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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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三部62

(2015-06-10 09:04:36) 下一个

62

“人过四十天过午”。陆国群年轻时不知听谁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只是听了,记住了而已,没怎么考虑过它的含义。那时的她风华正茂,豪情万丈,“少年不识愁滋味儿”,火热的心充满了对革命,对新中国,对新社会,新天地,新世界,新生活,新创造的向往,年轻的她,决心为年轻的中国贡献自己的青春和热情,在奋斗中书写自己的激情燃烧的人生。她经常哼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她甚至从来没把自己和衰老联系在一起,在她看来,衰老只属于过去,属于旧时代,属于过往的人们,而她却是投身于一个年轻的,壮丽的,长青的事业,即使岁月流逝,年华老去,她的心也永远是年轻的,奋进的,永不衰老的。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参加革命以后的所见所闻所历,跟她的想像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她失望过,但总是从自已身上去找原因,努力克服“罗曼蒂克”的幻想,脚踏实地,努力工作,让自己的思想和行为去适应远不完善甚至是太不理想的现实。她没有像毛主席批评的那样厌弃农民,嫌他们“脚上有牛屎”,她倒乐于下乡,跟最穷苦的农民“打成一片”,她认为革命的本义就是改变那些微贱者的命运,从中国这块土地上铲除贫穷、不公,不幸。但是,她惊讶地发现,在革命队伍里,在她所尊敬,仰视的领导中间,却有不少人意不在此,他们看重的是取悦上级,特别是能决定其前途的上级。陆国群渐渐明白了,她参加的是一支“革命队伍”,但这支“革命队伍”是执政者,而执政者的组织机构自然就是一个“官场”,那种已经延续了几干年的官场,所不同的只是形式,口号和话语而已。里边同样不乏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盛行权术和机变,而标榜“捍卫社会主义纯洁性”的文化大革命更是把暗斗变成了明争,变成了赤裸裸的争权夺利,坐地分赃。处处是明火执仗的同室操戈,家家有你死我活的兄弟相残。陆国群所在的果品公司,是只有二、三十个人的小单位,里边的争斗也同样惊心动魄。机关企事业单位文革开始后,公司文书小鲍儿得风气之先,最早扯旗造反。这小鲍儿小矮个儿,又兼小头小脑儿,人称他是“小人小马小刀枪”,原先在领导面前,总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谁想遇到合适的气候,竟然也像虼蚤一样,一蹦三尺高,让见惯了他平时形象的同事们瞠目结舌。这小鲍儿还很有心术和谋略,他暗自盘算,对公司一把手辛怀礼,要么保,就保他平安过关,以期他今后知恩图报,为我所用;要么反,反就把他打倒在地,像学校的红卫兵小将说的,还要“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不得翻身,不能打蛇不死,遗患无穷。小鲍儿不知听谁说过,打蛇要打“七寸”,整人也一样,要抓住他的要害,“死穴”。小鲍儿很明白,什么“刘邓路线”,什么“利润挂帅”,“单纯业务观点”之类,那些千人一面,千部一腔,人人有份的所谓“错误”,是打不倒这些当权派的,那不过是头痛脑热,远不是致命之疾。对辛怀礼要下狠手,抓他的男女作风问题。小鲍儿决定先和薛家岭他表哥孙疤瘌头联手,揭出辛怀礼和志愿军家属莲花的奸情,再对陆国群个别“攻心”,软硬兼施,迫使她证明辛怀礼对她强奸未遂。陆国群对辛怀礼当然是没丁点儿好感,从心里觉得让这样的人担任一个单位的负责人,很荒唐。但当辛怀礼开始挨整以后,陆国群又觉得不论对什么人,即使是品质很坏的人,揭发证明他的问题,都应该实事求是,小鲍儿他们找她谈话,陆国群坚持如事发当晚她向辛表明的态度那样,说他们之间只是开玩笑有点过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辛怀礼已经陷入绝境,她不想对他落井下石。不论小鲍儿如何威胁利诱,陆国群一口咬定,辛怀礼确曾对她抱有好感,但并无非礼行为,更没有过什么“强奸未遂”。小鲍儿达不到目的,气急败坏,说这是右派分子和走资派互相包庇,对抗运动。郭股长听不下去了,说:“不论怎样造反,还得讲政策。陆国群已经摘了帽子,就不是‘右派分子’了。对她和辛怀礼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是当事人。我看,你就适可而止吧。总不能为了打倒辛怀礼,就让陆国群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吧?”小鲍儿被呛得说不出话,小眼睛眨巴起来没完。那辛怀礼对陆国群“强奸未遂”的罪名没有定上,但很快因为跟薛家岭寡妇娘们儿莲花的事,按破坏军婚罪抓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什么党籍、政籍自然是一风吹了。小鲍儿造反,把单位一把手不是一般的“打倒”了,而是送进了大牢,十分得意。果品公司的职工固然不喜欢辛怀礼,但对小鲍儿也并不佩服。业务股小邱儿说:“辛怀礼还没来上班,小鲍儿就把吹捧他的文章写好了准备着了,现在又成了反辛怀礼的英雄。哼,这是什么人哎。”郭股长说:“哼,现在是黄鼠狼将老鼠,一窝儿不如一窝儿。不光是果品,别的单位儿也好不到哪去。要是让小鲍儿这样的掌了各处大权,有一天会亡国。”小鲍儿自己倒是自我感觉良好,他知道对他这种前后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少人看不起,但他说:“难道这些人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小鲍儿靠上了县和地区的革命群众组织,很得赏识,称赞他“个头儿小,能量大。”在上头儿支持下,小鲍儿不但当上了果品公司革命委员会主任,还兼任县供销社革委会委员,多少年来当官儿的夙愿一朝得偿,更加志得意满,走路姿势都变了样儿,学着辛怀礼的样子,大摇大摆,人的体量虽小,但窄胡同子,直不开。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也学辛怀礼,利用果品公司的有利条件,常把一筐筐优质水果送给支左解放军干部,革命群众组织头头,美其名曰“拥军”,“慰问革命造反派”。单位有人对他不满,他就请上边来人为他撑腰,说对公司革委的态度,对鲍某人的态度就是对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态度,也就是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态度,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态度。果品公司的职工多数文化不高,老实巴交,在高压下,没人敢拿鸡蛋碰石头,但对小鲍儿口服心不服。陆国群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漠视公司领导的资格,小鲍儿虽然生性窳劣,其貌不扬,但如今在果品公司,他就是党的化身,所谓“萝卜不大,长到背(辈)儿上”了,陆国群对鲍主任仍然像对原先的公司领导一样尊重,唯唯听命,对此,小鲍儿是满意的。在辛怀礼被判刑,小鲍儿坐稳了公司第一把交椅后,作为一个两眼盯着上上下下的权力,两耳听着形势变化的风吹草动的造反派,政治上,陆国群这种人没什么利用价值,小鲍儿为首的公司革委只把陆国群当个干业务的工具使唤,没怎么找她的“事儿”,陆国群得以过了两、三年的安稳日子。但是,“九大”以前,县上原先的陏书记“解放”了,补进县革委,当上了副主任和中共崮山县革委核心组成员,分管政工,陏上台伊始,提拔原团县委张副书记当了政工组副组长,相当于原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原团县委那位和陆国群不睦的崔部长也进了政工组儿当干事,小鲍儿知道辛怀礼是陏的亲信,小鲍儿不但整垮了辛怀礼,还揪斗过陏本人,未免心里惶恐不安,但他又为自已壮胆,姓陏的上台,也不敢翻文化大革命的案,打击报复造反派。但党的“九大”闭幕不久,中央下达了关于山东文化大革命的“五二五”通知,陏主任见到小鲍儿开始板起面孔,小鲍儿儿慌忙登门送礼,不但被拒之门外,还受到了严厉斥责:“造反派怎么还搞这一套,想干什么?”小鲍儿知道凶多吉少,惶惶不可终日,但在公司里仍强作镇定。陆国群对县上政工人事部门领导人的变化也很敏感,她知道老当权派上台,权力之争告一段落,斗争的重点将转向传统的阶级敌人,陆国群暗暗感到不安。一千次,一万次,她后悔自己年轻时太幼稚,莽莽撞撞地闯进了“革命队伍”,跟政治争斗沾上了边儿,从此不能自拔,虽然她早已被扫地出门,但从此失去了做一个普通人的资格。……参加革命近二十年来。陆国群以她有限的视野,见到了太多的不公,不义,不实,不人道,不顾常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他人,不惜构陷、罗织罪名,致人与死地的事,她迷惘,她不肯同流合污,拒绝以自己的姿色和肉体讨权势者欢心,她认为那不但是自己人格的堕落,而且是对神圣的,纯洁的革命事业的玷污和亵渎。然而,她的忠诚和执着换来的却是被革出教门,成了没有刑期的囚徒。一顶帽子,两次婚变接踵而来,人虽在,家已破,政治上的压迫让她生不如死,家庭的破裂让她痛不欲生。对于她来说,跟季龙翔离婚犹如撕心裂肺,和郑士茂分手让她心灰意冷。劳动改造中,挑着担子从山路上滚下来,摔得血迹斑斑,推煤车累得浑身酸痛,但更苦的是精神上伤痕累累。肉体的伤痛会慢慢平复,精神上的伤痕却迟迟难以愈合。天有阴晦晴明,但陆国群头顶上却永远是苦风凄雨,她一直在屈辱和恐惧中度日月。去年,她四十岁了,从跟季龙翔离婚后,她再没心思过生日,常觉得以自己的命运,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世间,又何必着脸庆祝自己的出生?这两年来,陆国群不时想起“人过四十天过午”这句话,觉得说得形象而朴实,悲凉而又无奈,意蕴良多。有时她又想起一本小说中一个失意者的慨叹:“一事无成惊逝水,半生有梦化飞烟”,每念及此,陆国群难免感事伤怀,心底的伤痕隐隐作痛,对她来说,岂止是“一事无成”,“梦化飞烟”,而是灾祸连绵不绝,在未来的日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什么灾难在等着她。……文革中,她和她的家人、亲友连遭不幸,让她甚至都害怕收到家里和亲友们的来信。前些天,姐姐来信说,她和姐夫都还没“解放”,而他们唯一的女儿不听话,坚持去陕北插队落户。爸爸来信说,从明明走后,姐姐身体一直不好,三天两头儿往医院跑,让她得空儿回济南看看姐姐。姐姐性格比较脆弱,陆国群常常为她担心。最近,她又在为大儿子大壮下乡的事忧心。她和季龙翔离婚时,大壮才六、七岁,如今已经十七、八岁,成大男人了,大壮跟了爸爸去,后妈田华生性刻薄,喜怒无常,大壮的性格受了不少负面影响,进入青春期后,叛逆心理比较重,常表现出愤世疾俗,易怒,好急躁。陆国群担心大壮下乡后吃不了那份儿苦,更怕他脾气不好,惹事生非。她给大壮写了一封信,让他争取来崮山插队,信发出去十几天了,没收到回信,陆国群知道里边一定有争执,她放心不下。大壮的信还没来,她的第二任丈夫郑士茂来告诉她,说他儿子运河—文革中改名为“郑敢闯”—身为县革委常委却闹着要回济宁老家插队。运河是郑士茂跟陆国群结婚后,按政策办了“农转非”,来崮山读书的。郑士茂说,表面上,运河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而内中真正的原因,是中央对山东文化大革命下达了“五二五”通知,文件中明确指责文革夺权中一炮窜红的政治新星,官拜山东省党、政、军“四个第一”的王效禹犯了“带方向性错误”,山东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要出现逆转,省里已经开始揭发批判王效禹和他所支持的革命造反派头头,文革中盛行以人划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全国各地,莫不如此。郑运河他们属于王效禹所支持的“左派”,他担心挨整,想溜之大吉。陆国群说:“运河这孩子心眼儿够用,他这叫‘急流勇退’,想得很对,走了也好,希望能避祸。在家待几年再回来就是。”郑士茂说:“那就听你的,让他走。”过了片刻,郑士茂说:“国群,运河这孩子也长成大人了,经过几年历练,有点人心眼儿了。昨天晚上,他对我说,爸爸,我回了济宁,你自己注意保重身体。又说,你一个人也挺孤单的,你跟表姑过不到一起,就算了吧。头几年我年龄小,不懂事,胡来,对不起国群妈妈,我走了,你们两人要是能‘被镜重圆’,就好了,你把国群妈妈和二强接回来,有大人也有孩子,像个家样儿。这坏小子几句话说得我眼泪都出来了,他说,他还要亲自来求你。”陆国群说:“运河这个响当当硬梆梆的革命造反派称我为‘国群妈妈’,这真难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怎么回事儿,是哪根神经走叉路儿了?”郑士茂说:“前几天,他到地区听了中央‘五二五通知’,回来就垂头丧气的,有时候像是魂不守舍的,看样子他们这一派的头头儿从上到下都要倒霉。”陆国群说:“怎么会这样?不是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吗?怎么运动还没完,这伙人就没理,还有罪了?原先不是说,王效禹省革委和省几大革命组织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支持的,怎么突然间翻过来了?”郑士茂说:“这种事,谁也说不清。中国的事儿,今天这样说,头头是道,理由可充分了,明天翻过来了,理由还是很充分,甚至更充分了。文化大革命更是这样,今天你对了,我错了,明天我错了,你又对了,不住地翻烧饼,把老百姓都搞得晕头转向,找不清东西南北了。从运动开始,运河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回王效禹垮了台,想缩头了。”陆国群说:“他不过是个孩子,忽隆几年,还能有什么事儿?”郑士茂说:“孩子?孩子能夺县委的权?孩子能闹得全县人仰马翻, 鸡犬不宁?不弄他们就没事儿,要弄他们,罪过儿可不少。抄家的时候,他们学校里、还有县上批这个斗那个,不有死的人?两派武斗,虽说没像外地那样动枪动刀,也没死人,可是也有打伤的人,有的伤得还很重,他是头头儿,能没责任?就看上级什么政策了。”陆国群说:“看起来运河还是有头脑,他想回老家,离开是非地,这个想法儿不错,抓紧让他走呗。”郑士茂说:“走,也不是自己说走就走得了的,要经批准,办手续。好了,咱不光说他了。说说咱们自己的事吧。运河说的那事儿,你能考虑不?”陆国群脸有点儿潮红,她看看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的丈夫,这个虽然分开了,但仍然关心着她的好心人,难免有点心动,但是神差鬼使,运河和他表姑突然浮现在脑际,他们仍然横亘在她和郑士茂之间,运河是个并不成熟的孩子,现在他处境艰危,有点回心转意,是靠不住的。陆国群又想起了她和郑士茂分开前的尴尬和难堪,如果两人复了婚,会不会故态复现?……陆国群不愿往下想,她说:“士茂大哥,咱们俩既然分开了,就各过各的吧,不再往一起凑合了。还是把沈桂珍叫回来。实在不行,你就再另找一个。我怕了。我们勉强在一起,挺痛苦的,我苦惯了,无所谓,别白耽误你了。再说,咱都不小年纪了,合了分,分了合的,让人笑话。”郑士茂脸一下拉长了,说:“国群,你还是不原谅我?”陆国群急忙说:“你想哪去了?我原来就没怨你,现在更没什么‘不原谅’,那件事是你无意中做的,就好像黑夜里摸错了门,根本算不得错。咱是因为有了那事,两人心理上都有了障碍,弄得很不好受,才决定分开的。这事不怪你,只能怪我自己。如果我不是个犯错误的人,运河不排斥我,不出那个邪乎点子,也不会出那个事儿。仔细想想,运河是个孩子,他不愿意让一个女右派当他的后妈,也可以理解。大哥,你就别再自责了。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你给了我那么多帮助,我一辈子子都感谢你。既然命中注定,咱们不能终生相守,咱就做好朋友吧。”郑士茂还想说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不情愿地走了。第二天晚上,陆国群正在灯下缝补二强的衣服,运河竟然来了。陆国群多时没见这孩子了,个子长得比他爸爸都高了,也许是“造反”,当“官儿”历练的缘故,显得沉稳多了,陆国群忙说:“运河,你怎么来了,快坐下,有切开的西瓜,我给你拿。”运河坐下,有些拘束不安,神经质地搓搓两手,说:“陆姨—我不能也不敢喊你‘妈妈’,来之前,我真担心你会不让我进门儿。”陆国群拿西瓜递给运河,运河接了,小口儿吃着,陆国群笑道:“哪会那样?陆姨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咱孬好在一个家里待过,一个锅里吃过饭。”运河说:“陆姨,俺爸爸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我回了济宁,他一个人,挺孤单的,我让他来请你回去,你没答应。都怪我。陆姨,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才拒绝我爸爸的?”陆国群说:“运河,和你处不好关系,只是我和你爸分开的原因之一,而且还不是主要原因。我不生你的气。你是个孩子,追求上进,不愿有一个右派继母,很正常。我和你爸分开主要是感情上的原因。”运河低声说:“我明白。你们感情出问题,也是我给造成的。我对不起你和我爸,实际上也对不起表姑,是我害了她。陆姨,原谅我,回去吧,我不会再惹你们生气了。”陆国群说:“运河,你能来,我很感动。这说明你是个天良未泯的孩子。我本来也不怪你,所以也说不上‘原谅’你。我不生你气。你大壮二强一样,都是孩子,孩子哪有不做错事的?”运河问:“陆姨,你说到孩子,怎么没见二强?几年不见他了,怪想他的。”陆国群说:“文革开始后,二强在学校里受气,挨打,上不下去了,没办法儿,把他送到果品公司退休的任经理村里去上学了。星期六他回来,或者我去看他。”陆国群说:“运河,难得你对你爸有这份儿孝心,对我有这份儿善意。可是,泼了的水收不回,我回不去了。你毕竟还小,大人之间的事还不是真懂。你将来会知道,没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运河还想再争,陆国群打断他,说:“运河,咱不说这事了,换个话题。你想回济宁,这个想法儿不错。在校学生参加政府工作,这只能是革命高潮时期才会有的事,不可能持久。急流勇退好。”运河点点头,问:“大壮兄弟下乡吗?”陆国群说:“大壮他后妈有个小女孩儿,叫季敏,七、八岁了,所以大壮必须下乡,他希望来咱崮山插队。”运河说:“那好,陆姨就可以常见到他了。”运河走了,陆国群心里好不感慨。几年前,这孩子为了跟他这个后妈“斗争”,处心积虑,什么法儿都使上了,而且真的达到了目的。这个风光一时,叱咤风云的“革命小将”,短短几年过去,面对失势,小小年纪,却现出了几许颓唐,落魄让他从云端回到了地上,回归了亲情和常理,可惜悔之晚矣。他害了陆国群,也害了他父亲。……过去的事,让它像一张纸一样,掀过去吧。……陆国群最关心的是大壮下乡的事。白天她听人说,县里已经把公司采购站所在的长岭确定为地区来的下乡知青安置点,大队正忙着做准备,腾房子,弄宿舍,建伙房。陆国群很高兴,如果大壮来崮山,并且安置在长岭,她们母子就能常见面了,分别多年的孩子又回到她跟前了,这太好了。可是,大壮到底能来崮山吗?

