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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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苍生》第八章

(2024-02-25 22:05:48) 下一个

8

(1)  

张德存还在“关”这边儿。他像屁股上扎着葛针,坐不住,一会屋里,一会院儿里,一圈儿圈儿转。打马骡子惊,他听说,广坪让村里叫了去定余粮数,老出不来,德成哥家是贫农,都这样弄,对他这样的富农,还讲客气?他吓得要命,身上一阵阵冒冷汗。

灵芝上年春天又添了个闺女。他们结婚后,先后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打那灵芝再没生养。十几年过去,孩子都长大了,他们摊上了大难,大闺女被区长逼婚,和未婚夫一起上了吊,两口子觉得自己就一个儿的命。他们也认了。他们觉得自己顶着个富农帽子,孩子来他们家也跟着吃气受罪,少就少吧。谁想,灵芝四十的人了,突然“有了”,生了个跟玉儿大脸扒了个小脸的小妮儿,他们觉得这是老天爷可怜他们那么好个闺女说没就没了,又打发玉儿转世投胎来了,他们高兴得要命,给小妮儿起名叫珠儿,大名广珠。这两天,孩子不时地,不这不那的就哭。这会儿,又哭了,张德存大声喊道:“你不好生哄哄她,叫她号号么?”灵芝知道,他是因为广坪让让村里弄了去,紧慢的回不来,担心广坪挨打,又想自己家余粮数,不知村里给定多少,不知怎样逼把法儿,越想越害怕,自然心焦木乱,连忙陪着笑说:“多大点儿孩子,能不哭两声儿?我刚才去喂上猪,她醒了,哭起来了,我迭忙喂她奶,把嘴给堵上。”

广培星期六家来了。孩子师范毕业,因为功课好,当了中学老师。广培怕自己教不好,格外用功,过星期天常常不回来。他知道农村正搞统购统销,不放心,星期六半过晌午就来家了。广培对他们说,村里叫卖多少就卖多少,真没的吃了,还有他。张德成说:“光指望你能行?你吃公家饭的,也得按定量給口粮。”广培说:“那总比一家人都在村里的好点吧。”今天他们催他回学校,他不肯走,说,明天一大早走,不耽误上课。吃了晌午饭,广培去陈家找淑媛,张德存本想让他去德成大爷家打听广坪的事,怕让人看见,没敢让他去。黑了天,这才叫他去了。

广培回来了,爹在堂屋门口站着,珠儿不哭了,娘在屋当门,架架着她,教她学走路,广培说了碰见德成大爷,大爷说的话,张德存听了,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说:“天都到这时候了,四妮儿还没出来。他那个性子,认死理,不服降,今天得挨苦了。”又说:“你大爷家是贫农,都过不了关,咱这个成份的,那还不得给弄个底儿朝天?”广培说:“那也不一定,人家会讲道理,也得给算帐,还说了,不能饿死人。”

第二天天蒙蒙亮,灵芝做了炝锅面条儿,让广培吃了,叫他赶快回学校,广培吃完,又上了娘屋里,亲了亲妹妹的小脸儿,出门走了,娘嘱咐他路上小心,爹满腹心事地送他到大门外,广培说:“爹,想开点儿,土改,把地拿出去十来亩,不也过来了,不就是让卖余粮吗?还按斤给钱,不至于这样害怕。”张德存说:“你快走你的吧,不用担心家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一步说一步,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你在学校里可得好好干,你娘,你妹妹可都指望你哩。”广培说:“我的事,你不用操心,不会偷懒磨滑。”张德存说:“好,那就快走吧,别耽误给学生上课。”广培走了,走出去老远,他回头看,晨光里,爹还在门口站着,原先高高的个子,直直的身板儿,三年过去,不知怎的,变得佝偻了,躬躬着腰,广培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广坪在村公所挨了一顿揍,爷两个争了半晚上,最后还是应下来卖小两千斤,才算过了关。第二天,消息传得全村没不知道的,张德存也听说了,更害怕了,可是一连三天过去了,村里还是没找他,他在家坐不住,就背了粪筐,出去拾粪。拾粪也拾不到心里去,转游几圈儿,就家来了。灵芝劝他,说:“别愁了,广培不说了吗,有他呢,人家家里没有人在公家干的怎么着来?”张德存说:“你哪里知道,他在学校里也得吃定量,别说挣不了几个钱,就是有几块钱,咱这个成分,也不敢上黑市买粮吃。”灵芝说:“不说谁家没的吃了,就给购粮本儿吗?”张德存说:“你想想,到时候,要购粮本儿的,还不都得伸着手,跟麻子叶样,有贫农,中农,咱还不得使劲朝后挨?非饿干牙不可。”灵芝说:“甭管什么成份,都是一张嘴,一个肚子,成份不好的,不吃饭也得饿死。也没死罪,就是死罪,也没把人饿死这么个王法。他反正得大差不离的。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广培回学校后第四天晚上,村里通知,叫张德存上村公所。张德存对灵芝说:“要过堂了。”灵芝说:“过堂也罢,过殿也罢,你得好生跟人家说,咱确实拿不出更多了,一家人没法儿紥起脖儿来啊。”张德存说:“是这话,咱也没敢报少了。”

