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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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二部39

(2015-04-17 16:44:22)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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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暑假,周恒刚除了骑自行车去了一趟县城,到县医院给奶奶买药,去一中看望了几位老师,到牟洪云家打了个“照面儿”以外,就一直在老家蹲着,他要多陪陪奶奶。奶奶的身体多年来一直很硬朗,但从他上年离家远赴北京上军校以后,老人家的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娘说,你奶奶这一辈子,一颗心就扑在三个男人身上,你爷爷,你大大,还有你。打日本鬼子那些年,你大大不在家,你爷爷奶奶和我俺三个人,倒换着抱着你,东躲西藏,你爷爷死到鬼子手里,你大大没音信,你奶奶颠着小脚儿,受了多少的苦,她心气儿一点儿不减,就因为你是她的心尖子。解放了,你大大回来了,让你奶奶上济南享福,她说什么也不去,她得在老家守着她的孙子—当然也心疼她的儿媳妇,她得亲自供孙子上学,看着她孙子走了,来了,一天天长大了,她就精神。你上了县城,星期天下午一走,她就数算着,过了星期一,是星期二,天天掐着指头算,盼你星期六过晌午回来,寻思着弄什么好东西给你吃。你上军校,穿了军装来家,她高兴坏了,说你穿上军装,格外威武,满庄跑着去跟人说,俺小刚儿上的是培养军官的大学,又是解放军,又是大学生。可是,你这一走,半年才回来一 趟,她嘴上不说,心里不高兴,背地里跟我说:“老了,见不着俺小刚儿几回了。”有时候突然跟我说:刚儿他娘,你做点儿什么饭,小刚儿回来吃。我跟她说:“娘,你忘了?你小刚儿不在县城念书了,他上了北京—有毛主席的那个地方—念军校去了,得放了假才回来。你不用挂着他,他在北京,什么好吃的没有?比咱吃的好多了,咱不用管他。”她就摇摇头,怨自己老糊涂了,满看着心里扫兴,不是味儿,时不时地叹气,不愿意说话,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也没点精神头儿了,饭也不好生吃,说是一点儿不觉饿。我就劝她:“娘,当年,你供继章念书,继章出息了。现如今,咱供小刚儿念书,小刚儿上了军校,眼看又出息了,咱不就是盼的这一天吗?全周庄,咱左右方边,四外庄里,提起你周老太太,烈属,两代大学生,两代军官,烈属加上军属,谁不夸你?当年俺大大遇害,小刚儿他大大没音信,咱娘们儿逃难,你抱起小刚儿,别看小脚儿,没你跑的快的,我有时候哭天抹泪的,你劝我,给我鼓劲。守着外人,你一滴眼泪也不掉。娘,比起那时候,咱不就是上了天了吗?你怎么倒没精神了?”你奶奶说:“怎么没精神?有精神。娘就是老了,心瓤了。”实际上,从你走了,她一天不如一天。你想啊,她四十多岁,没你爷爷了,你大大不在家,挂着你大大,这边儿就一心想着你。你这一走,她心里空了。人老了,心也瓤了,没心劲了,不愿意动弹,就吃不下饭去,身子骨儿可不就慢慢不行了。也拉着她上县医院看,也请先生来家瞧,都说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身子有点虚,有的还给她开玩笑,说,有大干部儿,还有在北京的孙子,给老太太弄好吃的,补养补养就好了。你大大,济南你妈给她拿来的什么阿胶,人参,也让她吃了,喝了,变着法儿给她做饭,可是,你弄半天,她伸上筷子,蜻蜓点水似的,吃不了几口,就放下筷儿了。吃不上饭,身体能不瓤吗?你奶奶的心病,就是想你。你放了假,少出去窜窜,多在家里陪你奶奶。周恒刚听娘的话,放了假,哪里也不去,天天陪着奶奶,跟奶奶啦呱儿,听奶奶说那些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的陈年旧事,爷爷的事,大大的事,苦妮儿姑姑的事儿,小刚儿小时候的事,还有周家老辈儿的事,周恒刚不嫌奶奶絮叨,他知道这些“呱儿”里浸透着奶奶的感情,奶奶对他们周家几代人的无量的,无私的爱。……孙子在家,老太太就像打了强心针,起床也早了,说话也多了,饭也吃得多些了,走路也有劲儿了。放寒假的时候,爸爸,妈妈和明明都来家过年,周恒刚和明明两人在老太太跟前,娘三个一阵阵的笑声满院子响,爸爸对娘说:“我看咱娘的身体没什么事儿,精神也挺好。”娘说:“小刚儿放假来家了,你们也都来了,咱娘就来精神了,过几天你们回了济南,过不了十五,小刚儿再走了,咱娘立时就蔫了。这么大个院子,出来进去就俺两个人,我要出去上生产队干点儿活儿,上自留地里拾掇拾掇,就撇下老嫲嫲自已,太孤单,她精神头儿下去了,不愿意动弹了,吃饭就不行了。人不就是活的个精神头儿吗?”爸爸说:“你就别上队里干活儿去了,咱交口粮款就是。不行连自留地也不要了,就在家陪着老太太。”娘说:“你见年往家来钱,咱没欠过口粮款。小刚上了军校,咱成军属了,人家还照顾。我老觉得咱不干活,上场里去分口粮,好像欠大家似的,有社员骂白吃白喝的,知道人家不是骂的咱,可听着也心跳脸红。我去干点,也尽尽心。咱娘也撵我去,说我老在家里窝着,闷得慌。自留地可不能交,全指望它出点新鲜菜给咱娘吃。你们在外头开销大,三姑家那边又不素静,用钱的地方多着哩,你也别往家打一些钱,我保证亏不着咱娘。”爸爸说:“过年,你别给明明一点子压岁钱,小孩子,别惯她。”娘说:“这个你就别管了,明明喊我‘娘’,给我磕头,我就得给压岁钱。我哪里都能挣出来,省出来了。”娘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是这样想着别人,对生产队,对庄乡四邻,对自家人都这样,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爸爸见他说了娘也不听,也就只好由她了。……奶奶还有个挂在心上的事,就是盘算着给周恒刚找媳妇儿。没事儿喜欢数算周庄或亲戚庄里什么人家的闺女长得俊,脾气好,她相中了,说要去找人家“提提”,就是不知道小刚儿能看上不?娘对她说:“刚儿他奶奶,你不想想,这是什么年月儿 ,你张罗着给小刚儿找媳妇儿?他一个大学生,咱乡里的闺女,他能要?这事儿你老人家就别操心了。说不定到了时候,他就领一个家来了。”还真让娘说着了,周恒刚上了军校,头一个寒假,回到家,就拿出了林兰的照片—好几张,有穿军装的,也有穿便装的,还有一张两人一起在天安门前照的—给奶奶看,说:“奶奶,你看看,这是我给你找的孙子媳妇儿,叫林兰,是我军校的同学,你能相中不?要是相中了,就是她了,要是相不中,回去跟她散了,咱另找。”周恒刚一边说,一边朝娘挤眼儿,娘知道小刚儿是哄奶奶高兴的—她孙子找的对象,她哪会相不中?奶奶忙不选地戴上老花镜,走到堂屋门口,照着亮儿,拿着几张照片,翻来调去,一遍遍地看,一边看,一边“啧啧”地赞叹:“看人家这闺女,怎么长来?人家爹、娘怎么拉扒来?你看那小脸儿,眉儿里眼儿里的,那个精神,那鼻梁,那个周正,那小嘴儿,那一口小牙儿,那个受看,你看,人家穿着花衣裳,这个俊,穿军装,这个神气。哎哟,这个闺女,别说咱周庄儿,四外庄子,就是全陶阳县,也找不到这么好的。”看了好一阵,问周恒刚:“小儿,这像片儿上的闺女,当真是你找的对象儿?”周恒刚说:“奶奶,这个还能是假的?不是真的,人 家能给我这么多照片儿?能跟我一起照像?”奶奶点点头,说:“唔,俺小刚儿好眼力。”老太太想了想,又说:“这个闺女也就得找俺小刚儿这样的,要不然,就委屈她了。”娘打趣儿道:“说来说去,还是你孙子好。娘,这回不用你给他找媳妇儿了吧?”奶奶说:“唔,不用找了,这回我算是压住穷心不跳了。”过一会儿,奶奶又问:“这个闺女,跟你在一个学堂里上学,上出来也当军官?”周恒刚说:“是啊,俺班儿里女生好几个哩。”奶奶说:“有好几个?那几个反正不跟咱找的这一个?”周恒刚笑了,说:“奶奶,那几个也挺好,你老人家不就只能要一个孙子媳妇儿吗?”奶奶说:“那倒也是,咱甭管人家孬好了。”奶奶心里想,俺小儿心眼儿厚道,他不说人家不好儿,随他爷爷的。奶奶又问:“这闺女家是哪里?她大大她娘是干什么的?”周恒刚说:“她老家是湖北,她大大她娘都在部队上。”奶奶说:“噢,在部队上,也当军官?”周恒刚说:“对,也是军官。”奶奶又问:“她大大干个什么差事?”周恒刚说:“是军长。”奶奶说:“我的娘,‘军长’?那不比团长官还大?”周恒刚说:“是,比团长大不少。”奶奶说:“打鬼子那会儿,八路军独立团上过咱这边来,千数号人,站那里开会,黑压压的,那一大片,那军长得管多少人?”周恒刚说:“我也闹不清,反正得有万把人吧。”奶奶说:“俺那娘哎,管一、两万人的大军长的闺女上咱家来,能行吗?咱小门儿小户儿的,能搁得下人家闺女吗?”娘说:“怎么就搁不下?还不都是一样的人吗?再说了,小刚儿他大大不也是干部吗?”周恒刚说:“奶奶,我跟林兰谈对象,和自己爸爸当多大官儿没关系。俺那里有个男生他爸爸比林兰她爸爸官儿还大,死活地追她,她不愿意,就相中我了。”过完寒假,周恒刚回学校以前,奶奶说:“刚儿,到放暑假,你来家,把那个林兰姑娘领回来,待两天,让奶奶看看。我让你娘把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省得人家嫌咱埋汰。……行不?”周恒刚说:“放心吧,奶奶,我一准领她来。你不用让俺娘怎么拾掇,她来了,俺两个一起打扫,收拾,她保准好好伺候你老人家。”奶奶说:“那可使不得。人家闺女头回来,咱得宾客相待。她能来让我看上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死了也闭上眼了。”但是,周恒刚放暑假来家,却让奶奶失望了。林兰答应跟他一起来山东老家,但征求爸妈意见时被严厉制止了。林兰是个听话的姑娘,爸妈特别是爸爸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她可可怜怜地对周恒刚说:“我去不成你家了,我爸妈暑假里有别的安排,对不起。”周恒刚想发火,但看林兰眼泪洼汪的样子,忍住了。毕竟他们谈恋爱时间不长,他也没去过女方父母家,没有理由让她一定跟他回自已家。周恒刚一进家门儿,不等放下行李,奶奶就问:“小儿,林兰姑娘没跟你一起来?”周恒刚说:“学校里留下她排演节目,她请不下假来,这个暑假来不了了。以后吧。”奶奶的脸立时就耷拉下来了。周恒刚见奶奶难过的样子,心里埋怨林兰,也怨自已,没把林兰拽了来。

