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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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三部73

(2015-07-02 09:04:59) 下一个

73

当周恒顺的几个亲戚家常常传来灾变噩耗(在小姨奶奶惨死之后,前不久,三姨奶奶家国群表姑的大儿子大壮又坐了牢),奶奶时常为之长吁短叹,他和杏儿经常劝慰老人家的时候,他和江世荣、路德甫这三个把兄弟的日子都过得稍微安稳些了,而且各自展现出一点喜色。周恒顺照常跑运输,瞅机会就揽点杂活儿干,挣点儿“外快”,这不但让他们两家(自己家和岳母家)的生活比一般社员户儿宽裕不少,吃的,穿的,用的有点儿像吃公家饭儿的,而且有时还能伸手做点儿扶危济困的事,这让周恒顺靠自己躬身弯腰,出力流汗挣点血汗钱换来在他所处条件下起码的“体面”和“尊严”,获得一点精神上的满足。他自嘲自己是“脱产社员”,他的所谓“脱产”,是脱离生产队的日常出工之谓也,而当时社会上所说的“脱产干部”是指脱离农业(在工厂则是车间)生产,坐办公室,不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在中国这个“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里,世人的追求反倒是处心积虑成为一个“脱 产”者,这也算是生活中的“辩证法”的一个例证。做脱产干部是体面的,光荣的,足以傲视普通人的。周恒顺当然不配,他只是不在生产队干活儿挣工分而已。杏儿成了周恒顺的媳妇儿,在生产队里劳动,向队里交粪肥,送青草,夏秋两季分粮分柴,常会受到于家两兄弟和孙志春那一伙子人的歧视,吃些明亏暗亏,她倒不怎么着恼,生气,她说他们那一套是“小人见识”,她不和他们“一般见识”,往往装作看不出来,过去算完。她不愿给家里惹事儿,让奶奶烦心,让出门在外下力吃苦的丈夫挂心。她如愿以偿地嫁给了最心爱的“端阳哥”,把什么烦心事都折过去了。不用说跟端阳哥男欢女爱,就是她领着儿子小宝儿站在大门口儿等着端阳哥来家那种感觉都是甜美的,她觉得自己比起村里那些常常打架呕气的媳妇儿娘们儿幸福得没法儿说。农村里不少男人在外边儿“吃鼻涕屙脓”,窝窝囊囊,在自己家却充“大男子汉”,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穷急,朝着老婆孩子撒气。端阳哥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苦,再难,他都一个人扛着。杏儿还暗暗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以后,她还会更幸福。还有一层,杏儿她娘原是不赞成女儿嫁给周恒顺的,杏儿不顾娘的反对,硬和周恒顺结了婚。婚后,周恒顺改口叫杏儿娘“娘”(当地风俗,女婿称岳父母“大爷大娘”或“叔婶”,而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叫“爹娘”),杏儿娘说不必改口,周恒顺坚持非得改了,他说男女应该平等,刘婶儿就小杏儿一个闺女,给了他了,他要让刘婶儿不但没丢了闺女,还多了个儿子,不但如此,周恒顺对岳母娘像对自己的亲娘一样孝顺,杏儿娘的日子过得比原先舒心多了,自然心满意足。小杏儿有时偷偷对娘说:“怎么着,你闺女一对杏眼比你看得准吧?”娘说:“死妮子,以后不许提娘的‘漏壶’。”周家这边儿,奶奶年纪大了,自从杏儿过了门儿,特别是有了小宝儿以后,奶奶的精气神儿比原先强多了。奶奶说:“小宝儿是老奶奶的开心果儿,因为小宝儿,我也得多活十年。”小杏儿说:“多活十年可不止,奶奶你得看着小宝儿娶了媳妇儿,有了小小宝儿,咱们家要‘五世同堂’才行哩。”奶奶说:“哎哟,听俺杏儿说的,奶奶活到那,成了老妖精了。”……周恒顺的两个“仁哥”的情况也好了不少。这年多以来,虽然县里两派借着“批林批孔”运动还在闹,但大部分农村生产大队恢复了文革前的状态,不同的是原先的大队管委会变了个名儿叫“革委会”,仍然是大队党支部特别是支部书记掌大权。县委和公社党委抓得最紧的是两件事,一个是农业学大寨,一个是计划生育。大规模的,急风暴雨式的,大忽隆的乱揪乱斗不再搞了,江世荣、路德甫老长一段时间没有站台子挨批斗了。他们和大家一起出工收工,同出同归,人们也就把他们混同于一般社员了。头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夜晚,路德甫收留了一个从黄河北来的讨饭的年轻妇女,还带着个几岁的小妮儿,那妇女感激路德甫的搭救之恩,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娘两个住下来,路德甫和那个年轻妇女一起“过”了。从那以后,意外得来的幸福让路德甫变得精神多了,周恒顺说他这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着实替这个老实巴交的“仁哥”高兴。他们口粮不够吃,周恒顺从县粮库给买了一些处理的“库底”问题粮食,帮他们救了急,等着那妇女回老家开了介绍信来,两人登记结了婚,再把户口起过来,分了口粮,就好了。江世荣那边,他娘临死前,定下了换亲的事,让世荣的妹妹世桂嫁给了柳林段家一个缺心眼儿的男人,江世荣找大队要了一块宅基地,准备盖新房,给老三完婚,媳妇儿就是用世桂换来的段家的闺女。大队里于家两兄弟使坏,划给了一个土岗子,让他们把土岗子搬走,再把地面整平了做宅基地,兄弟三个没黑没白干了一个冬天,胶轮车内、外带磨坏了四、五条,周恒顺和杏儿,路德甫都来帮忙,江世荣舅舅家来大帮人,干了好几天,总算赶在腊月里把土岗子削了去,一块方方正正的宅基地弄得平平整整,很像个样儿了,还有更让人高兴的事,世桂结婚以后,跟柳林村一个年轻的寡妇相处得很好,两人成了要好的姊妹,那年轻寡妇同情江家兄妹,对江世荣有好感,说等江世富结了婚,把旧屋整修一番,粉刷粉刷,就让江世荣把她娶过来,这让江世荣喜出望外,整宅基地平添了不小劲头儿。一九七五年春节过后,周恒顺照例把两个仁哥请到家里吃饭,三人喝了不少酒,他们多少年没有这样高兴了。奶奶说:“这回可好了,德甫让巧莲无论如何回去开介绍信来,两人登记结了婚,要个孩子;世富,世荣兄弟俩一先一后地娶媳妇儿,兄弟三个八接九力,再盖上三间屋,给老二找上媳妇儿,各人过家子人家,就没烦心事了。”江世荣、路德甫喝得脸红红的,眼睛发亮,心里激动,不住地点头,彷佛奶奶说的这些好事儿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够得到了似的。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他们这种成份不好的,就是一般的农村家庭,只要有儿子,一家人年头到年尾,苦干苦熬,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毛攥出水来,奔的就是盖新房,给儿子娶媳妇儿。盖新房,娶媳妇儿,是农村人全部生活的—套用官话说—中心任务,最高目标,是家庭“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父辈儿为给儿子娶上媳妇儿,累弯了腰,愁白了头,熬干了身上的油,等儿子辈的变成了父辈,他又为自己的儿子这样干。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如此循环往复,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但是,路德甫,江世荣三兄弟都只能靠自己,但是,总算是看到娶媳妇儿的希望了,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兴过。三兄弟吃得酒足饭饱,又兴冲冲地说了一会子话,天晚了,路德甫和江世荣起身离去,周恒顺和小杏儿送他们出大门儿,看他们走了,两人没立刻回家,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今晚喝了几盅酒,周恒顺脸上发烫,想风凉风凉。他望望远处白皑皑的田野,头顶上一天繁星,用力吸几口清冽的空气,很痛快,很满足的样子,小杏儿扭头看着他,拉着他的手,说:“今晚上这顿饭吃得好,多少年没见你这么高兴过。”周恒顺捏紧小杏儿的手,说:“是啊,是挺高兴的。两位仁哥的亲事,都有眉目了。但愿以后顺顺当当的,别再出什么波折。”小杏儿说:“不这不那,不招谁惹谁,能出什么波折?”周恒顺说:“说得是,应该没什么波折了。”让周恒顺和小杏儿想不到的是,波折—不是小波折,而是大的致命的波折—很快就来了。

过了年初六,江世荣跟两个弟弟盘算着,开春儿化了冻,就在整好的宅基地里脱土坯,趁春天雨水少,把三间屋要用的土坯全脱好,晒干,苫盖好了,请舅舅在他们村给买梁棒、檩条儿和做门窗用的木料,他兄弟三个用自己家高梁秸,天天晚上编盖屋顶用的秫秸箔,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就找人盖屋,赶在雨季前封上顶,风干上两、三个月,秋天办喜事,要赶在分秋粮前,好分一季口粮。兄弟们计议已定,说干就干,当晚他们就开始编箔了。第二天早饭后,江世荣被人喊着去了大队。大队办公室里只有于大牛、于二车兄弟两个和陈会计,宋主任不在。于二车说:“江世荣,有件事通知你,公社里让各大队搞篮球场,我们看来看去,觉得在你整的那片地方儿弄最合适,所以大队决定把那块地收回来,再另给你们划个地方。你们三个棒劳力,再整出一块宅基地来,也费不了多大劲。”江世荣一听就急了,说:“于书记,于主任,俺兄弟们还有那么多亲戚朋友帮着,干了一个冬天,好歹把那片地弄好了,大队说收回就收回,有点太那个—他本想说‘欺负人’,但没敢—了吧?求求大队领导,另找地方建篮球场吧,别收回俺那一块了,可怜可怜俺兄弟们吧。”于大牛牛蛋眼瞪得溜圆,大巴掌“啪”一声拍到桌子上,江世荣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低下了头,于大牛站起来,气咻咻地说:“江世荣,我看你是不识好歹。你申请宅基地,没用你们使劲争取,大队很快就给你们划了,这叫‘法外施恩’—懂不懂?你们整好了,大队需要,调一下,怎么就不行?不就是淌点儿汗的事儿吗?你兄弟们的力气就那么金贵?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商量不如强梁,你同意就给你们另划块地方儿,不同意就别划了。原先那一块大队非用不可。就这样吧。”说完转脸对于二车说:“别跟他在这嗦,走,咱上坡转转,看看苗情。”于二车站起来,呲着板牙,想说什么但没说,兄弟俩一前一后,出办公室,走了。陈会计说:“世荣,别犟了。大队定了的事,你反对得了吗?咱走吧,去看看那个新地方儿。你把他们惹恼了,不给划了,你们在哪盖屋?不盖屋,往哪里娶媳妇儿?走吧,咱去看吧。”陈会计说完,站起来,拽着江世荣,说:“走吧,咱去看吧,在这里呕不出宅基地来。”江世荣比谁都懂得“胳膊拧不过大腿”,知道抗争是不会有结果的,只得跟陈会计去了。陈会计领着他走到村西头一片洼地跟前站住了。这原是一片空闲地,附近的社员常从这里取土垫栏,日久天长,把平地挖成了土坑,到雨季,土坑就变成蛤蟆湾。陈会计说:“于书记他们让我给你说的就是这里。从村外河滩上取土来把它垫平,再起起高,就是一片很好的宅基地。这地方还算可以,比上回那里工程量小得多。”江世荣说:“陈叔,那土岗是削平,下边儿是硬的,这里拿土来垫,倒上的新土是软的,必须夯实,麻烦死了。”陈会计两手一摊,说:“大侄子,你说的这个我明情儿。这是没法儿的事。行了,二话不说,抓紧弄吧,想开,吃亏人常在。”陈会计走了,江世荣在旱洼跟前蹲了很久,他心里明白,于家兄弟先后给的这两块地方都是给谁谁也不要的,他们吃柿子抹软的捏,给他兄弟们这样的,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只好这样了。江世荣往家走,觉得腿都没劲儿了,慢吞吞地回到家,说了这事,两个兄弟都急了,世华说:“这不就是明讹人吗?”世富说:“他们不叫人活了。你整完这一块,他们收回去了,咱再整一块,他们再收回去,怎么办?算了吧,我这就去找咱舅说,把段家的亲退了算了,我也不娶媳妇儿了,过一天算一天,过到哪算哪吧。”江世荣耐着性子跟他们说,但怎样也说不通,新房的受益者比老二还难说服,他绝望了。江世荣只好去找周恒顺,周恒顺听江世荣说了,一下愣了,说:“我们无论怎样朝坏处想,都想不到于家兄弟会这样干。”小杏儿说:“他们太丧良心了。”奶奶说:“他们哪管什么丧良心不丧良心?世荣,认命吧。”周恒顺和江世荣一起去看了那块洼地,步量了尺寸,算了方量,说:“也就有原先那一块儿三分之一的工程量,下决心干吧,让柳林那边再来人帮着干几天,争取一个月拿下来。”周恒顺又到江家,说服世华和世富,两人犟捏着鼻子同意了。当天晚上,世荣就去柳林跟舅舅说了,请他找人来帮忙。世华和世富就开始往那洼地推土了。周恒顺和小杏儿还像上回那样,天天晚上来工地帮着干,路德甫却来不了了—他遇上大麻烦了。

