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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七十一)

(2017-09-15 17:08:11) 下一个
上元节第二日仍为假日,百官在家祭祖,皇帝辍朝休憩。杜至柔素来醒得早,东方尚未露出鱼肚白,她已睁开了眼睛。稍微动了一下身子,手便触到了身旁酣睡的男人,不觉吓了一跳。这几年她很少有机会与拓跋焘同榻而眠,自己一个人睡习惯了,醒来那一刻见身边另有一人,竟有些发懵,默然看着他片刻,才渐渐想起前一晚发生的事情,脸上红霞四溢。

也许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艰苦征战北凉,回来未及喘息又是一个接一个的朝贺郊祀赐宴,种种惯例礼仪,连续几个月的紧张终于得以松懈,拓跋焘睡得十分香甜。浓黑的双眉舒展开来,唇角弯弯仿佛含着微笑,脸上是极其少见的如释重负的平静。这神情引起杜至柔几分好奇,仿佛不认识似的慢慢靠近他,目光自上而下一寸寸掠过他的五官,最终又回到他那双如墨描出的剑眉上。

原来这个男人是相当俊朗的。她的心中涌上一阵酸涩,分辨不出那滋味是遗憾还是自怜,她不知不觉叹了口气。虽然那声叹息轻如云烟,拓跋焘却立即惊醒。睁开双眼往窗外一望,骤然撑起身子道:"早朝时辰到了?!"杜至柔按住他肩膀笑道:"今日无朝会。"拓跋焘略一想才释然,颓倒在床上笑道:"积习难改。"杜至柔温柔笑道:"可算有一天放松的日子,陛下再歇歇罢,我先起身了。"

她刚要动,拓跋焘一翻身将她拘入怀里。"好不容易得你陪伴一次,才不放你走。"

他红润的双唇游走在她颈上,温存片刻后缓缓攀到她的耳廓,在她发热的耳边吐出串串缠绵的情话。杜至柔被他微颤的吸吮呵的浑身发痒笑靥如花,那颗徒劳冰封的心也随着他呵出的暖气迅速融化。
身为女子,总有些难以拒绝的浅薄快乐,比如此时"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得意,和曾经"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光艳动人。如此这般被一个深情脉脉的男人缱绻依恋着,她终是抵挡不住心中悄悄涌动的欢喜,放弃了挣扎,顺从地依偎在男人的胸膛上,低声呢喃道:"你把我宠坏了,你会后悔的…我们以后,都会后悔的…"
拓跋焘柔软的双唇依旧游走于她的红腮两侧,听到她欲拒还迎的叹息,略一翘唇,委委屈屈地怨道:"就是,我也担心呢。以后你恃宠而骄欺负我,可如何是好呢。"

这样无所顾忌的彻底放松依偎是两个人都许久不曾享受的奢侈。一时二人都贪恋这珍贵的昼寝时刻,相拥着不再言语。冬日里即便是白天,床帏之内也是一片晦瞑,只榻尾处那只金鸭熏炉透出几点光亮,袅袅吐出的香暖蒸得人身上越发慵懒迷离,只想将这一点对光阴的懈怠静悄悄地延续下去。终于盼来了一整天的休息,可以不再为朝政伤脑筋,甚至无须再听尘世喧嚣,只一心守着挚爱,聆听时光寸寸地流逝。无论前尘后世如何,杜至柔此时都不得不承认,忘掉一切伤痛,放下一切猜疑试探的内心是宁静而满足的,全心享受被爱的感觉是珍贵而美好的。她散发着光彩的生命,是由真心爱她的人,用他的青春,热情,真诚,饱暖来耐心呵护滋润,才换得的。