周恒刚是个勤劳的孩子,从七、八岁就跟娘下地干活儿。上了十几年学,放了假,星期天来家,不是给生产队割草,就是帮娘种自留地。这回放暑假回来,奶奶说:“小儿,你上军校了,不是咱庄的社员了,就甭下地干活去了。上学挺累的,好不容易放个假,歇歇吧。坡里怪热的。”周恒刚说:“我上军校,就是参军了,解放军更应该支援农业生产,我到队里干活儿,让俺娘在家陪你,她也歇歇。”娘说:“他愿意干,就让他干去吧,也跟那些一块儿光着腚长大的小哥儿们一起啦啦呱儿。出点儿力,淌点儿汗,也不孬。”周恒刚脱下军装,换上高中时穿的汗衫,短裤儿,跟社员们一起下坡干活儿。他不愿意穿军装,兄弟爷们儿都穿得破破烂烂—庄稼人本来就穷,买不起布,这几年发的布票儿又少得可怜,更没法儿买布做衣裳了,夏季里,男人们就一条破裤衩子好歹挂拉着就是了—自己穿得“周武郑王”的,像羊群里来了头驴,别扭,周恒刚生在周庄,长在周庄,庄里男女老少他都认识,除了小丁点孩儿,他都能叫出名儿来,那些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小哥们儿跟他挺有感情,这些年他在外边上学,接触少了,疏远了,他想和他们亲近。他到队里干活儿,老少爷们儿都很高兴,愿意跟他啦呱儿。有的说:“大军官还来干活儿?”周恒刚说:“我是学生,不是军官。”他们就说:“别谦虚了,俺知道,穿四个兜军装的就是军官,你上的就是军官学校。”周恒刚愿意和他们一起干活儿,愿意闻泥土和庄稼棵在太阳底下发出的那种辣丝丝的清香味儿,愿意听老少爷们说那些土得掉渣儿的庄户话,俏皮话,他从中感受到浓浓的乡情乡味儿。周恒刚走在故乡的土地上,看着村里破旧的房舍,踩着路上的泥泞,听着瘦得皮包骨头,随时要跌倒的几头老牛哀号般的“哞哞”声,满坡里草盛禾苗稀的大田和油绿,茂盛的自留地鲜明的,强烈的对比,让他触目惊心。他在周庄儿长大,他的根儿在周庄儿扎着,这些年周庄的历史变革,庄里发生的事情,他都见过或者听说过。五十年代初,戴着红领巾的他对村里成立互助组,初级社十分欣喜,因为他幼小的心灵,已然树立了一个信念,共产党让干什么,都会对老百姓有好处。没多久,初级社变成了高级社,全村一个大社,社大了,可是,粮食,青菜,柴草却分得少了。一九五六、五七那两年,不少社员恼了,烦了,要把自己的牛牵回家,把自己的地要回去,要退出农业社,自己去单干。周恒刚听说那是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阶级敌人在背后煽动,是农村“自发势力”向社会主义进攻。反右派斗争胜利了,农村里进行“社会主义教育”,开会,批判,揪斗四类分子,敲山震虎,庄稼人把头缩回去了,社员们只能用“磨洋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到了一九五八年—老百姓不大记得公历年份儿,但是这个“五八年”却牢牢地记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么多新鲜事,奇怪事,荒唐事,让庄稼人目瞪口呆,晕头转向,睡一觉儿醒来,全区成了一个大公社了。这庄那庄,大家都是一家人了,都吃一个锅里的饭了。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不分彼此了。社员们干活儿不叫干活,叫“战斗”,好几个村里青壮年集合到一起到哪里干什么活儿,执行什么任务,叫做“大兵团作战”。劳力调来调去,叫“会战”,白天干了不算完,还要点上汽灯,马灯,再接着干,叫做“夜战”。深翻地像当兵的挖战壕,说是地翻多深,庄稼的根就扎多深,就能增产。播种提倡密植,差不多是拿了种子口袋往地里倒。沤绿肥,到处挖坑,把青草弄进去,浇上水,用土封起来,说烂草会成为肥料。最新鲜的是办食堂,各家各户把锅灶掀了,自家不做饭了,到饭时儿,男女老少端着碗去食堂,就跟城里当干部,当工人的那样“打饭”吃了。干部们宣传说,现在粮食多得吃不了了,要“敞开肚皮吃饱版”。有的大队还搞了男女宿舍,男社员和女社员各自按性别住宿,到星期六才能回家两口子一起睡,大男人,小媳妇儿“靠”得难受死了。公社搞大炼钢铁,各家各户的铁锅,鏊子,甚至锁门的门挂子都收交了送到公社,扔进炉火熊熊的炼钢炉里,炼成了奇形怪状的大黑疙瘩,用红绸子盖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敲锣打鼓,红旗招展,去向县委报喜。庄稼地也变神了,到处放高产“卫星”,报上宣传“共产主义”对于中国人民来说,已经不是遥遥无期,而是近在眼前,指日可待,像挂在果树枝头的,成熟的果子唾手可得了。当西北风刮落树上的黄叶,忙着大炼钢铁的队伍才回来战三秋时,玉米,豆子长了芽,地瓜花生一半落到地里,短短几天,秋收秋种就宣布“告捷”了。庄户人家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和小学生都像孩子抽打的陀罗一样被拨弄得滴溜溜转,哟来喝去,天天被轰着赶着,弄得晕头转向,“屁不在腚里”,像羊群里的羊在牧羊人的鞭子下盲目地奔突,像磨道里的驴不知所终。庄稼人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土地,也舍弃了“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千年梦想,要奔“共产主义”了。但是,当人们很快就从梦里醒来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老辈人都没见过的饥荒。一九五九年的春季以后,高产“卫星”从天上栽下来了,人民公社的粮仓见底了,大食堂成无米之炊了。庄稼人饿得连大声说话,打老婆骂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共产主义”的海市蜃楼消失了,“苏联的今天”没有成为中国人的“明天”,苏联人吃的面包,喝的牛奶,庄稼人到底也没见过,更不用说什么“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他们就连糠窝窝,野菜团子也填不饱肚子了。树叶,树皮,野菜,地瓜秧子,花生秸,还有八辈子没听说过的无粮淀粉,什么都往嘴里填。人们很快就撑不住了,三杠子砸不倒的壮汉长水肿病了,年纪大点,身体弱点的长肝炎了,人们原先有病的,很快就“伸腿”了,没病的长病了。老人不该“走”的“走”了,小孩子拉扒不活了。今天这家一个,明天那家一个,死人,出丧,不断溜了。庄东头丧局没过,庄西头丧局又开场了。饿着肚子的孝子孝亲哭声都有气无力。坡里多出来一个又一个新坟。坟头上插的冥纸幡迎着疾风荒草簌簌地抖动着,周恒刚走在路上,社员们指点着告诉他,哪座坟是埋的哪家的哪个。社员们经历的是悲惨的灾难,但当他们介绍和叙述这些的时候,却很像面对日出日落,云去云来,平常的生老病死,说来面无表情,出奇的平淡。“大跃进运动”中的折腾让他们筋疲力尽,“三年自然灾害”中的饥饿让他们头昏眼花,他们的精神和肉体都变得麻木,所以无论经受什么伤害,蹂躏,遭遇怎样的灾难,他们总是低眉顺眼,不哼不哈。除了实在活不下去了,外出逃荒要饭,被当成“盲流”遣返回来,再往外跑以外,没有抗争,啦起“五八”年的荒唐事,还像说与己无关的笑话,没有人再“拉牛退社”,他们家的牛早已死了,他们家的土地,已经在“农田改造”中变了样,找不到了,他们自己也忘了在什么位置了。除了自己家那几间小破屋儿和破屋里一点破破烂烂的东西,他们一无所有。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某某公社某某大队第几生产队的社员,他们已经不知道,除了自己所属的公社,他们还能到哪里去?既为公社,大家皆为社员,他们理应享有社员的种种权利,但他们没有任何权利,甚至也没有“权利”这个概念,似乎只知道社员是干活儿的,似乎“社员”和“干活儿”是一枚钱的两面儿。公社的干部全部是上级派下来的,他们不认识,只是偶尔会听说某书记某社长的名字,而且提到这些名字时,往往充满了敬畏,因为那是很大的“官”,而本生产大队的干部一般是公社里让谁当谁就当,除了很个别的情况,生产队的干部也是由大队指定。他们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旧社会的保长也不是老百姓选的,自古都是如此。他们没人想经常宣传的“人民当家做主”跟自己身边的事情之间有没有关系,他们最多是对自己不喜欢的干部有意见,背后骂几句,或者受到某个人欺负时跟他打一架而已。他们中有上过中学回来的,知道“民主”,“自由”这样的“词”,但同样认为那些跟自已的生活没有关系,因为老师在政治课上告诉他们,那是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下的东西,是“资产阶级的假民主”。他们羡慕那些吃公家饭儿的人,但认为那是高不可攀的。他们认“命”。他们中成份好的,会庆幸自己政治上的优越地位,自家小孩儿能入团,甚至入党—尽管很少人能够条件,能参军,小孩儿有“才分”,还可能升学,日后成为吃公家饭的人。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能捞着的人家很少很少,所以一般也不指望。……他们的表情是木然的,他们的眼神是茫然的,除了极鲜见的例外,他们是驯顺的,所以经过三年“自然灾害”的大灾大难,不少党的大干部满怀悲天悯人之心,说“我们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农村像一张神奇的大网,容得下也遮得住无尽的苦和难,让城里的干部得以“眼不见为静”。农村又像无边无涯的死海,自生自灭,波澜不兴。这真是一种奇特的社会现象。历朝历代,兴,百姓苦,衰,百姓苦,谁料又见于“人民当家做主”,而且是搞“社会主义”的当世。周恒刚为之感叹。他上高中时,写的那篇短文,“向党交心”说的那些“错话”,不过是目有所见,心有所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而已,结果成了他“翻身忘本”的罪证,他还被迫违心地当了“回头”的“典型”。一中的卢正人居然还抓住不放,如果不是军校的政治部主任保护了他,后果不堪设想。周恒刚跟社员们一起干活儿,啦起呱儿来,有人说:“恒刚,你有学问,又上了北京,在毛主席跟前念书,识文解字,经多见广,俺问问你,怎么走了社会主义,在了人民公社,一年倒不如一年了,别说原先吹的那点子大气儿—什么牛奶面包,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就是分的口粮能够吃,社员不挨饿了 也行哎。”周恒刚说:“头两年工作中有错误,干部头脑发热,刮共产风,浮夸风,平调风,瞎指挥风,现在中央开了会,发了文件,正在纠正。现在不再一个公社吃大锅饭了,改成‘三级所有,队为基础’,咱一个生产队里,都是乡亲,跟一个大家庭似的,人人齐心协力,都好好干,地里打粮食多了,就能吃饱饭了。”社员们说:“理儿倒是这么个理儿,可是,架不住人不齐心。人心隔肚皮,一人一个心眼儿。都怕自己多出了力,吃了亏。还有的没人心眼儿,又偷又摸,当干部的再自己捞摸点儿,社员有意见,不敢提,就逮着队里的活儿出恶气,不出力,磨洋工。”有的干脆说:“哼,有的人日他丈母娘的心都有,八辈子也干不好。”有的说:“干好?篮子没系儿—襻(盼)着吧。鸟门儿都没有。饿不死就烧高香了。”周恒刚知道农民是最讲实际的。你官儿大,你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不反驳你,甚至当面儿还顺着你,但心里自有他自己一本“小九九”,不信你那一套。他们只看事实。事实已经伤透了他们的心。解放后,除了土改分地,让他们中一部分人高兴了两、三年以外,从打入社,今天一出,明天一调儿,今天这办法儿,明天那点子,这运动,那运动,刮这风,吹那风,把老百姓折腾得跟“狗流子”似的,他们一点儿好儿没得着。他们被骗怕了,他们不相信任何关于美好前景的空话,大话,漂亮话,他们早已彻底失望,甚至绝望了。你很难再重新点燃他们的希望,激发起他们的热情。就像经了水沤烂了的柴禾,着不起旺火苗儿了。他们说话总是很消极,但是很实在,是大实话。周恒刚心里赞成他们的话,确实看不到出路和希望。按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社会关系要和生产力相适应,否则就会阻碍生产力的发挥和发展。现在的问题是,明明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却偏要搞“一大二公”,明明大家都是小自耕农的意识,干部不过是投“革命”之机的小农,一肚子私心,硬要把大家汇拢到一起,由这种私心很重的干部替众人掌管集体资产,怎么会搞好?那种大公无私,有能力,有办法儿,把大家团结起来,发挥大集体的优越性的干部在现实生活中难得一见,似乎只存在于电影,戏剧和文学作品之中。上了年纪的社员说,现在人干活儿还不如过去给地主干活卖力,更比不上租地主的地种干活有劲头,因为给地主干活好好干,是图个口碑,以后好找活儿干。而租地种,交上租子,剩下的全是自己的,为了自己多得,也要努力把地种好,那目标的激励很直接,能够把握。而现在自己的劳动和最后得到的收获之间距离很远,影响个人所得的因素很多,充满变数,不是个人所能把握,何苦为一个不可靠的结果儿去努力?而且生产队也像中国的所有单位一样,外加了许多政治的东西,派生出不少莫名其妙的活动,因而就有不少不干活儿的“高级社员”,造成干和不干一样,同样出力干活的人,干好和干差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久而久之,谁还肯出“憨力”?中国农村土改以前,自有多年形成的传统的宗法的秩序和公认的道德评价体系,这对多数人具有约束力和激励作用,而经过土改和以后的政治运动,这一切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以党组织为领导核心,以阶级路线为评价标准的新秩序和新的评价体系,而政治口号喊得再响,阶级斗争怎样热火朝天,地里也不会多打粮食,树上不会多结果子。而按照时下的观点,常常把生产搞不好的原因归罪于阶级敌人的捣乱和破坏,阶级斗争成了生产不好的遮羞布,而所谓“人民民主专政”实际上是对农民队伍分而治之。正是这种分而治之的策略使农村形成了看上去十分稳定的社会结构,保证了党和政府在农村推行的变革通行无阻,即使已经弄得农村凋残破败,农民一贫如洗,甚至野有饿殍,哀鸿声声,但农村却依然秩序稳定,这真称得上是一个奇迹。……周恒刚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时时思考这些事情。他就是这样一个脑子闲不住的人。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儿不但不合时宜,而且很“错误”,甚至很“反动”,但他确信自己的想法儿有道理,是符合实际的。他相信会有不少人和他有同感,但没有人敢说出来。这真可怕。他想,几亿农民仍在这样煎熬,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八月初,爸爸妈妈和明明来了,全家乐翻了天。奶奶高兴得合不上嘴。明明一个劲儿偎在奶奶跟前,还常让奶奶揽着,像小娃娃似的。妈妈说:“明明,天这么热,你这么大了,别老让奶奶揽着。”明明说:“我跟奶奶亲,奶奶愿意揽我。”回过头问奶奶:“奶奶,是不是?”奶奶说:“可不是吗?奶奶想明明,跟明明亲啊。”明明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妈妈说:“这个妮子,娘,你不知道,我和她爸都不娇她,她自己娇自己。”奶奶说:“这么好的闺女,怎么不娇俺?您不娇,我娇俺孙女。”