路德甫跟巧莲“过”了以后,每天都乐滋滋的,觉得自己得老天爷看顾,长到花盆儿里了。巧莲从一个逃荒的乞丐,变成一个有房住,有饭吃的家庭主妇,觉得自己一脚迈到福囤里了。巧莲每天做饭洗衣喂猪喂鸡,收拾打扫,把路德甫伺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孩子睡了,两人在油灯底下,巧莲纳鞋底儿,做针线,路德甫坐在她一旁抽旱烟,两眼不住地看着她,巧莲嗔道:“来了年把了,还是一个劲儿地看,怎么也看不俗?”路德甫说:“这辈子也看不俗。”往往待不了多大会儿,路德甫就说:“别掌灯熬油的了,早睡觉吧。”巧莲说:“像上辈子没睡够觉的,黑了天,待不了一个屁时辰,就要睡觉。”巧莲知道路德甫说的睡觉意味着什么,一边出被筒儿,一边就脸红耳热了。从两人“好”上了以后,除了巧莲来月经那几天,路德甫是一晚上也不空过,别看他那副老实样子,脱光了,就不是他了。可会弄那些事儿,不但他自己享受,还慢慢地咂摸出了“经验”,知道怎么变着法子让她舒服,自快。巧莲对他说:“我跟你说句没脸的话,跟我原先那口子,真没这么自快过。”路德甫想这个事儿,巧莲从来不拒他,有时装作拒他,是特为憋他,让他真弄起来更带劲,更欢实。他三十大多的男人,憋了那么多年了,好容易逮着了,能不馋这个?反正是他的人了,可不得管足他,何况自己也想呢。就有一件事,两人刚开始办那事儿,慌得了不得,不管不顾,他痛痛快快地可着劲往她那里头排那些东西,巧莲甚至希望快点怀上,给他生个儿子,路德甫自然也巴不得,可是他不敢。本来,他两人这样“过”,党和政府称做“非法同居”,要再有了孩子,那是罪上加罪,借给他个胆他也不敢。他和巧莲睡了一个晚上,想起来很后怕,第二天就跑到方庄药材商店买来了避孕套,从哪他回回都忘不了用那东西,每次完了事儿,巧莲着他拿下来的套套儿底部那些东西,常惋惜地说:“好好的孩子,白瞎了。”路德甫安慰她说:“咱两个年纪都不算大,日子长着呢。什么时候你开了信来,咱登上记,当晚上咱就不戴那套套儿,开犁就下种儿,有你那么好的田,还怕长不出好苗子?”巧莲说:“谁知道俺大队那个坏蛋主任什么时候才下台呢……”这年阴历十一月底的一个晚上,巧莲来月经刚刚干净了,隔了几天了,两人都有点儿迫不及待了,吃完晚饭,巧莲忙着刷锅洗碗,路德甫哄小凤儿睡了觉。巧莲收拾完,路德甫就拽了巧莲脱衣裳钻被窝儿,两人搂抱着亲了一阵,路德甫翻身坐起来,拿出避孕套儿,打莲拽住他,说:“今晚别戴这个了。”路德甫说:“怎么了?不戴能行?”巧莲说:“喇叭头子里广播的,来月经前后几天,是安全期,怀不上。”……两人没好地亲热起来,翻腾了好大一会子,路德甫一下子喷射了,巧莲紧紧地搂抱着他的后腰,说:“那里感觉太好了。”两人尝到了甜头儿,一连三晚上办那事儿都没戴套儿,谁想就出事了。巧莲算着天数,腊月二十五、六前后,就应该来月经,可是却没有来,过去好几天了,还是没来,巧莲对路德甫说:“坏事儿了,我怀上了。”路德甫说:“怎么会呢,你不说安全期有好几天吗?咱就三个晚上没用那套儿啊。”巧莲说:“谁说不是?我也纳闷。”路德甫说:“不一定,再等等。你来那个日子也不一定那么准。”巧莲说:“那倒也是,有时也晚个三天五天的。”过年了,过完年,一直到正月初六,巧莲都没“来”。初六晚上,路德甫从周恒顺家喝酒回来,两人睡下,路德甫忙不迭地想办那事儿,巧莲说:“别光顾着想好事儿了,咱两人惹出大麻烦了,过了正日子十多天了,还是没来,以前从来没这样过。指准‘有’了。”路德甫仗着酒劲儿,胆子像是大了起来,蛮不在乎地说:“怀上就怀上吧,过年咱敬天敬祖,天发慈悲,老的保佑,让我路德甫有孩子了。”巧莲说:“我该不想要孩子吗?可是咱登不了记,领不上娃娃票儿,不是白搭吗?”路德甫说:“不行你就赶紧回老家开信,说不定老天爷开恩,就办成了呢。真开不了来咱再想法儿。走一步说一步。”说完就把巧莲搂紧了,说:“我喝了点酒,更想那个事儿了,咱来吧。”巧莲说:“让肚子里这点儿孩芽芽儿弄的,我心里乱死了,没点儿那心思,今晚免了吧。”路德甫说:“好姐姐,我忍不了……别难受了,这会儿你就想,怀上孩子是好事儿……来吧。”巧莲说:“我是没办法儿制你。”路德甫见巧莲同意了,忙起来戴那套儿,巧莲说:“这会儿周到,晚了,里头都有了,还怕种上二茬?别弄那个了。”路德甫喝了酒,不能持久,巧莲心里有事儿,没有素日那劲头儿,也就一小霎儿,就完事儿了。巧莲说:“行了,你出毒了,快下来,商量商量怎么办吧。”路德甫和巧莲没商量出个什么结果。几天后,大队派人把路德甫叫了去,于二车声色俱厉地说:“路德甫,你兔子枕着狗蛋睡,越玩儿越大胆了。我们接到反映,住在你家的那女人不是你的亲戚,是你找的老婆。你这样搞,是‘非法同居’,快撵她走,不然大队对你不客气。”路德甫支支吾吾地说:“真是俺表姐。”于二车坏笑着,说:“你不说实话。哪天晚上我带人去你家捉奸,把你们按到床上,看你怎么说,还嘴硬不?你不怕出大事儿就继续瞒哄吧。要是搞大了肚子,抱出小羔子来,你路德甫就得死。”路德甫吓得浑身冒冷汗,急忙跑回家,对巧莲说:“坏事了,大队说咱是‘非法同居’,你赶紧回去开信吧。”两人商量好,第二天天不亮,路德甫就用小推车推她娘俩儿去方庄坐汽车,巧莲回老家开介绍信,开回来最好不过,真开不出来,两人再想办法儿。巧莲带着小凤儿走了,路德甫回到家里,觉得自己的心被摘走了,天那么冷,他担心她娘俩儿挨冻,生病,担心巧莲儿回到村里,那个坏蛋主任刁难使坏,不给开信。晚上,路德甫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家里,心里发慌,想巧莲,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从院儿里到屋里,又从屋里到院儿里,像打转汤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江世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好的宅基地,让大队收了回去,新划给一个洼坑儿,运土往里填,他倒是听说了,可他让自己家的事儿闹的,心里比麻还要乱,也没心劲去帮忙了,就在家扳着指头,算着天数,盼巧莲回来。半个月后,巧莲回来了,路德甫见巧莲变得又黄又瘦,愁眉苦脸,知道信没开来,又见她只一个人回来,先问:“莲姐,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孩子呢?”巧莲哭了,说:“我把孩子放到她姨家了,自己来的。”路德甫说:“你这是干什么?”巧莲说:“我慢慢给你说。”路德甫忙让她喝了水,洗了脸,才问:“人家不给开信?”巧莲说:“俺村那个坏蛋主任,看见我就动手动脚,我没给他好脸色,要求他办事儿,忍着没骂他。听我说要开信,他说,谁知道你在外头找个什么成份的人,大队能随随便便地给你信?你兴许找个反革命呢。我好说歹说,他咬口不开。我磨了他好几天,怎么也不行。只好把小凤儿放到她姨家,一个人回来了。”路德甫说:“不给开信就不开呗,你把孩子扔下干什么?”巧莲说:“这几天,我开始‘嫌饭儿’了,老干哕,想吃酸的,人家都说‘酸儿辣女’—我怀小凤儿的时候一点儿不想吃酸的,就想吃辣的。这回准是个小子,我想好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儿,也得把这孩子生下来。我把小凤儿放下,就是想回来跟你商量,不行咱两人就跑了,到外头把小孩儿生下来再说,孩子落了地,就是条人命了,哪怕人家把你打成反革命,也不能把孩子给掐死,无论如何,咱有儿子了。我就这个主意。从老家回来的路上,我想了一百遍了,就这样办,你说行不?”巧莲不再流泪,越说越来劲,腊黄的脸现出红晕,两只眼睛出奇的有神,比回老家前还要好看,路德甫看着她,觉得她很像保护自己刚孵出的小鸡崽的老母鸡,他心里一阵热乎乎的,觉得巧莲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让他路德甫碰上了。他眼里汪着泪,说:“莲姐,你都能豁上了,我男子汉大丈夫—路德甫长这么大,头一回跟人说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还豁不上?反正我也不是四类分子,就为找个老婆,要个孩子,也成不了反革命,就算成了反革命,我也认了,无论如何,咱两人有儿子了,俺路家有‘后’了。就这样,今晚上你好好歇歇,明晚上我去找周恒顺商量商量,再准备准备,咱就跑。”第二天晚上,路德甫怕给周恒顺惹麻烦,很晚了才去找他。奶奶和小杏儿都睡了,周恒顺帮江世荣拉土填洼,刚刚回来,见路德甫这么晚才来,神色紧张,忙问他有什么事吗?路德甫嘁嘁喳喳把事情说了,周恒顺想了想,低声说:“巧莲嫂有这个想法儿很难得。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出去躲一躲,这个办法儿行。就是你说的,大不了训两顿,斗几场,打不成反革命,更蹲不了监狱。也可能罚些款,你没钱,按咱这里老百姓的说法儿,他也不能把人揭盖儿喝了。总是有自己的孩子了。出门在外受些罪,值得。这也是没办法儿的办法儿。就一条儿,小心被当‘盲流’抓了,有眼色着点儿,躲着警察远点儿。”说完,去里间屋拿出来三十块钱,递给路德甫,说:“从去年冬天到现在,为了帮世荣哥整宅基地,我少拉了些货,推掉了一些杂活儿,挣钱少了。冬天奶奶和刘婶儿生病花了些钱,加上过年花项多,就剩下这点钱了,你带上,当盘缠。你在外边真急了,给我来信,我再给你打。”路德甫说:“我把家里的粮食、鸡和猪都卖了它,能凑百十块钱。你的钱都是血汗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顾着三下里的老的,我不能要你的钱。”周恒顺说:“怎么,咱这种弟兄,还见外?拿着,算你借我的,你以后混好了,再还我。”路德甫只好把钱装到身上。周恒顺说:“最好再过些日子,天暖和点再走,就不用带棉衣裳了,出去也挨不了冻。秋天把孩子生下来,一两个月大了,天也冷了,就回来了。别把粮食都卖了,回来还得吃—你跑了,队里肯定不分给你口粮了。”路德甫说:“你想得周到,就按你说的办。”那以后,路德甫照常到队里干活儿,晚上去帮江家垫宅基地,巧莲在家准备外逃必须带的衣物,路德甫分几次零零星星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家里的鸡和猪,一部分粮食弄到方庄集上卖了换成钱和粮票儿。路德甫趁黑夜把大黑送到西乡他姥姥家,对大黑说:“我和巧莲出门儿有事,你在这里听话儿,我回来就来领你。”大黑在西乡待过些日子,它仰着脸听主人说话,好像听懂了,但是路德甫走的时候,它在后边跟着,路德甫停住不走了,回头喝斥它两声,它就摇了摇尾巴,满腹委屈地低下头蹲在原地,目光怅然地望着主人,不再追赶了。路德甫走了老远回头看时,大黑还在那里蹲着,朝他看着,路德甫两眼涌出了泪水,鼻子发酸,他擦擦泪,擤擤鼻子,快步走了。安顿好大黑,路德甫和巧莲在一个 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地离开了榆树村。第二天,生产队长见路德甫没出工,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事,跑他家去看,见大门锁着,嘟囔道:“路德甫这小子莫非走亲戚去了?怎么不请假?这小子是兔子枕着狗蛋睡—越玩儿越大胆了,外出竟敢不给队里请假。”几天过去了,路德甫没回来,生产队长报告了大队。大队书记于大牛气得在办公室里跳圈儿,说:“反了,这真是反了。富农子弟敢私自外逃。”他下令把周恒顺叫到大队办公室,问他知不知道路德甫上哪去了,周恒顺冷冷地说:“他上哪去,我怎么能知道?”于大牛说:“他外逃了。你们是把兄弟,他临走,不给你说一声儿?”周恒顺说:“他既然有心‘外逃’,自然不会给任何人说—怕留下查找的线索。我真的不知道他上哪去了。”于大牛气哼哼地说:“他反正有回来的时候,看怎么收拾他!”于二车说:“对,回来给他算账,除非他死在外头。”