透窗而入的光影越来越浅淡,预示着晨光既起。榻上如漆似胶的两个人同时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仿佛心有灵犀。虽是辍朝日,拓跋焘仍要去太后那里请安。两人挣扎着放下了最后一刻的贪欢,她先推开了他,起来梳妆。拓跋焘笑吟吟斜倚枕上,看着佳人一头几乎着地的瀑布黑发,宛如一江逶迤春水流泻在身畔。杜至柔纤纤兰指轻拈一把象牙梳,蘸了一下荼蘼花蒸出来的膏泽,之后熟练地将长发分成左右两股向上挽起,浓密青丝便结成了两个松松的鬟自然垂落,乍看上去如清淡远山,珠钿稀疏,若隐若现。
这样的双鬟垂挂髻,杜至柔平日是不能梳的。自她十六岁那一晚成为妇人,她就再无资格梳双髻。后宫嫔妃平日多梳高椎髻,品阶不同的女官该梳什么发式亦各有规范,她与几个级别最高的女官是一成不变的蔽髻,加黑玳瑁,簪珥。拓跋焘曾笑话她梳那个发髻象头上顶了个簸箕。今日不用侍奉帝后,不出门见人,杜至柔便小小地放肆了一下,假装扮回尚未及笄的小女孩。
俏丽又不失顽皮的垂鬟髻令她瞬间还原为清纯少女。这些年的蹉跎竟然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碾压的痕迹。拓跋焘一动不动望着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扭捏的样子仿佛新婚女子撤掉障面团扇那一刻,脸红心跳地娇羞垂头。拓跋焘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唇边带着爱怜的笑意,小心翼翼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欣赏她脸上每一寸肌肤,如同欣赏稀世的珍宝。
"陛下,妾还没化妆呢。"杜至柔红着脸,轻声提醒他道。
"我来给你画。"拓跋焘呆呆看着她,吐出的话如同梦呓。

杜至柔嗔笑一声道:"陛下的手是用来开弓执辔的,哪里做的了这个?"

拓跋焘扬眉笑道:"朕一座江山都描绘的出,你这小小的唇眉还画不出么?"他边说边拣起奁盒里的细笔,沾上螺黛,一手捏着她的下巴,一手轻轻地替她描起眉来。
他的手极轻极柔,仿佛捧在他手里的不是杜至柔的脸,而是易碎的琉璃。杜至柔闭着眼睛,看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温热的鼻息,游移在自己脸上,仿佛春日拂面的飘絮飞花。
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至臻至美的事物都是如此吧。杜至柔心中的欢喜渐渐被伤感代替。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那飘絮飞花亦如此。
仿佛过了百年,拓跋焘才放下了托着她的手。便是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睁开眼,面对现实。

"我是第一次…"拓跋焘有些惴惴不安地对杜至柔讪笑。

她的心随着他的笑容往下沉。回头对着铜镜照了好久,喃喃道:"陛下第一次,所以拿妾练手。"
 
"你若不介意…我就再练练…"拓跋焘又拿起眉笔。杜至柔慌忙摆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不敢劳动圣驾了!妾何德何能…"

"古有张敞画眉,相如窃玉,寻常百姓尚能寻得此闺房乐事,朕为天子反享受不得,实在是不公平。"拓跋焘不以为然地打断。

"公平不公平,陛下偷香窃玉的生涯就此结束了。"杜至柔向窗外努努嘴,示意他往院子里看。

一群内侍护卫黑压压站满了小院。为首的宗爱手捧皇帝常服躬身侍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卑微奉迎,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

拓跋焘欣喜的表情渐渐熄灭,无可奈何地放下妆笔,叹口气回到现实。宫人服侍他穿戴完毕,他迈步向太后寝宫方向走去。几步后忍不住回头,如愿以偿地看到杜至柔靠在院门边,目送他远去。
彼时天空又下起了雪,身披细羽白鹭缞的少女倚门而立,一身雅素,唯面颊微红,任簌簌雪花落到她脸上,融化成点点晶莹。那原本一长一短的黛眉,也被这一片冰雕玉砌的琉璃世界抹去滑稽的色彩,看在拓跋焘的眼里,如同红梅初露的新蕊,开放在女孩淡若云烟的脸上。