张德存去了,跟广坪一样,还是东堂屋,审人的,除了疙瘩子脸队长不在,还是吴家槐、驴长脸那几个人。

张德存随他爹的,自来就小胆儿,旧社会,见了官家的人,那怕是个保长,腿肚子也转筋。新社会,划了坏成份,胆儿更小了。张德存进了屋,本想客气地跟人家打个招呼,可是心里害怕,嘴不听使唤,咕嘟着没说出成句的话来,吴家槐让他坐下,他的腿有点合撒,说:“不用坐,站着就行。”吴家槐不耐烦地说:“叫你坐下,你就坐下。”张德存半个屁股挨在一张杌子上,就算坐了。

吴家槐拿眼瞪着张德存,瞪了一阵,瞪得张德存心里发毛,把头耷拉下。吴家槐说:“张德存,你不用弄那个可怜相,跟吓得了不得的似的,这些人不是狼,吃不了你。告诉你,今天不打你,也不骂你,就是卖粮食这点儿事儿,你老实点儿,有个好态度,多卖,别打马虎眼,就没事儿了。”张德存说:“我打心眼儿里,就不敢跟领导来虚圈套,报的数儿,就是算好了账,尽可能地多卖,没留后手儿。”

吴家槐小老鼠眼眯缝着瞅着张德存,说:“不屌准吧。你使了使劲,报了个一千五,你敢说没留后手儿?听你这话,就不老实。”张德存说:“真没留后手儿。家里一共还有两千二百斤粮食,三口子人—小闺女虽说小,喂奶的娘们儿饭量大,比我都能吃,从这到吃上新麦子,还有八个月,再加上鸡狗鹅鸭,共总才留了七百斤粮食,真是不多。”

吴家槐说:“土改的时候,给你家留了九亩地,老头子死了,闺女没了,广培去吃公家饭了,怎么家里才存那么点儿粮食?”张德存说:“猛一说,家里九亩地,不算少,可是,地孬,见不了多少粮食,加上給广玉办嫁妆—嫁妆也白办了,卖了一点子,上年家里的坐月子,来客来人儿,也破费了不少,都是从粮食里出,真就剩下这么多。”

吴家槐把眼一瞪,气哼哼地说:“你是嫌土改给你留的地孬,才不肯多卖余粮啊?”张德存连忙说:“村长,吓死我也不敢那样想,我是说实情。”

吴家槐站起来,伸手指着张德存的鼻子,说:“甭管你说的是实情虚情,今天我就告诉你,你想叫村里同意你报的那个数儿,没门儿,少到底,你也得卖两千。你不答应,就甭想从这个门儿出去。”张德存哭咧咧地说:“村长,我没说半句瞎话,真卖两千,出了正月,就得断顿(1)。求你高抬贵手,放俺过去。”

吴家槐说:“村里把你们几个孬成份的户,放到尽后头,就是因为你们不敢反犟。你看着老实,到了事儿上,还真敢耍滑头。我看你是老实拐鼓(2)。明告诉你,这个手,老爷们儿不能抬。你家非卖两千不可,你要不同意,就说明你对土改不服气,我们就給工作队说,给你把成份改了,叫你升升级,当地主分子。到那时,你还是不能少卖。你看着办吧。”

张德存瘫坐在杌子上,快秃撸(3)下来了。他吓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吴家槐说:“怎么不说话?想论堆(4)啊?”驴长脸走过去,扳起张德存的脑袋,晃荡着,说:“你到底是咋着?两千,干不干?”吴家槐说:“松开他,叫他自己拿主意,要不就卖两千,要不就升成份。”