江家兄弟憋着一股气,拼上命地干,又有朋友、亲戚帮着,到了阴历二月中旬,又把那块旱洼地垫平了,还捎带着多运了一大堆土,准备脱坯用。没曾想,大队又通知江世荣,村里有个军属媳妇儿要宅基地,她没人手整平,大队决定让你把整完的那块宅基地让给她,再在西边不远给你一块,就中间一道士埂子,削高填洼,也费不了多少工。江世荣知道那军属是孙志春的亲戚,他们图现成,不愿出力费工,就想出这种讹人的点子。江世荣知道反犟也是徒劳,只好对两个弟弟好言相劝,三只弟忍气吞声,又费了十来天时间,总算把真正属于自己的宅基地整好了,又把脱坯的土转运过去。江世桂来走娘家回到柳林婆家,公婆和段小芳问她江家房子盖得怎么样了,江世桂忍不住把大队三次调换宅基地的事说了,老公公说:“这大队干部也忒欺负人了。江家老辈儿就算罪过再大,人都死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几个孩子有什么罪?至于这样整治人?”婆婆看着女儿,说:“咱小芳过了门,还不知怎么陪着受欺负哩。”段小芳说:“怎么,你们还知道心疼闺女?只要能给您儿换来媳妇儿,你闺女受什么罪,还管那个干什么?我跟你们说,我不坑人家,铁了心了,江家是个火坑,我也合着眼往里跳。俺嫂子都怀上老段家的孩子了,我可不能做对不起俺嫂子的事。”段小芳把她爹娘说得张口结舌,江世桂拉着段小芳的手,两人都哭了。过了两、三天,段小芳非得让江世桂陪着来榆树村,到了江家,江世富见自己没过门儿的媳妇儿来了,面红耳赤,又激动,又不安,觉得这边房子还没影儿,段小芳也不嫌弃,还巴巴地跑了来,心里感动得想哭出来,段小芳看着江世富那又老实又可怜的样子,想到他们兄弟,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为了娶她进门儿,遭那么大的憋子,受那么多的窝囊气,不由得鼻子酸了,眼圈儿红了,忍着眼泪,一字一句地说:“两个哥哥还有世富,这边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吃大苦了,受老委屈了。我来这一趟,是跟你们说,你们别灰心,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江家再受人欺负,再苦,再难,我都来。我过了门,咱兄妹四个,好好过日子,赌气成人。大不了是个死!”江家三兄弟和妹妹世桂都被段小芳说得掉了泪。段小芳末了一句话让江世荣觉得不吉利,嘴上没说,心里老想这个事儿。段小芳和世桂回柳林了,三兄弟干得更带劲儿了,干了个把月,把土坯全脱好,晒干,垛好,苫盖好,(白字)等着用了。舅舅那边也为他们买好了梁头,檀棒和做门窗的材料。麦季到了,过完麦季,种上秋庄稼,江世荣在本村, 舅舅在柳林,两边请了泥瓦匠、木匠,江世荣偷偷请张半仙选了吉日,就开工盖屋了。

周恒顺见江家的新房盖得挺快,看样子,顶多一个月,就能完工。屋盖好了,过个把月,墙皮子干了,就可以看“日子”,办喜事了。世富的媳妇儿过了门,世荣再把老房子收拾收拾,和柳林那个寡妇结了婚,不出半年,江家三兄弟有两个娶上媳妇儿,真是太好了。周恒顺很为他这个仁哥弟兄们高兴。可是,路德甫和他那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巧莲跑出去时间不短了,他们上哪了?安顿下来了吗?他们还过得下去吗?也许是怕连累别人,他们从走了到现在没来过信,周恒顺常常担心。奶奶说:“小儿,别担心,他们待的功夫大了,没动静儿,那就是他们在个什么地方待住了。”奶奶说得没错,他们是在外边住下了。两人离开本村,怕大队来人追赶,往南走,奔了邻县县城,坐长途车去了济南。从济南又去了东北。巧莲娘家庄里一个本家姐姐头些年去了东北,在那里落了户,巧莲回家开信时,打听了这个姐姐在东北的住址,他们就投奔她去了。他们身上没多少钱,舍不得住旅馆,再说,他们没有介绍信,想住,人家也不让住,晚上就住在车站或者桥洞子里。也舍不得买票坐火车,两人就学巧莲讨饭时的办法儿,一边要饭,找地方给人家帮工,混口饭吃,找个地方住,一边往东北走,就这样走了快两个月,总算到了巧莲她本家姐姐落户的那个屯子,安顿下来。路德甫和巧莲儿干活都是好手,人又勤力,地里家里什么活儿都干,不过吃她家一口饭而已。东北粮食又比较宽裕。姐姐说:“你们就住这里吧。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路德甫和巧莲很庆幸,以为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这里住着,把孩子生下来,真得谢天谢地了。谁知他们只住了两个来月,当地公社派来了计划生育工作小分队,除了做本地人的计划生育工作以外,同时还负责清理和遣返外地来的无户籍人员,重点是从关里来的逃避计划生育的人。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怕被遣返,只好匆匆离开。他们听说内蒙古那边人烟稀少,又是少数民族地区,计划生育抓得松,决定去县城坐车,辗转去内蒙。步行赶到县城,天快黑了。他们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巧莲怀着孩子,腿都挪不动了,两人去车站买票,在旁边蹲守抓“盲流”的穿便衣的公安人员见他们的狼狈相,听他们说话是山东口音,买去内蒙方向的车票,把他们抓个正着。他们两人和另外几个山东老乡一起被带往当地派出所,进行盘查和登记。当晚就被转送到所在地区一个盲流收容站。收容站虽然没有高墙和电网,但里边管事的人全是警察,对抓来的“盲流”虽然不给戴手铐,但是管得很严,不准乱说乱动,更不得外出。每个新来的“盲流”先要像审犯人一样,挨个讯问姓名,年龄,户口所在地,家庭成份,一起来的人之间是何关系,家里还有什么人,何时外出,来此地何目的,等等,逐一登记。如果你说自己家庭成份是地主、富农,审问者的态度会条件反射一般立即变得更加蛮横,声色俱厉,狠狠地训斥一番。路德甫人太实在,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富农成份,照例被教训一通。登记后安排住下,每天由警察押送到当地工地干活儿,在此期间,收容站方面与“盲流”原籍联系,落实他们的真实身份和户口所在地。他们干活儿挣的工钱够买车票用了,就遣送他们回原籍,交由当地公安部门接收。路德甫和巧莲落网后,知道大难临头,方知周恒顺所言不虚,路德甫急得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巧莲反倒劝他:“你也别这样。摊上了没办法儿。谁叫咱是社员,当‘盲流’呢。我好生着,保住肚里的孩子,就算把我弄回老家去,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一样跑出来去找你。哪怕我在老家把孩子生下来,也还是得抱着孩子去榆树村找他大大。”路德甫让巧莲一番话说得心里倒有空儿了。哪想到,他们在收容站待到第十天上,在建筑工地干活儿,巧莲和一个妇女一起抬土,走一个下坡儿,头天下了点雨,坡上打滑儿,巧莲一下滑倒了,像一只木桶从坡顶轱轱轮轮滚到了坡底,巧莲觉得肚子刀割锯刺一样疼,又感到下边淌出了什么,伸手一摸,粘乎乎的一把,全是血。一起拉沙的妇女没人脸儿地叫喊:“来人啊,救命啊,出人命了。”路德甫听到抬土的妇女这边有人叫喊,忙扔下正推着的小铁车跑过来,到了巧莲跟前,抱起巧莲,巧莲身下,裤子上全是血,血还在流,头耷拉着,已经昏过去了。收容站有几个人跑过来,找人用地排车把巧莲送到了工地附近一家医院,马上就进了手术室。路德甫觉得天塌地陷了,一切都完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巧莲被从手术室推出来,路德甫忙迎上去,巧莲还昏睡着,脸像黄裱纸一样黄,死人一般。护士和路德甫一起把巧莲架到病床上,路德甫握着巧莲的手,像女人一样呜呜地哭,一个中年护士说:“上级不叫生,就别生。非得跑出来。你看多危险,这人再晚送来一会,就没命了。”路德甫哭得更厉害了。护士说:“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跟个娘们儿似的。不就是流产吗?流了这个,再怀下一个呗—只要上级叫生。你老婆这个流产比正经做月子还厉害,你光知道守着她哭,哭有什么用?还不赶快去买红糖、鸡蛋,有条件杀只鸡,给她保养身体。落下病,受一辈子罪!”路德甫急忙跑出医院,满街跑,总算找到一家副食商店,买红糖,没有票儿,人家不卖,买鸡蛋,更没门儿,没办法儿,只好买了一斤糖块儿,用粮票儿买了二斤鸡蛋糕,急急忙忙跑回医院。巧莲已经醒了,见路德甫急忙火速地跑来,满头满脸的汗,脸上的尘土—在工地干活儿落上的—被冲得沟沟汊汊,心疼地说:“看你跑的……”眼泪汩汩地往外流,说:“咱的孩子没了……”路德甫眼里含着泪劝她:“巧莲,你别哭。人家说,月子里哭,会落下眼病。”巧莲说:“我这算什么‘坐月子’啊……”一边说,哭得更伤心了。路德甫好说歹说,巧莲不哭了,路德甫弄了热水,把糖块儿泡进去,喂巧莲喝了糖水,又把鸡蛋糕泡了,让她吃了几个。巧莲的脸上有了点血色,说:“别害怕,别担心,我是苦命人,死不了,也落不下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刚才那护士说的话,我也听见了。流了这一个,咱再怀一个,非生个儿子不可。”路德甫说:“闺女咱也要。……可是,人家说的,往回送,要送到户口所在地。人家得把咱分开。”巧莲说:“我不说了吗?回到老家,连饭也吃不上。他们也不能拿绳子绑起我来。我回去看一眼闺女,就再跑去找你,咱再偷跑,我也兴许给你写信,说好我在什么地方等你,你去找我,咱一块儿上咱想去的地儿。只要咱两人在一起,就能怀上孩子。中国这么大地方,我不信回回都让他们抓住。”两、三天后,巧莲出了院,回到收容站,躺在女“盲流”房里休息,路德甫把自己碗里的一点点肥肉和豆腐都弄到巧莲碗里让她吃,伙房有个老头儿是山东老乡,见他们可怜,也偷偷地把给当官儿的做的招待饭拨出一点儿来,让路德甫给巧莲吃。苦命人身体结实,撑折腾,半个来月,巧莲就算恢复好了,收容站也要遣返他们了。临走前,巧莲对路德甫说:“我只拿两、三件衣裳回老家,别的衣裳你全都带回去,我到家就去看小风,给小凤弄弄衣服,少则十天,多则二十天,撑破天一个月,我就回到榆树村。”路德甫把身上剩下的五块整钱,连成毛成分的钱,几斤粮票儿,全都掏出来,让巧莲带上。巧莲说:“你身上不留一分钱,怎么行?”路德甫说:“我不用钱。你拿着用得着。想着给小凤儿买点糖块儿,给小凤儿说,爸爸想她。”说着就哭了。巧莲自己也流着泪,说:“看你,随刘备的,哭来的江山。哭得我也难受。”火车到了德州,巧莲要下车了,押送的人不准路德甫下车去送她,巧莲喊道:“回去好生吃饭,别吃凉饭。想开点儿,等着我。”路德甫把头伸出车窗,喊道:“巧莲,你可快来呀……”……路德甫被大队派去的民兵“接”回村,书记于大牛瞪着牛蛋眼,指着路德甫的鼻子一顿臭骂,大队组织团员、青年开会批判,路德甫像往常一样,任人家批,尽人家骂,一声不吭,一句也不申辩,他已经习惯了,他知道这不是能讲理的事,他也没有理可讲。就是在批斗会上,他也没听清那些人说的什么,他心里想的只有巧莲。批斗会后,路德甫回到家里,找了块瓦碴儿在砖墙上划了一道杠,除去巧莲回家路上那一天,这是巧莲到家的第一天,第二天,他找生产队请假,去姥姥家领回了大黑,回到家,又在砖墙上划了了第二道杠儿,巧莲回家第二天了。每过一天,他就划一道杠儿,三道,四道,五道,……十道杠儿了,十天过去了,巧莲没有回来,划了二十道杠了,巧莲还是没有来,一个月过去了,巧莲仍然没有来,麦收完了,秋庄稼种上了,小苗子出来了,长起来了,春地瓜秧儿爬满地,女社员们开始翻秧子了,巧莲竟然还没有来。