这以后的日子相当平静,拓跋焘再无出人意料地光顾她的住处,谨慎地维持三人间的微妙平衡。元宵佳节的晚上他撒谎不陪皇后,偷偷溜去临幸宫人的艳事,第二天就出现在内廷起居注上。杜至柔连续几日在皇后跟前忐忑不安,不知赫连卿在看到无比敬业的彤史一丝不苟的记录后,会怎样刁难她。
然而赫连卿并未有为难她的举动,仿佛此事从未发生。每日仍勤于处理六宫诸事,恩威并施,由此后宫秩序井然,皇帝待她亦敬重有加,一月倒有大半宿在中宫,二人朝夕出入成双,俨然民间恩爱夫妇,令企图看一场帝后不合好戏的人失望噤声。更令人感觉出二人情谊甚笃的是,皇帝竟顺应了赫连卿的提议,擢升录事刘洁为秘书丞,日常伴驾侍从左右,掌出纳王命兼总文诰,接着又接受了赫连卿的求情,以柔然进攻没有造成重大伤亡损失为由,赦免了穆寿。此举无疑被认定是皇帝在向皇后示好,以巩固中宫地位。以往朝廷人事安排均由皇帝独裁,拓跋焘从不会为给女人面子而做顺水人情,今日竟如此听话顺从,众人皆感叹那场京师保卫战是赫连卿打的漂亮翻身仗,不仅赢得文武百官对她刮目相看,也收俘了皇帝的心,从此对她言听计从,青睐有加。
杜至柔在目睹这一切后,内心的凄凉和惶惑又增添了几分。皇帝对身边人的猜忌令她心寒,也使她在皇帝面前更加谨慎小心,能不参与政事就不参与,能沉默就沉默,谨言慎行当好一支没有大脑的毛笔,每日侍奉君前听候传唤,尽量把皇帝要下的诏书写得文雅得体一点,仅此而已。无论是公事,政局还是个人情感,皇帝如海底针一般深不可探的心着实吓住了她。帝王之心最忌被旁人摸透看穿,因此杨修必须死,萧何只有坐牢。不管前尘还是后世,这个名单还将长长地列下去。她杜至柔所能做的只有敛芒养晦,期待他那颗捉摸不定的心不会猜忌到她身上。皇帝近年来手段和心思愈加老辣,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运筹谋略直追以往最老奸巨滑的君王。诚然一个合格的君主,基本的职业素养就是强大的权力欲望,牢牢纂住权力,将一切可疑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维持住自己的稳定,才能维持住天下的稳定,才谈得上百姓的安居乐业。故而皇帝本人越老奸巨滑阴险狡诈,越是百姓的福祉,越是皇帝身边人的灾难。离他的距离越近,灾难越深重。好在拓跋焘作为一国之主,虽懂得权术,倒底没有特别使用过。不论是前朝臣子之间,还是后宫那群嫔妃,他对他们的勾心斗角都了如指掌,对于每个人的优劣长短都稔熟于胸。倘若他愿意,挑起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后加以引导,利用不同利益群的不同需求实现他们之间的相互制衡,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心思。当初对沮渠氏异乎寻常的宠渥,也许就是有意无意地用她来布局,平衡后宫乃至与周边国家的局势,可惜他一直没看出他的对手是杜至柔,而他与杜至柔下棋,还从来没赢过。他多少还保留着光明磊落的一面,只是杜至柔不敢预测他这一面还能保持多久。当她知道了他猜忌的同时还能与猜忌的对象言笑晏晏时,他这种人前人后显示恩爱的本事便令她冷汗四起。经过沮渠焉枝一事他已学会了不动声色的虚情假意,她便自然联想到他对她的情意,说给她的情话,倒底有几分真心。他虚实难辨的高超技巧已经从朝堂渗透进了私人情感,杜至柔在赞叹他独一无二的搏奕天资之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力以赴与他应对,在他还没有彻底掌握游戏规则之前,在他内心的阳光还没有彻底被阴暗吞噬之前,实现她的愿望。
二月初春,玉津园一片生机景象。今年天气回暖甚早,惊蛰未至,河堤两岸已颇有春意,云锁嫩黄烟柳,风拂杏花初蕾。拓跋焘与三两嫔妃做伴游园,欣欣然观赏早春美景,午后回至武英殿批折,直至挑灯时分方阅毕,放下最后的奏疏,对一直侍立在旁的杜至柔道:"替朕草诏:朕承统之始,四方未定,是以旰食忘至,频繁征战,期在扫清逋残,宁济方宇。至今蠕蠕陆梁于漠北,龟鳖肆虐于江南,奸竖群凶仍待征讨。用兵之法,军资粮草器械乃重中之重,是故有违军法贪秽军饷物资者,皆以极刑就戮。今诸征镇将军,王公勋贵,屡多逋慢,不能蹈锋捐躯,而求欲无厌,断截军物,朕数加督罚,犹不悛改。此番西北用事,赀调悬违者,有征西将军皮豹子,侵没官财,镇西将军王斤等八将,盗没军饷,所在掳掠,赃各千万,以上诸将一并处斩,家财充官。有功蒙赏,有罪受诛,国之常典,不可暂废。自今以后,不善者当闭门自改。其宣敕内外,咸使闻知。"
杜至柔不敢多言,快速写好这份杀气腾腾的诏书。拓跋焘又递过一份奏折道:"这个,你替朕执笔朱批。朕忙到现在尚未进膳,饿得狠了。"御膳已摆进来半个时辰,拓跋焘走过去狼吞虎咽,杜至柔拿着要回复的奏折跟到案边候旨,拓跋焘在吞掉一碗早已冷却的浑羊殁忽后,进食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捧着一盏鹿羹,边细品边下批示:"拓跋俊鞭三十,免职流徙统万。"
"这,"杜至柔愕然,拓跋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接着吃完羹,见杜至柔仍呆立,淡笑道:"怎么,想抗旨么?"

