块山寨版石碑现存西安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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