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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六十六)

(2017-06-29 09:30:45) 下一个
营帐外炊烟四起,拓跋焘对一群高鼻深目的栗特兵提起昙无谶,士兵们均露出虔诚的表情,拓跋焘假意打听他的法术,栗特兵众说纷纭,只将昙无谶描绘成无所不能的天神,拓跋焘心中怒意满膛。站起身刚要回去,却听一位栗特士兵面带不屑嘲笑其他兵士道:"什么大咒师无比灵验,全是哄骗你们的。"拓跋焘立即回首看他,只听那士兵接着说道:"我以前往来京城与波斯贩卖香料,途经北凉时见过这个国师。他那寺庙需要上等迦楠香,我给运到他的禅房,亲眼见到一群王室贵妇公主进出,说是听他讲佛经,其实是教授她们男女交接之术,淫嬉之声我在院中都能听到。这昙无谶原先在鄯善时就与国王的妹妹曼头陀林私通,到北凉后把北凉的国主愚弄地晕头转向,捧他为坐上宾。他自称能驱使鬼给人治病,能让女人多生孩子。哈哈,借口传授女人多生孩子的法术与其淫乱,女人自然多生孩子。北凉诸公主王妃皆前去受法,那庙里乌烟瘴气…"说到这里就听几名士兵轰然大笑,咱们国主有个女人就是北凉来的,北凉那小国敢送这样的公主来和亲?可见你说的是假的。人群接下来爆出一番争吵,崇拜昙无谶的纷纷指责不信佛的士兵污蔑他们的偶像,争的面红耳赤,其间阵阵揶揄讥笑声,甚为刺耳。
拓跋焘回到自己帐中,一张脸寒得就要掉下冰。往御案后坐了,伸手拿过皇后的折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自己竟也不觉得。现在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才十六岁,至今不到十八岁的小公主,如何有这般超群的床笫技巧,娴熟程度连娼妓都自愧弗如。他拓跋家的女儿刚到北凉时,连被牧犍亲一口都要哭哭涕涕地写信回来告状。就算那和尚不曾与沮渠氏施什么法术勾他的魂,传授她奇技淫巧以悦男人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且,是用身体传授的。拓跋焘的脸登时涨红,眼中杀意顿显,提起朱笔在折上批了赐死夷族的旨意,仍下笔,看着那几个杀气腾腾的字迹发呆。

杜至柔以前总催他杀掉这个女人,他总也不以为然。那时他觉得是她的嫉妒心在做怪。这一年多无论谁在他耳边说沮渠氏的坏话,他都将其归类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为此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那日阿柔隔着门,半含忧怨半含酸地怨他口是心非,"你敢说你对她一点爱意都没有么?!"而他无言以对。他的迟疑说明了一切。拓跋焘想到这里,愤怒情绪渐渐冷却了下来。他是喜欢这个胭脂的。他迷恋她的肉体。虽然他很清楚自己与沮渠氏毫无一丝共同语言,她始终未能走入他的心里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只有杜至柔了解他的欢喜与哀愁,只有她能为自己解忧。为此他十分介意阿柔心里有没有他。他甚至有意无意地用这个胭脂来气她,他要用杜至柔捻酸吃醋的可爱神态,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拓跋焘叹口气。倘若胭脂是颗棋子,用她来平衡后宫甚至前面政局的各种关系,现在到了弃子的时候了么?他不是专情的人,但也绝非薄情之人。对于他迷恋过的女人,除非真伤到了他,他还不至于生性残暴到杀人不眨眼的地步。再说一个小兵的道听途说未必当得了真,至少应调查个水落石出。把那妖僧逮到大魏审个明白,果真不是,不可冤枉了好人。万一是真的,也不能只捡弱女子拿来泄愤,便宜了那个秃驴。他拿起朱笔把刚才的批示划了,叫来公孙质道:"卿替朕去北凉走一遭,把那个什么昙摩谶迎请到大魏来。就说那昙法师博通多识,罗什之流。秘咒神验,澄公之匹。朕思欲讲道,可驰驿送之。"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告诉牧犍,若不遣谶来魏,朕即加兵讨要。"