张德存的心扑腾扑腾地跳,浑身冷汗,一下跌坐到屋当门,他嗫嚅着说:“别,别……我答应……卖两千……”吴家槐冷笑道:“真是不挨鞭子不过河,好了,别弄那个怂样儿了,没人可怜你,爬起来,来填上这个表儿。”张德存合合撒撒地站起来,走到桌子跟前,吴家槐指着桌子上一张表格,写了张德存名字的那一行,“原报数一千五百”后面“确定数”,给他一支钢笔,说:“在这里写上两千,签上你的名儿,再按上手印儿。”张德存手哆嗦着,歪歪扭扭地写上“2000斤  张德存”,又在自己名字上,按了手印。吴家槐把表格收起来,说:“进门就痛快地应下来有多好,非得叫老爷们儿费这些唾沫。快回家吧,做好准备,听通知,上粮所交粮食。”

张德存头晕脑胀,跌跌撞撞地走出村公所东堂屋,走出村公所大门,来到街上,天不早了,又冷,庄稼人都趴窝睡觉了,路上没个人影儿,鸡不叫,狗不咬,晴天了,天上月亮铮明,月光下,枝杈干枯的树木,路旁的柴禾垛,连泥巴顶的村屋好像都在冷风中发抖,张德存的头脑一下清醒过来,两千二,两千,二百,这几个数儿老在他头脑子里哧溜溜转,家里满打满算就只有两千二百斤粮食,他自报了一千五,他是老实人,他胆小怕事,没想过也不敢对抗政府,可是人家不信他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了死命令,立逼他卖两千,就给他留下二百斤,一家三口,八个月,把鸡狗鹅鸭都消交了,让你吃糠咽菜,这二百斤粮食也吃不到明年二月,一个春季,头麦里,怎么办?要购粮证?他怕村干部,去找人家,人家不啰啰他,怎么办?两个大人,还有那么点儿个孩子,不得饿死?他不敢不答应,不答应,人家就给改成份,那不要人命?他吓坏了,答应了。他后悔了,他本应该像个男人—虽说是富农,可你还是个男人,你有老婆孩子,有理有据的跟吴家槐争掰,哪怕姓吴的吓唬人,要给改成份,哪怕要他的命,也不能答应卖两千,可是他做不到,他一到村干部跟前就打软腿了,直不起腰了,凭着嘴说不出话了,人家说么就是么了。也难怪,从土改往这,吴家槐身上就像长了瘆人毛,他见了他就害怕,还有那个外村来的驴长脸,跟旁边那几个都立立楞楞(5),跟凶神似的 ,吓人得很,他不是人家的对手,不用过招,他就得败阵。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张德存像醉汉一样,歪歪杠杠地走着,两条腿酥酥的,没一丝劲儿,来到村小学前头大汪跟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他不想回家,到家怎么给灵芝说?灵芝嘱咐他的话,白嘱咐了,他自己说的话,是狗放屁了,灵芝知道了这个结果,不得急死?一家人咋活?灵芝是守常大娘娘家村里的人,是大娘给他找来的媳妇,娘家是好成份,跟了他,倒大霉了,这几年跟着他吃气受罪,没埋怨过他一句,闺女出了那样的事,没疼死,好歹闯过来了,四十的人,又添个孩子,忒难为她了,再来这么一家伙,还不要了人命?张德存,你忒无能了,按村里人的说法,忒屌么不是了,活着没点儿用,不能给老婆孩子遮风挡雨,还给家里惹事儿,成了家里的祸根,活着也没多少用处了,人家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欺负得再厉害,自己一句反犟的话也不敢说,这样活着有啥意思?活得没脸了。真是活够了,不如死了算了,他死了,撇下个寡妇娘们儿,带着丁点儿个孩子,村里就不好再难为她了,广培也不会不管他娘和妹妹……