     这段日子,在地区林业站宿舍院儿里,季龙翔家,因为大壮下乡的事,两口子闹得不可开交。一九五七年,反右派运动后,季龙翔和陆国群闪电式地离了婚,靠父亲老战友田副书记帮忙,调到了地区林业站。田副书记有个女儿叫田华,初中毕业,在地区商业局当打字员,因为她爸是高干,她又长得漂亮,找对象左挑右拣,各方面条件好的,她看上人家,人家嫌她浅薄,性格不好,相不中她,愿意找她的,她眼眶子高,不屑一顾,所以就耽误下来,成了老姑娘。二十七了,还没嫁人。季龙翔还没到地区报到,田华听说季是崮山有名的美男子,爸爸也是高干,中专学历,年纪轻轻,已经是科级干部了,后来见到了季本人,马上被他的风流倜傥、一表人材迷住了,她对女友说:“这个季龙翔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样,大而有神,并且像汪着水,特别勾人,你看他一眼,就别想忘掉。”女友说:“那就抓紧追呗。”爸妈提醒田华,季龙翔原先的妻子是和他一起从省城分来的学生,是崮山县直机关有名的才女和美人,他们离婚完全是政治上的原因,你得考虑他和你有没有感情基础,另外,他带了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要是跟了他,进门就得当后妈,这个后妈可不是好当的,你必须善待人家的孩子,那可是爸爸老战友的孙子,你做不好,爸妈先不依你。田华说:“我也听说过他前妻的事,她再好,不成了右派,离婚了吗?两人反正不复婚了吧?他那么年轻,反正得再找吧,我觉得我也能配上他,我真心对他好,不信就建立不起感情来。他有孩子怕什么?我疼他就是了,人家不说‘爱屋及乌’吗?”没等季龙翔安下位儿来,田华就展开了攻势,机关上少不了好事儿的,存巴结田副书记之心,也极力撮合。季龙翔和陆国群离婚后,感情上还放不下,对这事不怎么上心,但他毕竟正当盛年,田华追得又紧,不但政治上跟陆国群处在另一极,而且人又长得特别美,当然,是和陆国群不一样的另一种类型的美,陆国群的美是文静的,美而不艳,让人近之忘俗,回味悠长,而田华的美是热烈的,怡红快绿的,让人见了会意醉神迷。季龙翔很快就感到,田华的美艳和热情很难抗拒,他也看出田华性格上的毛病,像爱慕虚荣,自私,好出风头儿,小性儿等等,没法儿跟陆国群相比,他很矛盾,很犹豫,一段时间里对田华欲迎却拒,这反倒更激发了田华的欲求,对季龙翔追得更紧了。季龙翔是结过婚,从温柔乡里走出来的男人,跟陆国群离婚日久,渐渐有些打熬不住,恰在这时,他收到了陆国群准备再婚并劝他建立新家的信,他思想上的最后一个障碍没有了,终于拜倒在田华的连衣裙下。田华对老天爷给她送来的这个男人爱如珍宝,恨不得一口咬到嘴里,吞进肚里。两人很快就形影不离,耳鬓厮磨,难解难分,没多久就结了婚。季龙翔沉溺在田华那种和陆国群全然不同的火一样炽热,风一样癫狂的爱之中,乐不可支。如果说陆国群的爱让他如啜甘霖,田华的爱则是豪饮美酒。这正是季龙翔此刻最需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够让他沉醉,只有沉醉,才能够让他忘掉精神上的疮痛。让他满意的还有田华还算关心和疼爱大壮,田华她爸妈对大壮也像亲外孙一样关爱。季龙翔暗暗有点沾沾自喜,有点“因祸得福”的意思。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更长的时间过去,夫妻在一起生活当然不是只有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庸常的家事,田华的缺点、毛病像退潮后的海滩上芜杂,污浊的散落物一样尽显无遗,她浮浅,无知,爱慕虚荣,趋炎附势,固然让人反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她病态的嫉妒,季龙翔成了她的私有财产,她的眼睛老是盯着他,他和年轻女同志说句话她都要审问一番,有时还会无事生非,又哭又闹,季龙翔每次出差回来,她都要仔细盘查。更为奇怪的是,她和陆国群从未谋面,更没有两人冲突的可能,这陆国群却是她天然的,没见过面的仇敌,如果季龙翔回家来闷闷不乐,或者身体疲累,不想亲热,她就会说:“怎么了,想她了?”她有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我怎么就没陆国群那么好的命,跟季龙翔结第一次婚的是她而不是我?季龙翔说:“你可笑不可笑?那时咱谁都不知道谁,怎么可能结婚?”田华说:“那可不一定。你爸和我爸是老战友,如果当时咱有机会见面,兴许就成了。”季龙翔说:“你真能想入非非,你比我小好几岁,我和陆国群结婚的时候,你还是小孩子,咱们即使见过面,也不可能谈对象啊。”田华委屈地说:“我想到自己是陆国群后头的老二,咱俩结婚,我是大闺女,没开苞儿的,你已经不是童男子儿了,心里就难受。”季龙翔气得要命,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咱两人谈恋爱,我的情况你全了解,大壮就在跟前,我让你慎重考虑,你说你不在乎,只要我同意就好,怎么现在又说这样的话?”田华说:“我是无聊。我知道我没法儿跟崮山县直机关的大才女,‘出水芙蓉’陆国群比。”季龙翔说:“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田华甚至会“委屈”得哭闹半宿,说:“好啊,我又‘无聊’,又‘不可理喻’,我还不就是太爱你了,太稀罕你了,才这样的,你怎么就是不理解?”季龙翔只好哄她,亲她,两人亲热够了,风波才算平息。隔几天就来这么一次。后来,田华在跟季龙翔争闹时,气急败坏,动辄以“女右派”指称陆国群,这无异于拿刀子划季龙翔心上的伤口,大壮听见了,也十分气恼,哭着说:“你们两个打架,骂俺妈妈干什么?”风波过去,田华又哭哭啼啼求季龙翔原谅。特别让季龙翔受不了的是,田华动不动就抬出她爸爸来压人,张口就说:“要不是我爸,你能有今天?”这让季龙翔觉得,他欠田华家人情债,永远也还不完。诚然,季龙翔能调到地区来工作,的确是田副书记帮忙办的,来地区后,地区林业站老站长退休,季又被提拔做了站长,由科级成了副县级,但是天地良心,季龙翔认为自己凭能力和工作业绩任这个站长,当之无愧,不需要田副书记在里边干什么。事实上,田副书记是很讲组织原则的,无论明里暗里,他都没有也不会为女婿的升迁而请托或说话。如果组识部门的人重用提拔季龙翔,内中有看田副书记的面子,甚至意在巴结田副书记这个因素,那他们之间也只能是“心照不宣”,各人心中有数而已。更何况季龙翔的父母都是建国前的老革命,他父亲还是高干,以他的政治条件,按共产党的用人标准,季龙翔受重用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田华却说季被提拔是靠了她爸爸,这让季龙翔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十分窝火。两人就这样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弄得家无宁日。季龙翔知道田华是真心爱他的,而他也像爱喝酒的人离不开酒一样,离不开田华那令人心醉神迷的爱,更何况她还有个当大官的爸爸,而她这个爸爸还是他爸爸的战友。婚后一年多,田华生了一个活脱脱一个小田华的漂亮女儿,取名季敏,小天使更成了两人的精神纽带,两人照常是又要好,又要吵,似乎是因为好,才会吵,吵完了,还要好,甚至会更好。几年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田华的爸爸和季龙翔一下子都成了“走资派”,田华自恃“根正苗红”,不管不顾,也不讲什么“划清界线”,破死破活地两边儿跑,关照着老爸和丈夫。这几年,两人争吵得倒少了,大壮也在这个家里长大了,季龙翔心里很感激田华。一九六八年春天,季龙翔“解放”了,进了单位的领导班子,“九大”开过,田华的爸爸也官复原职,季龙翔和田华松了一口气,商量着重打锣鼓另开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可是不久,两人为大壮下乡的事闹开了。地直机关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大壮第一批报了名,他说:“我早早地下了乡,季敏大了就不用下乡了,留在爸妈身边。”田华自是十分高兴。可是,大壮非得去崮山插队落户,季龙翔也同意,而田华主张让大壮在地区所在地乡下就近插队,不能回崮山。还说:“大壮,看来我这个妈是白疼你了,养了你人,养不了你心。长大了,翅膀硬了,要飞了,去找你亲妈了。”大壮说:“妈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养育之恩我不会忘。崮山那边我妈妈很苦,很孤单。我既然下乡,在哪都一样。去崮山,离我妈妈近一点,没什么不好。崮山离地区也不是千里遥远,我会常回来。”但是田华没说出口的心里话却是怕大壮去了崮山,季龙翔去崮山看孩子,难免见到陆国群,两人会不会借孩子这个媒介重叙旧情?这让田华坐卧不宁。她又哭又闹,硬逼着季龙翔把大壮去崮山落户的申请表要回来,改成在当地下乡。大壮亲自去找了田家姥爷。田副书记把田华和季龙翔叫去数落一阵,批评田华不识大体,田华不再闹了,大壮去崮山的事初步定下来。但是很快又出了新问题,原来大壮有个要好的女同学叫韩梅,这次也报名去崮山插队。田华听说后极力反对,因为韩梅家庭成份是地主,她爷爷是国民党军队的医官,按级别定成了历史反革命,死在劳改队了,她爸爸大学毕业,在地区人民医院当大夫,在全地区算是数得着的名医,可是一九五七年打成了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中自杀了。田华说:“季龙翔,我怎么说你好,你自己教训还不够厉害,还要让大壮走你的路?我反对大壮去崮山,让大壮和陆国群少联系,以后入党提拔填表儿就填咱两人,一辈子有个好前途,你倒好,愿意让他去崮山, 投奔他那个右派妈妈,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你爷们儿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末了还找老爷子告我的状,我拧不过你们,依你们了,现在倒好,大壮跟韩梅一起去崮山,明摆着是两个人搞对象,韩梅家那种政治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大壮有个右派妈妈,再找韩梅这样一个老反革命的孙女,右派的女儿,孩子的前途全完了。这个孩子不白拉扒了?”季龙翔说:“他们还是孩子,我们能怎么办?”田华说:“好办,把大壮的插队地点改过来,韩梅志愿去崮山,让她自己去。”季龙翔说:“这是能改着玩儿的吗?再说,大壮改了,韩梅也跟着改,咱们有什么办法儿?大壮去崮山的事,既然已经定了,就不要再反复了。”田华忍不住,把憋在肚子里的话一下倾泄出来:“季龙翔,你拼命坚持让大壮去崮山,说明你还是念念不忘陆国群,想借着大壮去那里插队这个机会儿,去跟那个女右派叙旧情。不用钻你心里看去,一点儿也不冤枉你。”季龙翔哭笑不得,气得跺跺脚走了,田华又找她爸说大壮和韩梅的事,她爸也嫌她多事,田华没办法儿了,不再争闹,大壮和韩梅去崮山插队的事才算定了下来。