一月后沮渠若鞮自宫中出适乐平王,拓跋丕以身体尚未康复为由不便亲迎,皇后指派另外的拓跋宗室子弟代替他,将沮渠若鞮接到王府中去。杜至柔作为导引礼仪官护送沮渠若鞮登上宫门口的厌翟车,一旁沮渠焉枝叮嘱骑在马上代为迎亲的宜都郡王好生照看,那男子脸上无一丝喜色,语气生硬回道:"娘子有话只管托付正主去,我只是个替代的。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杜至柔愕然向他看去。这说话的声音她以前听到过。这位宜都郡王,是那个"当代的荀奉倩"。
一队人马徐徐离去,杜至柔转回身,神色忧愁向自己的住处走去。时至深秋,草木黄落,御园中萧条斓斑,杜至柔举目园中,只见蘋减绿,莲脱瓣,一抹雕阑,衰草凄凄霜叶尽染。她停了脚步,独自立于曲廊,久久望着碧水幽潭出神,一任落英如雨透过她单薄的衣衫,打湿她欲哭无泪的心。
身后一声呼唤,打断她的怔忡。她回头望去,是沮渠焉枝带着慵懒的笑容,缓步向她走来。"才刚忙忙碌碌地嘈杂不堪,也没顾上问你正事。"沮渠焉枝看她的眼中依旧是不变的傲慢,只脸上笑容添了几分温度。杜至柔帮她减轻巫蛊的嫌疑,她不由得不为所动。正如杜至柔点拨她的,在这座险恶无比的宫廷里,应该想办法找一两个值得信任的人,遇到难处时相互有个帮衬。她看着杜至柔的眼神里闪烁着信任,因为她现在就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这段日子我过于紧张劳累,大概是没休息好。你看我这脸,"她指着自己的脸颊,对杜至柔无奈叹道:"长了许多疙瘩,还有黄褐色的斑,难看死了。再过十几日陛下就回来了,要是让他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怎么办呢!"

杜至柔看着她哑暗肤色上一两点黄褐斑,茫然问道:"什么怎么办?陛下与你早就是老夫老妻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你们久别重逢,陛下还能在意你脸上这点瑕疵?"
"男人的心,你哪里懂得!"沮渠焉枝翘翘嘴唇:"他们爱女人的,除了容貌就没别的。陛下那么喜爱我,就是因为我生得美。如果有一天他发现我不美了,就要去喜欢别的美人了。世上没有不爱美女的男人。所以我千万不能让他看见我不美的样子,差一点也不行。"她皱着眉头,忧愁尽显:"这几日为了治这些讨厌的疙瘩,不知喝了多少苦药汤,还是不见效。我又让尚服局送来面药,用了也不见好。我很怀疑药里有人做了手脚。所以想来问问你,"她的目光在杜至柔脸上转动着:"你以前不是也长了好多红斑还有大疙瘩么?比我这个难看多了。你用了什么治的?效果那么好?"
杜至柔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盯着她看。那眼神令沮渠焉枝颇不自在,她对杜至柔挤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极其罕见地陪着笑脸道:"好姐姐,帮我这一次吧。以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嘛!我这个人就是表面上厉害,其实心眼是极好的。你若帮我度过这次的难关,我以后…"她咬咬牙:"一定向陛下举荐你,让他召你侍寝,把他让给你几次,你看好不好?"杜至柔惊愕地说不出话。沮渠焉枝咬牙说出筹码后,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默默看着水中残叶不出声。半晌,她的脸上渐渐浮起一抹笑。这笑意有失明朗,仿佛雾气深重的林间点亮的篝火,遥远而模糊,而她的眉宇间,也因为这个笑容,多了一种杜至柔从未见过的伤感。
"我在这宫里,拼命争,拼命抢,得罪了太多的人。多少人背后咬牙切齿诅咒我下地狱呢。其实我想要的,也不过就是陛下对我的爱,比对别人多一点点罢了。"