过了两个月,三个月了,墙上的杠杠儿划了一大片了,都数不过来了,巧莲就是不见影儿了。人没回来,连信也没来一封。时光一天天过去,每一天,路德甫都觉得过得太慢,长天毒日头,那太阳像是被钉住了似的,老大会子不动窝儿。 可是,每当晚上,他看着砖墙上划的那一大片杠杠儿,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要是从巧莲在德州站下车到现在,只过去了十天、二十天,该有多好,那他路德甫还有盼头……时光不由人,一天一天过,路德甫的心一阵阵抽紧,巧莲回来的希望像灯碗里的油一点点耗尽,像点燃的蜡烛一丝丝变短,终于油尽灯枯蜡烛熄,希望完全破灭了。他知道,巧莲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不是骗人的女人,他也知道,巧莲对他的感情有多深,跟他路德甫一块死,她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她一定是遇到大难了,想来也来不了了。路德甫对巧莲的想念、盼望变成了对她的牵挂和担忧,他心里更加难受了。他常常一个人念叨:“巧莲,你在哪里?你怎么了?”路德甫天天像丢了魂儿似的,常一个人发愣,有人开他的玩笑:“怎么了,没魂儿了?魂儿上黄河北了?”有的说:“这小子想巧莲想迷了。”有的说:“黄河北的姑娘、媳妇儿跑到咱们这边儿来找男人,都是饿急了来混口饭吃,没几个待住的,别盼了。”路德甫心想,他的巧莲可不是你们说的那种人,但他一声不吭,因为他对外一直说巧莲是亲戚,而没承认过她是他媳妇儿。阴历六月里连阴天,路德甫知道黄河北常受淹,更挂念巧莲了。他想好了,向队长请假去黄河北看巧莲,要是队长不准假,偷着跑了也要去,不就是回来挨骂,挨斗,顶多揍一顿吗?为了弄清楚巧莲的下落,怎么着他都豁得上。这天晚上,路德甫和队里的男劳力一起到坡里排涝回来,已经是过半夜了,又冷又累,他喝了几口水,也没脱衣裳,一头栽到床上睡了。过了一会儿,屋门儿响了,有人推门进来了。路德甫想,天下着大雨,大门关着,这人怎么进来的?大黑也没“汪汪”,这真奇怪了。他忙翻身起来,见是巧莲,头发梳得齐齐整整,黢黑锃亮,两只眼睛还是那样水灵,温润,脸蛋儿白里透红,出奇的好看,嘴唇也红红的,像抹了口红似的,身上穿的是从没见过的,金撒撒的,像戏台上仙女穿的那种衣裳,巧莲从来没这样打扮过,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路德甫喜不自胜,两眼放光,赶紧迎上去,说:“巧莲,你可来了。没把我急死。怎么你一个人来的,没带小凤儿来?”巧莲见了他,也不激动,只抿嘴一笑,慢慢说道:“德甫兄弟,咱两人缘份尽了,现在已经是阴阳两隔了。”路德甫忙说:“巧莲,你别吓唬我,我害怕。你快说,怎么回事?”巧莲脸色变暗,说:“我回到老家,那个坏蛋主任一个人去车站接我,天晚了,就住在车站跟前一个旅馆里了。吃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已经给全大队的干部和公社领导都说了,你在外头找了个四类分子,谁也不会给你开介绍信,你上公社告也白搭,你更起不走户口。我的心一下凉透了,有他这句话,咱俩的事没指望了,我们成不了夫妻,我没法儿跟你生儿子了。就在那天晚上,小店儿里黑灯瞎火,我自己住在一间小屋里,怕他发坏,把门插得死死的,哪想到我住的那间屋门上坏了一块玻璃,用塑料布封着,他趁我睡着,把塑料布扯掉,伸进手来,拨开插销儿,进屋来,钻进蚊帐,扑到我身上,拿毛巾堵住我的嘴,把我糟塌了,我再也没脸见你了。那个坏蛋走了以后,我越想越难受,就不想活了,就在那间小屋里,用床单当绳子,上了吊……我走了,再也不受罪了。兄弟,我来给你说声儿,别等我了。忘了我吧。……你要是愿意,咱下辈子再做夫妻。”巧莲说完,就轻飘飘地—没丁点脚步声—出屋走了,路德甫跑到院子里看,没人影儿了。他没命地喊“巧莲姐,巧莲姐”,没人应声,他想出去追赶,可是两条腿被什么练子捆住了,说什么也挪不动,他拼命地挣扎着,一下子醒了过来,头上,身上全是冷汗,心跳得厉害,他想,刚才是做梦了。虽然明明知道是梦,他还是找了洋火,点亮了小煤油灯,翻身起来,拿了手电筒,开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挨着照了一遍,大黑听见主人的动静儿,从窝儿里跑出来,围着他打转儿,抬头望着他,像在纳闷,天这么晚了,你不好好睡觉,起来干什么?路德甫满腹惆怅,十分失望地回屋,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从那晚以后,路德甫就迷了心窍儿了,分明是一个梦,是他平日里胡寻思的结果儿,他当真了。他觉得是巧莲给他托梦了,来跟他告别了。巧莲一准出了事儿了,她既然说下辈子再做夫妻,与其让巧莲在那边儿等我,还不如我现在就去找她呢。活着也是受苦受罪,还不如赶紧去找巧莲,受苦享福都跟她在一起。路德甫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越觉得就该这么办,他拿定主意了。这种事谁也不能告诉,也不能和别人商量。路德甫开始为走这一步做准备了。趁着天下雨,不出工,他找人理了发—就是剃个光头,他是个穷社员,又是富农子弟,怕人家说烧包,以来没剪过“洋头”—刮了脸,巧莲不愿意看到他邋邋遢遢的。他从外边回来,一心想着等巧莲回来两人再往外跑,鸡鸭猪羊什么都没养,只把自己家存的一点粮食(刚分完小麦)装到麻袋里,趁晚上用小推车推了,送到周恒顺家,对周恒顺说:“巧莲来信了,让我到一个地方儿去两人会合,一块儿去内蒙。没日期回来。这些粮食放在家里,都得喂了老鼠。你就都吃了吧。”周恒顺不能劝他不去找巧莲,只得把粮食留下,拿了五十元钱和十几斤全国通用粮票儿给他。路德甫怕周恒顺生疑,很痛快地接过钱和粮票儿装到身上。路德甫交待,他走了以后,让周恒顺把大黑领过来给他养着,周恒顺说:“那好,小宝儿挺喜欢大黑的。”路德甫从周恒顺家回来,他在堂屋正中八仙桌后边条山几上摆放的爷爷奶奶大大和娘的神主牌位擦拭干净,在八仙桌上放了香炉,拿出过年剩的香点燃了,又在桌前火盆里烧化了一沓冥纸。看着火盆里的纸烧完,暗红色的火慢慢熄灭了,路德甫跪在八仙桌前,满面泪水,说:“爷爷,奶奶,大大,娘,德甫不孝,没照顾好俺兄弟,让他年轻轻儿的丢了性命,实指望我找个家口,有了孩子,保住咱路家的香火,可是,好容易找了个人儿没弄成,怀了孩子也没保住,现在那人儿也走了。我活着也白搭,不想活了。今晚上给您说一声,明晚上就去找你们了。以后年节里俺姐姐们给你们送钱花吧。”说完,照当门地上磕了几个头,磕得“嘭嘭”响。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跟着生产队的人下坡干活,只是像个木头人,不声不响,不说不笑。这天是阴历七月十五,大晴天,月亮又大圆又亮,路德甫想,今天俗说是鬼节,巧莲还有老的都在那边过节哩。我就今晚上去找他们吧。这几天,他已经想好了“上路”的地方。庄里有人在村子东南角儿老榆树上吊死,他不愿意那样儿办,那里离周恒顺家忒近了,他死到那里,他的好兄弟周恒顺和他一家人抬头看见老榆树,就会心里难受。村东大公路边儿上,有一眼浇地用的水井,他给巧莲说过,看见这眼井,就到了榆树村了。巧莲头些日子来找他,也该走的这条路儿,也得路过这口井了。他就上那里去跳井—那口井,就是旱天浇地用,没人吃它的水,以前就有几个人在那里寻死,从那里上“阴间”,一定好找路儿。这天傍晚,他从坡里收工回到家,心想,别二思了,走了吧,早走早利索,早点见上巧莲。今晚上就走。他把家里仅有的三个鸡蛋和香椿芽咸菜放在一起炒了,就着吃煎饼。他听人说过,人临死一定得吃饱了,不然到了阴间,会当饿死鬼对待,看来阴间也和世间一样不公平,谁愿意当饿死鬼?可是,阴间也不是让“人”讲理的地方。路德甫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他心里难受,觉得一肚子苦水想往上漾,煎饼在嘴里打转儿,咽不下去,老想干哕,但为了不当饿死鬼,他还是就着菜,用开水泡了两个煎饼,好歹吞了下去,又把大黑唤进屋,把吃剩的炒鸡蛋和煎饼给它吃,大黑用鼻子闻了闻,似乎不习惯吃这么好的饭菜,犹疑着不肯下口,路德甫说:“吃吧,让你吃,你就吃吧。不是毛病。你也跟我一样,是没出息的,一口好饭都不敢吃。这些年你跟着我受穷受罪了,这是咱俩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我今晚上就去找德水和巧莲了。”大黑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先闻了闻,又试量着舔舔盆边儿,然后才大口吃了起来,风卷残云一般,两分钟就把盆里的饭菜吃光了,还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像洗过似的。吃完了,很满足的样子,退到门口蹲下来,看着主人,像是要看看主人下一步做什么,听听主人再有什么吩咐。路德甫说:“大黑,对不住了,我得撇下你了。我不上西乡送你了,那里离这边忒远,你不好找我。我给周恒顺—他常来咱家,他和他媳妇儿,他们家的孩子小宝儿你都认识—说了,我走了,他把你领了去。你跟着他,和跟着我是一样的。到了周家,乖着点,听话。那家人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他要是上我坟上去看我,你就跟着他去,我就看见你了。”……大队部的大喇叭中央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广播完了,播送《国际歌》了。天天这时候这样广播,社员们都听熟了,但是除了周恒顺那样儿有学问的人,没有几个人知道这《国际歌》里唱的什么,是个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广播这个,路德甫更不懂,他只知道,广播完《国际歌》,就九点了。 路德甫想,该“上路”了。要去见巧莲了,得把自己收拾得板正点,他弄水洗了脸,又洗了脚,穿上刚才找出来的袜子和巧莲做的新鞋,又穿上最好的裤子和褂子,连多少年没戴的一个半新的西式帽子也戴到头上。大黑一直满脸狐疑地看着主人,大概心里在想,今天这是怎么了,穿戴那么好干嘛去?路德甫把周恒顺给的钱、粮票和自己家的一串钥匙装在上衣口袋里,走出堂屋门,回头把门关上,锁好,在院子里转了转,走到大门口,又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在这里生,这里长,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院子,心里一阵发酸,咬咬牙,不犹豫了,走吧,对大黑说:“我走了,大黑,好好看家。”说完,出了大门,回头关上大门,上了锁,狠狠心,跺跺脚,朝周恒顺家走去。路过江世荣家盖的新房,见里边亮着灯,心里想,世荣他兄弟三个为了给老三娶媳妇儿,建这个新房,受了多大难为,遭了多少憋子呀。也荣兄弟,哥要走了,不给你说了。路德甫走到周家大门口,家里没一点儿动静,但堂屋里还亮着灯。一定是一家人都睡了,只有恒顺兄弟还在看那永远也看不完的书。原来上学,看一点子书,当社员,拉地排车了,还是那样看书。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看了有什么用。在榆树村,恒顺兄弟是个和大家伙儿不一样的人,他和社员们干一样的活儿,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啦一样的庄户呱儿,可是,他心里装着普天底下的事儿哩。路德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钱、粮票儿和钥匙,从大门下边闸板缝里塞了进去,对着院子,心里说,恒顺兄弟,哥哥走了,以后不用再为你这个不中用的哥操心了。路德甫转身离开周家大门,快步走出村子,来到公路上,回头看看月光下的榆树村和开阔的庄稼地,自己说,别留恋了,有什么好留恋的,你死了,除了周家一家人,江家兄弟会难受,还有谁心疼?在于大牛、于二车兄弟俩眼里,可能还不如死他们家一条狗哩。路德甫走过公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庄稼地,走到那口井边,又回头朝村里望望,可了不得,大黑怎么来了?路德甫想,大黑舍不得我走,我离开家,他就从闸板口儿里钻出来,一直在后头跟着我哩,大黑通人性,它简直是成了精了。路德甫心里一阵热,眼里注着泪,蹲下,抚摸一阵大黑的脊梁,又拍拍它的脑袋,说:“大黑,人的事儿,你不明白,我不是狠心舍下你,我是真不愿意活了。你别管我了,乖乖地回去吧。”说完,站到井口,想头朝下往井里栽,那大黑立马窜了过来,从后头咬住他的裤腿脚儿,不让他跳,路德甫的脚在井沿上,想抬腿挣脱大黑,“呲溜”一下,滑到了井里,“扑通”一声,落到水里了。水很凉,路德甫泡在井水里,他是旱鸭子,不会浮水,一个劲往下沉,两只手本能地想抓住井壁,但井壁上长满了青苔,滑得很,抓不住,路德甫想,本来一头栽下来,就完事儿了,什么也不知道了。让大黑这么一闹,死也死不痛快。得在井里冻坏了,没力气了,沉下去,喝饱了水,才会淹死。死都这么难,还有比这更苦的吗?路德甫泡在冰冷的井水里,心里乱马搅枪地想着,这个滋味儿太难受了,得多大会子才能熬到死呢。井口上大黑趴在井沿上,发狂般地叫着,路德甫想,大黑,你叫唤吧,再叫也是白叫,半黑拉夜的,谁能听见你叫了?谁也不会来救你的主人了……