陆国群终于接到了大壮的来信,说他来崮山插队的事已经确定下来,同来的还有一个女同学,叫韩梅。陆国群十分高兴。陆国群找了在县委工作的济南老乡老王,他现在是是县革委政工组的统战干事,请他给县知青办公室说说,把大壮和韩梅安置在长岭大队。几天后,插队知青来到崮山,县里在大礼堂召开了欢迎大会,散了会,大壮来妈妈家,韩梅也一块来了,陆国群见了两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韩梅是个秀丽、端庄的女孩儿,穿着虽然朴素,但隐然有大家闺秀气质。 吃完饭,韩梅跟着任小真出去玩儿了,陆国群问大壮:“你和这个韩梅姑娘,算是恋爱了吗?”大壮脸一红,说:“俺两人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在一个班儿,关系不错。”陆国群问:“他们家是什么情况?”大壮说:“不大好。”陆国群说:“噢?不大好?怎么个不好法儿?”大壮说了韩梅家的情况,陆国群的脸色变得沉重,没有作声。韩梅回来了,待了没多大会儿,两个孩子急急忙忙要走,说大队来接他们的人应该到了,陆国群问:“东西带齐了吗?”大壮说:“带齐了。夏天,没多少行李。有顶蚊帐,不让乡下的蚊子给抬走就行了。”陆国群急忙把准备好的用的吃的东西让大壮带上,送他们走了。当天晚上,陆国群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会儿想孩子到了长岭,不知道安排得怎样,今晚上怎么吃的饭,一会儿又想起了韩梅,真是个少见的好闺女,大壮要是能找这么个媳妇儿,真的不孬。可是这闺女政治条件太差了。大壮本来有一个右派生母,再找这么个从反革命窝儿里出来的媳妇儿,今辈子休了。……陆国群转念又觉得自己好可笑,这是要饭的嫌叫花子。怎么办?难道你陆国群还要当“法海”,拆散他们?那岂不是犯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大壮个性很强,逼他离开韩梅,他不会答应,只能是把他找这种政治条件的女孩儿会对自己造成的影响告诉他,让他自己决定。毕竟他年纪还大小,谁知道两人以后会有什么变化?还是顺其自然吧。

