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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五十三)

(2017-04-12 11:58:30) 下一个

五月,庚寅,太阴岁星合在奎,大吉。宫里便于此日行第一轮占卜祭祀,挑选有资格铸造金人的嫔妃。

暮色四合,十二名候选女子按星座方位肃立于圜丘之上,手托祭器,敬告群神,祈求福祉。

皇帝着絺冕御大驾,百官及诸部大人酋长陪祀。皇帝立青门内近南坛西,内朝臣皆位于帝北,外朝臣及大人列位于青门之外。廪牺令掌牲,陈于坛前。女巫执鼓,立于陛之东西面。皇室宗亲里选出子弟七人,执酒从女巫南面北上,之后女巫升坛,摇鼓。皇帝跪拜,百官内外从拜,以酒洒天神主,再拜,如此重复七次。礼毕,皇帝率百官部酋退出圜丘立于黑门内,等待女巫占卜的结果。

一弯如弓细月,眉黛已残斜挂苍穹。晚风吹动皇帝的玄衣纁裳,衣上绣的颗颗粉米在月色衬托下仿若真珠。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的四旒珠,他神色肃穆望着不远处那十二名嫔妃,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祭前太后曾郑重问过他,可否有既定的人选。他摇了摇头,苦涩的笑容里带着伤感。等了这么久,终于还是不能按自己的心愿娶到结发妻。既如此,那就谁都一样。他认了命,淡然对太后笑道:"全部交予天神去决定吧。"

于是后宫所有的嫔妃不论品秩,共十二名,全部出现在祭坛上。

皇帝静静立在晚风中,英姿勃发,抬头仰望漫天的星辰,璀璨流光。他忽然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记忆中那给予她异样温暖的女子,就出现在这样的夜色里。那夜,他孤独立于东宫檐角下,她背靠着漫天的璀璨星光,轻声送上那一句关怀的话语,他听到自己一颗冰封的心,随着那声关怀霍然开朗。那天,他刚满十七。

他沉浸在怅然若失里,不曾留意女巫已占星完毕来到他面前,对着他说了一大串话。他茫然听着那些眼花缭乱的占星术语,荧惑入太微,句陈犯地辕,终于耐心等到了最后的结论。位于句陈星西南,在五车、毕、昴间站立的女子,不宜为国母。盖因轩辕以母万物,由后妃之母兆人,而这几位女子,犯了轩辕。

剩下七名嫔妃,下一个黄道吉日那天,开始铸造金人。

沮渠焉枝便是一位犯了轩辕的大凶之人,气得生了场病。

她病倒的第二天午后,皇帝去她阁中探望。自她入主漪兰阁,这里便翻天覆地换了景象。以前的摆设物品几乎全都不见,皇帝仓凉一笑。这样也好,免得睹物思人。那些旧主人用过的笔墨纸砚,香盒妆奁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自她去后,皇帝并不曾踏入过漪兰阁几次。他不再往哪个妃子的寝阁里去了,需要女人陪伴的时候,严格按礼仪程序宣她们入太极殿侍寝,即使是他最宠爱的沮渠氏,也不例外。今日她身体不适,皇帝觉得自己应前去探望,不然显得太过薄情。

沮渠焉枝服了药,刚刚睡下。皇帝在她身边小坐片刻,看了看她的气色,起身离去。走到阁门边,眼角余光瞥见一物,他停了脚步。

那是一套烹茶器具。他的心微微一动,向那紫檀架走去。用手捧起鹾簋,望着簋壁上的缠枝蔓草鱼子纹,久久无语。半晌,他叹口气将鹾簋放下,轻声问门边垂手侍立的户婢:"这些器物,还在用么?"

那婢女先是一愣,随后堆起笑容道:"回禀陛下,不曾再用了。只是夫人觉得这鹾簋甚是精美,就将这全套的茶具留了下来当摆设。"

听到这话,拓跋焘才将目光转到这名侍女脸上,看着她笑道:"你怎知这是鹾簋?"