就在这天,周恒顺听“脚友”们说,冉大哥最近身体不大好,十来天没出车了。他在供销社卸完货,到副食品门市部买了点蛋糕和饼干,转路去了冉大哥家。大哥、大嫂说什么也要留下他吃饭。吃完饭,天挺晚了,他怕奶奶和小杏儿在家等得着急,赶紧拉上排车往家走。他从冉大哥家回榆树村,到了村外大公路上,正急着往村里走,忽然听见公路旁水井那里有一只狗在井台子上没好腔儿地叫,他觉得很出奇,这里是坡野,没有人家儿,现在地里没有成熟的庄稼,也没有人看坡,这只狗在井台子上叫唤个什么劲儿?他停住脚步,又听着这狗的叫声有点儿耳熟,就下了公路,走过庄稼地,朝水井那里走。到了井台子跟前一看,竟然是路德甫家的大黑趴在井沿儿上朝井筒子里叫唤,大黑见了周恒顺,像战场上孤身作战的士兵见了援军,忙往周恒顺身上扑,又急忙回井口,伸着头“汪汪”地朝下叫,周恒顺听见井里有水声,心想莫非是路德甫在井里?他身上一下冒出了凉汗,忙跑回公路,从排车上拿来手电筒,朝井下照,见水面上有个人在不停地抖动,扑腾,在寂静的田野里,这声音像针扎一样刺耳。周恒顺朝井里大声喊:“德甫哥,是你吗?”路德甫先是听见有人来到了井口上,又听到周恒顺喊他,心想,怎么回事,刚才去他家,见亮着灯,还以为是他在看书哩,怎么他跑这里来了?神使鬼差不成?看来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啊,只好应道:“是我,路德甫。”周恒顺说:“你太胡闹了,你这是干什么呀?……算了,迭不地熊你。我去拿绳子,拽上你来。”周恒顺又跑到公路上,从车上拿来麻绳,把麻绳的一头儿死死地系到井口旁的辘 轳石上,把绳子往井筒子里放,朝下喊道:“我把绳子放下去了,你把绳子系到腰上,要系结实。我往上拽你。注意,出了水面,你两只脚蹬在井壁上,你朝上爬,我往上拽。”路德甫的手被冻得不听使唤了,费了好大劲才把绳子系到腰上。水有浮力,周恒顺没用多大劲就把路德甫拖出了水面,路德甫两只脚急忙蹬住井壁上的石缝儿,周恒顺拼命往上拽,路德甫蹬着井壁奋力地朝上爬,一下下往上挪自己的两只脚。周恒顺两只手被绳子勒得钻心地痛,遍身是汗,水洗过一般,总得用了十几分钟,才算把路德甫拽出了井口,路德甫站立不稳,一下摔倒了,周恒顺也跌了个仰巴叉。两人慌忙爬起来,路德甫冻得上牙磕下牙,嘴唇哆嗦,浑身发抖,周恒顺架着他走到公路上排车跟前,让他把湿衣服全脱了,周恒顺把随车带着的席子铺到车上,让路德甫躺下,拿单被给他盖上,拉起排车一溜小跑儿,奔村里来,大黑撒开四条腿,飞一样快地在前头跑,到了路家大门口,大门锁得当当的,周恒顺问:“钥匙呢?” 路德甫说:“我扔到你家大门里头了。”周恒顺说:“你还专门跑到俺家门口去送了钥匙,还真周到。你人都不活了,把家里的钥匙给我什么用?你可真能作呀。”周恒顺赶紧跑到自己家,在大门口摸到了路德甫塞进去的东西,小杏儿说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急死个人。周恒顺说:“这迭不地给你说。路德甫病了,我得赶紧上他家。今晚上就住他那里了,你插门睡觉吧。”周恒顺拿回钥匙开了大门、屋门,把路德甫扶下车,路德甫光屁股裹着单被,进屋躺到床上,盖上被子,仍在发抖。周恒顺倒了暖水瓶里的热水让路德甫喝,找了安乃近药片让他吃了,又扒翻着找到一点儿干巴姜,熬了姜茶让他喝,路德甫慢慢不哆嗦了。大黑一直机警地蹲在房门口,好像怕主人再跑出去似的,周恒顺看看大黑,说:“大黑叫了半晚上,跑了一些路,一定饿了。大黑立了大功了。我车上有冉大哥给小宝儿的点心,不让小宝儿吃了,拿来搞劳大黑。”说完,真地从排车上拿来点心,放桌上让大黑来吃。大黑过来看看那点心,又闻了闻,大概觉得吃这饭食太过于奢侈,没张口吃,摇摇尾巴,仍回到门口蹲着。路德甫说:“你别败坏东西了,大黑不吃点心,甜东西它都不吃。”周恒顺拿来狗食盆,找了两个干巴煎饼,用热水泡了,大黑“呱打呱打”地两分钟就吃得精光,把盆子舔得干干净净,摇摇尾巴,一副对“夜宵”很满意的神态,摇摇尾巴,还是回到房门口蹲着。它一定是觉得今晚上的事情十分严重,非比寻常,它一定要在旁边陪着。路德甫吃了药片儿,喝了姜汤,身上开始冒汗儿,缓过来了。周恒顺说:“俺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哎,就因为巧莲嫂子不回来,你就不活了?你真够有出息的。你看江世荣,比你年龄还大,到这没招过女人的边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受那么多窝囊气,整了三伙宅基地,盖新房,是给老三娶媳妇儿。他和世华得在旁边儿看着,这叫什么事儿?惨不惨?他心里什么味儿?不也没去死?不光不死,还破上命地干哩。你孬好不说,跟嫂子过了年把了,现在嫂子还没有个准信儿,你就这样儿?怎么这么经不起事儿?你不想想,你往井里一跳,自己利索了,到年下老的上哪过年去?你没了,几个姐姐没个娘家了,心里多难受?咬着牙也得撑呀。人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可能有转运的一天。今晚这事儿,太悬了。你真是大命的,多亏了大黑,这大黑真算得上是义犬,奇犬!要不是大黑,要不是我正巧上冉大哥家去,你这会子过了‘奈何桥’了。俺不明白,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路德甫哭了,把被遣返回来,盼巧莲但没有音信,前几天做那个梦,自己怎么想的挨着说一遍,周恒顺听了,说:“你真行,梦里的事当真事儿,自己就去死,去找巧莲嫂子,要是不是那么回事儿呢?你岂不白死了?你这边儿把自己‘交待’了,要是嫂子再回来了,你说她苦不苦?再说,就算她真像你梦见的那样确实死了,你上哪找她去?天堂仙境,阴曹地府,谁见来?就算真有那么回事儿,按人家说的,人到到阴间再转世前,都得喝‘迷魂汤’,上辈子的事谁也不记得了。谁也甭想找着谁。你真够荒唐的,记住,今晚的事,就咱两人知道—我连小杏儿也不给说。从这往后,再苦再难不许动这种念头儿。你再这样,别说对不起老的,几个姐,对不起德水,对不起把兄弟,连大黑也对不起!”路德甫说:“兄弟,有这一回,我算尝着‘死’的滋味儿了,知道厉害了。再也不死了,你放心吧。”周恒顺说:“这就对了。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路德甫苦笑道:“我这个样儿,还有什么‘后福’?”周恒顺说:“人这一辈子,说不准的事儿。谁也不能说‘一把圪针撸到底’,一汪水全看清。从这往后,打起精神来好好过,嫂子回来更好,真不回来,以后也不一定没有别的机会儿。”这晚上,周恒顺就在路德甫家住了,第二天一早才离开。路德甫起了床,对大黑说:“ 大黑,亏了你救我,往后,你陪着我,我守着你,咱俩往前过吧……”大黑好像听懂了主人的话,若有所悟的样子,看看主人,摇摇尾巴。……经过了这番波折,路德甫相信是老天爷不让他死,决心活下去了。但从此人变得更加木讷,本来就是老实人,现在竟就是一根木头了。在生产队里干活儿,不声不响,有人开他的玩笑,他只傻傻地笑笑,干活儿歇歇时,一个人躲在旁边,用小柴棒在地上不停地划拉—一百遍,一千遍地写“巧莲”两个字。他有时会生出上黄河北找巧莲的冲动,但很快就打消了这种念头儿。即便巧莲没有像他梦见的那样,也一定是遇到了特别大的难处,确实不能来了,那又何必再去给她添乱,添堵,添麻烦,白让她更难受呢。就一个人心里苦,死不了活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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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八月,生产队里活路儿不忙,江家的新房墙皮子干好了,用舅家买来的木料,请木匠打了几件家具,在新房里摆放好。媒人跟着,世富和段小芳一起到方庄供销社,江家出钱给小芳买了两身衣裳,还有洗脸盆,穿衣镜,暖水瓶以及毛巾、梳子,香胰子,雪花膏一类东西。段小芳很通情达理,不让江家多花钱,说:“咱不是有钱的人家儿。花一些钱,日后还是咱自己受难为。”两边说好了,江世荣偷偷请张半仙给看了阴历八月初十的吉日,一切准备停当,江家要办喜事了。周恒顺送去了三十元钱的贺礼,说对不起了,办喜事那天,他有个揽的活儿必须干完交差,不能过来。江世荣说:“没关系,让弟妹来就行了。”世富说:“事儿过去,哪天你有空儿,把喜酒给你补上。”路德甫常过来帮忙收拾。江家猪栏里有一头猪,养了十来个月了,有二百来斤了,没舍得卖,专等办喜事时宰了待客。八月初八这天,江世荣请了个杀猪的师傅来把猪宰了,把猪头、下货收拾了,煮熟了,连鲜生肉都放到地窨子里凉着。晚上,把杀猪师傅打发走了,江世荣说:“咱大队户儿家杀了猪,宰了羊,差不多的都提着肉去给于家兄弟俩送,咱也得表示表示,不然是个崖子。”世华说:“哼,弄块宅基地,坑得咱这么苦,凭什么咱再拿着肉去孝敬他们?”世富说:“把肉喂了狗,也不能给他们吃。”江世荣看看两个弟弟决绝的样子,心想,从弄宅基地,到盖屋,两个兄弟快累断了筋了,还憋了一肚子两肋插的气,就别为这事儿惹他们了,就说:“唉,不送就不送吧,咱家这种情况,巴结也没用,人家该怎么欺负还怎么欺负。”江家兄弟没有想到,隔墙有耳,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孙志春恰好从学校开完会回家在江家屋后路过,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这孙志春惯是生事添乱的人,因为没娶成小杏儿,一直视周恒顺和他把兄弟江世荣这些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心积虑想找他们毛病加以整治,听了这些话,家也不回了,立即跑到姐姐家去,添油加醋给于大牛说了,于大牛冷笑道:“江家兄弟私自宰杀肥猪,正想找他们的事儿哩,他们还弄这一套。不用他们胀饱,这回非要他们好看不可。”于大牛老婆在旁边听了,说:“小春,你姐夫经过文化大革命,好容易翻过来,还当了大队的‘一把儿’,你兄弟们就稳稳当当的,有的事儿,但凡能让人过去就让人过去,大队里的人能少得罪一个是一个,不说为下边小孩儿们积德,最少是图个长远。别忘了搞‘四清’挨整,让人家把官儿给拿下来那几年的滋味儿。你以后少给你姐夫弄这样的事,有捎吃的,捎用的,捎钱捎银子的,没有捎骂的。你姐夫是什么脾气?你还给他拱火?”孙志春被姐姐一阵抢白,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看看于大牛,于大牛对他老婆说:“你娘们儿家懂得什么?毛主席都说了,在中国,管什么事,都得斗,斗就没有穷。志春,那话怎么说来,挺顺嘴的一套。”孙志春精神头儿又上来了,说:“毛主席说的是,‘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于大牛说:“对,就是这么个话。就是得斗。”于大牛老婆说:“好,你兄弟们能,有本事,‘斗’吧,小心有一天,斗出事儿来。再说了,江家娶媳妇儿,杀个猪待客 ,您凭什么要人家好看?”孙志春说:“姐姐,你不明白,社员私自宰猪,不向公家交售,是搞‘自发’,不经检疫,还偷税漏税,罪过儿有大了,说整就能整他。”于大牛老婆说:“咱大队的社员红白喜事不一些杀自家猪的吗?”于大牛说:“要不说你不懂,你就不懂。一般社员特别是军烈属,贫下中农私宰肥猪,那也是毛病,可那是‘人民内部矛盾’,抬抬手就过去了。这江家是什么人?他们就不行。还反了他们哩。”孙志春忙顺竿子爬:“姐姐,俺兄弟们当的是共产党的官儿,共产党就是靠搞阶级斗争吃饭的。江家兄弟们干坏事儿,就是报上说的‘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不能轻饶。”于大牛说:“志春说得对,就得斗,不斗不行。”于大牛老婆说:“看你兄弟们就像喝了‘符儿’似的,说什么也不听。斗就斗吧,早晚有一天斗出事儿来,就不斗了。”