杜至柔心中无声地叹息。这个在众人面前不惮以最凶恶彪悍的面孔示人的刁蛮公主,原来也有如此纤细的小女儿家情怀。她看着沮渠焉枝的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怜意,轻启丹唇,静静吐出一个字。"藕"。

"什么?"沮渠焉枝没反应过来。杜至柔淡淡一笑,解释道:"面部斑点,多半是因气血不畅,风邪客于皮肤所致。尚服局的面药应是对症的。也许你每日化妆用的霜粉与面药相克,所以不见效。你把妆粉和面药都停了,只用食疗试试效果,我当时就是靠饮用藕汁治好的。莲藕性甘,凉,具有清热生津凉血的功效,是最适宜的滋补养颜之良药。取一段鲜藕,加粳米,蜂蜜煮成烂汤稠饮用,有健脾养血,使皮肤细腻的功效。对了,还可以将洁净嫩藕擦成藕泥,用纱布包上滤掉汁液,加入蜂蜜水,调匀后饮用,可以清心润肺。这个陛下也爱喝的。"
沮渠焉枝听的云山雾罩,半晌愣愣问道:"什么是藕?"

杜至柔略微吃了一惊。那北凉干旱之地,沙漠绿洲稀罕珍贵,没见过莲藕也在情理中。刚要开口描述,那沮渠焉枝转动着眼珠,抢先笑道:"不劳你费神解释啦,我找别人打听打听。多谢啦。"

第二天沮渠焉枝将尚食局和尚药局的主事都叫到她阁中问了个仔仔细细,见杜至柔所说的药理药性都与她们所说的一致,又严密盘查了一番医书,确定莲藕无论与何物放一起蒸煮煎炸,都不会产生一丝毒害作用,才放心命尚食局替她熬制莲藕饮品。消息传到杜至柔耳里,杜至柔苦笑着叹了声气。她倒底是不放心。即使自己给她帮了大忙,依然对自己心存戒心。
十数日后拓跋焘返驾,皇后赫连卿在自己殿中为他接风洗尘。二人说起此前巫蛊疑案,拓跋焘放下羹盏,面色阴沉对赫连卿道:"你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我见了你的表章,便谴使者去姑臧索要那妖僧,万想不到,那昙无谶竟然在公孙质到达的当晚,暴毙身亡了!"赫连卿也吓了一跳,不加思索地惊叹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么?!"拓跋焘点点头:"你也觉得这是杀人灭口。"赫连卿道:"只怕三岁小儿都能看出来吧!这做得也…太明显了!"拓跋焘看着漪兰阁方向不语,眼中依次转动着惊怒,忿慨,疑惑,直至苍凉。半晌,他叹息一声道:"我去当面问问她。即便赐死,也应给她一个申诉的机会,万一…真的只是巧合呢。不可多添一个屈死的冤鬼。"
赫连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沮渠氏可能活不过今晚了,赫连卿既有恶人恶报的感叹,更有一个鲜活生命转瞬即逝的悲哀。忽又想起方才皇帝提及此事时夹杂着惆怅的眼神,她从那眼神中读出一丝无奈。皇帝见了沮渠氏,果真会赐死她么?说到底,他们手里没有直接的证据,沮渠氏若抵死不认,谁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即使证据确凿,千真万确是沮渠氏施了巫蛊之术,皇帝在她凄声哀求的哭诉声中,果真不会起一点宽恕之心么?那是陪伴了他近两年的女子。皇帝果真狠得下这颗心么?
拓跋焘在漪兰阁院门外降舆,瞥了一眼门外笑盈盈跪接他的沮渠焉枝,心情亦十分复杂。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沮渠氏的确如以前的传言那样罪大恶极,掌握了某种摄人灵魂的媚道,令他在很长时间内神魂颠倒。至于那些媚术倒底是什么,他已经不关心了。他来这里,是想亲眼看看被戳穿那一刻,她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反应。他有些奇怪自己在得知被一个"狐妖"缠了一年多以后,竟是如此的冷静。这个女人在成为他的宠嬖之前,便与别的男人发生过关系,甚至,这一两年或许还曾偷偷摸摸地给他下过不少春药。他被她耍弄的团团转,为了她不昔让杜至柔伤心,让全后宫不得安宁。他的确是被她蛊惑住了,正如以往那些他讥笑过的昏君。他应该愤怒无比,暴跳如雷,可连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他除了怒恼以外,还品出了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怜惜。她不择手段所做的一切,不过也就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那一点点卑微的爱,而已。
他心事重重步入漪兰阁,院内的景象令他微微吃了一惊,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黑暗了下来。