头天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庄里庄外沟满河平,地里“渲”,进不去人,社员们都不用下地干活儿了,男爷们儿睡觉的睡觉,打牌的打牌;大姑娘、小媳妇儿在大树底下纳鞋底,缝鞋垫儿。奶奶说:“小刚儿他大大,你们几个别光在家里闷着,上河边儿风凉风凉。”周恒刚在前头领着明明,周桥和陆国筠在后头跟着,来到村南小河边。明明十分高兴,脱了塑料凉鞋在河边儿玩水,捞小鱼儿,拿石头片儿打水漂儿,陆国筠也脱了鞋和女儿一起玩。周桥和儿子走进河边小树林,一边走一边啦呱儿。小树林里是沙土地,下过雨,地变软了,但没有粘泥。周恒刚问:“爸爸,你的甄别结论怎么说的,有没有‘留尾巴’?”周桥说:“中央‘七千人大会’之后,中央又开了个会,据庄重同志说,是邓小平提出来,对‘拔白旗’,反‘右倾’中受处分的一律‘一风吹’。‘结论’是‘对某同志的批判和斗争是错误的,予以纠正’,没留一点尾巴。结论下来之后,庄重同志找我谈了话,把我调到省委宣传部去做副部长了,事儿比较多。放了暑假,你妈妈和明明就吵着要来,等我忙完了这一阵,才来的。”周恒刚笑着问:“你因祸得福,提拔了?”周桥说:“是平调,不是提拔,不过属于重用。你妈妈倒是真提拔了,还入党了。”周恒刚问:“怎么回事—姥娘家那种情况?”周桥说:“前几个月,中央在广州召开科学工作会议,周总理在会上做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对前几年在知识分子问题上的偏差总结了经验教训。陈毅副总理在会上向知识分子行了脱帽礼,表示道歉。会后,下边贯彻会议精神,选个别出身不好但表现好的知识分子作为‘典型’培养和使用,以体现党的知识分子政策,重在政治表现的政策。你妈妈在育新中学一直表现好,在学生和老师中口碑好,威信高,区教育局和中学党支部把她选上了。没几个月,你妈妈就入了党,很快又提拔当了副校长。你妈妈一直在申请入党,但就是批不准。要不是遇见这种特殊机会儿,她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情况,她的入党申请是不会批的。这是大好事。我不太赞成她当副校长,因为进了领导班子,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太单纯,太善良,太书生气,不适合搞政治—其实我也不是很适合搞政治,但是自从上了延安,就成了职业革命者,身不由己了—祸福相因,我怕她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也只好如此了,你总得服从组织安排。”周恒刚说:“你别‘杞人忧天’了,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倒觉得妈妈很幸运,当然这也是她多年付出的结果。人家不是说‘机会属于有准备的人’吗?这下好了,妈妈等于涂上保护层,进了保验箱了,对姥娘家也是好事,总算是一束亮色。”周桥正色道:“你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一套?什么又是‘保护层’,又是‘保险箱’的?再说了,谁也不能说进了‘保险箱’,我不是入党多年的老革命,不一样打‘右倾’?”周恒刚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实际上,共产党也是个党派,是实现一种政治目标,达到一定政治目的的工具,没必要把它神圣化,更不要为它披上什么精神的,道德的外衣。这没有好处。这会让人们形成一种错觉,以为共产党是全知全能,不犯错误的。这几年犯的错误够严重的了。过去多少年以后,还不知人家怎么说呢。现在,你可以利用权力不让人说话,但是,谁也无法去堵后人的嘴巴。”周桥说:“你这孩子,怎么老说这种话?”周恒刚说:“好,不说了。反正我挺为妈妈高兴的。她总算可以抬起头,挺起胸膛走路了。心情会好些,性情会更开朗,对身体也好。爸爸,要知道,在我们这个社会中,同是一样的人,做同样的事,出同样的力—有人甚至出更大的力,但却被放入‘另册’,不被信任,被当成‘外人’,被边缘化,有的不过是青少年,学生,却被排斥,受打击。那个滋味儿,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得到。”周桥看着儿子洋溢着英气,书生意气,但仍不脱稚气的样子,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像儿子今天一样,他有点儿被感染,但故作平淡地说:“你妈妈能解决入党问题,还提拔了,这当然是好事。不过,你姥娘家那边儿让人忧心的事太多了,你妈妈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周桥又说:“你这孩子,怎么那么些名堂,还说什么‘另册’,‘旁册’的,以后不许说这种话。刚才你说学生,我问你,周恒顺现在干什么了?”周恒刚说:“周恒顺回了家,村里连个民办老师也不让他当,他很坚强,干了不到一年,庄稼活儿样样精通了,自留地也种得好。后来又拉套子,经过大、小队同意,出去跑运输,还卖冰棍儿,在单位里干杂活儿,挣钱比公社书记都多,还坚持读书,写‘日记’,给我写信,一写十几页信纸,文思汹涌,字字珠玑。他真不简单,我自叹不如。”周桥问:“他出去干,政策能允许?”周恒刚说:“这种情况算是生产队派人搞副业,他每月往队里交二十块钱。他们队里工值两毛钱,等于队里剥削他十四元钱,干这点苦力活儿,多么不容易吧。”周桥说:“这孩子能这样,确实难得。你跟他通信,多写些鼓励的话,不要老是说些不平,不满的东西,对两个人都没好处。”周恒刚说:“我们倒是想高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能唱得出来吗?我们也想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可是能‘走’得通吗?那‘大路’让周恒顺上去吗?爸,你不知道我们心里有多么难受。”周桥说:“这孩子,这一套又来了。”周恒刚说:“爸爸,不是我‘又来了’,对周恒顺这个事儿,我确实又痛心又气愤,甚至有痛不欲生的感觉。这样一个好学上进,品德优秀的穷孩子,苦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周桥叹口气,说:“像他这种情况的孩子在全国比比皆是,成千上万,没什么办法儿。”周恒刚说:“在全国成千上万,就对吗?爸爸我问你,如果解放前类似周恒顺这种情况的人要参加革命,共产党会拒之于门外吗?”周桥说:“那肯定不会。”周恒刚说:“那为什么解放了,共产党掌权了,对这样的优秀青年要排斥,打击呢?让数以百万计的优秀青年遭受这样不公正的对待,难道是革命的初衷吗?”周桥说:“我们国家实行的是人民民主专政,党的基本路线是阶级斗争,政治审查的政策是阶级路线在用人方面的具体体现,在执行过程中,可能有少数人是冤屈的,无辜的,但对这条路线和这种政策不能怀疑。对现实中的一些问题,我有时也想不通。按毛主席的说法儿,这说明我脑子里仍然潜藏着一个小资产阶级的王国,我常常为此自责,我也在不断地改造自己,不然就跟不上形势,就会栽跟头。究竟是彻底的革命者还是同路人,我自己都没有把握,常常很困惑,很迷茫,而且随着革命的深入,越来越困惑和迷茫。事实上,要投身无产阶级革命事业,也许一直都要面对这个问题,按毛主席的观点,这个过程永远不会完结。小刚儿,你现在是军事院校的学生,以后你会入党,你有不少想法儿是不对头的,这样下去会很危险。”周恒刚说:“有什么危险?难道我对人民政权有二心?我不过是希望她更民主,更公道而已。”周桥说:“小刚儿,你这种想法儿就要不得。你怎么总是钻牛角尖儿呢?”周恒刚说:“我不是钻牛角尖,只不过是不人云亦云,有点儿独立思考而已。”周桥说:“什么‘独立思考’?五七年,五八年多少人因为‘独立思考’成了右派?庐山会议上,彭老总‘独立思考’出了大问题。我们的国家里,有毛主席和中央领导,特别是毛主席独立思考就行了,我们只要听毛主席,党中央的就对了。”周恒刚说:“爸爸,你这个说法儿肯定不对。你不独立思考吗?你不独立思考,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验去投奔延安?你不独立思考,为什么处心积虑保一中那些老师过关?你不独立思考,能抵制‘五风’,打成‘右倾’?解放前,共产党号召人们冲决一切罗网,为什么革命胜利了,就剥夺人们独立思考的自由,当什么‘驯服工具’?说实话,对‘驯服工具’这种提法儿,我向来是反感的。这也不符合马克思‘人的自由发展’的观点呀。”周桥让儿子一番连珠炮似的反问问住了,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小刚儿,你跟我不一样,我毕竟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而你不过是个未出茅庐的孩子,我有些差差点点,组织上还会有些看顾,你一旦出问题,那会毁掉一生啊。小刚儿,我跟妈妈烦心事够多了,你奶奶岁数大了,身体还不好。你听话,好好学习功课、专业,政治上的事,全按文件上、报上的口径说话,不要发任何不合时宜的议论。你不听话,一旦出事儿,你奶奶还能活吗?到那时后悔就晚了。记住了吗?”周恒刚见父亲十分焦虑的样子,他发现从五七年年底父亲被下放,到后来又犯“右倾”错误,这几年父亲头上已经有了白头发,脸上新添了不少皱纹,苍老了许多,周恒刚心里一阵酸楚,他想,别跟老爸争了,别让他担心了,就说:“好,爸爸,我听你的,放心,你儿子什么事也不会出的。”在河边玩儿的明明问妈妈:“怎么爸爸和哥哥老在小树林里说呀,说呀,不过来跟我们玩儿?爸爸,哥哥,快来呀。哥哥,你来帮我抓小鱼儿,……”陆国筠说:“小刚儿,快来吧,你爸又给你上政治课了?还没听够?快来吧,让他以后再上课。”周恒刚说:“好,我来了。”