张德存越想越觉得“死”是个“好”办法儿。他看着眼前的大汪,天还没特别冷,汪里的水没上冻,没有风,月光下,水面像镜子一样平,时不时的,泛起一溜溜儿波纹,是汪里的小鱼儿在游动 。河湾村就这么一个汪,全村人都离不开这个汪,除了上大冻的两三个月,它常年是村里闺女媳妇的洗衣池,一块块捶衣石,被捶得光滑儿的,汪边儿上常响着“砰砰”的捶衣声,姑娘媳妇的说笑声,捶衣石上,自然也落过数不清的苦女子的辛酸泪。它还是村里人的公共“澡堂子”,小小子们不用说,一年有几个月泡在汪里戏水,打“砰砰”(6),就是大人,热天也趁夜色在汪里洗澡,不知谁,也不知从啥时起立下了规矩,男的在汪东头,女的在汪西头儿,洗澡的时候,男人们咋咋呼呼,胡打嬉闹,女人们嘁嘁喳喳,就是闹玩儿,也细声细气儿。张德存因为娘死得早,爹稀罕他,不让他靠近汪边儿,更不许他下汪洗澡。有一回,他被苦瓜哥硬拉着下了汪,他不会水,差点儿淹死,从那,他再也没敢招过这汪里的水。张德存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活得窝囊,一辈子窝囊,土改以后就得加个“更”字了。张德存看着大汪,流出了眼泪,心里想,一辈子不敢下这个汪,今天豁上了,就朝这个汪里跳,把命交给它吧。他站起来,面朝着自己家的方向,闷念道:“灵芝,广培,对不住了,我走了,你们忘了我,个人好好过吧。”说完,抖抖劲,一头栽进眼前大汪里。

事有凑巧,张德存朝汪里跳的那一刻,刘洪林正从学校大门出来,他看见,月光下,一个高个子男爷们儿跳汪了。刘洪林爱看闲书、唱本儿,冬天夜长,他跑学校来找老师啦呱儿,借书看。刘洪林眼见有人跳汪,心想,这是谁,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这么想不开,急忙转身“咚咚”跑回学校,喊了两个老师,三个人不顾天冷,脱了衣裳,下到汪里,费个好劲,把跳汪的人捞了上来。但见这人满头黒泥,看不清脸面,刘洪林摸摸他的身子,还没断凉儿,可是把手放到鼻孔上试试,已经没气儿了。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师说,这人要是直着身子跳下去,这一霎儿死不了,他是头朝下栽到汪里的,头插进汪泥里,一下就没气儿了,看来是真不想活了。一个年轻老师回学校拿来电棒子照着,刘洪林用树叶子擦去死者脸上的的泥巴,一看,惊了个倒坐子,我的娘,这不是叔伯亲家张德存吗?这是咋着啦,土改那样的大风浪都过去了,现在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怎么走了这一步?

两个老师喊了刘洪林回学校擦干身上泥水,穿好衣服,刘洪林跑着上张德成家給送信儿,年轻老师到村公所报告。

张德成家一家人都睡了。大门外突然响起“砰砰”的敲门声和急咧咧的“德成哥,德成哥”的叫喊声,张德成嘴里嘟噜着:“这是谁呀,什么急事?”急忙起来去开大门,如兰把已经睡着了的广坪蹬醒,说:“快起,我听着是西头咱爹喊门,出什么事了?”两口子迭忙起来。张德成敞开大门,刘洪林张嘴气喘地说:“德成哥,了不得,出大事了,德存兄弟跳了汪,人完了。”张德成的头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差点晕倒,急问:“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刘洪林说:“我晚上没事上学校找老师玩儿,出学校门,老远看见有人跳汪了,我不会凫水,赶紧回学校叫人,把跳汪的救上来,可是人已经没气儿了—他是头朝下往汪里栽的。我迭忙来送信儿,知道德存兄弟家,就灵芝和一个小丁点孩子,怕猛一说,受不了,就先上这里来了。”

张德成说:“兄弟,亏了你看见,接着就把人捞上来了,他那个死法儿,是真不想活了,没办法儿,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天这么晚了,不让你家来了,你快回家,暖和暖和,我得赶紧去办他的后事了。唉,俺叔家的灾就是完不了了。”刘洪林说:“那我走了,你劝着大爷大娘点,别太难过了。”

刘洪林走了,张德成先嘱咐广坪夫妻俩,先别让爷爷奶奶知道,明儿吃了早晨饭再告诉他们,接着说,我赶紧叫起你娘,咱一起上你婶子家,你娘看着小珠儿,如兰跟着你婶子,看好她,让广坪快上苗庄学校叫广培。