又过了一天,江家办喜事,迎娶新娘子。按时下的新风俗,新郎江世富骑着扎了红绸子的自行车到柳林段家,用自行车驮着段小芳,段小芳一个要好的姐妹玲玲另骑一辆自行车,从柳林来到榆树村江家的新院落,新郎新娘先给伟大领袖毛主席躬,又对着神主牌位拜了“高堂”,然后,夫妻相互躹躬,送新娘入了洞房。院子里,大门外摆了四、五张大方桌,招待贺喜的亲戚和庄乡。周恒顺因为在外边揽的活儿去赶工了,杏儿也因为小宝儿发烧,只来转了一圈儿,就回自己家了。路德甫里里外外,不声不响地跑腿帮忙儿。江家兄弟院里院外挨桌敬酒。大家哟五喝六,让菜劝酒,一片喧嚷,嘻笑。突然,大队民兵连长邢德法带领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民兵来到院子里,拽了江家三兄弟就往外走,江世荣说:“怎么了,你们看不见这里正办喜事,我们又没犯法,你们这是干什么?”邢连长说:“干没干犯法的事,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少废话。大队领导叫你们去,你们就乖乖跟着去,到了大队办公室,就什么都明白了。”江家三兄弟被十几个民兵拽得轱轮八跌地弄走了,因为江家没有女主人,段小芳让来送她的玲玲在院里帮着招待女客,见榆树村大队居然在江家娶亲之日来揪人,十分吃惊,心想,江家兄弟虽然成份不好,也不应这样对待。玲玲在柳林是团员干部,有文化,能说会道,但在外村不便插言,就悄悄跟在后头,一起去了大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大队,于大牛和于二车摆开了阵势,于二车凶声恶气地宣布,恶霸地主、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子弟江世荣兄弟三人私自宰杀肥猪,是违法行为,大队革命委员会决定罚款一百元,勒令两日内去公社税务所补交税款,去公社兽医站补交检疫费和罚款,为了警示社员,煞住私自宰杀肥猪的歪风,由民兵押送,在全村游街示众。小个子孙志春在一旁阴阳怪气,故作高深地说:“杀头猪看上去不是大事,但是,这就是资本主义自发行为,是阶级敌人对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挑战。我们必须割断资本主义尾巴,狠狠地割,割得血淋淋的,坚决打退阶级敌人的猖狂进攻。”邢连长让人拿了三块牌子—上边写着“私宰肥猪违法”—挂到三兄弟胸前,拿一面铜锣给江世荣,说,你们三个,老大在前边敲锣,敲一阵锣,三个人就喊呼,“我们私宰肥猪,违法犯罪,大家都不要跟我们学。要大声喊。”江世荣兄弟三人没有办法儿,只好在十几个民兵押送下,在街上边走,边敲锣边哟喝那几句话。邢连长在前边带路,大队革委副主任于二车在后边压阵。许多孩子在旁边跟着看热闹,沿街老头老婆儿老娘们儿,没上坡的社员站在大门口一边看,一边嘁嘁喳喳地议论……江家院里喝喜酒的人们见出了这样的事,惊呆了,吓慌了,有的觉得扫兴,窝囊,一场喜酒不让喝素静,有的气愤,觉得大队也忒欺负人了,男客人扔下碗筷,纷纷离席而去。娘们儿们忙不迭地往嘴里填肥肉,丸子,往自己和孩子的口袋里塞几个馒头,赶紧跑了,像是怕跑慢了,被谁抓住似的。人大都散了,只有路德甫急得搓脚木乱,抓耳挠腮,院里院外地照看着。新娘子段小芳正蒙着红盖头在新房里床沿上坐着,听见院子里声音异常,顾不得娘家人交待的禁忌,掀掉红盖头,走出新房,问院里人出什么事儿了,一个帮着做饭的娘们儿悄悄告诉她:“他兄弟三个不知犯什么事儿了,俺大队的民兵连长带了十几个民兵,二话不说,把他们三个硬生生地带走了,你不知道那个阵势,小胆儿的能吓得尿裤子。” 段小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心想,说是“火坑”还真就是“火坑”,这真是当头一棒,这是办的什么喜事,窝囊死了,这一辈子还能有个好儿?看着院里院外人慌马乱,一片狼籍,像鬼子扫荡过后一样,段小芳又气又急,又羞又恼,忙回屋,把门插上,蒙着头哭了起来……江家三兄弟还在村里一个街巷又一个街巷地敲锣,叫喊。玲玲在大队部见大队干部气势汹汹,没有吭声,游街队伍走了几条巷子了,玲玲鼓起勇气,对于二车说:“同志,我是柳林村来送新娘的。今天是他们家的喜日子,人一辈子只这么一回。江家兄弟有错,新娘子没有错。过去今天,大队该怎么罚就怎么罚,这都游了几条街了,看在新娘—她娘家是老贫农—的面儿上,放他们回去吧。”于二车见这个姑娘言谈态度像个青年干部,长得也水灵,说:“好,给你个面子,游街到此结束。”随即朝前边喊道:“小邢,行了,转了好几条街了,社员都知道了,结束吧,放他们回去吧。”邢连长下命令让队伍停住,让江家兄弟放下铜锣和身上挂的牌子,说:“行了,你们可以走了。”于二车、邢连长带领民兵扬长而去,街上只剩下江家兄弟和玲玲姑娘。三兄弟知道是玲玲求了情,于二车才同意收场的,都觉得羞愧难当,面红耳赤,满头满脸的汗。江世荣说:“你看这事儿弄的,让玲玲妹妹见笑了。”玲玲说:“三位哥哥别拿着当事儿,不就杀了头猪吗?社员们不都这样?自己养的猪,自己杀了待客,又不往外卖,这犯什么法了?这也不是丢人的事。你们大队的干部不像话,欺人太甚了,一点也不注意政策。别管怎样,咱的喜事是办了。咱抓紧回家吧,小芳听说了得急坏了。”江家三兄弟和玲玲一起急急忙忙跑回家来,见院里院外的宾客全都走散了,只有灶上的厨师和打下手的娘们儿还守在锅灶旁,路德甫还在忙着收拾,打扫。玲玲和江世富忙去新房,江世富推门,却推不开—门从里边插上了,江世富吓得脸变了颜色,看看玲玲,说:“怎么回事,她关门干什么?”玲玲也害了怕,忙敲门,一边说:“小芳这是怎么了?可别出什么事儿。”江世富哭咧咧地朝院里喊:“大哥,二哥,你们快过来,小芳在里头插着门,叫不开。”江世荣、江世华两步过来,拼命推门,几个人几双手一齐敲门,一齐喊“小芳,快开门,你怎么了?”屋里却没点儿动静,像是空无一人。江世荣弯下腰,一只手伸进门框下边,另一只手的手指塞进门缝儿,拼全力往下卸门,江世华、江世富帮着,“哐当”一声把一扇门卸了下来,放到地上,几个人悚然看见,屋里梁头上挂着用床单卷起的绳套儿,段小芳的脖子挂在绳套儿上,头朝前耷拉着,脚下是她踢翻了的椅子,红盖头在床上扔着,江世富踩着椅子慌忙把段小芳抱下来,放到床上,已经死死的,身上冰凉了。天塌了,大祸像一块巨石一下砸到三兄弟头上,又像突然被按进了洪水中,身子和脑袋全埋在了水里,天地间骤然变成黢黑的黑夜,他们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把用妹妹嫁给一个傻子的代价换来的新媳妇儿毁掉了,吉日成了新娘子的忌日,喜事转眼间变成了丧事。江世富抱着段小芳—他名义上的,法律意义上的,刚刚拜过堂的媳妇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不多会儿,放下段小芳,自己往墙上撞头,被两个哥哥和路德甫死死地拽住,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把世富劝住,路德甫蹲在门外头,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眼前的场景让他懵了,胸口里憋着气,说不出话。过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跺跺脚,去了院外。院子里帮忙的见出人命了,吓得慌忙跑家走了。玲玲蹲在新房门前,一边跺脚一边抽泣。江世荣说:“玲玲妹妹,别老哭了。再哭,小芳也活不了了。”玲玲说:“今天的事,怪我了。当时我气坏了,欺负人没有这样欺负的。我想跟着去看个究竟,不行就和他们理论一番。一时糊涂,把小芳忘到脑后了—本来应该先顾她,她家成分好,爹娘又疼她,从小没吃过屈儿,今天这个事,对她打击太大了,她受不了了。就算私杀猪有错误,也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了,不应该专门在今天这样治作人。你们大队的干部太万恶了。”江世荣说:“他们惯会这样干。我的一个仁兄弟叫周恒顺,因为在县里造反派组织待过几个月,大队搞路线教育,也是在他办喜事的这天弄了他在大会上批斗,那还是公社书记带的工作队在村里哩,都那样干。”玲玲哭着说:“怎么办呀?我回去怎么说呀,怎么向小芳她大大她娘交待呀?”江世荣流着泪说:“没法说也得说呀。你吃点饭就回柳林吧,得给小芳她爹娘报个信呀。世桂快生孩子了,你慢慢给她说,省得吓着她。”玲玲擦去眼泪,说:“我也吃不下饭去,我这就走。”说完,出屋骑上自行车走了。路德甫见柳林的玲玲姑娘走了,知道是去给小芳的娘家报信了,进屋来,试试量量地说:“世荣哥,已经这样了,没办法儿了。吃点饭吧。吃完饭得商量小芳的丧事—过了门儿就是咱家的人了。”江世华说:“大哥,咱吃饭,吃饱了,去找大队看他们怎么办!”江世富说:“哥,你们吃点饭吧,我吃不下去。”江世华说:“吃不下去也得吃,吃得饱饱儿的,准备跟他们拚命。”江世荣说:“世华说得对,吃完饭咱上大队去找他们,看他们怎么说,说不好,咱就上公社去告!”江世富说:“哥,你怎么寻思来?上公社去告?人家腔都不给咱搭。上哪告,也白搭。天底下还有咱讲理的地方,还有替咱说话的人?咱谁也不找,就找于大牛、于二车兄弟俩还有孙志春那个小黑头蛆。”江世华说:“那就得吃饭。德甫哥,我去端菜,拿馒头,你把外头酒桶提进来,拿几个大白碗,咱连吃加喝。”江世荣说:“世华,咱吃完饭上大队,别喝酒了,喝酒不好。”江世华说:“俺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有什么‘好’不‘好’?咱兄弟们还指望有‘好儿’啊?德甫哥,听我的,拿酒。喝足了,壮起胆来,跟他们‘裂’!”江世荣不作声了,路德甫看看江世华,又看看江世荣,迟迟疑疑地提了盛酒的塑料桶来,捎带着拿来几只黑碗。江世华拿来饭菜放在桌上,又提起塑料桶朝桌上的四只黑碗里“咕咚咕咚”倒酒,每碗都倒得洑洑沿沿,漾出来,江世荣说:“世华,你疯了?这是倒多少酒?”江世华端了盛满酒的黑碗分别放在江世荣、江世富和路德甫跟前,说:“我没疯,不过离疯也差不多远儿了。好哥来,都这样儿了,就别再搐把自己了。来,喝酒,都端起酒来,德甫哥,你也喝,咱都是苦弟兄。”路德甫嗫嚅道:“我酒量不行。你们喝。”江家三兄弟和路德甫吃喝起来。酒这东西确也神奇,它冷天能驱寒,夏季解暑热。能提神还能催眠,累了可解乏,疲塌了可振作精神。既能让人消沉,也能让人兴奋。它会给人壮胆,让怯懦的人变得胆大妄为。它可助人文思,让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写出千古佳句。古往今来,它助英雄豪气,成就多少慷慨悲歌之士。人说它能销万古愁,却又“举杯销愁愁更愁”!酒进入肚肠,像触媒被置入化学反应釜,让含蓄内敛的人变得激扬姿肆,醉酒当歌,让“有泪不轻弹”之壮士大哭号啕,如豪雨滂沱。有时候,酒能让人麻醉,让人暂时忘掉痛苦,但更多的时候,它会像启爆剂,让蒙冤者郁积在心底的愤懑、仇恨、不平之气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人常会喝醉酒,说有人“千杯不醉”那是天外奇谈。医生会告诉你,酒,不论是白酒,还是红酒,黄酒,还有被少见多怪的,没见过市面的庄户人说成是“马尿”的啤酒,让人兴奋,致人喝醉的都是酒精,酒精者,酒之精也。而喝醉酒,不论其表现如何,一言以敝之,都是酒精中毒。