夕阳西下,周桥一家还在小河边儿留连。周桥和陆国筠两人坐在一棵垂柳下边,明明拽着周恒刚在河边采野花儿。一会儿,明明手里拿了大把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小花儿给爸妈看,陆国筠说:“明明疯了一过午了,坐一会儿吧,让哥哥也歇歇。”明明拉了哥哥在妈妈身边石头块儿上坐下。起风了,河面上泛着细粹的涟漪。陆国筠看着身旁两个孩子,心里涌动着对他们的爱,这个刚刚宣誓入党的中共预备党员,习惯性地想,感谢上帝,让我和周桥有这么好的孩子。她说:“小刚儿,林兰这小妮儿很好。什么时候带她来济南让我和爸爸看看,我领着她挨个亲戚家转转,炫耀一番。”周桥说:“听你妈妈这话,还‘炫耀一番’。”陆国筠说:“是要‘炫耀一番’。有这么好的儿媳妇儿,我太高兴,太自豪了。”明明说:“妈妈还用上‘自豪’这个词儿了呢。”周恒刚说:“有机会儿,我一定带她来看奶奶和娘,去济南看爸妈,看姥爷姥娘。”明明说:“哥,你对象来了,我喊她什么?”周恒刚说:“结婚前喊姐姐,结了婚喊嫂子。”明明说:“就一直喊姐姐吧。喊姐姐亲。”周恒刚说:“小丫头儿,道道儿还不少。”周桥说:“小刚儿谈这个对象,当然我不反对。但这孩子她爸爸是个军长,这事小刚儿要慎重考虑。”陆国筠说:“那有什么好考虑的?”周桥说:“和高干结亲,关系比较难处。”周恒刚说:“无所谓。是她上咱家来,又不是我上她家去。”明明说:“对,反正是她上咱家来,又不是俺哥上她家去。”爸妈看着明明憨态可掬的样子,笑了起来。