业务股郭股长心眼儿好,大壮去长岭后过了一天,他对陆国群说:“快下来伏果了,咱得下去转转,看看,今天上午去长岭,你也去看看大壮安排得怎样了。” 郭股长,陆国群和小邱一行三人到了长岭采购站,郭股长对陆国群说:“我和小邱儿两人下乡看果情,你留在站里看看来货的情况,抽时间去看儿子。”陆国群十分感动,说:“我赶紧去看大壮一眼,还是回来咱一块儿下乡。”郭股长说:“今天不用你下乡了,有时间跟大壮多说说话,把该嘱咐的嘱咐嘱咐。”

长岭大队的知青点安排在一个废弃了的果品仓库里。男生女生各两间房,用木棒,木板,山草支起的大通铺,在仓库院儿里,临时搭建了伙房,陆国群打听着找到了知青点,一个泥瓦匠师傅正在支锅灶,大壮给他打下手儿,当小工儿,活泥,推砖。大壮干得很泼,不惜力气,因为不得要领,不但手上,胳臂上,连脸上,脊梁上都沾了不少黄泥,在阳光下,汗流浃背,陆国群看看有点心疼,忙找了毛巾来给他擦去泥巴和汗水,大壮不好意思地说:“人家师傅说,我不会干,才会弄得这样儿。没关系。”陆国群就站在跟前一边看儿子干活,一边问他安排的情况。不大会儿,听见有人在外边打听知青点,大壮耳朵尖,说:“我爸来了。”说着,扔下手里的铁锨,往大门外跑去,季龙翔在门外下了自行车,大壮不顾手上、身上沾着泥水,扑到爸爸身上,又搂又抱,陆国群在一旁看着,眼里翻涌着泪珠儿,心想,人常说“有后娘就有后爹,”放到他父子俩身上不适用,大壮对爸爸的感情多么深呀,比对她这个妈还亲哩。季龙翔推开儿子,对站在一旁的陆国群说:“这臭小子,一身汗两手泥,把我衣裳都弄脏了。”陆国群见到季龙翔,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愣怔地看着他。从离婚到季龙翔临去地区前,两人见过几次面,后来季龙翔调走了,再没遇到过,现在突然见了,两人都很激动,但却隐忍着,不动声色。季龙翔说:“国群,你来看大壮了。怎样,这几年还好吧?”陆国群说:“我……还好。你呢?我常打听你的情况,听说你‘解放’了。”季龙翔说:“对,‘解放’了,正常工作了。”陆国群说:“谢谢你让大壮来崮山插队。”季龙翔说:“这还不是理所应当的?不用这么客气。”陆国群说:“不是客气,是心里话。”中午,已经不是一家人的一家三口在供销社饭店吃了饭,饭后,又一起去水库管理所看望时玉山,在那里,恰好碰上了地区水利局来检查水库安全的几个人,他们和季龙翔同属“农口”,大家都认识,季龙翔把陆国群介绍给他们,陆国群很难为情,但还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握了手,说几句客套话。这几个人背地里议论,早就听说季站长的前妻很不一般,果然如此。虽然已经落魄了,但看人家那容貌,气质,举止,还是非比寻常啊。有的说,这两人离了婚,可惜了。有的说:不离婚?不离婚,季龙翔能调地区,能当站长?要是不离婚,窝在崮山,一辈子别想出头儿。有个小青年儿说:“哼,不出头儿就不出头儿,人一辈子有这么个老婆守着,别的什么都不求了。”有的说:“这孩子说心里话了。真想开了,也真无所谓。”

季龙翔当天下午返回县城,去了县林业站,第二天回了地区。晚上下了班,田华一边做饭,一边开审,问季龙翔见没见陆国群,季龙翔像做下了亏心事,脸不由得红了,又不好说谎,只得说:“见了。”又忙解释是在知青点偶然碰上的,田华说:“就那么巧儿?是早有预谋,精心安排的吧?一家三口儿团聚,其乐融融。你还不跟她好好亲热亲热?”季龙翔火了,说:“你说的什么话?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人了?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田华把勺子一摔,说:“听听,‘我们’,你和陆国群是‘我们’。你们是伟大的人,高尚的人,说我是‘小人’,对,我是小人,那个女右派是‘君子’,你季龙翔为什么把君子甩了,找我这个小人?”几天以后,有人把地区水利局的人在崮山长岭水库见到季龙翔和陆国群的情况气诉了田华,田华越发着恼,好一个季龙翔,原来他上次去崮山看大壮,不只是像他轻描淡写地说的在知青点偶然遇见了陆国群,而是三口之家一起吃了饭,他们两人还一起去拜访朋友。而那朋友是陆国群的右派同伙儿,真是文化大革命中大批判常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田华觉得自己受了欺骗,受了伤害,她不容许季龙翔心里仍然有陆国群的位置,她担心季龙翔有事没事儿往崮山跑,孤身一人的陆国群勾引他,两人弄出什么事儿来。田华不敢往下想了,太可怕了。她必须牢牢抓住季龙翔,这还不够,她要给他们釜底抽薪,对陆国群下个狠招儿,狠狠整她一下,让她吃个大苦头儿,就没心思寻思别的事儿了。她想起刚结婚时趁季龙翔不在家,偷看过陆国群给季龙翔—他当宝贝秘藏着—的一封信,里头说了很多对反右派运动,对党组织不满的话,她要把这封信偷偷寄给崮山县革委,陆国群就得重新挨整—甚至会再给她戴上帽子 ,看她还有没有闲心再勾引她田华的男人,看季龙翔还敢不敢再去偎乎陆国群!

大壮来崮山插队了,陆国群心里很矛盾。儿子从此要吃苦,受累,她心疼,当然,陆国群也很清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除了少数干部子弟通过参军等门路儿逃避下乡之外,绝大多数中学生都要走这条路。长岭大队以果品生产为主,收入比一般大队高,能在这里落户,大壮还是幸运的,比起明明去大西北黄土高原,强一百倍。让陆国群高兴的是,大壮来崮山了,她能常见到他了,似乎大儿子失而复得了,她觉得欣慰。二强十四岁了,该上初中了,陆国群到任家庄跟老任经理说好了,谢了人家,回县城办了转学手续,把二强接了回来。二强是在文革初起,陆国群母子陷于困境时,被任经理帮忙收留的。二强在那个依山傍水的小山村里,过了近三年的快乐时光,离开任家庄的时候,二强恋恋不舍,抽抽搭搭地哭,任经理老两口和小真都让他惹哭了,陆国群说:“大叔,大婶儿,陆国群有生之年, 忘不了你们对我们母子的恩情。”任老头说:“国群,咱不这样说,咱们也是人心换人心。”二强重回城关小学读几个月,很快就小学毕业了,准备升初中。陆国群自己一辈子完了,大壮让文革耽误得书没念好,长了个大个子,论知识学问,连个初中水平也没有,二强不能再耽误了。二强回校后,在班里个子最高,陆国群问他还有人欺负他吗,二强说:“他们没有敢的。我实行毛主席的方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陆国群说:“二强还知道毛主席有这么条语录,不简单。”二强说:“这条语录,墙上有挂的,文革中两派的棍子队在大街上当口号喊,谁不知道?”过了两个来月,小学放假了,二强毕业了,陆国群带着二强去长岭见哥哥,大壮有时也请假来家待两天,屋里晃着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子,不时响起两人嘻戏的笑声,陆国群很满足,心想,就这样往前过吧。