广坪回屋穿上袄,疾奔苗庄去了。张德成转身回屋,却看见李桂芹正扶着老嫲嫲站在堂屋门台子上,张德成惊厥厥地说:“娘,黑更半夜的,你怎么起来了?”老嫲嫲颤声说:“德成,别瞒我了,我不聋,都听见了,你德存兄弟没了。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看灵芝,这两口子是什么命哎。”

张德成夫妻正劝老嫲嫲在家听着孩子点,明儿再去看灵芝,如兰听见爷爷屋里动静不对,疾步跑进去,一边点着油灯,一边喊“爷爷”,只见爷爷想伸手指什么,但动了几动,手没抬起来,耷拉到铺沿上,头也歪到了一边,如兰哭喊起来,说:“奶奶,娘,俺爷爷不好了。”老嫲嫲和张德成夫妻急忙进来,一连声喊“爹”,老头子好像稍稍动了动,就一动不动了,如兰朝屋外奔,说:“我去请先生。”说着就急匆匆走了。老嫲嫲眼里含着泪说:“别叫了,你爹回不来了,他刚才听见咱说话了,知道德存的事了,叫他侄儿给疼死了。先生来也没用了。你俩就别在这里守着了,快上灵芝那里去吧。”

张德成和李桂芹只好去了,他们刚走一会儿,如兰领着村里的邱老先生来了。老先生进屋,坐到老爷子床前,拿了他的手腕把脉,又翻翻他的眼皮看了看,说:“老哥从土改受了惊吓,得这怪病,躺了几年了,心脉都很弱了,不担事儿了,这回是急火攻心,引起中风不语,告别人世了,得这种病,不用说咱庄稼人,就是城里的大干部,也难扒出命来。老太太节哀顺变,孩子们办理后事吧。可是刚才没问,怎么德成和桂芹不在?”如兰说:“俺爹和俺娘上俺叔家去了。俺叔他……”邱先生说:“德存的事,我听说了,可惜了。德存不该这样。”如兰说:“但凡逼得人轻,谁会走这条路。这一下子,俺叔没了,连俺爷爷的命也要了。这是什么弄法儿?”邱老先生说:“不说这个。平民百姓评说不了国家大事。我走了。”

 

张德存的尸首已经拉回家来,停在堂屋门里一张床上,如兰来的时候,灵芝已经哭不出声儿来,嘴里埋怨张德存“真不愧是你爹的儿,孬泥,人家叫多卖粮食,你就死啊?他把粮食都给拉走,咱就要饭去,你也不能死哎,你死了,素净了,撇下你老婆,你岁把的孩子,怎么活?你还不知道,你这一死,把咱大爷疼死了,你多大的罪过啊。”李桂芹偎在灵芝跟前劝她:“ 他叔一辈子就不是有转环心眼儿的人,不到急处,他也走不了这一步,咱不埋怨他了。他也不愿意撇下你娘们,更想不到把他大爷带了去。你也想开吧,他一蹬腿走了,咱还得朝前过,有广培撑着,咱还得拉巴珠儿,叫她长大成人。”如兰趴到婶子肩上,哭了一阵,抬起头,说:“俺珠妹妹呢?”李桂芹说:“珠儿忒小,怕她害怕,让你苦瓜婶子抱去了。”

广坪陪着广培来到了,兄弟两个趴到灵前,嚎啕大哭,广培头磕得地“砰砰”响,说:“爹,你好糊涂啊,除死无大难,你这是怎么了呀。”兄弟俩哭一阵,张德成跟他俩说:“你俩别哭了,听我说,广培,你家来了,别光哭,得拿主意发丧。那边你爷爷也过去了,我跟你大娘、广坪、如兰得快回去。”广坪和广培同声惊叫:“爹(大爷),你说啥?俺爷爷死了?怎么回事?”张德成说:“咱在外头说你叔的事,他听见了,疼坏了,急火攻心,一句话没说就断气儿了。”两个孩子听了,疼得碰头,广培说:“大爷,你们快走吧。这边有我,大爷放心,我一定好好发送俺俺爹。”