爸爸妈妈和明明在老家待了四、五天了,就要回济南了。他们临走的时候,奶奶说:“走吧,别耽误公事。你们走了,过不了几天,刚也该走了。家里就撇下了我这个老嫲嫲子和刚儿他娘这个半老嫲嫲子了。”爸爸妈妈赶紧说:“娘你别难过,我们会常来看你。”周恒刚和娘一起往外送他们的时候,爸爸说:“娘以前不这样,每次来要离开的时候,她都很刚强的样子。怎么现在净说些伤感的话?”娘该:“娘老了,人老了,恋亲人。……”爸爸默然,眉头紧锁,面色忧郁起来,妈妈眼里含着泪水。娘低头对一直牵着她手的明明说:“明明记着常来看奶奶,他俩大人要是忘了,你就跟他们说。”明明看看娘,连连点头。

爸、妈、明明走了以后十多天,周恒顺用地排车拉着他奶奶来了。奶奶和大奶奶老妯娌俩几年不见了,车没停稳,二奶奶就急着往下爬,奶奶颠着小脚儿赶过来牵她的手,老妯娌俩手牵着手进屋坐下,娘给端上茶水,俩老太太就絮絮叨叨地啦起来。她们要把两、三年没见面积攒下的话全说一遍。周恒刚和周恒顺去了周恒刚住的东厢房里,两人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周恒刚说:“‘大跃进’终结于全国大饥荒,现在是大步后退,有个说法儿叫‘退够’,实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大批项目下马,学校解散。据说全国要下放两千万人,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方向是城市化,我们国家却被迫作逆向运动。据说,有的军事院校也解散,我们学校也属于被‘砍’之列,回校很快就知道了。”周恒顺说:“怎么会这样?”周恒刚说:“不这样就没法儿维持了。现在内政外交全面吃紧,形势严峻得很。我在军校看了不少马列著作,对照苏联、中国的一些做法儿,总觉得和马克思主义离得很远。苏联对中国也没有什么‘国际主义’,而是赤裸裸的沙文主义。”周恒顺说:“你现在是军人,还是要多学军事,学专业,政治不能不问,但不要太往深处想。想了就可能说。防止‘祸从口出’。”周恒刚说:“我也知道。我爸也没少训我,但我就是积习难改。屈原两千多年前写的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表现的是人类对探索真理的执着,但是现在对真理的求索都不被允许了。”

周恒顺和他奶奶第三天就走了。又过了两、三天,周恒刚要离家返校了。临行前,奶奶攥住他的手,说:“小儿,奶奶不知道还见着你了不?”周恒刚说:“奶奶,你说什么呢。放年假,我就回来了。没几个月。不光我回来,我还让林兰一块儿来看你。”奶奶说:“我这阵子梦见你爷爷好几回了,老不往好处寻思。小儿,说准了,放年假,你跟林兰姑娘一块儿回来。奶奶活着,等着。”周恒刚热泪盈眶,但故作轻快地说:“奶奶,放心,我说到做到。你老人家多保重。”