八月初,陆国群跟着郭股长等人在乡下收山果,突然公司通知陆国群立即回县城,陆国群听了,心里七上八下,脸都变色了。她虽然知道自己没做“亏心事”,但多年来形成的心理状态,让她十分害怕“鬼叫门”。因为她身份特殊,是上了“另册”的人,动辄得咎是她的命运常态。郭股长说:“让回去就回去。反正犯法的没干,犯病的没吃,没什么好怕的。”陆国群回到公司,小鲍主任黑着脸,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低声说:“陆国群,你有大麻烦了。”陆国群问:“怎么回事?”小鲍儿说:“我也弄不清。走吧,县革委、县供销社来的领导都候着你哩。”陆国群跟着小鲍儿,走进公司革委办公室,见她在团县委工作时的两个同事—张副书记,如今是县革委政工组副组长,崔部长,县革委政工组干事—和县革委政工组一个姓段的老干事—原县委纪检部门的老干家儿,五十来岁,黑脸老头儿,长年制服扣子从顶扣到底,总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凡有运动,他总是参加办案— 正由县社政工组组长陪着端坐着,一个个都板着脸,做严阵以待状,墙根儿里还坐着县供销社两个女办事员,紧张得脸煞白,小鲍儿谄笑着跟他们说话,张组长鼻子“哼”一声,算是回应,陆国群见县里来的这几个人,心想,真是“冤家路窄”,看他们如临大敌,杀鸡操牛刀的架势,心里发毛,倒吸一口凉气,强自镇定,站在屋当央,张组长皮笑肉不笑地朝陆国群笑笑,说:“多年不见了,老同事。小鲍儿,拿椅子让陆国群坐下。”陆国群忙拉张椅子坐下,张组长阴阳怪气地说:“陆国群出发了?蛮辛苦嘛。几年不见,你还这么年轻,一点也不显老。不亏是团县委出身,青春永驻啊。”陆国群说:“领导见笑了。哪能不老?已经成半老太婆了。”张副组长说:“咱们不扯闲篇儿了,说正题吧。陆国群,你这人无论工作,为人,什么都好,就是脑袋瓜儿太顽固,太自以为是,难改造。这不,又出问题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得好,‘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陆国群,组织上决定对你实行专案审查。段干事,是专案组组长,老段,你说几句吧。”段干事—黑脸老头儿—咳嗽几声,清清喉咙,郑重其事地说:“陆国群,组织上接到举报,你抗拒改造,对反右派斗争,对党组织心怀不满,图谋翻案,问题严重,经研究,决定对你实行隔离审查。”县社政工组组长说:“陆国群,你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用的东西,跟我们走吧。”陆国群的头像被击了一闷棍,木木然,耳朵里“嗡嗡”响,身上全是冷汗,颤声说:“各位领导,这太突然了,我一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翻案活动。请领导给我指出来,我一定好好检查交待。能不能别带我走,我有个十来岁的孩子,我走了,他没法儿生活。我反正也跑不了。”张组长说:“那是不可能的,组织上管不了那么多。”崔干事赶忙说:“这种事还能讨价还价?隔离审查你是组织上的决定,我们几个人能说不办就不办了?”县社政工组组长说:“鲍主任,你安排一下,让人帮忙照看一下孩子。”段老头儿发话道:“陆国群,你是老运动员了,不要费口舌了,鲍主任,你带着县社的两位女同志跟着陆国群回宿舍去拿东西,回来我们就走。”陆国群拖着酥软的两腿,跟着小鲍儿和县社两个女同志回了自己宿舍,二强正一个人看画书,见到妈妈,高兴得跳起来,说:“小真姨说你还得在乡下待几天,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太好了。我太高兴了。小鲍儿叔叔和这两个阿姨是来找你玩儿的?小鲍儿叔叔、阿姨好。” 两个女办事员显然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可爱的孩子,脸红红的,拘束不安,只对二强笑笑,没出声,转而对陆国群说:“陆国群,抓紧拿东西吧,那边还等我们呢。”陆国群忍着眼泪,对二强说:“二强,县里来的人有事找妈妈,这两个阿姨是带妈妈走的,妈妈走了,你到伙房买饭吃,自己去茶炉烧开水,小心别烫着。小真姨会照管你,记着听小真姨的话。”二强急得脸通红,说:“妈妈,他们是逮扑你吗?”陆国群说:“不是逮扑,是在那里学习。”二强问:“学多长时间?”陆国群说:“妈妈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二强小脸儿立时变了颜色,哭着说:“妈妈,你快去求求县里领导,说你一定改了,别让他们带你走。”陆国群说:“二强,你太小,不懂这些事,这不是妈妈去求求就行的事。”二强又扑向一个女办事员,哭着说:“阿姨,求你们了,别带俺妈走。”女办事员急红了脸,嗔怪地说:“陆国群,你看你这孩子。那边领导该嫌了。”陆国群伸手拉了二强,流着泪说:“二强,别难为阿姨,她们是领导派来的,她们也当不了家儿。”另一个女办事员说:“陆国群,你快拿东西,咱抓紧走。一会儿领导们等急了,就不好了—对你不好。”陆国群手忙脚乱地拿了几件单衣,内衣, 牙具,茶杯,毛巾,肥皂,胡乱塞进一个小包儿,一个女办事员说:“拿好东西了?我们走吧。”几个人正要出门儿,任小真急忙火速地赶来了,站在门口,小鲍儿也回来了,催他们快走,二强扑到任小真身上,呜呜地哭,任小真两眼含泪,扑拉着二强的肩膀,说:“陆姐,这是干什么去?”陆国群低声说:“县里找我有事。”任小真怒气冲冲,两只眼瞪得溜圆,说:“小鲍儿,你们这是要把陆姐弄哪去?”小鲍儿两只小眼睛不停地眨巴着,以主任的口气故作威严地说:“任小真,你少胡扯,什么叫‘弄哪去’?这是阶级斗争。陆国群被隔离审查了。” 任小真恨恨地瞪小鲍儿一眼,回头对二强说:“二强,别哭。妈妈走了,小真姨管你。妈妈去去就来。”小鲍儿说:“陆国群,别磨蹭了,领导们等得着急了。”陆国群把二强拉到跟前,说:“二强,妈妈走了,要听小真姨的话,别乱跑,别出去玩水。好好在家等着妈妈。”又对任小真说:“小真,让你费心了。二强升初中的事,麻烦你去问问。”任小真点头应着,陆国群又对二强说:“二强,妈妈原来说的,你升完学,送你去济南看姥姥。现在妈妈去不了了,让小真姨送你到兖州,买了火车票送你上车,你自己去看姥姥,就说妈妈下乡了。”任小真说:“二强,就这样办,我送你到济南。”二强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哭道:“我不去济南了,……我不能舍下妈妈自己走了,……我得去看妈妈,……”陆国群见二强哭得伤心,自己也泪眼婆娑,咽声说:“好了,二强,别哭了,咱不去济南了,放寒假再去。”陆国群跟着两位女同志走了,二强在后头边哭边喊:“妈妈,她们带你上哪去?我上哪里去找你?”陆国群回头看着二强,眼泪刷刷地流着,说:“妈妈不知道上哪,让小真姨打听吧。”任小真喊道:“陆姐,你放心去吧,当心身体,别想不开。”陆国群转身走了,二强哭着要去追妈妈,小真忙把他抱住,说:“二强,好孩子,别这样,你这样让妈妈更难受。”

陆国群被带到县委党校一个小院儿,除了去带她的两个姑娘,还有两个姑娘正在这里收拾房子和床铺,她们四个人二十四小时轮班儿陪着陆国群吃住,上厕所也跟着,名为“监护”。这四个姑娘并不管陆国群的案情,她们只是看着她。事实上,她们几个人跟陆国群都认识,有的还喊她“陆姐”,现在让她们来做这件事,她们虽不敢对陆国群表现出同情,但也不严厉,而是客客气气,照顾很周到。第二天,段老头儿和一个年轻干事把陆国群叫到办公室谈话,让她交待翻案错误,陆国群说:“受处分以来,从没想过翻案,经过几年改造,‘帽子’也摘了,怎么会再搞翻案?”黑脸老头儿说:“那只是表面儿上的,交待你内心的真实想法儿和私下的行为。往隐秘处想,往三线上挖。另外就是和右派同伙儿,臭味儿相投者有什么串连活动。”陆国群说:“确实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她暗想,莫非她去水库管理所看望时玉山,是毛病?时玉山够苦了,可不能再把他扯进来。那青年干事说:“陆国群,你一口咬定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要是我们把证据—你亲笔写的东西—拿出来,你怎么办?”陆国群悚然一惊,亲笔写的东西?这些年,她除了上交检查交待,思想汇报一类材料,没写过什么东西啊。……陆国群突然想起来,那年,她给季龙翔写了一封信,说了不少心里话,发了很多牢骚,莫非那封信落到组织手里了?她是交待他看后把信烧掉的呀,难道他不但没把信烧掉,反倒为了证明自己同她划清界线,把信上交了?不对呀,如果季龙翔上交了那封信,为什么后来一直没什么事,会拖到现在?难道是最近,他出于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干了这事?想到这里,陆国群心里“咔嚓”一下,觉得自己和季龙翔之间的感情联系已然变成了冰层,而这冰层又倏忽断裂了,她头脑和思维一下僵住了,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转瞬间,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彷佛一下子掉进了冰窖,而季龙翔竟站在冰窖边作壁上观,她心想,好,季龙翔,太好了,好极了。你还算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孩子的爸爸!……陆国群深深地吸一口气,证据在人家手里了,矢口否认是不行了,“顽固对抗”只能是自讨苦吃。干脆认了账,愿杀愿剐由他们吧。她低声说:“我再考虑考虑,考虑好了,认真写出检查交待,交给领导。”当天晚上,陆国群搜肠刮肚,把几年前写给季龙翔的信重新写了出来,然后又逐段逐句地作了检讨,分析,批判。写完“交待”,天快亮了,上了班,就让人交给了专案组。过午,段老头儿叫了陆国群去谈话,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没多大劲头儿了,说:“你上午交来的‘检查’,我们看了,你对问题有了初步认识。但这只是你其中一项翻案错误,还要进一步深挖。另外就是考虑交待这几年跟其他右派人物有什么串连翻案活动。要彻底交待。”陆国群说:“我仔细想过了,确实没有任何这种活动。”青年干事又提示说:“有些事,你也许没有意识到是在从事翻案活动,但跟过去的熟人,上级,比如时玉山,臭味相投,互相同情,来往密切,总是有的吧。”陆国群想,看来她几次去水库管理所看望时玉山,有人向组织上汇报了,果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世上处处有这样的人,做这样的事,他们这类人时时处在这样的人的严密的监视之中,太恐怖了。既然如此,交待吧,反正他们只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从没说过翻反右派运动的案这方面的话,也没什么好隐讳的。陆国群把几次见时玉山的情形—时间,地点,人物,对话—一一作了“交待”,这之后,专案组那青年干事带了一个女孩去找了时玉山,让他交待陆国群找他“串连”的情况,时玉山知道陆国群竟被隔离审查了,十分惊愕,心想,居然还找上他了,冷笑道:“既然陆国群已经交待了来找我的情况,我把情况写写,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你们认定她是来找我搞‘串连’,那我一个字也不会写。我从建国前就冒着坐牢、杀头的危险干革命,终究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罪,让你们弄起来没完。我无所谓了,包括对生死都无所谓,你们看着办。”青年干事只好说:“老时你别生气,我们也是奉命行事。你就写写情况吧。”时玉山忍着怒火,把跟陆国群几次见面的情况全部写了出来,写完,还在上面各页儿都按了手印,交给了那青年干事。从此再没有下文。原来,县革委政工组收到田华匿名,未着点墨寄来的陆国群写给季龙翔的信,书记立即指示要对陆国群专案查处,还说,据反映,陆国群和时玉山过从甚密,要搞清他们之间的串连和翻案活动。书记还安排政工组向地区革委政工组报告了此事,称他们高度警惕,在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揪出了一个翻案女右派,而且正在顺藤摸瓜,深挖县直机关右派翻案小集团。专案组按书记的指示开展工作,但弄不出多大道道儿,无非就是陆国群多少年前写的一封发牢骚的信而已,弄清楚了,本人交待了,认识了错误,就没什么可搞了,再往下弄,就没什么劲头儿了。但如何定案,如何处理,何时放陆国群回去,要等书记的指示。陆国群被关着,过了一天又一天,每天急得坐立不安。正值假期,二强一个人在家,雨季,公司外边汪里,县城边上河里到处是水,虽然把二强托付给了任小真,但小真上着班,不可能会会儿盯着他。陆国群心里一直牵挂着,睡着了,不断地梦见二强,醒了,就睡不着了,心想,二强,你怎么不和小真姨来看妈妈?