阁门外廊架下多了几口灶眼,灶上两口大锅正向外冒着蒸气,几名宫人热火朝天地拉风箱扇扇子,不时验看着火侯。旁边地上堆了几只长莲藕,另有几名宫人正在一只接一只的清洗藕上的淤泥。显然那些藕是刚采上来不久的,藕枝白胖仿佛婴儿臂膀,甚是饱满新鲜。拓跋焘一时惊讶无比,那冒着白烟的沸腾汤水竟让他快速联想到了巫术,皱眉瞠目对沮渠焉枝吼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陛下,您此次南巡为民为国鞍马劳顿,几天几夜不得休息,好不容易把您盼回来了,妾要亲自为您炖一盅蜜糖莲藕汁,为您滋补生津,清心润肺…"沮渠焉枝甜腻的嗓音在拓跋焘耳边婉转升起,见他板着的脸上依旧乌云密布,索性钻入他怀里,艳若芙蓉的香腮轻轻蹭着他的下巴,撒娇笑道:"陛下就体谅体谅妾这一片苦心嘛!妾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这几段珍稀的莲藕,真是好东西!妾前几日脸上生了几个红点,试了好些面霜面药都不管用,愁死了!后来偶然喝了几碗莲藕羹,竟然就好了!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养颜润姿良品,妾以前真是孤陋寡闻!后来妾又灵机一动,命人将生莲藕切成薄薄的小片敷于面上滋养肌肤,您看妾今日的容颜是否异常润泽莹白,比您走之前还要好看一些?"

拓跋焘哑然看着她脂玉般细腻的脸颊,冷笑一声道:"你的本事还真不少。这次又是谁传授给你的?"沮渠焉枝一愣。慌忙笑道:"莲藕养颜的功效,妾早就知道,食疗也好外敷美容也好,都是妾自己想出来的。"她自然不会傻到真象她承诺的那样把杜至柔推到皇帝面前。她绝不会给别的女人一丝冒头的机会,何况,是杜至柔这种比她更有本事的女人。

拓跋焘拧着剑眉瞪眼看她,又转头看地上几段状如残肢的莲藕,突然神色大变,盯着沮渠焉枝猛然叫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藕?!"
沮渠焉枝微微吓了一跳,随即想起了什么,换上甜甜笑容,一如既往地娇声道:"陛下放心,这次妾绝没有役使劳工为妾千里迢迢运送莲藕。自从上次陛下申饬,妾时刻牢记民贵君轻的道理…"
她宠贯六宫恩泽尤渥时,曾命司宫监日役千夫,为她跋山涉水从蜀地采摘运送她最爱吃的金桔。此事被外官得知,御史弹劾,拓跋焘当面申斥了她一番,算是给御史台的交代。此时她并未留意拓跋焘脸上逐渐升腾的杀气,仍旧欢喜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就连为陛下炖藕汁,妾也亲力亲为,妾实在不放心假他人之手,谁知道会给妾放些什么。这莲藕是妾命人新近采摘上来的,只有最新鲜的才吃着爽,才有最佳的疗效。妾本想命人从宫外采买的,无奈时节已过,全平城也找不到一根莲藕的踪影,妾十分失望。本来都想做罢了,多亏尚耘局的内人偶然闲聊,说她们在宫里玉津池清理水面时,见到了几株正在盛开的白荷。多么神奇呀,已是深秋了,竟然还有荷花开放!妾无意中听到她们的闲言,忽然想到,这不正是上天給妾降下的福瑞么!有荷花便一定有藕,藕是荷花的根茎呀!妾连忙命内监找到那片荷塘潜入水下,把根植在泥里的藕全挖了出来,不过就这么一点。那荷塘原来竟是在十分偏僻的一个孤岛后面,孤岛上竟还有一处竹子搭建的破屋子,那地方僻静之极,难怪妾来这里两年了也不知玉津池内还有这等荒凉去处…"