杜至柔硬着头皮道:"妾不敢。"

"有什么话就说吧,"拓跋焘漱口完毕,倚在凭几上冷淡笑道:"最近你越发恭顺的紧了。还想象以前那样听你的高论,怕是再不能够了。"他一双眼睛在她脸上转来转去,杜至柔被看得更加心慌,拓跋焘看着她不知道所措的样子,哼声道:"朕就这么可怕么?你这样疏远朕?"
杜至柔拧眉,心里暗骂一句真难伺候,近了不行远了也不行,脸上做出无可奈何的笑容道:"妾万死不敢违抗圣命。只是,新兴王是陛下的亲弟弟,还是尚书郎…他不过是,看错了数而已。"
"谁知道他是真看错了,还是伺机贪秽?!"
此番灭凉投降大魏的胡人近十万。拓跋焘下诏令赐给几位胡人首领每人三千匹缣,嘉奖他们带头归顺。尚书郎拓跋俊,皇帝的幼弟,执行时看错了,每人发了一千匹,监察史将此事奏与皇帝弹纠,便是杜至柔手里的这道折。
"奸臣贼子常用的伎俩,你竟然看不出来么?断截官物,入己囊中,结果是府库空虚于上,士卒百姓贫饿于下,唯权贵独饱,肥的路都走不动!"拓跋焘眼中闪着恨意,咬牙冷笑:"朕手痒之时刚好冒出这么个不张眼的可以让朕杀鸡儆猴。这顿鞭子不仅要狠抽,还要当众执行,再命全体王公贵族前去观刑,让他们知道,不管是谁,哪怕是朕的手足,犯了国法也要严惩!让他们做梦都不敢生出悖侫之心!"
杜至柔淡淡道:"新兴王殿下才刚刚十八岁,年少真纯,涉世不深,此次疏忽未必是有贪污的企图,也许真的只是看错了。"想了想,又正色道:"君视臣如腹心方为太平之本。陛下刚才的诛心之论无凭无据。无端以险恶用心猜疑大臣,非明君所为。"
拓跋焘一声轻笑:"朕自信比你一个纸上谈兵的妇人更深谙为君之道。"他微微抬着头,斜睨杜至柔的眼神疏懒而冷淡:"朕来告诉你什么是明君所为。一个明君最基本的所为,就是他每日应在惊恐中醒来,每日在忧虑中度过。"