周恒刚回校没几天,上级党委来人宣布了学校下马的决定,同时宣布高年级同学提前毕业分配,一九六一年进校的学员在部队内部分流。校党委号召全体学员提高认识,端正态度,顾全大局,服从分配,到基层连队去,到边疆去,到党和部队最需要的地方去。会后,周恒刚和他的同学们都写了“决心书”,表示“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作为军人,坚决服从命令,听从分配。”私下里,同学们中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有关系有门路的,就能进机关,去好兵种。有人对周恒刚说:“你爸是大干部,你不让他想想办法儿。”周恒刚只是笑笑。十几天后,分流方案公布了,周恒刚被分配到河南一个部队下连队当兵,而林兰则留到了北京一个部队—追他的那个男生的爸爸是这个部队的主官—机关。这次开学后,周恒刚和林兰只见过一次面,没说几句话,林兰推说有事,匆匆走了。那以后她一直躲着他,分配方案下来之后,周恒刚老远看见林兰匆匆走过,紧跑几步追上了她,问她:“怎么最近老躲着我?”林兰低着头不说话。周恒刚一个劲催她,她才说:“我也不愿意躲你。我没有勇气见你,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周恒刚说:“有什么不好说的,照实说。是不是因为我下连队了,你有新的想法儿了?”林兰哭了,又不说话了。周恒刚说:”你哭什么?有什么想法儿,你直说就是。”林兰说:“不是我有新的想法儿,是我爸妈……”周恒刚说:“你爸妈让你和我分手?”林兰说:“对咱俩的事,他们一直没点头。咱两人刚开始谈,我爸就通过熟人到济南了解你们家的政治情况,知道了你爸的事。”周恒刚说:“我爸怎么了?我爸是抗战时投奔延安的老革命,一九五九年被错误批判,今年春天就平反了,安排了更重要的工作。”林兰说:“他们还知道了你继母娘家的情况,据说特别不好。”周恒刚说:“我继母娘家是有人犯了错误,但我继母本人今年刚入党,还提拔了副校长。她娘家情况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兰说:“我也是这样跟他们说,可他们就是不同意。他们说,放着政治条件好的不去谈,为什么一定要找政治条件有问题的?”周恒刚说:“我是政治条件有问题的?你爸太损人了。恐怕是嫌我爸爸官儿不够大,想让你找个比他官大的人家的公子吧?”林兰说:“你别说的那么难听。”周恒刚说:“难听吗?我不过是实话实说。那么怎么办,咱们两人就该说‘再见’了?”林兰说:“这次学校下马,爸爸通过战友关系,把我留到了北京,并且让我和你分手。”周恒刚说:“说了这半天,你口口声声你爸你爸,那么你的态度呢?我只关心你的态度,毕竟这是我们两人的事。而且我认为,你的态度是最重要的。我对你爸爸作为共产党军队的高级干部,在处理女儿恋爱问题上的态度和对你的安排,不作评价。我只需要听你一句话,你是什么态度?”林兰哭着说:“你别逼我,我心里够苦的了。我不愿意跟你分开,可是,……我爸爸脾气很厉害,我妈对他唯命是从,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谁也不敢违抗他。”周恒刚说:“那就是说,你已经决定向你爸爸屈服了?”林兰说:“恒刚,请你原谅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儿。”说着,又哭了起来。周恒刚说:“既然你们家的情况是这样,那你在与我交往之前,应该先向你爸爸报告,请他派人对我进行政审,然后你爸妈再对我目测,面试,一切顺利通过后,你再出场。可是,那样就不是爱情了,那就成了你爸是货主,你我是他的商品了。”林兰说:“恒刚,你不要说了,我是真心爱你的呀,……而且,虽然我们分手了,我也不会再爱别人了。……”周恒刚说:“我相信你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得不到你爸爸的授权,你有权利爱一个人吗?如果你所爱的人够不上你爸爸的标准,你能爱吗?恐怕那位大军区司令的儿子才是你爸爸心目中理想的‘东床’吧?”林兰说:“别提他。我们分了手,我也不会同意他。”周恒刚说:“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好了,不说了。林兰,我跟你说,你是我的初恋,我对你确实感情很深。我们分手,我确实很痛苦。……但是,我不会纠缠你,增加你的痛苦。我会咬着牙离开你,到连队里,让摸爬滚打的汗水和疲惫来化解我的痛苦。……请你尽快忘掉我,在机关大院里按你爸爸的标准找到如意郎君,祝你好运。”林兰说:“求求你,别说了,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周恒刚说:“会过去的,时间会消解任何痛苦。”林兰说:“你会给我写信吗?”周恒刚说:“已经这样了我们再通信,有害无益。我们还是都克制住对对方的感情,快去掀开人生新的一页。好了,我得走了,回去写信,把失学,失恋的消息一起向亲友通报。”说完,转身“咚咚”地走了,林兰在他身后哭着喊了两声:“周恒刚,周恒刚,…”周恒刚没有回头,而是加快了脚步,刚才强忍着的眼泪像喷泉般涌流,但他只让眼泪流淌了片刻,就到水龙头上洗了脸,回宿舍去写信了。就这样,从小到大一帆风顺,被世人视为“天之骄子”的周恒刚在军校第二学年刚开始之际,同时遭逢了失学和失恋的双重打击。他像一根立柱,受到突如其来的撞击,身躯摇晃了一下,又挺住了,站直了。他连夜给亲人、朋友写信。给奶奶和娘的信只是说到连队锻炼,没说学校“下马”,更没说和林兰分手,他知道奶奶来日无多,不想再让奶奶受这个刺缴;在爸妈的信里,冷静、客观地报告了学校解散,他被分配去连队的情况,还说考虑到今后各人发展的诸多变数,他和林兰很难继续保持恋爱关系,两人决定“友好”分手了,请爸妈切勿挂虑,并说这事不必让奶奶和娘知道;但在给周恒顺、牟洪云等同学的信里,充溢着感情色彩,洋详洒洒十几页,尽情地倾诉自己的忧伤和痛苦。他说,当林兰提出和他分手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牟洪云在周恒顺高考落榜后,坚持不分手,甚至要在大学毕业后和周恒顺生活在一起,他说牟洪云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相形之下,林兰和她的老革命的父亲连烂泥都不如。……

军队系统办事效率高,几天之后,学员们就分批离校了,当周恒刚坐在敞篷军车上离开学校的时候,他看到,在送行的队伍里,林兰泪流满面,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恍惚中,他看到,林兰的两只眼睛都哭得红肿了。周恒刚的心一阵抽紧,撕裂般的疼,他后悔得肠子都断了,他觉得那天不应该那样对待她,在给周恒顺的信里,不该拿她和牟洪云对比,不该那样说她。她是爱他的,她也是无辜的,她也是受害者,她只是比较懦弱—面对位高权重,威风凛凛的父亲,她能怎么样?除了她自己,她没有任何抗争的资源,你总不能要求她学祝英台,以死相拼吧?那也不是你周恒刚所希望看到的。她孤立无援,只能屈从,只能表现出她的懦弱—而懦弱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甚至都算不上什么缺点,即使是缺点,也应该被原谅。现在,她甚至比你还痛苦。而你,当她最痛苦的时候,却对她说一大通刺伤她的话,你的恻隐之心,你的悲悯之情,特别是你的爱哪里去了?林兰固然比不上牟洪云,你更比不上周恒顺,他对牟洪云的拒绝不就是出于至诚至高至洁的爱吗?你为何不能?如果不是车上挤满了战友,他恨不得狠狠地捶自己一顿。……他心里说,别了,林兰,永远地别了。他想起周恒顺曾经感叹的话,暗自说,我也一样,林兰去后,世无芳草矣。他想朝着被飞驰的汽车抛在身后的军校校园大哭,但面对一车战友, 他不能,他需要保持对离校下连队的“正确态度”,他咬牙忍住,让眼泪全流到了肚里。

周恒刚下连队后,训练,勤务,样样干得出色,他立志全身心地投入,不当则已,当就当个好兵,但是却因水土不服,被病缠上了,三天两头拉稀,到连队几个月,竟住了两次医院。军校一起来的同学,有的不适应,已经要求退伍了。有的同学悄悄对他说,不行就以生病为由,要求退伍,回去插班,明年再考大学。周恒刚很倔强,他说:“决不。我不信我的身体就经不起这个考验。”爸爸也来信,说身体如此,勉为其难,可否考虑申请退伍。周恒刚在医院的病床上,给爸爸写回信说:“现在国家正处在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困难的时期,美帝亡我之心不死,苏修咄咄逼人,听说毛主席,周总理都不吃肉,不喝茶了,在这种时候,我决不能当逃兵。位卑未敢忘忧国。我要尽微薄之力为国分忧,而不能给组织添乱。爸爸,对党和国家工作中的问题,我是有一些自己的看法,那也是出于对党和国家的热爱,是爱之深,期之重。我这一生也许会亏欠家人,朋友,但是决不亏欠祖国。既然我已由军校分配来当兵,我就要当好一名战士,为祖国扛好枪,站好岗。”周桥看着儿子的信,泪水模糊了眼睛,他把信递给陆国筠,陆国筠一边看一边流泪,把信纸都打湿了,说:“你看,他这样坚决,怎么办?”周桥说:“还能怎么办?他是大人了,凡事有自已的想法儿,这种想法儿又是这样堂堂正正,这样有骨气,我们回信支持他,鼓励他就是了。”陆国筠说:“你知道小刚儿为什么这样吗?”周桥说:“为什么?他信里不都说了吗?”陆国筠说:“除了信上说的,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很像你上延安以前那种义无返顾的劲头儿。”周桥说:“应该说,他比我还强。我那时是处在亡国灭种的危难关头,而现在是和平时期,不少人说得漂亮,却拼命谋取私利。这次军校下马,有权有势有办法儿的,有关系的,安排去了好单位,好兵种。小刚儿却是这种态度,很难得。”明明在旁边专心地听着,听完了爸爸的话,问:“爸爸,妈妈说哥哥跟你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样儿,是真的吗?”周桥说:“对,是一个样儿。明明,你也要向哥哥学习。”