这侍女便是那日去六尚传唤人的阿容。见皇帝正眼看着她,心内大喜,脸上微微发红,道:"奴婢不仅知道这是盛盐的簋,奴婢还会煎茶呢。"

拓跋焘的笑容又加了一层,欣然看着她道:"那你现在就煎来让朕尝尝。"随后叹了口气。"朕好久都没闻到茶香了。"

阿容先是难以置信的一愣,随后欢喜无比,连着几声"奴婢遵旨",取下那套茶具先擦拭的干干净净,接着跽于案边调膏煎水,专心致志烹起茶来。皇帝倒不曾关注她的身影,目光始终望着窗外残阳古树发呆。那边沮渠焉枝依旧睡意酣浓。随着阿容分杯酌茶,久违的香气飘入皇帝鼻中,他收回视线接过阿容递上的素面琉璃盏,但见雪白汤花澄于盏中,白沫与盏缘相凝却不溢出,含笑点头道:"咬盏手艺不错。"阿容激动得脸更红。

无论是阿容的技艺还是皇帝品茗的鉴赏力,连同这些咬盏酌澄的术语,都是从杜至柔那里学来的。她还是杜美人的时候,常在阁中烹茶点香,吟词奏曲,用以打发漫漫长日。有时来了兴致还会教身边的小丫头识几个字。那阿容原不过是个守门的二等婢子,除了有人拜访传唤,她是没机会走入内室,近身伺候主子的。有一次其他嫔妃来找杜美人玩,恰逢杜美人于暖阁内煎茶,阿容上前禀报后,双目始终不离杜美人的手,退出时艳羡的表情,让杜美人生了传授她茶道的心。

杜美人也曾教过小罗和其他小丫头,无奈她们没一个有这份耐心。只有阿容学的很认真,很快就将程序烂熟于胸,调制出的茶汤也象模象样。而拓跋焘虽不惯于饮茶,却非常喜欢看杜美人煎茶。以前天天腻一起时,渐渐也在她的指导下品出些滋味。今日一见阿容煎茶的样子,便知是从杜至柔那里得来的技艺。杜至柔。这个被他强迫逐出记忆角落的名字,此时猝不及防闯了回来,那音容笑貌连同这丝丝袅袅的清香,清晰无比地霸占住他所有的意识。

他叹了口气,将盏置于唇边浅尝。陌生的味道令他眉头一蹙,他面带遗憾笑道:"可惜,只是看上去很象而已。"阿容的笑容立即呆滞在脸上。皇帝并不顾她,继续独自叹息道:"昔日王献之的外甥羊欣,擅长行草,尤其摹仿起王献之的隶书来,惟妙惟肖,几近乱真。可惜那字虽写的很象,却总给人缺点什么的感觉。仿佛大户人家的婢女陡然做了夫人,虽然身处其位,然举止羞涩,终不似真。"拓跋焘看着手中茶盏,茫然感叹道:"如此看来典雅的大家风范,是学不出来的。"抬起头,他对阿容命道:"去尚食局,找一个精通茶道的内人到阁中来给昭仪烹茶。昭仪感染了寒气,需多饮些性味甘温的茶汤生热暖腹。"

阿容被皇帝一番刻薄话奚落地无地自容,悻悻然领命而去,皇帝又在身后叫住了她。

"你只需对那女子说是昭仪要吃茶,不需提朕。"

望着阿容离去的背影,他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他期待着自己小小的如意算盘不要落空,那个令他思念的人果真能如他的意,前来与他会面。

他是真的想她了。对于得到她的低头妥协,他已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十分清楚如今即便自己放下身段去找她,得到的也只能是她的闭门羹。很显然她宁愿为奴,也不愿再与他和好,否则早就有所表示了。他长叹一口气。这小妮子的傲气令他叹为观止。如今这情形,自己反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动用权力命令她来见他?他很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恐怕他最多是能得到她一句冷淡的话。"我可以奉旨见你,但永远不会奉旨爱你。"对于给予他无情的打击,她向来是不缺创意的。求爱不成杀了她?他要的是她的爱,不是她的命。要了她的命,更加得不到他想要的,还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如今这般想见她,就只得自己动点心思,创造出一个假装不经意的机会,既保存了自己的脸面,还有和她倾心诉说博得她回心转意的余地。

六尚二十四局,他敢说唯一精通茶道的只有杜至柔。以沮渠氏的名义召她来,她必不会怀疑其他,如此这般便无意中"恰逢"心上人。沮渠氏服的汤药有安神定气的作用,且要睡一阵子呢,如此自己便有了和她说话的机会。皇帝暗自为自己的小聪明叫好。傻呼呼的沮渠氏做别的不行,做个障目的盾牌还是绰绰有余的。皇帝歪起脑袋,脸上露出翘首以待的笑。