陆国群被带走一个星期了,任小真一心想带二强去看她,但是却不知道陆国群在哪里关着。她也想办法儿打听过,但没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告诉她,“九大”开过了,老当权派纷纷上台了,一切又要恢复原先老样子了,整个社会要建立秩序了,不是两派胡闹腾的时候什么都没真事儿了,关系到阶级斗争的事谁也怕惹不利索。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儿,任小真在街上遇见一个在党校当伙夫的老乡,他告诉她,你们公司那个陆国群,在党校关着办专案哩。任小真问清楚陆国群临时监房的具体位置,当天就带了二强,直奔党校陆国群专案组所在的小院儿,任小真领着二强推开她们几个人住的房间,“看守”的女同志猝不及防,都是熟人,不好意思撵他们出去,说:“你们怎么来了?说几句话快走,领导见了不愿意。”任小真说:“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我又不是陆国群的同党。二强是个孩子,孩子见见他妈妈,还犯了什么法?”二强偎到妈妈跟前,说:“妈妈,你瘦了。我可想你。”陆国群说:“妈妈也想你。妈妈挂着你,饭吃得少,有点瘦,没关系。见到你,放心了,吃饭多了,就又胖了。”陆国群问:“小真,二强升中学的事定了吗?”小真气得胀红了脸,说:“陆姐,我给你说了,你别难过。二强本来定了去一中,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给改成城关公社中学了,我去找了校长几趟,怎么也不给改。”陆国群心里明白这是她这次“出事”的结果,心里刀搅一般难受,沉默了一阵,说不出话。二强说:“妈妈你别难受,上哪个中学都一样。只要课本儿一样,我保证能学好了。”陆国群看看二强,抑制着心里的酸楚,说:“城关就城关吧,没办法儿。孩子学习好孬,也不全在学校。怎么,二强听话吗?没出去玩水吧?”小真说:“二强可听活了。吃完饭抢着刷碗,刷完碗,扫当门。完了就在屋里看书,看会子书,在门口儿一个人跳绳,拾石头子,有小孩儿来找他,他就跑办公室向我请假,说,就在院儿里玩儿,不跑远。孩子这样,我心里可难受了,太可怜了。”小真说着说着哭了,陆国群也掉了泪,说:“小真,别这样。”转脸对二强说:“二强真是妈的好孩子,你能这样,妈就不挂你了。”几天以后,大壮听说了妈妈被隔离审查的消息,第二天就和韩梅一起来了县城,让任小真领着去看妈妈。陆国群见了他们,很吃惊,说:“大壮,你们怎么来了,怎么知道的?”大壮说:“昨天傍晚,我和韩梅去看时伯伯,他给我说的。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妈妈,你这是怎么了?”陆国群说:“没怎么。我以前给你爸爸写过一封信,里边写了错话,我正在检讨。”大壮听了,两只眼睛瞪得铃当一般,说:“你给我爸的信,人家怎么知道的?我爸出卖你了?看我回去找他算账!”陆国群说:“大壮,说的什么话?”一个看守阿姨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大胆,胡乱说话,小心犯错误。”大壮说:“有什么了不起?我爷爷是老革命,我现在是个社员,还能怎么着?”陆国群厉声说:“大壮,不准胡说八道。小真,你带他们走吧。”韩梅在陆国群跟前站着,蹙着眉,一双秀丽的眼睛含着泪,用忧伤的目光看着陆国群,又用担忧的目光看看大壮,说:“大壮,你忘了咱怎么说的了?冷静。陆姨,你当心身体,俺走了。”说完,走到大壮身边,像哄孩子似的,小声劝大壮,拽着大壮的胳膊,说:“大壮,别让陆姨担心了,咱们走吧。”大壮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眼睛里充满跟他稚气的面孔不相称的焦虑,说:“妈妈,我们走。你一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保重好身体。别犯愁,别难过,就算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和二强两个儿子。就是要饭,我们也先让妈妈吃饱了。”陆国群眼里满是泪水,说:“好了,别说这么些话了,你跟韩梅快走吧。”

大壮来过这天晚饭后,陆国群坐在灯下,拿起专案组送来的《毛泽东选集》第四卷—里面有一篇“敦促杜聿明投降书”,文革期间,全国所有地方所有被审查的人都被强令学习这篇文章—随便翻看,八点来钟,党校门卫送来了一个包儿,交给“看守”,说:“食品公司一个姓郑的来看陆国群,领导有安排,不准她亲人以外的人来看她,我们没让他进大门,他在大门口哀告了大会子—太粘歪了,跟个娘们儿似的,烦人。这是他留下的东西,上边有个纸条儿,让转交给陆国群。”女看守接过来,先看一眼条子,又把小包儿解开,检查一下,递给了陆国群,陆国群先看那条子,上边是郑士茂歪歪扭扭,像屎壳螂爬的那种字,写的是:“国群,我今天才听说,急死了。你一定想开了。保重身体。郑士茂”陆国群眼里涌出了泪水,把纸条儿放好,回头把包里的东西—青岛饼干,鸡蛋糕,糖果—放到桌子上,说:“都是姑娘们爱吃的东西,大家随便吃吧。”

陆国群被隔离审查的消息,在地直机关传得人人皆知,唯有季龙翔还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地革委政工部门找他去谈话,告诉他,他前妻因为为自己的错误翻案,已被隔离审查,她的主要罪证是写给季龙翔的一封信。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虽然跟陆国群离了婚,但思想上并没有真正划清界线,表现了立场存在问题,党性严重不纯,要求他深刻认识,认真反省。谈话来得太突然。陆国群那封信,他当时看了很激动,陆国群说的心里话,是他们之间感情的印记,他没舍得烧掉,而是好好搁了起来。过了不久,他和田华结了婚,时间长了,把那封信忘掉了,没想到竟会惹出这样的事来。季龙翔很震惊:这事一定是田华干的,她因为对让大壮去崮山插队不满,居然下这样的狠手。这不只是害陆国群,也害了他季龙翔了。政工部门的领导说完,季龙翔很慌乱,甚至很狼狈,他张口结舌,支支吾吾,说不出成句的话。他没法儿辩白,没法儿解释,不能自圆其说。因为陆国群被打成右派所依据的那些“问题”,本来就牵强附会,莫名其妙,甚至是颠倒黑白的,对此,季龙翔十分清楚,他知道陆国群是冤屈的,是受害者,不用说从感情上,就是思想上他也是同情她的。他们离婚,是迫于压力,出于政治前途的考虑不得已而为之 ,是忍痛割爱,无奈之举。但这一切都不能对任何人说,他只能抽象地含糊地承认自己“立场不坚定”,“党性不纯”,表示要好好认识错误,深刻检查。他十分惶恐,有了这件事,他在地区领导人眼里的好印象要大打折扣了,他的仕途因此会大受影响,至少在一段时间里他很难被提拔重用了。今生休矣。他又很忧心,陆国群被办了专案,二强跟着谁生活?大壮知道了,会多么难受。如果他认为是爸爸出卖了妈妈,他还不恨死爸爸了?如果他知道了是他后妈的事,还不闹翻天?他会把后妈当作不共戴天之敌。这个家原先还算和谐的状态从此结束了。他又觉得自己好可笑,他去崮山看大壮回来,田华审了他一番,闹得很不愉快。但是几天以后,田华像变了一个人,不但再也不提陆国群,还对他特别温柔,下班回来,问寒问暖,事事顺着他,睡下以后,更是异乎寻常的柔情蜜意的缠绵,让他不由得想,看来田华真的回心转意了。如果从此两人不再争吵,是再好不过了。却原来是她做贼心虚,弄样儿迷惑他,笼络他的。这个浅薄无知,虚荣,促狭,没有头脑,钻头不顾腚,不择手段,无所不为,枉长了一副漂亮皮囊的女人,真是恶毒至极。“青青蛇儿口,丝丝蝎子针,两物犹自可,最毒女人心。”田华就是这样的女人。她居然出于对陆国群没来由,没根据,没道理的嫉妒,射出了这样一支毒箭,她怎么就想不到她的毒箭是一箭双雕,既射中了陆国群,也射向了她自己的男人,而且还会毁了这个貌合神离的家。……季龙翔从地委大院出来,头顶上是浓重的,低垂的乌云,远处响着沉郁的闷雷,路上是神色慌乱,步履杂沓的行人,他胸膛里满是对田华的愤恨,像堆积着犬牙交错的乱石。此刻,他的心境就像这云头翻滚的天空,正酝酿着狂风暴雨,他脑海里不断涌现着最具伤害力的,尽可能恶毒的语句,准备像子弹一样向田华喷射,他骑在自行车上,由于颤抖,有点掌不住车把,又因为风大,自行车摇摇晃晃,像个醉汉,他在地区林业局院门口下了车,看见了在雨中疾走的熟悉的人们,他又回到现实中来,地革委政工部门领导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小不忍则乱大谋”语句像精灵一样窜了出来,在他眼前蹦跳,向他示警。他还不能破罐子破摔,他和田华也不能闹得鱼死网破,那是一条死路,走不得。他必须咬着牙隐忍,他只能咬碎牙往肚里吞,如果他现在和田华大闹,那是对揭发坏人者“打击报复”,说明他坚持错误立场,这会触怒领导,甚至会使这件事情发酵,膨胀,有人会大做文章,很可能迁怒于陆国群,加重对她的处分,而他自己也会有大麻烦。田华的父亲在地区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季龙翔要在地直机关混下去,必须仰赖他的庇荫,季龙翔已人到中年,上有对他期望甚殷的父母,下有三个儿女,他们的“前途”还要靠他本人和老爷子的“活动”及影响,即使他对本人的“仕途”放弃企图之心,但也必须顾及自己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演好自己现在的角色,当年,当家庭大难临头时,他选择了逃离,总不能在若干年之后,再去做陆国群的牺牲品。……他必须压抑住自己的怨愤,按自己对组织表示的态度去做,包括对田华都不动声色。季龙翔把自行车停在传达室走廊下边,走进传达室,他想在这里避一会儿雨,让自己沉静下来,并且考虑一个把伤害降到最低,尽可能挽回影响的明智的,可行的方案。在当下的中国,每个人首先是“政治人”,然后是“单位(你所在的部门儿,组织)人”,最后才是家庭人。只要不是疯子,不是傻子,每个人都必须也只能按照政治斗争对你的规定、要求去决定自己的言行,而不是由着性子,按自己的想法儿为所欲为。一九五七年,季龙翔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在一个晚上就闪电般地决定与自己山盟海誓的妻子离婚,妻子本人也劝他“忍痛割爱”,自己甘愿被“弃如敝屣”,这就是“政治”所具有的天与伦比的威力,这像封建社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样无法抗拒。现在,他所面对的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分明是人情,伦理,道德问题,是报复,泄愤,出卖,告密,是卑鄙,阴狠,邪恶,但却有着“政治正确”的表象,受到当权者的肯定和支持。而他和他可怜的,可悲的,无辜的前妻却没有质疑和申辩的权力,只能逆来顺受,引颈就戮。这个社会里没有人敢于说出真相,讲出真话,他季龙翔也一样不敢,即使是对自己的妻子也同样不敢。季龙翔想通了,他不能像唐·吉柯德那样向现存秩序挑战,季龙翔思路理清了,行动“方案”也想好了。首先,他得压住对田华的怒火,以一笑置之的态度,把她告密的事,几句话打发过去,甚至主动替她解释,她是因为太爱他了,才一时糊涂,这样做的,因而是情有可原的,更何况,从政治上讲,她田华不但没错,还是正确的,不论心里多么烦恶,表面上和田华还要像原先一样“好”,甚至更“好”,目的是把田华哄弄好了,让她去找她爸,让她爸通过“关系”替他说情,让他尽快过了这一关;同时,他要尽快去崮山安抚大壮,否则以大壮的血性和爆仗脾气,他很可能会回家来大闹,他要和田华一起编个故事,说明那封信是怎么被组织上发现的,而不是他们两人中任何一个交给组织的,反正大壮毕竟是个孩子,好哄,他也没有可能去求证。另外,他去崮山,要去看二强,最好是把二强带到这边来,等陆国群解脱了,再把他送回去。……雨停了,天变亮些了,季龙翔心里也变豁亮点儿了,他觉得看到出路了。他走出传达室,推着自行车回了家,进门儿先像啥事儿没有一样,亲亲宝贝女儿小敏,问问她作业做得怎样,田华从厨房跑出来,见季龙翔完好地站在她面前,十分欣喜,忙给他倒水,让他洗脸,趁女儿不注意,亲他一下,说:“刚才下那阵雨,我知道你忘了带伞,急坏我了,一点儿也没淋着?”季龙翔平静地说:“我那么大个人,还能着让雨淋?下大雨的时候,我刚好到咱院大门口,就躲进传达室避雨了。”田华说:“还是季站长有面子,老天爷都照顾你。”季敏说:“妈妈不知羞,拍爸爸马屁。”田华说:“看您闺女,没大没小,胡说八道。”又说:“弄上水了,你快洗把脸,喘口气儿,咱马上就吃饭。”说完,打个旋儿回了厨房,虽然已是三十大几的人了,但仍然身轻如燕,季龙翔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人永远那样漂亮,妩媚,可惜心肠和外表太不一样了。……晚上,雨又下了起来,房间里的燥热,气闷似乎都被风雨给带走了,变得凉爽起来,孩子刚睡,田华就迫不及待地催季龙翔洗澡,睡觉,无知的田华从来没从头到尾地看过《红楼梦》,但是“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一回却看过不少遍,两人刚躺下,田华就扭动着水蛇腰靠在季龙翔身上,哼哼叽叽地说:“雨下紧了,屋里凉快了,咱也‘云雨’吧。……”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扒李龙翔身上的背心儿和裤衩儿,田华因为情欲燃烧变得更加光采迷人的脸庞,她那像西方名画上的裸女一样美好丰腴的肌体太诱人了,季龙翔一个过午太紧张,太痛苦,太郁闷了,他又不能朝这女人发泄怒火,就用那种怪异的快乐麻醉自己吧。女人是心怀鬼胎,一意讨男人欢心,男人是满腹怨恨,似在用蹂躏般的“占有”报复身下的女人,两人虽心思迥异,但却疯狂,姿肆地纠结,折腾,撕扯不休,有一瞬间,季龙翔突然想到陆国群在关押中,她和他的两个儿子因为妈妈受难深陷于苦痛之中,而他却在和那个祸害他们全家的狠毒女人“淫乐”,他还算人吗?……沉醉中的田华却不失“清醒”,只要季龙翔动作放缓,她便用力抱他,抚弄他,噬咬他,还喃喃地说:“好哥哥,……别走神,……使大劲……”季龙翔只好不再走神,再疯一阵,心里却在想,真是个魔鬼般的女人,恨死人,又缠死人。两人完了“事儿”,季龙翔趁田华跟他热乎劲儿正浓,忙跟她说了陆国群被隔离审查,他也被找去“谈话”的事,这几天田华一直惴惴不安,她在等着季龙翔雷霆震怒,上赶着跟他“这样儿”,也是想以此软化他的锋芒,她一边听季龙翔平静地叙说,一边紧紧地依偎着他,怯生生地看着他,等着他说难听的话,发火儿,甚至骂人,打人 ,但是她想像中的暴风雨却没有出现,季龙翔只是用手指头轻轻点一下她红晕未消的腮帮儿,嗔怪说:“你这个小娘们儿,小心眼儿,坏心眼儿,怕我跟陆国群再怎么着,不管不顾,弄了这么个蠢事,你知道吗? 你这样做,不是光弄陆国群,把你自己的男人也牵扯进去了。看你怎么办吧。”田华撅着好看的小嘴儿,趴在季龙翔身上,哼哼叽叽一阵,说:“哥,我听说了你在崮山和陆国群在一起老长时间,急坏了,没犯寻思,就找了那封信寄走了,把信发出去,我就后悔了,可是水泼出去,收不回来了。哥,你生我气了?恨我了?你骂我吧,打我两下,别气着了。”季龙翔把巴掌举起来,轻轻地在她头上打两下,说:“好了,打了。”又把她搂在怀里,亲她一口,说:“你是我的小心肝,我舍得打你,骂你?我自己也想来,你也是一时糊涂,不知迷那一窍儿了,才办了这件瞎事儿。办了就办了吧。咱想法儿补救吧。”田华可可怜怜地说:“还有法儿补救吗?”季龙翔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得你补救。”田华说:“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季龙翔说了自己想的那些做法儿,田华说:“就按你说的办,我去求我爸,你去崮山看大壮,别让大壮恨我。”迟疑了一下,又说:“……那……陆国群怎么办?”季龙翔叹口气,说:“就一封信的事,组织上也不至于开除她。崮山县有人对她和别的人抱有成见,借这件事做文章。她的事,得过一段再说。就是二强可怜。”田华说:“你上崮山把二强接咱这里来,我保证疼他。”季龙翔说:“我也想接他来,但是,他不小了,我怕他不同意来。试试吧。我抓紧写好检查,交上去,完了就上崮山去看两个孩子。”田华说:“要不也去看看陆国群?”季龙翔苦笑笑,说:“到这会儿,你又充心善的了。现在我去看陆国群?那不是‘顶风而上’?可不敢,再说,我见了她,怎么说?……你看你惹的这个麻烦大不?”田华偎到他胸膛上,扬起脸,可可怜怜地说:“我错了,对不起。以后再也不敢了。”季龙翔哭笑不得:姑奶奶,这种事儿你还弄几回啊?