周恒刚的病治好了,或者不如说,他慢慢习惯了也适应了部队驻地那种又咸又涩的井水,顺过肠子来了。他在班里表现突出,很受连队干部和战友的喜爱,他又多才多艺,在连队文体活动中十分活跃,不久,就被调到连部当了文书。他经常写稿子,表扬连队中的好人好事,登在连队黑板报上,还向军报投稿儿,被采用了几篇,每一次他的稿子见了报,连队里都漾溢着喜气,而且,还引起了营里、团里领导的注意。过大年了,当兵没有寒假,不能回家。他提前给家里写了信,对奶奶和娘说春节期间军校搞拉练,不能回家过年了。虽然济南那边三口人都来家陪奶奶过年,但孙子和她一心想见到的孙子媳妇儿没回来,老太太很失望,闷闷不乐。过年那几天,感冒发烧,咳嗽得厉害,发烧厉害的时候,说胡话,还念叨“小刚儿,林兰,……”周桥、陆国筠听了,难受极了。除夕夜,远在豫西的周恒刚替战士值勤站岗,让战士参加联欢。他背着长枪,身上穿着军大衣,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寒星,听着部队营房近处农村中传来的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思念着远方的亲人,他知道奶奶会特别难受,心里觉得对不住奶奶,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周家的年没有过好,大年三十晚上,还请大夫来家给老太太看病,又吃药又打针。年过了,老太太烧也退了,但还头晕,起不了床。年初六,济南来的三口儿回去了,老太太更蔫了。青草发芽的时候,流感来袭,老太太又摊上了,而且起病凶猛,高烧不退,程守芝去找了大队书记苦瓜叔,要了地排车,一大帮人前后跟着把老太太送到县医院。大夫检查后,说是重度感冒,并发急性肺炎。立即组织抢救。苦瓜叔就派人去给周桥和周恒刚拍了电报。周桥收到电报,立即和国筠,明明一起赶了过来,老太太见到匆匆赶到的儿子,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章儿,我这回是撑不过去了。”周桥和陆国筠忙安慰她,说“娘你别多想,没事儿。”老太太说:“你们别哄我,我心里有数儿。我要走了,就还有两个心事,一是我想见小刚儿和他对象一面,你们快点去给小刚儿打电报。”周桥忙答应着,老太太喘息一会儿,又说:“二个事,我走了,任谁也不挂,就挂着小刚儿他娘,撇下她自己,孤孤单单的,我心疼。”程守芝眼含热泪,说:“娘,你说什么呢。我不让你走,你不会撇下我的。”老太太心疼地瞥了程守芝一眼,说:“我苦命的孩子,长胳膊拉不住短命的,你留不住我。”又回头对周桥说:“小刚儿他大大,我可交待你,你可不能不问小刚儿他娘的事。小刚儿还没上出学来,还不挣钱,你可不能撒手不管。你可不能让她落到地下。”周桥说:“娘,你放心。守芝是咱周家的有功之臣,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我和国筠会像待老的一样待她。”陆国筠说:“娘,你放心,我会把守芝姐当亲姐姐。”明明一直抓着娘的手,也说:“奶奶,你放心,我长大了挣钱孝顺娘。”……

周恒刚接到电报,立即请了假往家赶,当火车停在济南站时,他意外地在车上见到了刚上车的牟洪云。两人都为这意外重逢而欣喜,牟洪云高兴得跳了起来,车上找不到座位,两人干脆到车厢连接处,在列车的颠簸中,站着拉呱儿。周恒刚说:“我奶奶病得很重,已经快不行了。我从军校去了连队,春节没回家,奶奶非常想我。……”周恒刚神色黯然,望着车窗外,眼前浮现着奶奶慈祥的面容,过一会儿,又说:“去年暑假我回来,我答应奶奶一定把她未来的孙子媳妇带家来让她看,她还一直盼着呢。怕她受不了这个刺激,军校解散,我和林兰分手,我来信一直瞒着她,原想等她身体好些,再慢慢给她说,谁知道……”牟洪云问:“你和林兰真的分手了?彻底决裂了,没一点挽回的余地了?”周恒刚说:“那还不‘彻底分手’?藕断丝也不连了,她爸把她安排到一个大部队机关,那里的首长是她爸爸的老战友,一有机会就能提拔或者找地方儿深造,而我成了基层连队的普通士兵,她爸还嫌我政治条件不好,还有什么挽回余地?林兰根本不敢挑战她爸爸至高无上的权威,她很软弱,不像你对感情执着,有主见而且坚强,……”牟洪云一下脸红了,说:“你小子拿我比什么?我再执着,再有主见,有什么用?你兄弟更有主见,……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恨他。……”周恒刚像哄小孩子似的,说:“洪云,对不起,我勾起你的心事了,……别恨恒顺,他全是为了你。除了你之外,我最了解他。他是在为爱而做牺牲。”牟洪云说:“哼,‘牺牲’?他的牺牲带来的是两个人终生的痛苦。”周恒刚说:“他是男人,男人考虑问题应该更理性,现实摆在那里,你们之间确实存在一些不好跨越的障碍。他担心将来……”牟洪云说:“我是横下一条心,偏偏要跨越这些障碍,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过自己的人生。你兄弟不干,非把我推开呀。”周恒刚说:“周恒顺脑子里写满‘责任’两个字,这当中也包括对你,对你的前途,你的幸福负责。你比我更明白她的苦心。”牟洪云不作声了,秀美的脸庞像蒙上了一层霜,她无声地望着窗外,铁道旁的公路上有几个脚夫低头弯腰拉着排车在艰难行走,她想到也许周恒顺此刻也在某处的公路上像他们一样挥汗如雨地奔走着,心里像被针刺着一般一阵痛,暗自叹息一声。周恒刚说:“对不起,牟洪云,我不该提这事。”牟洪云苦笑一下,说:“没关系,你不提,这个事也一样存在。而且看到你,必然会想起他来。……没法儿,只好让时间抚平伤痕。……不过,我跟你说,到今天,我也没放弃—不是我不想放弃,是我做不到。这也许就是你说的我的‘执着’,除非你那犟牛兄弟另找了对象结了婚。”火车快到站了,他们要下车了。周恒刚犯愁地说:“也不知奶奶什么样了,……林兰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呢。我太对不往奶奶了。”牟洪云见周恒刚万分愁苦的样子,七尺男儿,像小孩子一样抓耳挠腮,她转一下眼珠儿,说:“周恒刚,我帮你过这一关。”周恒刚说:“你?你怎么帮?”牟洪云说:“好办,我冒充林兰,跟着你到病床前一站,喊声‘奶奶’,打个照面儿,让奶奶看一眼,老人家都这样了,不让她带着失望和遗憾离开,不就行了吗?”周恒刚听她这样说,觉得这个小女孩儿真够仗义,办法也可行,但他断不能同意。这不但是难为情,更重要的是她曾经是—现在她自己心里仍然是—自己的堂弟周恒顺的恋人,他算是她的大伯哥,这样做,成什么事了?他斩钉截铁地说:“这个办法儿,能哄过去,但绝对不可行。那像什么话?”牟洪云说:“有什么不行的?就当是演戏,几分钟就过去了。怎么嫌我不够标准?”周恒刚说:“洪云,别乱说了,让你帮这样的忙,我心里太不安了。”牟洪云说:“你呀,你就是想得太多,你兄弟俩一样,是被道德禁锢着的,有点儿像鲁迅说柔石的话,无论是旧道德,新道德,凡是损己利人的,都拿来用在自已身上。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你是觉得是周恒顺的堂兄,那有什么?不用说,你堂弟已经把我推开了,即使俺两人不分手,你奶奶也是他奶奶,我不也得喊‘奶奶’吗?帮这点忙儿怕什么?”周恒刚说:“我太过意不去了。”牟洪云沃:“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你们男生不是喜欢说‘为朋友两肋插刀’吗?我也挺身而出,学一点侠气。”周恒刚只好同意了。火车到站了,两个人下了车,搭过路的大车回到陶阳县城,牟洪云匆匆回家,带上她上中学时演节目穿过的帽徽、领章齐全的军装,跟周恒刚一起去了县医院,来到奶奶所住的病房,爸爸,妈妈,明明还有周庄的苦瓜爷爷等乡亲都在病房门外候着,见周恒刚和牟洪云来了,忙迎上去,周恒刚急忙问:“俺奶奶怎么样了?”妈妈说:“小刚儿,你可来了,你奶奶几天不吃点东西了,也不肯说话了,神智还清醒,认人儿,隔会子睁睁眼看看—她是找你,嘴里有时嘟念‘小刚儿’,你不来,俺急坏了。你娘自己在屋里看着她,俺都在这等你。”周桥在一边招呼牟洪云:“洪云,你怎么来了?”牟洪云说:“我妈病了,也在这里住院,我爸出差不在家,我请假回来看我妈,正巧在火车上跟周恒刚碰上了,一块儿过来看看奶奶。我们在路上说好了,演段戏给奶奶看,让老人家高兴一点。”周桥和陆国筠两人相互看看,陆国筠招呼了牟洪云,又说:“洪云,这样好吗?这是小刚儿想的主意?”牟洪云大大方方地说:“不是他,是我看他愁得了不得,要帮他过这一关的,他还不愿意呢,被我说服了。你们不用担心,保证演出成功。”牟洪云说完,还孩子似地伸伸舌头,就拿了包儿,拉着明明一起去卫生间,片刻功夫,两个女孩儿回来了,牟洪云从头到脚,一身军装,俨然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小脸儿被红五星,红领章映得更加靓丽,周家人和苦瓜爷爷被这女孩儿惊呆了,牟洪云不好意思地朝大家笑笑,对一旁正有些难为情的周恒刚说:“快点,周恒刚,快进去看奶奶,出来了,我赶紧去看我妈妈。”周恒刚推开病房门,和牟洪云一起进去,走到病床前,奶奶平静地躺着,正在输液。娘在床前坐着,见小刚儿带着一个女兵—她不认识牟洪云,但分明不是林兰— 一块儿来了,这个女兵看上去很不寻常,长得像片儿上的林兰还俊,心里嘀咕,莫非小刚儿跟林兰散了,又找了个对象?可是信上没说呀。娘正疑惑着,周恒刚对牟洪云说:“这是我娘。”牟洪云低声,甜甜地喊个“大娘”,说:“我跟恒刚还有你侄子恒顺是高中同学,跟恒刚一块儿来看看奶奶。”周恒刚问:“奶奶这会儿睡着了?”娘说:“也说不准是睡着还是醒着。这四、五天就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睁开眼就四处里瞅寻,嘴里含叨‘小刚儿,兰兰’。”娘说着就落了泪,周恒刚说:“娘,别……”爸、妈和明明,苦瓜爷爷都进病房来了,围在他们身后,也许是老太太听见了宝贝孙子说话的声音,也许是祖孙两人的心灵感应,奶奶醒了,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孙子,老太太显然看到了站在孙子身旁的女兵,苍白的,缩缩巴巴的脸上,多少天来第一次绽出了笑容,周恒刚哽咽着喊道:“奶奶,我们来看你了。……”老太太一只未插针头的手动了一下,周恒刚忙过来握住奶奶的手,奶奶看看牟洪云,牟洪云也伸过手去,老太太的手和两个孩子的手握在了一起,嘴唇翕动着,说:“兰兰,兰兰,……好,好,好,……”一缕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奶奶的脸上,把奶奶的脸镀成了金黄色,奶奶的眼晴闭上了,从眼角儿里流出了两滴泪珠儿,握着两个孩子的手的手松开了,周恒刚泪流满面,抬头看时,见牟洪云两眼也满含热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把手抽回来,不好意思地说:“洪云,谢谢你。”牟洪云好像才从刚才的情景中出来,脸微微发红,说:“不用谢,能让奶奶了却一个心愿就好。”娘这时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握住牟洪云的手,说:“多亏你了,好闺女。”转脸问:“小刚儿,林兰呢?”周恒刚说:“她来不了了,多咱也不会来了。”周桥对程守芝说:“这个闺女是继香妹妹的婆家侄女,她爸爸是我的同学,现在在县里当副书记,她现在在齐鲁大学念书。”牟洪云说:“大娘,我跟周恒刚,周恒顺兄弟俩都是好朋友。”回头对周桥说:“周伯伯,我得赶紧去看我妈妈了。”说着,就伸手摘下军帽,三下两下脱掉了军装,草草叠一下,说:“周恒刚,军衣先放你这里吧。”给屋里人说声“再见”,一溜烟似地走了。这闺女走了,大家彷佛觉得屋里暗了下来。天晚了。……老太太见到孙子和牟洪云假扮的“林兰姑娘”后,就沉沉地睡去了。她残存的一点儿能量耗尽了,身穿军装的孙子和日后的“孙子媳妇儿”站在床前,齐声喊“奶奶”,她心满意足了,这辈子历尽苦难,终于苦尽甘来,她没有心事了。老太太一直在昏睡,再也没有醒来,周恒刚一直守在奶奶床前。他抽空去另一间病房看望了牟洪云妈妈。牟洪云领着她爸爸过来看望了奶奶。周桥和牟永平见了面,都很激动,两人在走廊里说了好一会儿话。过了一天,牟洪云妈妈就出院了,周恒刚帮牟洪云把妈妈送回家,把那身军装一块儿捎了回去。牟洪云妈妈问:“拿这军装干什么来?”牟洪云说:“有个同学借去照像用来。”牟洪云送周恒刚出来,说:“刚才好悬。我还怕你捅了实话,妈妈嫌我‘胡闹’。”周恒刚说:“我哪敢乱说话?你很机智。”牟洪云调皮地伸伸舌头,说:“对,撒谎而不脸红,是为‘机智’。”又说:“我明天就回学校了,你呢?”周恒刚说:“我请了半个月假,看看奶奶的情况再说。周恒顺要来看我奶奶,俺两人得好好好啦啦—我心里有好多话要跟他说。”牟洪云脸色立时变暗了,说:“可惜,我很少有这种机会儿了。替我问候他。给他说,我又买了一大堆书,很快就寄给他。”周恒刚见牟洪云这般神色,又说这话,心里有种难抑的酸楚和不平,他为自己的好兄弟,好朋友周恒顺和眼前这个有着金子般的心的女孩儿万分难过。