那阿容撅着嘴来到尚宫局向他们要人,尚宫果然找来了杜至柔。阿容一见是她愈加懊恼,这个女人落的比自己都下贱了竟然又得到机会去皇帝那里露脸,自己本来也有大好机会的竟然就这么飞了。阿容恨的劈面就骂杜至柔道:"死奴婢竟然又时来运转了!快到陛下跟前显白献殷切去吧!"杜至柔一愣,还未等有所反应,阿容又看着她讥笑道:"丑的跟个猴子似的,还想登天呢。去了也是白搭,陛下哪里还会再正眼瞧你。"她忽然眼珠一转,皱着眉对杜至柔道:"我看不如这样吧。你也别去了,长这么丑再吓着陛下。你把那点秘诀教给我,我再去伺候陛下一次。陛下若问起,就说你刚好病了就是了。"杜至柔总算听出点眉目,插起腰怒目而视道:"陛下传的是我,你敢李代桃僵?不要脑袋了么?"

她并不想去见拓跋焘,可更厌恶阿容,不愿让她得逞。那阿容见杜至柔斜系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粗头粗脸撸着袖子双臂插腰,端的是一付标准悍妇模样,吓得变了脸色。真要拼命,自己怕不是她的个儿。她立即换了笑脸,上前挎住杜至柔的手臂,很亲热地对她笑道:"好姐姐,就再教我一次吧。我等了这么多年,才有个出头的机会…我得抓住不是?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过!"

杜至柔吓了一跳。没想到世上果真有这样的人,变脸如同变戏法,前倨后恭只在刹那之间。她哑然看着阿容好久,才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倒底,要我教你什么呀?"阿容大笑道:"看我,都忘了说了。陛下想饮茶,嫌我给煎的味道不对,非要到六尚来找个会烹茶的人。他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弄的么,所以我想让你再教教我。我都是照你以前的方法烹制的呀,怎么还是有差别,不知是哪里出问题了。"

杜至柔立即明白了,脸上渐渐出现一个单纯明净的笑。他还想着自己,所以借茶来迂回表达思念之情。杜至柔心里掠过一丝甜蜜。大概每个女子都想得到男子的一片深情吧,她也不例外,尽管她清楚,这是虚荣。可知道有人还惦念着自己,哪怕那是个仇敌,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杜至柔品出了心头一闪而逝的喜悦,重新收拾好理智和自尊,对阿容摇头道:"陛下现在正等着人过去烹茶,哪里有工夫容我现传授你技艺。"

"没关系。"阿容很机灵地笑道:"我一会儿先去向陛下回禀,就说精通茶艺的内人病了,得了痢疾。患这等病是断然不能接近陛下的,更不可调制饮水羹汤。陛下若还想饮茶的话,便只能找我。以后我每日到你这里来研习茶道。一艺在身,还怕将来找不到令陛下赏识的机会么?"

杜至柔心中对阿容的厌恶不由减轻了几分,代之以理解与赞叹。钻营,势力,攀高枝,不守本分,随别人去鄙视吧。有个翻身的机会就一定要拼命抓住,不甘心,不认命,不受出身微贱的摆布,自己的命运自己想办法改变,自己把握。换了是她,怕都没有这等志气。

只是她编造的谎言实在是拙劣。很显然她没看出皇帝的意图。她以为皇帝口中"精通茶艺的内人",是谁都可以代替的。也难怪她看不出来。当日杜至柔被逐出寝阁,惶惶然如丧家犬,之前皇帝对她的斥责贬谪处罚,何等严厉冷酷不留情面,都是一丝不差落入她眼里的,之后皇帝对沮渠昭仪异乎寻常的盛宠不衰,也是她日日亲眼目睹的。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帝王家尤其常见,她只道这个皇帝也不例外。连吃杯茶都要取悦新欢,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沮渠昭仪,可见皇帝对她用情之深,心里哪还会给这个得罪他的旧人留一点地方呢。如今丢弃在这里,一年多了不闻不问,任谁也会断定,皇帝是真的忘了她了。

杜至柔看着阿容斜吊起的一双势力眼,暗自嗟叹她的傻大胆。无知者无畏。如此这般禀报上去,皇帝要是听说她得了痢疾,一定会派人来查,到时这个阿容的人头定要落地。她苦笑了一声,看着阿容道:"我可以再次指导你烹茶的技艺。"阿容一喜,杜至柔接着正色道:"但你要替我向陛下传几句话,因为你不可以欺君。一会儿在陛下面前,你要如实禀报我的情况。"

阿容脸色急变,正欲争执,杜至柔提高声音道:"你直接回禀他,就说这个精通茶艺的内人自感罪孽深重,不配再去侍奉陛下。"说到此,她的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剧烈的委屈和悲伤,喉中堵着一团酸涩,茫然望着远方一色天水,再开口的声音充满了凄凉。"你替我告诉他,贱妾殃咎,天命不可求。昔日班姬具任姒之德皇英之貌,尚作秋扇诗自喻…妾心犹被陛下厚德覆载,不肯废捐于罪邮…"

"你说的是些什么呀!"阿容瞪大眼叫道:"我一个字都没听懂!"杜至柔自顾自流露的愁绪突然被打断,哑然看着她回不过神。那阿容皱起眉盯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狐疑问道:"你让我替你传话…你不会是在…害我吧!"