第二天晚上,田华就去找她爸,老头子已经知道了这事,不等田华开口,就把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站起来,手指着田华,说:“你这个没脑子的妮子,太胡闹了。陆国群给季龙翔写信,发发牢骚,这有什么了不起?那么多右派,有几个是口服心也服的?你把这种信捅出去,置季龙翔于何地?大壮怎么看你这个妈妈?这些你想过没有?这件事对季龙翔会有很大影响,要好长时间,费好大力气才有可能消除。”妈妈拿手指头点着田华的脑袋,说:“你这个妮子,小肚鸡肠,脑子叫狗吃了?你寻思这样弄了,就拢住小季了?真糊涂啊,他跟他前妻离婚是政治问题,不是感情不好。他只要对你好就行了呗。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事—他们不是那种下三烂人。你这次是把小季惹恼了。他还不气死了?闹架了吧?看起你来,他揍你都活该。”田华说:“他倒是没怎么着我,原谅我了。”田副书记说:“哼,他原谅你,那是因为你有个当地委领导的爸爸。这说明季龙翔有城府,当忍则忍,换个血性男人,不管不顾,能要你命。”田华说:“好了,说的不少了,训的不轻了,快想想怎么办吧。让政工部门别揪着季龙翔不放啊。”老头子说:“这个不用你管了。”田华又说:“那个陆国群,……怎么办?我觉得大对不起她了,唉,后悔死了。”老头子说:“你现在说这个了,早干什么了?陆国群的事,过一段时间再考虑,先把季龙翔的问题解决掉再说。”老头子骂归骂,事关自己女儿女婿,还是很上心,当然也是很策略,了无痕迹地做了“工作”,有关部门自然会给田副书记面子,季龙翔的检查很快得到了认可,这事有惊无险,就算过去了。季龙翔又匆匆赶往崮山县长岭大队去看大壮,儿子恨恨地看着爸爸,说:“这段时间生产队收伏果,谁都不准假,要不我早回家找你算账了,你倒自己跑来了,你这个‘王连举’,把我妈出卖了,你又该升官了吧?好好当你的官儿去吧,跑这来干什么?”季龙翔说:“你这个愣小子,不知哪里的事,乱说一气。我怎么会告你妈妈?谁是王连举? 不许胡说八道,你想当反革命啊?”大壮说:“那么就是田华的事儿了?我回去跟她拼命!”季龙翔说:“也不是她的事儿,你别胡闹。”大壮说:“不是你的事儿,也不是她的事儿,我妈给你的信,怎么上了崮山县革委去了?他们是孙悟空吗?”季龙翔说:“你妈那封信,我看完没舍得烧,夹到一本书里了,造反派抄家时把书弄走了,现在落实政策,发还那些书,信掉出来了,不知谁—应该是对我有意见,嫉恨我的人—看了给偷偷留下来,匿名寄给崮山县革委了。”大壮恨得咬牙切齿,说:“有一天我知道了是谁干的,看我不一刀捅死他。”季龙翔喝道:“大壮,你胡说什么?人家这人是‘革命行动’!你去行凶杀人?你不要命了?你想要了爸爸妈妈的命?”大壮急得脸像猪肝一样红,看看焦虑,疲惫的爸爸,“哇”地哭了,说:“五七年反右派,也没把右派关起来,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又关俺妈妈?俺妈妈不能回家,二强舍给别人,怎么办啊?你想办法儿救妈妈啊。”季龙翔说:“我不能出面救你妈妈,这边关了你妈,地区那边找我谈话,我刚写完检查交上去。你田华妈妈找了她爸爸,她爸答应给帮忙做工作。这事不能急。”大壮点点头,擦擦眼泪,说:“爸爸,刚才我气急了,胡说八道,你别生气。你快上县城,你没法儿去看俺妈妈—这事儿关系到你,你要去不是自找倒霉?可是你得快去看看二强,给那个小真姨留点钱。”季龙翔眼里涌出了泪水,伸手擦擦大壮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说:“我这就去县城,我和你田华妈妈都想把二强弄咱家去,怕二强不肯去。我给他留钱。你要钱吗?”大壮说:“我临下乡你们给的钱还没花多少,我妈也给我钱了。我不要钱,你给二强吧。”季龙翔说:“好儿子,你一定注意安全,别耍飙,山区凉,晚上记着盖被子。没钱花了给家里写信。我这就去县城看二强。”季龙翔到了县果品公司,二强趴到他怀里呜呜地哭,季龙翔说要带他走,说那边妈妈,大壮哥哥还有妹妹都愿意让他去,妈妈回了家,爸爸就把他送回来。二强说什么也不肯,说:“妈妈让我上济南,我都没同意。我走了,谁管俺妈妈?”好像他留在崮山,就能管妈妈似的。没办法儿,季龙翔对任小真说了感谢,拜托,费心,受累这些话,留了点钱,要离开。二强哭着抱住他,不放他走,小真在一旁看着,两眼止不住地流泪,说:“大哥,孩子怪可怜的,要不你就住一晚上,陪陪二强。”季龙翔两眼含泪,说:“我也不想走。可是不行,前天地革委开了紧急会议,鲁南地区有大到暴雨,我被安排在地区防汛指挥部值班,要是今晚下了大雨,明天长途车不通了,我回不去,就耽误大事了。今下午我必须赶回去。”小真听了,拽过二强,好歹劝住了他,季龙翔急忙抽身离开了陆国群那间小屋儿,心里像刀割一样疼得难受。他不敢也不能去看陆国群,只得去向熟人交还了自行车,在当伏天炽热的阳光下,踩着滚烫的砂土路,踽踽而行,去长途车站坐车回地区。他坐在客车里,眼前老是二强哭哭啼啼的样子,二强,好可怜的孩子,他是二强的亲爸爸,却只会给孩子制造而不能让他摆脱痛苦,他算什么爸爸?!如果那时候他不和陆国群离婚,陆国群当不会有现在这次劫难,二强也不会受这份儿屈,……真是何苦来,……天热人乏,季龙翔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竟然做了个梦,梦见二强不知怎么落到水里了,在滚滚波涛中,二强的脑袋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沉下去,季龙翔急着往水里跳,却有人从后边紧紧地抱着他的两条腿,他回头看,是田华,急得两眼血一样红,说:“这样大的水,你看谁敢下去救人?你不要命了?”季龙翔要抬手去抽田华,客车一个急刹车,他醒了,看看车窗外,客车进城了,很快就到站了,在崮山上车时还是兰天如洗,睡了大半路,现在却是阴云如磐,狂风似潮,车站停车场上乱轰轰的,像年集爆仗市上炸了场子,人人像无头的苍蝇,大家都在胡乱奔窜,似乎到了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季龙翔的心还在因为刚才做的恶梦狂跳着,他喘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下,擦擦脸上的汗水,活动活动两腿,却动不了了—刚才被压麻了,难怪刚才在梦里想下水去救二强,腿动不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季龙翔心里懊丧极了,急忙下了车。