周恒顺来县医院看望了周恒刚奶奶,两人啦了两个多小时。周恒顺来后两三天,奶奶病情加重了,大夫抢救了大半夜,也没能把这个倔强的老人留住。她走了,去找她惨死在日本鬼子屠刀下的小刚儿 他爷爷去了。老太太是烈属又是军属,丧事办得很隆重,县委牟副书记,县民政局局长,县人武部的副部长,周庄所在公社的领导都参加了。周恒顺用排车拉着奶奶和娘来了。出丧的时候,周恒刚的母亲程守芝和周恒顺的母亲苦妮儿都哭得死去活来。程守芝哭喊着:“娘,你,怎么撇下我走了?你撇得俺好苦啊。你走了,我有话跟谁说呀。”苦妮儿是老太太拉扒大的,又做主打发她嫁给了周继业,半世苦情不断,恩人死了,勾起她满肚子的冤屈和悲酸,在灵前尽情哭诉。

丧事办完,周恒刚和爸爸两人到小河边散步,他问爸爸:“奶奶没了,娘一个人在家怎么办?”爸爸说:“我和你妈妈想请她去济南—自己家或者祥云里都可以住,她说什么也不肯去。”周恒刚说:“她那样要强,肯定不会去的。俺姥爷反正不在了,我去榆树村把俺姥娘接来,让她娘两个在这里做伴儿吧。”周桥说:“那样也好。”周恒刚说:“我原本打算军校毕了业,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把俺娘接了去,现在办不到了。”周桥说:“小刚儿,我知道,你心里怨恨过爸爸。”周恒刚说:“爸爸,你……”周桥说:“你不要解释。其实,在这件事上,我也很自责。刚解放的时候,我们那些人头脑都有些发热。我对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我没想到你娘会这样。……你娘是个伟大的女性,她的一生全献给了我们周家三代人。”周恒刚看到,爸爸眼里的泪珠儿在阳光下闪亮。周恒刚说:“爸爸,我会永远记着你的话,为娘,也为你争气,当好兵,不让你们失望。对了,忘记跟你说了,我写的稿子,不但上了军区报纸,还上了‘解放军报’。”周桥说:“是吗?那很好。继续努力。部队是锻炼人,出人材的大熔炉。可是一定要注意,不要在文章里流露你那些‘独立思考’的东西。”周恒刚说:“那不会的。我写的那些文章,是反映部队战士和基层干部真实的生活儿和事迹,是真情实感,不是那种无聊的歌功颂德。”周桥点点头,同时心里想,这孩子总是会有他自己的想法儿,什么是“无聊的歌功颂德”呢?

第三天,爸爸妈妈和明明就回济南了。送他们的时候,周恒刚说:“我回部队时,到济南落落脚,待一个晚上,去祥云里看看姥爷姥娘。”妈妈说:“那太好了。他们常常念叨你。”周桥说:“去看看好。两位老人身体都不大好,让亮亮给愁得不轻。”爸爸他们走后,周恒刚去榆树村接姥娘,姥娘正在为邻居家一个姑娘赶做嫁衣,说过几天才能来。假期到了,周恒刚要回部队了。晚上,他和娘坐在奶奶的遗像前,周恒刚说:“娘,我真恨不得退了伍,回来陪你。我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啊?”娘说:“别说孩子话了。想当年,那么苦,都过来了。现在可不算苦,我是烈属又是军属,我儿子有出息,我苦什么?你放心走就是,你奶奶的‘五七’不出,我哪里也不去。过了‘五七’,我就上榆树村去接你姥娘来。除了这,死了老的,谁家也不能去。你姥娘在这里待不住,我自己也过得好好的,我还得陪你奶奶说话哩。你自管好好当你的兵去,别给你奶奶丢脸。”

第二天,周恒刚和娘一起到坟地里给爷爷奶奶烧了纸,磕了头,就擦干眼泪,回部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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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文子 回复 悄悄话 一直在跟,每个篇章都有嚼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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