杜至柔想了一下,从案上取来一柄新制的素白团扇,提素手运皓腕,在扇面上写下两行字,递到阿容面前。"我没有害你的必要。我还指望你替我与陛下鸿雁传书呢。你把这个交与陛下,他自会明白我的心意。"阿容瞪着那些字,不知是什么意思,苦着脸对杜至柔道:"那陛下要是又喜欢上你了怎么办?我不干!到时他定要叫你去伺候茶水,我再无出头之日了!"杜至柔讶然看着她,片刻转身坐下,又在团扇另一面提了两行字,对阿容温柔和善笑道:"他看了这个,会再让你给他煎茶的。只是你制出的茶汤对不对他的口味,就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阿容使劲瞪着那扇子,似乎要从中发现什么隐藏的歹意,片刻后泄了气,愤愤然对杜至柔道:"你一定藏了坏水了。你恨我如今爬到了你头上,所以借陛下的刀杀我。我不替你跑这个腿。到时候扇子递上了,我命也没了!我没这么傻!"杜至柔翻着白眼:"那我就不教你茶道!"阿容汗都下来了。

"好!我去!"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阿容咬着牙,狠狠说道:"我就赌这一回命。输了,人头落地。赢了,摆脱守门的贱命,日后得一大笔奉禄,衣锦还乡!"

伺候皇帝后妃饮食的奴婢是最上一等的奴婢,也是最得主子的宽容和信任的。通常来说她们即使犯了点小错也不会受到重罚。这些人虽是奴才,得罪了她们也没什么好下场。轻的给你饭里吐几口唾沫,重的给你汤里下点泻药,你难受好几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些人平日在宫里行走都是昂着头的,别的奴婢见了也要敬畏几分,也因此成为低等奴婢奋斗的目标。等她们过了二十岁告老还乡,还能从主子那里得一笔不小的养老金。穷人家的小女娃,不甘心被饿死,要不为奴要不为娼。从五六岁被送入宫里当差,吃苦受累挨打受骂,一点点熬到最上等,然后在众人的艳羡中干干净净离开宫廷,再不用时刻担心被罚被打被飞来的横祸处死,拿着自己挣来的钱嫁人生子奉养父母,是这里成千上万的女奴最好的归宿。杜至柔看着阿容毅然决然的神态,仿佛看到了她拿命赌来的锦绣前程。

阿容揣着团扇回到漪兰阁时,皇帝早不见了踪影。原来她刚走,沮渠焉枝就醒了。刚一醒,就钻进他怀里撒起了娇。皇帝心中暗暗叫苦。这等黏忽劲,躲都没处躲,倘若那个会烹茶的内人果真是杜至柔,撞见这一幕还得了,以后更没希望了。皇帝暗自懊恼今日运气太差,随口编了个托辞,只说还有要事与大臣商议,改日再来探望,三晃两晃地遁去。

翌日皇帝更不能去漪兰阁,因为要去主持第二轮的占卜。占授著作郎测出今日大吉,七位嫔妃便于此日开工,铸造金人。

所谓金人其实不是纯金的,而是铜胎鎏金。工艺非常精细复杂。从蜡模,浇铸铜液,打磨,焊接,表面鎏金,直到上油,抛光,前后共十三道工序,每道工序又分为若干小步骤。其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都将导致金像变形,所以此项工程难度极大,不是术业有专工的匠人几乎可以肯定是会失败的,故而人们普遍相信,能够最终获得成功的外行人,一定是得到了天助的吉利之人。由于工艺过于繁琐,许多不太重要的步骤只能由匠人代替完成,剩下的都是非常关键的,不可假他人之手,比如今日这道浇铸。之前匠人按照这七位妃子的相貌各雕了一个蜡质的模型,在其上浸涂专用泥浆成为泥模,干燥后烘烤,使蜡熔化流出,从而形成一个中间为空腔的器范。今日这七名女子各站立在熔炉前,亲手将自己的模范头朝下脚朝上倒着送入窑里,固定好,等皇帝祭祀完毕,便要将铜锡合金溶液注入模范的型腔中,完成艰巨工程的第一步。