"果真如此,明君很快会变成先帝。"杜至柔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真正的力量来自于仁慈。仁君以善政使民爱戴,使江山永固。"

拓跋焘不屑笑道:"读书读的把脑子都给读坏了。把精力浪费在博得百姓的爱戴上,才是最快成为受百姓爱戴的先帝的途径。"他双眼盯着杜至柔,目光如炬:"做君主的,不应琢磨如何让百姓爱戴他,而是应琢磨如何让百姓畏惧他。恐惧永远是比爱戴更可靠的情感。"
杜至柔不愿在此争执下去,轻轻摇头道:"尚书郎为九卿之一,位亚三等,行有佩玉之节,动有庠序之义,何况殿下金枝玉体,身膺王爵。加以鞭杖,诚非古典。公卿有罪,不可轻折辱之,尤其不可当众侮辱,此所以存大臣之体。"
"书呆子!"拓跋焘忍不住笑出声:"诚非古典?什么是古典?你指望这些亲贵象你们汉人那样在乎名节脸面,犯了错以后白冠氂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他的笑容中加了几分轻蔑:"对付鲜卑贵族,朕比你有经验。想把野马驯成良驹,唯一有效的工具,就是鞭子。"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已黑沉如墨,炯炯发亮的眼瞳中燃烧着怒火:"这些亲贵早该整肃了。你知道那堆奏本里,有多少是参他们贪盗军资物饷残虐低层士兵的?打仗靠的是什么,这些人比谁都清楚。贪污民调尚能容忍,民怨沸腾也有时间安抚。国家用兵之际,贪污军饷的恶果可是立竿见影。士卒兵不利,甲不坚,食不饱,看上去的虎狼之师一上战场像纸糊的一样溃不成军。果真到了亡国地步,这些军中蛀虫带着万贯家财投降异国,继续做他们的高官,朕被他们集体抛弃乃至五马分尸也触动不了他们分毫。"
说到这里他的怒气减轻了几分,脸上的神情渐渐被忧伤代替。"当年朕诛灭崔浩那几家汉人士族时,崔浩曾泣泪求朕,他说拔了他们这些汉族门阀,朕就要落入自己族人的手中,沦为他们摆布的傀儡。可惜那时朕年轻,还不到十六岁,不曾深刻领略其意。为政之道,在于制衡。朕自己打破了这个平衡。如今鲜卑显贵迅猛壮大之势如杂草丛生,朕连年征战又不得不多加倚重,纵得他们逆僭凶残无恶不作,而朕既无精力亦无能力翦除他们…果真让崔司徒言中了。"
杜至柔面无表情呆立,拓跋焘也并不想看她,自顾低头发着感慨:"如今天下暂时安定,是严厉管束他们的时候了。先从整肃军纪入手。朕既然握有赏罚之权,便要对得起家国苍生,对得起为朕卖命的每一个微小士卒。天子家天下,朕自己的家,能由着这帮权贵盘剥盗虐?"他忽然抬头,目光坚定对杜至柔道:"才刚的诏书更改一下。也不用让他们闭门思过了。他们若会自省,黄河都要倒流了。诏令廷尉与督察监,究治弹纠这几家鲜卑勋贵,包括皇亲国戚,清查私产,如有盗没侵吞军资之徒,处以死罪。谁都不例外。"
此时一旁侍立的宗爱忽然从袖中拿出一本章疏,呈到皇帝面前,卑微躬身笑道:"陛下,奴侪这里…有道表章,是今日陛下游园时,宜都王殿下呈上的。奴侪因见陛下赏花观景,不便扰了陛下兴致…"
拓跋焘拿过来打开,看完后疑惑问道:"穆寿上的谢表,给皇后的,怎么到了你手里?"
按制外臣给中宫上表,均由尚书女史,也就是杜至柔汇总整理,然后送呈皇后阅览。实际上连皇帝也不得截取或观看。内宫文书由皇后总揽,包括皇帝临幸后宫的那本起居注,皇帝都是没权力查阅的。
拓跋焘看着宗爱讨好的笑容,冷笑一声道:"朕明白了。你见朕对亲贵们起了嫉恶之心,便截了穆寿的谢表给朕。朕忌惮外臣与后妃勾联,你便以为有了机会,可以充当朕的耳目,给朕报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谁今天给皇后写了什么话,谁明天给宫妃送了什么贵重礼品,你以为这样可以称朕心意,是不是?不错,脑袋瓜很灵,转得真快。"