她的话还没说完,拓跋焘如失了魂一样,脸白如纸,目眦尽裂,浑身僵直颤抖,瞳中跳跃的两簇火焰几欲喷出,就要将她烧为灰烬。沮渠焉枝终于停住了嘴,惶惑地睁着一向无辜的大眼,茫然不知所措。院内所有人都觉出了这股异常惊悚的气氛,可是没有一人知道个中缘由,只有皇帝身后的宗爱,提前向沮渠焉枝投去了一抹自求多福的眼色。

一声癫狂的怒吼自漪兰阁传出,地动山摇,威声撼天,其间蕴含的不甘与绝望,神鬼为之动容。惊天怒吼传遍后宫每一角落,传到静静等候着的杜至柔耳里,她放下手中书卷,勾起唇角,脸上露出一个比冰霜还要冷酷的微笑。

漪兰阁中的皇帝重重地喘着气,死盯住沮渠焉枝的眼光利如尖刀,恨不得将他碎成齑粉。一阵骇人的桀桀冷笑自他喉中发出,声如鬼嚎。半晌,他调整好呼吸,步步逼进那张绝美无双的脸,阴鹜深眸一寸寸剜过莹润细腻的肌肤,慢慢勾起一侧唇,对着依旧惶惑无辜,尚不知自己所犯何罪的女人,露出死神的诡魅微笑:"把这个贱妇拖下去,一片一片揭下她的脸皮,扔到太液池里,祭我母后的在天之灵!"

广袤皇城,重重宫阙,幽暗如深渊,宫檐鸱吻如同饕餮,再一次张开血盆巨口,将斗输了一切的败者吞了下去。宫掖重归寂静,万籁无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惟有飘在宫殿上空的一缕新鲜的血腥,笼罩着池边的断壁颓垣,久久不散。

枯涸衰败的池塘一片触目惊心的污浊零乱。浩劫过后,半池残荷碎叶裹着淤泥随波逐流,折断的莲枝举着向上的姿态漾漾沉浮,如同受尽凌辱的少女仰天哀鸣,无声诉说着悲愤。再也没有万荷蔽水的景象,再也不见娉婷纤弱的姿态。拓跋焘心如死灰呆立在竹寮边,望着这一潭死水半池残骸,一颗凝结了很久的泪,轰然落下。

闭上双眼,记忆中贞静纯洁的荷花又回到眼前。亭亭花枝迎风轻颤,像弱不禁风的美人,象他的母亲。

他快马加鞭,赶在母亲的忌日之前回来,就是想要带上阿柔来到这片荷塘,再次祭奠母亲的亡灵。"她死的那晚,亦是深秋,这早就枯萎的荷花忽然一夜之间全数开放,"那年,他带着杜至柔来到这里,这样对他诉说心中的伤痛。他相信这自母亲生命消失后反季开放的荷花上附有母亲的灵魂。知道这秘密的人并不多,这片残溏,连同这小小竹屋,都早已被人遗忘,他以为这里因此而安全。再料不到,他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情怀,他最为脆弱柔软的感情寄托,就这样被粗暴地连根拔起,毁得如此干净彻底,一片花瓣都不剩。

闭目伤神中似有一缕熟悉的幽香,杳然缥缈自他身后飘来。他的脸色渐渐宁和,闭目微笑,久久沉浸在这片记忆中的荷香里,不愿再回尘世。终于他意识到这花香并非来自记忆,它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世间,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恍如隔世重生,他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眼前的景象令他攸然呆住,如坠梦境。