皇帝率百官重臣于不远处的祭坛上虔诚祷告上天,希望天神显灵降下福祉,为大魏选出一位元德充美,温仁肃雍的国母。炎炎烈日下众人于毡上西拜天讫,跪而复立,立而复拜,如此反复十余次,汗出如浆浸透了层层礼服,直到拜讫,杀牲,太常寺乐工奏《八佾》之舞,方礼毕而起,退于东西二陛,肃立观看嫔妃们浇铸。

透过熊熊烈火望去,身着青翟祭服的女子广袖一展露出纤纤素手,衣袂随之飘旋犹如凤凰展翅,待时飞翔。火中舀起滾滚熔流,屏心静气全神贯注,将一抔抔铜水注入浇口。豆大的汗珠接连涌出,顺着她们美丽的脸庞流下,悬在下颌如檐下如帘的滴雨,没一个人敢分神去擦。铜液的温度,浇注的速度,均匀细腻的手法,平和持久的耐力,缺一不可。倒着浇是为了将气孔与同液中的杂质集中于人像的底部,使铜像中上部细密,五官清晰。直到浇口于气孔皆充满了铜液,她们才停了下来,直起腰,各个长出一口气。

一个时辰后铜液凝固冷却,工匠上前拆掉模范,七个初具规模的小铜人摆在了皇帝与百官面前。

下一步骤是打磨修整,使铜人表面光洁精密。然而有三位女子不必进入这一轮了。有两位是眉毛眼睛糊在了一起,还有一位鼻子塌了。一个浇注便淘汰下去三个,而后面的工序还有近十道,皇帝仰面望天,口焦舌燥,心里默默祈祷上苍垂怜,此番手铸金人占卜,定要选出个人才好,如此耗神费力的选拔着实不宜再来一次。也许前面的祭祀还不够诚心,下面的几次要更加虔诚,除此之外即使是他这个天子,也再找不出左右天意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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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节要说明展示的东西比较多。


注1: 成语婢作夫人。是南北朝时南梁的毒舌评论员袁昂说的,不是拓跋焘说的,我借用过来给我的男主角了。袁昂写了一卷《古今书评》,把魏晋书法大家共25名,点评了一遍。从王羲之开始,每位一句话,基本上都是比喻。到了羊欣这儿,就是婢作夫人。把羊欣的字,比做大户人家的婢女当上了夫人,虽然在那个位子上,可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身,羞羞怯怯的,终不似真。这话说的真够损的。后面更损。评到书法家徐淮南,是他的字好象小地方的士大夫,徒劳地追求大家风范,终于不免露出寒酸气。书法家阮研的字,是没落贵族失去了品位,杂乱无章再也出不了英贤。

注2:鹾簋。cuó guǐ,盛盐的器皿。

这是1987年陕西法门寺唐塔地宫出土的一套"七事"。后排中间那个,就是錾金鱼子纹鹾簋。

顺便说说其他这几件。那个龟,是放茶粉用的盒子。龟嘴可以倒出茶粉。前排中间是鎏金壶门座茶碾子。前排右,是鎏金仙人驾鹤纹壶门座茶罗子。茶罗子,即茶筛。是饼茶经茶碾碾成碎末后筛茶用的。后排左,是鸿雁球路纹银笼子,供烘烤饼茶后,趁热装入纸袋,暂时存贮器。后排右,是摩羯纹蕾钮三足盐台,饮茶时放盐用的。
这一套是唐懿宗御用的。不止这些,这套茶具出土时有十几件。我没找着合影,就只上这几件了。

文中的素面琉璃盏:

注三:手铸金人占卜并非北魏独有的。胡人一直流传如此占卜吉凶的风俗。《汉书•霍去病传》载,"霍去病收(匈奴)休屠祭天金人。"《史记索隐》载:"韦昭云作金人以为祭天主。"崔浩对此的解释是,"胡祭,以金人为主"。就是说胡人祭祀的风俗是以"作金人"为主。
鎏金工艺。中国殷商时代就已非常发达了。到了北魏时代更是成熟。南北朝时期出土了数不胜数的鎏金佛像和人像。精湛之极。文中出现的这道工序是注浇,明崇祯版《天工开物》里有一张浇注的版画。这是在铸造大型青铜器。槽很长很多,没有一个统一的浇口。小型器皿的话就一个小口,熔化的金属液从浇口倒进去。

这是现代人在浇注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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