宗爱吓得跪地叩首不止,连声音都颤抖了。"奴侪只想着为万岁分忧,没想过别的!奴侪想着自己做的事,只要是于万岁有一分好处,奴侪也愿万死去博…"
拓跋焘涩然一笑:"这样看来,你竟是比朕的兄弟亲属,还要忠心耿耿。"宗爱连说不敢,拓跋焘温和笑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你的忠心可嘉,朕自然是要论功行赏的。"宗爱一愣,尚未露出喜色,听到皇帝淡淡吩咐道:"朕赏你二十板子。自己去宫正司领赏。"
宗爱一点没料到奉迎不成反遭刑罚,无计可施之际只有将已经青肿的额头叩了再叩,口中说着谢恩,眼角却向杜至柔瞥去,一脸求援的苦相。却不料这点小动作也被皇帝洞察到,一声厉喝"再加二十,滚出去!"宗爱吓得连谢恩都忘了,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百盏宫烛摇曳生辉,明灭灯影在皇帝的脸上流转,薄光宛如刀刃,削出他高挺的鼻梁,整齐的鬓角,将那张一刻前还温和微笑的脸,雕琢的锐利而冷酷。他眉头紧蹙良久,一抬头才发现侍立身旁的杜至柔脸色发白,双手都在微颤。他这才想到方才这一连串对臣子的严厉处罚,可能吓到她了。他微笑着对她伸手道:"来,坐下来陪我。"杜至柔的脸更白了,仿佛受了惊吓般浑身颤抖,拓跋焘索性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按在御座上,揶揄笑道:"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他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哄慰道:"朕对外也许会很凶,对你是很好的。朕说过不会再伤害你,不会叫任何人伤害到你。你忘了么?"杜至柔疑惑地看着他的脸,仿佛看着陌生人。这张脸是如此瞬息万变,只一眨眼,又从冷酷残暴变回了言笑晏晏,明朗得好似不染尘世的阳光大男孩。她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木然开口道:"陛下多虑了。妾不曾被惊吓到。"拓跋焘的笑容更加明朗:"那就好。"他将穆寿的谢表交到她手里:"这个应该是你收着的。哦,对了,中宫那里,你…"
"妾省得的。"

拓跋焘一搂她的肩赞道:"果然聪明。"看着那谢表,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思忖片刻,问杜至柔道:"穆寿虽给免了死罪,终究不能让他太安逸自在了。这小子大概在女人堆里真的很有人缘。这次替他求情的不止皇后一人呢。我族尚武,容不得这等脂粉堆里打转的纨裤子弟。你说,朕该给他发配到哪里去好?"
"陛下圣裁,妾不敢僭越置喙。"
"还说没吓到,"拓跋焘噗哧笑道:"看你好象惊弓之鸟。"他揽过她的腰,强迫她面对他的脸,翘起唇道:"就要你说,朕该怎样发落他好。"
杜至柔无奈面对着他,颤声应付他道:"自然是越艰苦越能锻炼人材的地方,越好。就象朔方…"
"好提议!让他去和拓跋丕做伴去吧。"拓跋焘放开手,扬声对她命道:"下旨,削了穆寿王爵,谪为主薄,充军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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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张图:杜至柔梳的双鬟髻。大交领广袖袍,素绢中衣。典型的北魏到北齐时代的女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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