现在,在榆树村江家办“喜事”的新房舍中,路德甫吃了点饭就上外头给庄乡送桌椅去了。江家三兄弟在酒—酒精的作用下,全都亢奋,激动,血脉贲张起来,连自谓对弟弟妹妹负有责任,一向谨慎持重的江世荣也脸红耳热,哟五喝六,咋咋唬唬的,忘乎所以了。几人正吃喝着,听见有人在房子后边小树行子里歇晌,正说这家的事哩。一个人说:“哼,刚才我上大队找宋主任陈会计有事,两人和于三套都没在大队里。无怨地于大牛、于二车还有孙志春三个人今天格外放肆,把江家弟兄们治成了这个样儿,他们三人和邢连长觉得打胜仗了,十几个人正在大队办公室喝庆功酒哩,真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这些黄子还不知道江家死人了哩。”另一个人说:“哼,这事儿完不了。他们最起码是违法乱纪。我看于大牛他这一伙儿人太烧包了,屎壳郎趴到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那人又说:“确实太过份了,咱不明白,这是干什么?擀出蛋来好吃吗?”另一个人说:“我听人说了,江家兄弟办喜事,杀了猪,商量给于大牛他们送肉的事,老大想送,老二、老三不干,还骂骂呱呱儿的,也合该出事儿,让孙志春那个小黑头蛆在屋后头听见,给于大牛报告了,于大牛这个黄子数爆杖的—一点就炸,这不就出事了。”那个人说:“就是你刚才说的,他们这是在作死呢,‘作死’,‘作死’,不作不死啊。”“江家这家人这一下子是彻底完了,你想想兄弟三个还能活吗?”“反正是够呛。”“算了,不扯啰这些事儿了。睡一会儿吧。过晌午还得上南洼打高梁叶哩。”两个歇晌的人不说话了。江世荣两只布满红丝的眼睛弥漫着浑浊的泪水,直直地瞪着两个弟弟,哏哏哧哧地说:“你们俩……听见了吧?就因为咱没送猪肉……惹的祸,……这事怨我了,我没坚持……咱兄弟们遭了这么大的难,还连累小芳姑娘丢了性命……我对不起咱死去的娘,对不起小芳,我该死……”说完,两手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世华、世富都哭了,世富说:“大哥,这事不怨你。要怨,就怨我没有娶媳妇儿的命,怨我和小芳儿有缘无份。”江世华两只眼瞪着,大得吓人,说:“大哥和世富,到这时候了,啥话也别说了。怨谁?谁也不怨!凭什么给他们送肉?因为他们欺负咱有功?不送肉就这样干?我看透了,人家是要对咱赶尽杀绝啊。”世富说:“两个哥哥听见了吧?人家那边摆庆功宴,喝庆功酒哩,咱去大队找他们,也找不出什么结果儿来,他们也不能陪咱的人,也不会给小芳抵命,我看,咱吃得饱饱儿的,拿着要命的家伙,闯他们的庆功宴,跟他们拚了算了。”江世华说:“老三说得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咱弟兄三个确实也没法儿活了。咱出了今天这个事,谁也别想娶媳妇儿了—谁家的姑娘敢来送死?在这榆树村,咱们江家肯定要灭门了,要绝后,断香火了。反正早晚都得断,晚断不如早断,也不差十年二十年。咱现在就去,趁他们酒席没散,咱几个仇人都在,杀他们个措手不及,杀一个够本儿,杀俩赚一个。也算替榆树村的庄乡除害了。咱自己也就窝儿死那里。弄出个惊天大案,让上级来看看榆树村出了什么事,他们在榆树村用的什么人。”江世富端起酒碗,一仰脖儿,把碗里的酒全灌进嘴里,“啪”地一声把酒碗摔到地上,说:“好,就按二哥说的,说干就干!爹娘给了这条命,可是没给咱跟别人一样活命做人的条件,咱就把这条命交出去算了。临死拉这几个仇人陪着,窝囊了这些年了,今天直回腰,喘口大气儿,痛快它一回!”江世荣说:“两个兄弟,哥哥无能,让你们走上绝路。我也活够了,也不怕死。可是,咱这样干了,到了阴曹地府,我怎么跟咱娘说?”江世华两眼一瞪,说:“你听听,哥说的什么昏话,什么阴曹地府?你见过?不是说了吗?人死了都得喝迷魂汤,你上哪找咱娘去?你算了吧。”江世荣又说:“我还是有顾虑,他们是该杀,可是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江世华急得跺脚,说:“俺哥,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你还有心管他们老的、小的,他们什么时候可怜过你?就算咱爷爷该枪毙,咱大大多大罪过,至于乱棍砸死吗?就算他是地主,也该死,这段小芳该死吗?咱兄弟三个该受这样的折磨吗?你不说他们的老的、小的,我还忘了,我上来劲,也让他于大牛断子绝孙!哥,不能迂磨了,你说句痛快活,干还是不干?我反正非干不可。你不干,就留下来,给俺发丧。”江世富说:“二哥,大哥不去,咱俩去!”江世荣可可怜怜地说:“两个兄弟,咱再忍忍行吗?”江世华说:“要忍你忍,我忍了二十多年了,不忍了。”江世富说:“我更不忍了,今天非得替段小芳报仇不可!一天也不忍了,一霎儿也不忍了。”说完,旋风般出门,拿了一把杀猪刀,一把斧子,一下扔到桌子上,说:“二哥,家伙我拿来了,咱走。大哥不愿去,不勉强他了,让他给小芳和咱俩发丧也好。”江世华拿了杀猪刀,江世富拿了斧子,站起来往外走,江世荣也跟着站起来,伸开两只胳膊拦着他们,说:“两个兄弟,这些年来,哥窝囊,哥是孬泥,哥连口大气儿也没敢喘过,可是怎么样了?人家照样往死里治咱,我也豁上了,不再窝囊了,你们既然非干不可,我自己活,也活不利索,也活得没脸了。你们都死了,我能独自活着吗?干吧,哥跟你俩一起!干完一起死,让大队埋咱。”说完,又往三个黑碗里倒满酒,兄弟三人一齐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了,把酒碗摔得粉粉碎,江世荣招呼两个兄弟,三人一起在老的神主牌前跪了,江世荣说:“各位老的,娘,孩子们不孝,受人家欺压,不能活了。俺们去替段小芳报仇,有去无回,直接去找你们了。以后让世桂和她的孩子给你们送钱花吧。”说完,三兄弟都对地磕了响头,江世富把斧子给了江世荣,自己又拿了把风快的切菜刀,江世荣说:“把家伙掖到褂子里头,别让人家看出来。”江世华说:“对,走,上大队!大哥,到了那里,照准仇人,抄家伙就砍,不能让他们反把。”江世富说:“对,照本儿里裂,不能手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才真是‘你死我活’哩。”江世荣说:“咱也不是要‘你死我活’,是‘同归于尽’。照准了,只砍于大牛、于二车和小黑头蛆孙志春,不招着别人—那些民兵是听喝声儿,挣工分儿的。”路德甫送家什还没回来,兄弟三个醉醺醺出了大门,把个烂摊子家撂到身后,直奔大队部而去,刚过中午,路上没什么人,三兄弟大步流星赶到大队部,鱼贯而入。办公室里烟气腾腾,酒味儿浓浓,两张大方桌上杯盘狼藉,于家两兄弟,孙志春,邢连长、还有七、八个民兵都喝得七倒八歪,江世荣三兄弟见了仇人,眼睛冒火,像说书人说的那样,“说时迟,那时快”,“嗖”一声从怀中抽出家伙,于大牛醉眼惺忪,不复有素日牛蛋眼的魔力,说话口齿不清:“你们……你们三个地主羔子……要干什么?造……造反吗?”江世荣说:“‘造反’?对,是造反。你于大牛土改造反,四清下台,文革造反,重掌大权再害百姓。毛主席说‘造反有理’,老子今天就是来造你的反了。知道吗?俺家刚过门的媳妇儿让你们逼得上吊死了,我们来找你们报仇了。”江世富说:“哥,不跟他们废话,快动家伙!”说着,照于大牛脖子“咔嚓”一刀砍下去,鲜血从破口处出来,得江世荣、江世富脸上、身上全是血,“哐当”一响,于大牛应声倒在地上,挣扎两下,伸腿了。于二车已经醉倒在椅子上,见于大牛被江家弟兄砍了,吓得出溜到地上,想挣扎着爬起来逃命,江世华一步过去,面对面,把他的头扳过来,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江世华老爷送你去见阎王!”说着,咬着牙,拿杀猪刀朝于二车胸口狠命地扎了下去,又把刀在里边搅了几下,抽出杀猪刀来,那于二车蜷在椅子跟前,真像一头死猪,血从他心口窝儿汩汩流到地上。孙志春先是似乎吓呆了,不敢动了,转眼间又拔腿往外跑,江世荣应是想起正是这个黑头蛆坏小子朝于大牛告状,酿成今日之大祸,不由怒火中烧,飞奔过去,照准孙志春后脑勺儿,高举斧头,狠命地砍了下去,小个子孙志春的脑袋一下开了“瓢儿”,倒在院里地上。姓邢的民兵连长喝酒喝得浑身瘫软,这时被吓得酒也醒了,拼命往外跑,江世华追上去杀他,被江世荣死死地拽往,说:“他也是听喝声儿的,饶了他吧。”又对姓邢的喊道:“还不快跑?”邢连长几步窜出了大门,跑没了影儿。那些民兵见江家兄弟有备而来,气势汹汹,这帮人平日里不过倚权仗势,狐假虎威,并没什么真的战斗力,又兼全都是没狗出息的,见了不花钱的酒菜,比见了自己的亲爹还亲,全都喝得烂醉如泥,七、八个人眼睁睁地看着江家三兄弟行凶杀人,而且是杀他们的“首长”,竟没任何人站出来实施反抗—哪怕是象征性的反抗也没有,一个个如泥塑木雕一般。见江姓三杀手把大队的三个领导杀了,生怕他们杀人上了瘾,杀到自己头上,于是一阵轱轮八跌,屁滚尿流,一眨眼功夫,全跑光了。大队部院子里一下静了下来,只剩下江家三兄弟了,江世荣看着横躺竖撂的三个仇人的死尸,不易觉察地摇摇头,眼睛发酸,心想,他们三兄弟多大罪过,何必逼他们走到这一步?现在好了,仇总算报了,自己弟兄也活到头儿了。江世富说:“两个哥,仇人杀了,还磨蹭什么?等那些民兵报了告,让人家来抓咱?那可就先死的容易后死的难了。数我小,我头前带路,先走一步,去撵小芳,两个哥后头跟上。”说完,两手攥紧杀猪刀,朝自己肚子上扎了进去,裂裂嘴,身子摇晃着,出溜到地上。江世荣心疼得闭上了眼睛,也许是不忍心再看到世华死在自己眼前,从世富手里抽出杀猪刀,学他的样子,两手攥紧刀把,攒足了劲,朝心口窝儿狠命扎下去,旋即倒在了血泊之中,但却没有立即断气,疼得脸变了形,裂着嘴,痛苦万状,两只眼睛乞求地看着江世华,嘴里似在说:“送送我……”江世华闭上眼,抓住扎在哥哥心口的杀猪刀,猛力住下扎,又搅动两下,江世荣的脑袋当即歪向了一边,两条腿挣扎,蹬歪几下,断了气。江世华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看大队办公室内外,不但三个仇人全都干掉了,哥哥和弟弟也随他们而去了,自己却并不跟上他们,脸上冷冷一笑,对着江世荣和江世富的尸体说:“大哥,三弟,我上于大牛家去,于大牛让江家绝了后,我也让他断子绝孙。你俩走慢点,等等我,我去去就来,撵你们。”……当大队部里的杀戮正进行着的时候,大队书记于大牛和大队革委副主任于二车的父亲于栓柱伸伸着煞白的头,躬着腰,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小碎步儿点点打打,跑到于大牛家来找他,像以往不知多少次一样,做徒劳的,白费口舌的“兴师问罪”。他前两天下坡割草淋了雨,受了凉,不愿动弹,这天没出门儿,是和他很投脾气的一个老哥来给他说了上午江家娶亲出了大祸事,他当时就懵了,心想,老大老二兄弟两个这个良心丧大了,这回作到头儿了。顾不得头晕目眩,急忙跑来,于大牛老婆和孩子正围着桌子吃饭,于大牛却不在,儿媳妇儿说他有事,没来家吃晌午饭,在大队吃饭哩。于栓柱说:“他兄弟俩作了这么大孽,江家刚过门的媳妇儿上吊死了,他还不知道,还在大队喝酒哩。真是作死啊。”于大牛老婆吓得脸上没了血色,说:“我的娘,出了这事?俺还没听说哩。”老头子说:“是你男人作的恶,人家谁来给你说?哼,我听人家说,是你兄弟小春儿来告了状,才出的这个事儿。人家宋家财还有你三套兄弟管不了他们,都躲得远远的,他兄弟俩加上小春儿才干出这屙血的事儿来。人家说小春儿是黑头蛆,论天价到处拱,挑事儿,一点儿也不假。你也不说说小春儿,他们胡来,你也不拦挡。”于大牛老婆说:“小春儿能的能上天,他听我的?你那好儿你是知道的,他是信劝的?他们当着干部,管干什么,都是公事,我一个老娘们儿,说句话顶屁用?”于栓柱心急如焚,离开儿子家去大队部,刚出大门,却见江家老二世华头发倒竖,两眼通红,脸上身上全是血,手里拿着血淋淋的杀猪刀,一下惊出了冷汗,情知大事不好,江世华杀人了,又跑这里来杀老婆孩子了,忙回头高喊:“大牛家里的,快和孩子跳墙跑,江世华来杀人,快进大门了。”喊完,大步上前,一下抱住江世华,不让他进家门儿,还破上命往外推他,那江世华正杀人杀红了眼,本打算来于大牛家杀个孩芽儿不留,却不料被这糟老头子当门儿拦住,自知愿望落空,不由怒火中烧,对老家伙恨得咬牙切齿,举起菜刀朝他后脑勺和脖子砍了下去,“咔嚓”一声响,是骨头被劈开的声音,老头子应声倒在江世华脚下。