张德存跳汪自尽,惊动了全村人,也惊动了工作队和村干部,连夜开会,商议对策。会上,疙瘩子脸队长和吴家槐主张,张德存用死对抗统购统销,不能被他吓倒,让张家明天就把死人埋了,马上开村民大会,消除恶劣影响。梁仲山说,这一次,张德存他大爷也死了,张家在河湾村是大户族,弄得忒过分,脱离群众,张家发丧,还是按老兴俗办,咱别干涉。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最后决定请示区里,第二天,队长和梁仲山一起去了县城,刘青田区长答复,工作队长的意见体现了原则性,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梁仲山的意见比较切合实际,也不违背原则,为了团结大多数,就按梁的意见办吧。

出事后第七天,河湾村老张家,一天发了两场丧,张家老林添了两个新坟。办完丧事,广培第二天要回学校了,吃过午饭,他给娘说,心里闷,坡里转转,出村去了老林。他想起上回来家,他星期天没回去,星期一一大早,他走,爹送他的情景,爹可怜可哀的样子,谁料想那竟是跟爹的诀别,他当时并没想到会有什么大不幸将临,只是觉得爹活得艰难,哪知几天以后,爹就决绝地把自己四十几岁的生命打发了。广培十分懊悔,他过分的相信那些“文件”,以为不过是动员卖粮食而已,工作队会执行政策,广坪挨难看,是他脾气犟,爹哪敢跟人家犟,不会有事的。他本应把事情往坏处想,给学校请个假,在家陪着爹,爹上村公所,他在外头等他,爹心里有解不开的疙瘩,他给排解,过去那个时间点,爹就不至于走上绝路了。爹出殡,他不只是嚎哭,他还捶自己的胸膛,打自己的脑袋……

广培在爹坟前站了大会子,又来到大爷爷坟前,土改,爷爷吓死在会场上,大爷爷从那得了怪病,再不出门,不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脸捂得纸一样,白得吓人,花白的头发,胡子老长,像鬼一样,村里人说,大爷爷是因为亲兄弟死,疼得害了“失心疯”,他问过西医,大夫说,他得的是忧郁症。这一次,大爷爷听说了爹的事,硬硬地疼死了……

广培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有一杆子高,起风了,林里的柏树枝摇动起来,天更冷了,他该回家了,娘得挂着他了。广培正要走,却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他心一动,一惊,一热,是陈淑媛来了,她不是在学校没回来吗?什么时候来家的?这大冷的天,怎么还跑这里来了?广培迎了上去,一眨眼,淑媛肩上背个手缝的蓝布书包来到他跟前。广培眼圈红了,说:“淑媛,你?”淑媛泪眼婆娑,咽声说:“叔的事,你为么不给我捎个信儿?和尚上学校给我送干粮,给我说了,我回来的。”广培说:“我不能给你捎信儿。这不是什么好事,对你不好。”淑媛说:“有什么不好?我不在乎。叔这样了,我怎么也得回来哭他一场,再就是不放心你。”广培的眼泪往下淌,低声说:“淑媛,我不要紧,你不用担心。”淑媛两眼定定地看着广培,点点头。一边敞开书包,拿出冥纸,火柴,在坟前点了,扑通跪下,说:“德存叔,淑媛来送你了。你活得苦,到那边歇息去吧。你放心,广培会照顾好婶子和妹妹,我也会帮他。”说着,呜呜哭起来,哭一阵,趴下磕了头,广培拉起她来,说:“天挺冷,咱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淑媛问:“不就是卖粮食吗?怎么会这样?”广培说:“ 一是给定的余粮数忒多,剩的很少,没法过了,还听人说,人家吓唬他,说态度不好就给改成地主成份,他心眼儿窄,觉得走投无路了,就……”淑媛说:“你们家土改以后摊的事太多了,太苦了,广培哥,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广培说:“淑媛,你别担心,我撑得住。”淑媛说:“我相信你,你记住,不论多难多苦,都有一个叫陈淑媛的女生支持你。”广培说:“淑媛,谢谢你。”

(2)

 

统购统销动员阶段过去了,村里就像过年一样,一下热闹起来,各家各户跟村里定下了卖粮数儿,回头逮着自己家的猪狗鹅鸭撒恶气了,有的赶着猪上集卖,可是卖的多,买的少,没办法儿,只好烂贱的卖了,有的自己把猪杀了,挑着猪肉串乡赶集,更多人家杀鸡宰鸭,一边还自己咋呼:“不过了,吃了喝了是赚了。”坠爷念咣(7),这还像个过日子的样儿吗?