半卷湘帘下,亭亭玉立的女子手捧一碗玲珑荷花,眉色淡远,秋水空濛,纯洁无瑕,静静与他对望。一身素缣长裙,纯白鹤氅将她娇弱的身子紧紧裹起。滚了一圈雪貂绒毛的风帽下,清水小脸白皙宁和,凝视着他的明眸不染半点尘埃。幽蓝月光如水洒在湘妃竹上,淡淡的霜色退却了竹屋斑驳的色彩。她的身后,太液池千顷烟波化做淡若云霞的布景,悄然无声地衬托着天地间这朵最纯净的出水芙蓉。素立片刻,她向他走来。洁白长裙曳地滑动,迤逦似流水。行动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一头青丝松挽成髻,摇摇欲坠,露出的玉颈纤长优雅,白如细瓷。她来到他面前,递上了那株种在玉碗里的玲珑荷。
"芒种时节我从这片荷溏采了几颗莲子,回到自己阁里精心培育…也许是我太苯…只养出这一株…"
拓跋焘猛地将她紧抱在怀里。巨大的委屈和哀伤化做强烈的酸涩热浪,杂乱无章地撞击着他的胸口,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灼烧翻滚。他把脸深深地埋进杜至柔的颈窝,一任那股酸楚的热浪冲上咽喉,又从鼻腔蔓延,直逼眼眶。悲怆如夏日午后不期而至的雨,瞬间将他的全身淋透,他猝不及防,丢盔弃甲,无处可逃,茫然躲进杜至柔的怀抱里,孩子一样委屈地失声痛哭。
"这片荷塘…是我娘…亲手栽种的…她留给我的,唯一的,念想…没了…全都没了…"

原来男人的心碎,就是这般模样。杜至柔惊讶看着自己怀中无助哭泣的皇帝,心中五味杂陈。强悍无敌的霸者抛开坚如铁石的外壳,无所顾忌地在她面前蜕化成孩童,向她展现出最为脆弱的一面,向她求一份安慰。仿佛有一丝悔意掠过杜至柔的心头,她尚未来得及察觉,已飞快地消逝。她咽下喉中凝结了许久的苦涩,将那株娇小的碗中花再次呈现在他面前。"陛下,你还有这个。"

拓跋焘茫然看着那朵清濯亭立的小花,弱不经风的姿态我见犹怜,一如身旁精心呵护着它的主人。他朦胧双目移到了杜至柔的脸庞,呆呆看着她清澈的眸波,一动不动,恍然若痴。片刻,杜至柔的小手轻轻抚上了他紧锁的眉头,"陛下,你还有我。"

他一把捉住了那只抚平他创伤的手。"叫我的名字,好么…"他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仿佛稍一松懈,这一生,便融进了无穷无尽的孤独里,如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澜。

她把他轻揽入怀里。"狴狸,你还有我。"她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地安慰。"我提醒过你的,放纵奸邪,早晚被奸邪所伤。"他红着脸把头埋进她的胸口,一片濡湿的温热,在她的肌肤上慢慢晕开。