江世华仍不死心,“咚咚”跑进于大牛家,已经人去屋空,江世华不解气,挥刀在屋里乱砍一阵,就在于大牛堂屋里,挥刀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大队革委主任宋家财不赞成于大牛一伙儿一再刁难江家兄弟,更不同意他们借江家杀猪的事搅人家的婚礼,但是,于家两兄弟一向以“恶(凶)”为上,于大牛为人霸道,他们背后还有公社领导撑腰,宋家财从不跟他们硬顶,这天就躲开他们,到坡里察看庄稼被盗的情况,一个叫小四儿的民兵从大队部跑到宋家的时候,宋家财刚从坡里回来,正在洗脸,小四儿脸色腊黄,惊魂未定,不时回头张望,像是怕有人追杀,见了孙家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去,大队部杀人了……:”宋家财满脸水珠子,顾不上擦了,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急问:“什么‘杀人’了?谁杀人了?”小四儿说:“江家弟兄仨在大队部杀人了。”宋家财问:“他们杀谁了?”小四儿说:“当时我上茅房,正想回屋,看见于书记让江世富攮死了,看样儿兄弟仨还要杀别人,我就偷偷跑出来了,后来又杀了谁,我就不知道了。”宋家财急忙和小四儿一起往外走,宋家财问:“晌午顶子,都在大队办公室干什么?”小四儿说:“上午游江家三兄弟的街,回到大队,快晌午了,于书记安排一起吃点儿饭。”宋家财说:“你们人多,江家就他们仨,就着他杀?”小四儿说:“他们手里有家伙,咱们空着手,再说,咱的人也都喝酒喝多了,没劲儿了。”宋家财说:“胡作,作出大事儿来了。江家兄弟这是乍着了?疯了?”小四儿说:“这事儿是太胡作了。江老三刚拜完堂,正喝喜酒,于书记和于副主任让俺这伙子民兵去把他们弟兄仨揪到大队,让他们游街。咱的人回大队部吃饭,酒喝得差不多了,他兄弟仨都带着家伙来了。咱的人都愣了,心里纳闷—上午游街,他们三个人挺老实的,怎么变得这么凶?我出了大队来找你,路上才听说,紧慢地他三人回到家,新媳妇儿在洞房里上吊了,死得挺挺的了。”宋家财说:“这弟兄仨彻底恼了,豁上了,就跑来报复杀人了。……这不全是硬作出来的事儿?”快到大队了,小四儿不朝前走了,宋家财说:“怎么了?不用怕,他仨杀了人,还在大队里等着挨逮?跟着我,没事儿。还有你这样的民兵哩。”宋家财进大队院儿,小四儿缩到宋家财后头,两人进了院儿,大队部的惨状让人不敢睁眼看,像解放前两军厮杀血拼过后的战场的一角儿。于大牛、于二车、孙志春,江世荣、江世富,五具尸体,有的斜靠在办公桌上,有的头朝下倒在门台阶上,有的四仰八叉躺在办公室当门地上,有的在门口蜷曲着,像死了的大豆虫。死者个个呲牙裂嘴,血肉模糊,孙志春脑袋开了花,桌子,椅子,墙上,门上,地面上,门台阶上,到处是血,血迹开始由红变黑了。……宋家财觉得头晕了,身上发冷,有点哆嗦,跺脚道:“哎呀,我的老天爷,太惨了,怎么到了这个地步?看来是江家弟兄杀了人,自己又自杀的。这可怎么向上级交待?”一眨眼又问小四儿:“你不说江家三兄弟都来了吗?怎么只有老大、老三,没有江世华?他跑了?”小四儿说:“那我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三个都在。”小四儿话音未落,有个半大小伙子跑来说:“于栓柱被攮死到于大牛家门口了—一准是江世华的事,他自己死到于大牛家堂屋当门了。”宋家财说:“江世华厉害,他是跑去杀于大牛家的人了。于大牛家别的人没事儿不?”小伙子说:“听说他们听见大门外老头子的喊声,翻墙头跑了。”宋家财说:“于老头子为了保护儿媳妇和孩子,把命搭上了。老头子一辈子心善,临了不得善终,苦啊。”小伙子是上过学而且学过毛主席的《老三篇》的,说:“老爷子为保护儿媳妇和孙子们的性命,献出了生命,这叫‘死得其所’。” 宋家财没心思和这孩子讨论于家老爷子之死的价值,忙安排小四儿先把大队院大门儿关上,又让人找来了惊魂未定的邢连长,让他快点找民兵来把住大队部门口,看着现场,不让任何人进,他骑了自行车去方庄向公社党委和公安派出所报告。公社领导和派出所的人闻报大惊,一位姓马的党委副书记兼人武部部长,公安派出所所长和几个干事、民警跟宋家财一起火速赶来,进了大队部,见了那场面,俱都大惊失色,目瞪口呆,马书记眉头锁成一个肉疙瘩,脸色铁青,对宋家财和在场人员说:“看见了吗?这就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我们不狠抓阶级斗争行吗?”宋家财大了大胆,说:“马书记,阶级斗争肯定是要抓的,可俺庄里这个事,于大牛他们这个‘抓’法儿,也太过份了。”宋家财随即汇报了自江家为娶媳妇儿以来,于大牛他们三换江家的宅基地,因为江家办喜事杀猪没给他们送肉,在婚礼这天拉新郎和他两个哥哥三人同时全村游街,回到家时,新娘已经悬梁自尽,于大牛他们带人在大队一起喝“庆功酒”,江家兄弟三人来报复杀人—幸亏于大牛他大大截住江世华,被江世华杀了,于大牛老婆孩子幸得逃脱,要不还得多死几口儿……这全过程的情况,马书记听着,像鞋把子一样的长脸拉得更长了,嘴张了半张又合上,停了一会儿,才说:“你们这个榆树村,真像人家说的,‘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是出事儿。好好总结经验教训就是了。”派出所所长说:“有些农村干部,占着个好成份,可是品性不行,办事儿钻头不顾腚,能不出乱子吗?”马书记说:“现在先不说了,快把他们拉走埋了吧。”宋家财答应着。临走,马书记说:“我回去立即向公社主要领导汇报,并报告县委。公社立即派工作组来,健全领导班子,稳定群众情绪。还是那话,要狠抓阶级斗争不动摇,不准四类分子和不法子弟兴风作浪。”马书记等一行人回公社了。宋家财安排人通知于家,孙家来收尸,又说:“江家没人了,得着人去柳林喊江世桂来,大队帮她把她三个哥和嫂子发送了。”宋家财话刚说完,于三套来了,哭得眼通红,见到宋家财,说:“大哥,你没见,俺大大死得有多惨啊。”宋家财说:“公社领导刚走,我还没迭地过去。老人家是用自己的命保住了下边小孩儿们啊。”于三套说:“俺这两个‘好’哥哥,把自己作死了,还拉上俺大大陪着。”宋家财说:“他两人还有那个小黑头蛆确实太过份了。” 于三套说:“谁说不是?我守着社员,啊怕是公社领导一样说,今天这事怨不得江家弟兄三个,人家确实没法儿活了,狗急了还跳墙哩。就是俺大大死得忒冤了。”……于家,孙家把自己家的死者尸体运走了,宋家财派去给柳林送信儿的人刚要走,柳林那边,段家小芳的父母,叔、婶,段大勇用小车儿推着挺了大肚子的江世桂,本家户族的几个棒小伙子,柳家舅舅和他们家几个人,还有回去报凶信的玲玲一大档子人来到了,他们是来找于家两兄弟“算账”的。还没进村,在路上就有人告诉他们江家三兄弟杀了于大牛、于二车和他们的老父亲加上于大牛的小舅子孙志春,自己也都自杀了,江世桂听了,当时就晕了过去,大家停下来,段大勇疼坏了,吓慌了,那么个大高个男人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哭,大勇娘和玲玲一阵忙乱,喊呼,掐“人中”,世桂慢慢醒过来,啼哭不止。段大勇哄世桂“别哭了,乖”,给她擦了眼泪,又推起小推车儿,大家再上路。到了榆树村,直奔江家新院子,大勇娘见了小芳的尸体,号啕大哭,边哭边埋怨女儿“糊涂”,悔恨自己“害死了亲闺女”。世桂俯在小芳身上“嘤嘤”地哭,说:“妹妹,你不是说再苦再难都不怕,谁欺负人就跟他们来上吗?怎么刚进门儿就走了这一步?你让我以后找谁说心里话去?”听到凶信急忙赶了过来的小杏儿含着泪,扳着世桂的肩膀,说:“世桂,听话,你快生了,趴在死人身上,对孩子不好,起来吧。”江世桂这才起来,院子里,路德甫和大队找的人已经用排车把江世荣兄弟三人的尸体拉回来,放到草席上,宋家财也来了。江世桂见了三个哥血肉模糊的尸体,跪伏在席子跟前大哭,被小杏儿和玲玲好歹拉起来,江世桂看见宋家财站在旁边,想起听人说过自己的爷爷当保长抓了宋家财的弟弟宋强交给了国民党,宋强很快就被杀害了,心里很感激宋家财不记前仇,跪下给宋家财磕头,宋家财忙弯腰搀起世桂,眼里汪着泪,说:“世桂,已经这样了,得劝自己,别太难过了。你怀着孩子,要注意身体。”宋家财去于家、孙家那两边了,段大勇和玲玲扶了世桂进屋歇息。路德甫看着江世荣兄弟三个的尸体,人像傻了一样,眼睛直勾勾的,但仍像机器一样,忙活着什么。小杏儿一边帮忙做丧事上的准备,心里盼着周恒顺快点回来。这天,周恒顺早早地干完了那份杂活儿,本可以再去装车货,拉回方庄。但不知为什么,心里一直木木乱乱,有种说不出来的味儿,心想,不知江家喜事办得怎样了。为了支持江家兄弟娶这头一个媳妇儿,从三番两次整宅基地,到盖房,周恒顺帮了不少忙,办喜事,他又送了“大礼”,觉得江家办这喜事已经是蒂落瓜熟的事了,自己躲开点好,省得他们兄弟拿他当恩人待承。可是,他现在却突然担心起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故?他决定不再装货,往回赶。刚进村,就有人给他说了江家兄弟今天出的事,他听了顿时感到头晕目眩,腿都打软儿了,还认为他们办这喜事是“瓜熟蒂落”呢,到头来,竟然是蒂断瓜碎!进村先到程家林于拴柱家,周恒顺进门去,老头子已经穿好了衣裳,平躺在屋当央床上,周恒顺想起老人多年来对自己家的关心和帮助,眼泪夺眶而出,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握住于三套的手,说:“爷爷死得太惨了。”于三套说:“什么都不说了,还不是坏在俺这两个哥哥身上。老爷子没管好自己的儿子,拿自己的性命换了儿媳妇和孙子、孙女的性命。”周恒顺掏了十元钱塞给于三套,急急忙忙离开,路上想,栓柱爷爷舍身保护儿媳和孙辈孩子,算得上是“甘冒斧钺”的英雄。来到江家新院子,院里停着江世荣三兄弟的尸体,用单子蒙着,周恒顺弯下身子,掀开单子,挨个看了,脸上满是泪水,在江世荣遗体前,低声说:“世荣哥,我没在家,出了这种事。都怨兄弟混穷,误大事了。”周恒顺又到新房看了段小芳的遗体,在床前深深了三个躬。周恒顺出了江家新院子,拉了地排车回家,骑自行车出去借钱。奶奶说:“端阳,小儿来,不论怎么着,你吃了饭再去。”小宝儿也学着老奶奶说:“端阳,小儿来,你吃了饭再去。”周恒顺说:“奶奶,我吃不下。”说完,骑上自行车飞奔而去。借钱回来,又去了江家新院子,把钱硬塞给柳林舅舅,说:“世荣哥他们兄弟三个,苦了一辈子,段家妹子又冤又苦,人死了,总得让他们穿身体面衣服,占个板正棺材。我不懂,你老看着办。”……第二天,榆树村八具尸体前后不出两个小时都送到了县火化厂。火化场有工人说:“要都像你们榆树村这样,火化场还得建新炉子哩。”还有人说:“一天死八个,一个庄儿人再多也经不住这个死法儿呀。”榆树村有人跳起来要揍说风凉话的人,被周恒顺死死地拽住了,回头对火化场那两个工人说:“没有拿这种事说俏皮话的。”那两个工人赶紧低下头,不作声了。就在这天,榆树村五处丧局,八口棺材,村外他们各自的自留地里,添了七个新坟,江世富和段小芳这一对苦命的,名义上的“夫妻”生未同室,死而同穴了。村里有老人说:“榆树村千年百代也没出过这种祸事,妖事。”榆树村出名了,消息很快传到十里八乡,传遍了全县。周恒刚和牟洪云也听说了。周恒刚早在一九七四年“批林”运动中已被“纠正”,但没回部队,而是按“转业”办理,就地安排到城关公社做党委秘书,牟洪云也同时被调到陶阳一中,一年后,又被提拔做了教导主任。两人知道了榆树村惨案后,周恒刚说:“这个江世荣是周恒顺的把兄弟,这事对周恒顺一定打击挺重。咱去看看他吧。”星期六下午,两人骑车来到榆树村,晚上,三个昔日同窗好友彻夜长谈。第二天,周恒顺没有出车,陪他们凭吊了于栓柱和江家三兄弟的坟莹。周恒刚说:“这种惨剧,世所罕见,只能感叹,没法儿评说。”周恒顺说:“不评说也罢。”牟洪云说:“段小芳性子太刚烈,她如果不上吊,江家兄弟走不了这个极端。”周恒顺说:“只有段小芳本人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她是刚烈,更是因为绝望,江世荣兄弟三个,段小芳都到了忍耐的极限了。像琴弦一样,得太紧了,一碰就断了。”周恒刚说:“这就叫做‘物极必反’,人和社会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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