半个月以后,上级规定卖粮的日子到了,河湾村各家各户,男男女女,大车小辆,驴驮担担,在村后官道上,摆开了长龙,一齐去县城粮管所交粮。大冷的天,一个个淤沫汗流,卖粮的人多,在粮管所要排很长的队,交粮的时候,粮所要验质,定等,有人还凶声恶气,庄稼人怕惹着人家掐亏给吃,只得忍气吞声,广坪本来就一肚子气,卖粮这天,见粮所的人那副嘴脸,嘟囔道:“凭着自己的粮食,烂贱不赊的卖给他们,这还好像求着这些黄子似的,这是他娘的什么事儿哎。”

河湾村统购统销运动结束了,就像吴家槐说的,老百姓是属牲口的,不挨鞭子不过河,一上来,不少人犟着不肯多卖,挨了关,挨了训,有的还挨了揍,一个个就成了软蛋,哪怕卖多了,一家人会断顿,会挨饿,也都顾不得了,就像挨打的牲灵,急着脱逃,钻头不顾腚一样。全村只有几家认死不服降,不肯多卖,工作队和村里的民兵上门儿“翻”,弄得毛天灯(8)似的,硬硌硬地把粮食給拉走,老婆哭孩子叫,闹腾一阵,也没法儿了。多数户犟捏着鼻子,乖乖地按村公所和工作队安排的数儿,仓里囤里,缸里瓮里,凑齐粮食上公家送,自己心想,到哪说哪,哪里断绠,那里卸牛吧。庄稼人甚至不怨恨上级,上级自有上级的道理,不是老百姓能明白的,让他们愤愤不平的是管事儿的办事不公平,军烈属有照顾,谁也不敢攀,可是差不多的人家,村公所两样对待,一样的户,报一样的数,有的一遭就过了关,有的就过不去,弄到村公所,整得少皮无毛,最后交粮,自然是有的交的多,有的交的少,有的提名道姓地咬证(9),传到人耳朵眼儿里,为这两家打血架,从此结了仇,多少年解不开,多数人心里有气,不敢明说,甘心吃哑巴亏,还自己劝自己,到什么时候,也是有光棍,有眼子(10),谁叫咱又没本事,又没亲戚朋友撑劲呢,自认倒霉吧。河湾村最“倒霉”的,还是张家,一场统购统销,死了两口人,张德存人死了,粮食还不能少卖,梁仲山和杜长英觉得孤儿寡母的怪可怜,想让他家少卖二百斤,工作队长和吴家槐坚决不同意,说,那就说明张德存受冤屈了,我们错了,不行,万万不行,一两不能少卖。张德存家就真卖了两千斤。他家没有男劳力,是村公所组织人来他家代粮所收购的。粮食运走了,灵芝抱着不到两岁的小闺女,看看几个缸底那丁点粮食,哭了一大场。广培星期六来家,听娘说了村里上门收粮食的情形,心想,真是赶尽杀绝啊。

从土改往这,河湾村大车门张家总是祸事不断。土改,实行新婚姻法,统购统销,他们家都摊了事儿,还不是轻来轻去的事,是家破人亡的事。让张家人憋屈的是,出这点子事,没有一件是因为他们招谁惹谁,都是硬生生加到身上的,是飞来的祸,是祖辈儿没遇见,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你受了屈,遭了难,还活该倒霉,挨了扁担,还不能说扁担有檡子(11)。那些事都过去了,张家老弟兄俩都没了,下边叔兄弟俩死一个了,张德成还撑乎着,掙掙歪歪地朝前过。

1.断顿,吃饭论“顿”,断顿就是断炊。2.老实拐鼓,表面儿上老实,实际上狡猾怪异。3.秃撸,下垂,垂落,耷拉。4.论堆,意思是,我就这一堆了,随你们怎么整治,即豁上耍赖。5.立楞,横横量量,极不服气的样子,有时是晃脑袋,以示不满,不服。6.打“砰砰”,民间所说的“狗爬”式游泳。7.念咣,念叨,自言自语。8.毛天灯 ,形容乱了套。9.咬证,攀扯,揭发,攻击(别人)。 10.“光棍”,“眼子”,是相对应的,光棍是欺负人,赚便宜的,眼子是受欺负的,倒霉的。11.檡子,扁担上硌人的疤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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