也许自己这次…是有些狠了。杜至柔搂着他,仍然无意识地抚慰着男人的肩背。她除掉那根肉中刺的同时,借她的手轻而易举地毁掉了他最珍视的无价宝,这还不够,她还要特地在这个时刻赶来,从容不迫地流览他的痛苦,细品他的眼泪,欣赏他伤心欲绝的模样。对于她造成的这一切,她有一点惋惜,然而更多的是报复成功的快意。她没有做错什么。是他先用那个女人来伤她的心的。他有意无意地放纵那个胭脂,他不肯听她的话早早除掉那个女人,他乐意看到女人们为了他斗个你死我活,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女人们争风吃醋,斗的就是再惨烈,也伤不到他分毫。真是这样么?杜至柔的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她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她要他亲口品尝因到处留情而种下的苦果,她要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她生来就不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她不变的信念。男人的眼泪滴到了她手上,灼热晶莹,带着他的温度。然而他曾带给她的悲怆,痛苦和绝望,又何止是他这一点悲哀所能补偿的。他要了她父母宗族亲属三百多口人的性命,而她不过是掐断了他与亡母的那一点灵魂上的连通, 这小小的报复如何抵的上那一片尸山血海。她不会停手的。她要把他的痛苦继续延伸下去。她底下头,在他的额头盖上轻柔的吻,抬起头,脸上再次出现了一个时辰前,那个冰冷至极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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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昭仪沮渠氏是被拓跋焘赐死并灭族的。前因后果我到现在也没看懂。看起来似乎是和昙无谶有关。昙无谶是对中国佛教有巨大贡献的高僧,他的贡献不亚于后来的唐僧。是他把《大乘经》翻译介绍到中国的。他还翻译了其他十多部经书,总计所译现存本和缺本一共11部112卷。这些翻译文词华丽,尤其是他所译的《大涅槃经》和《佛本行经》富于文藻,且能婉转表达出本旨,不走样。
关于他个人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在当时就是相反的。一方面说他是首屈一指的高僧,上面如此辉煌的学术成就就是证明,另一方面说他是淫僧。可能这是引起拓跋焘对他感兴趣的最主要的原因。
16国直到南北朝时,有个很独特的现象就是各国整抢高僧,到了疯狂的程度。比如佛教中鼎鼎大名的鸠摩罗什(他的父亲鸠摩罗炎,据考证是西游记里牛魔王的原型。那他岂不成了红孩儿了。)ANYWAY鸠摩罗什,龟兹人,前秦的苻坚非要接他来中原,龟兹不放,苻坚便派将军吕光率兵七万,攻伐龟兹,得到鸠摩罗什。接着吕光父子也慕名争他,再接着姚兴为他出兵灭后凉,把他迎到自己国里当国师,奉为国宝,最为离奇的是,姚兴见鸠摩罗什"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强行配给他十名妓女,逼令受之,就为了让他延嗣。
昙无谶也受到了这种待遇。他被北凉的沮渠蒙逊(沮渠氏之父)大礼接到国中,上面他翻译的那些经书都是在北凉完成的。北魏太武帝听说其有道术,便遣使向北凉要昙无谶,《高僧传·昙无谶传》说,“时魏虏托(拓)跋焘闻谶有道术,遣使迎请,且告逊曰:若不遣谶,即加兵。”明显以战事相威逼。但“逊既事谶日久,未忍听去。”太武帝因此又派李顺向蒙逊要人,并说:“闻彼有昙摩谶法师,博通多识,罗什之流;秘咒神验,澄公之匹。朕思欲讲道,可驰驿送之。”可见其是志在必得。而蒙逊态度甚是坚决,“此是门师,当与之俱死,实不惜残年。”蒙逊既不愿交人,而太武帝又以强势步步紧逼,使得北凉的形势甚是紧张。义和三年(433)三月,昙无谶只好以寻《涅槃经》后分为借口要求西行,“蒙逊忿其欲去,乃密图害谶,”于是遣刺客在路上将昙无谶杀死。
可是《魏书》对他的死因完全是另一种说法。说他是因为和北凉的公主们不清不楚,而貌似国王蒙逊一直蒙在鼓里。然后拓跋焘有一天从路人的口中听说有这么个高僧,以武力威胁蒙逊将他派到北魏,就是《高僧传》里记载的,"且告逊曰:若不遣谶,即加兵。"蒙逊不遣,并且发现他与自己的女儿,儿媳的丑事,拷讯杀之。
至此,帝知之(知道什么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拓跋焘知道什么了),于是赐昭仪沮渠氏死,诛其宗族。这事和沮渠氏有什么关系啊?不知道。我只好展开联想的翅膀,瞎编了。
这种被灭族的死法,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巫蛊。于是我编出了巫蛊那段。以下是史书原文。
《魏书•卷九十九•列传第八十七》:始罽宾沙门曰昙无谶,东入鄯善,自云“能使鬼治病,令妇人多子”,与鄯善王妹曼头陀林私通。发觉,亡奔凉州。蒙逊宠之,号曰“圣人”。昙无谶以男女交接之术教授妇人,蒙逊诸女、子妇皆往受法。世祖闻诸行人,言昙无谶之术,乃召昙无谶。蒙逊不遣,遂发露其事,拷讯杀之。
至此,帝知之,于是赐昭仪沮渠氏死,诛其宗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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