就在这天夜里,鲁南一带下了特大暴雨,电闪雷鸣,似要天崩地裂,狂风呼啸,像要掀翻整个世界,大雨如注,犹如翻江倒海。这一晚,崮山党校隔离室里,陆国群一夜没有合眼,她老在想着二强,他和小真姨肯定吓坏了……一夜好歹过去了,天亮了,雨还在下,但已经变小了。看守她的姑娘们还在酣睡,因为天气变凉爽了,在这个雨夜里,她们比平时睡得还好,真让人羡慕。同是睡在这间屋里,她们能够如此安睡,她陆国群却彻夜难眠。……陆国群想到了上班时间,她要去找段组长,请求允许她回一趟家—可以派人跟着,看看孩子,看看屋漏没漏,衣裳长毛了没有。关押不少日子了,她交上了关于那封信的检查,也写了几次见时云山的交待材料。从此再没了下文,专案组再没人找过她,像是把她撂到这里没人管了。陆国群几次让看守人员捎信,求见领导,领导让告诉她,现在领导不需要见她,她不要找领导,说需要找她的时候,自然会找她。让她安心读“毛著”,继续深挖犯错误的思想根源,历史根源,阶级根源。还告诉她,隔离时间长短,哪天解脱,不取决于领导,而是取决于她本人的态度。……等等,等等。……听这种说法,她会被旷日持久地关下去,而放归之日,似乎遥遥无期。这种吃了睡,睡了吃,无所事事,头上悬着剑,却迟迟不砍下来的日子,能把人困死,急死,能让人发疯。……“隔离审查”,这种长时间的看不见尽头的关押,让你饱受孤独寂寞,担忧,恐惧,思亲之苦,除了个别的特殊情况,并没人伤及你的肉体,而是在折磨你的心灵,摧残你的精神,这是另一种也许是更可怕的酷刑。文化大革命中,数以百万计的人被这样关押过,而陆国群虽曾遭到揪斗,戴高帽子游街示众,但过后仍住在自己家,还在原单位上班做事,一天也没被关押过。而现在,“九大”开过,各地各单位各种各样的审查对象纷纷走出“牛棚”,“专案组”,“隔离室”,或者监牢,回归正常生活,或者被送往“五七”干校,这样的厄运却落到了她头上。她心里一遍遍乞求上帝(尽管她自从靠拢地下党,就再没进过教堂),保佑二强和大壮,保佑她早一天获得自由。……这天晚上,二强听小真姨的话,吃过晚饭,赶紧洗了脚,上床睡觉了。猛然间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一声霹雳在头顶上炸响,二强吓得要命,说:“小真姨,我害怕。我听同学说,老天爷打‘呱喇(巨雷的俗称)’会劈死人。”任小真说:“你没听老师讲过?雷电是自然现象,是阴阳电碰撞的产物,注意安全就没事儿。再说了,按农村老人的说法儿,天打五雷轰,只会劈死那些坏人,像不孝顺父母的,让牛羊啃别人家庄稼的,偷东西的,才会挨劈。咱们是好人,老天爷不会对咱们怎么样,二强是好孩子,会长命百岁。”二强说:“我也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妈妈不在家,我就是从心里害怕。”任小真也让雷声吓得打战,她甚至觉得天要塌下来了,忙对二强说:“二强,好孩子,别害怕,妈妈不在家,这不有小真姨吗?来,我拿棉花球儿把你耳朵眼儿塞上,再打雷就不那么震耳朵了,赶快睡着吧。”小真的办法儿还真灵,二强毕竟是孩子,塞上耳朵眼儿,尽管雨越下越大,雷声不断,没多大会儿,就睡得“呼呼”的了。任小真在二强身边悄然躺下,心想,这种天气,陆姐不知道多么挂心呢。外边雨越下越大,院子里成了一片汪洋,在屋里能听见院儿里“哗哗”的流水声。老天爷好像是把全天下的水都弄到这一方来往地上可劲儿地倾倒。后半夜,公司仓库,办公室都进了水。天刚亮,小真听见院儿里人声嘈杂,是大家在排水,小真赶紧把二强喊醒,告诉他,小真姨去参加排水,让他在家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小真又交待他桌子上大水盆里冰着昨晚的剩饭,剩菜,让他起床后,拿开水烫烫,把早饭吃了。说完就披上雨衣,一头钻进屋外雨里。二强起来吃了早饭,雨停了,小真姨一直没回来,听院子里的人说,仓库里的货被大水泡了,全公司的人都在往外倒货哩。二强吃完早饭,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本子,开始学习。不一会儿,二强几个同学来喊他,说发水了,东河里的水平槽了,快漫出河岸了,从上游冲下来好多东西,很多人下水去捞,他们拉二强一起去看水,看捞东西的。二强说:“俺不去,小真姨不让俺出这院子。俺怕水。”小伙伴儿们说咱们是看水,又不下水,有什么可怕的,说他是“胆小鬼”,跟小妮子似的,没出息,不去拉倒,往后谁也不跟他玩儿了。二强屈服了,给小真姨写了张纸条,就关上房门,和小伙伴们一起,向东河跑去。几个孩子到了河边,见河岸上站了好多人,旱季里几乎干涸的东河,这会儿浑黄的河水像脱缰的野马在河床里奔突,腾跃,激荡的水流似乎郁结着怒气,不住地拍击着堤岸,似乎要冲决开这堤岸,像野马抛开道路驰向原野。让人感到新奇的是,水面上居然飘浮着南瓜,西瓜,木棒,在水里拼命挣扎的和已经死了的猪,羊,甚至还有一头可怜的小牛,这些东西都随着水流旋转,浮动或疾行,竟然还有又大又圆的麦秸垛随着滚滚的波涛在大模大样,晃晃荡荡地向前移动。十几个中年汉子,年轻小子光着身子,只穿个小裤衩儿在水里游动,奋不顾身地捞那些东西,岸上有人在哟喝,指点,接应,男女老少看客站满了河岸,或感叹少见的大洪水,或惋惜地里的庄稼泡汤了,或称赞捞东西的人好水性,有人笑他们要东西不要命,有人说:“这年头儿,人都穷疯了,饿怕了,见着这些没主儿的东西,能不豁出命来捞?”二强他们几个孩子也跑到河岸上,挤在人旯旮里,他们被从小没见过的稀奇场面吸引住了,出神地朝河面上看,比看电影还入迷,只恨没多长两只眼睛,二强站在河岸边上,看得十分专注,突然,有个人转身时碰了他一下,他脚底下一滑,“哧溜”掉到河水里了,站在他跟前的小伙伴儿拼命地叫喊:“小孩儿掉河里了,救命啊,救小孩儿啊。”岸上别的人也跟着哟呼,二强被滚滚而来的大水冲激着,一会儿露出个头顶和两只手,一会又沉进水里,远处捞东西的人听见喊声急忙扔了东西游过来,但是转眼间二强已经没了踪影。跟他一起来的几个小孩儿吓傻了,蹲在河岸上“哇哇”大哭,一边绝望地嘶声喊叫“二强,二强”, 有认识这些孩子的人说:“掉水里的不是果品公司陆国群的孩子吗,还不赶快回去给他妈和公司的人说?”几个孩子慌慌强张跑到果品公司,对从仓库里往外转东西的人说:“快去吧,了不得了,……二强……二强掉河里去了,……”任小真听了,把手里的货“哐当”扔到地上,扳着一个孩子的肩膀,问:“你说什么?二强怎么着了?”那孩子吓得脸煞白,说话不成句儿:“二强……俺拉二强上河崖看水……二强……掉河里了,……”任小真像疯了一样,拼命往河岸边跑去,郭股长,小邱儿,连小鲍儿主任,公司一大帮人都跟着跑去,来到河岸上,小真疯了一样要往河里跳,被郭股长等人死死地拽住,郭股长和小邱儿叫人急忙脱衣裳,要小水去捞。站在岸上的人说:“上哪里捞?别说是个孩子,就是个大人,也没法儿捞了,早冲出去不知多远了。”郭股长跺跺脚,对小鲍儿说:“那也不能这样(白字,应为“贝”字旁加一个“青”字)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有位老者说:“水火无情。水里现成几十号人,听见有人喊‘救命’,都往这游,到跟前,孩子没影儿了。想找孩子尸首,那得沿着河岸往前走,看在哪里能漂上来。苦啊。”小真被人拽着,仰着脸,傻子似地痴痴地听那老人说话,听完又疯了一阵,要往水里跳,说:“我不信,我不信二强活支拉的,就死了,我得去找二强。”小鲍儿主任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震着了,脸色惨白,眼睛忘了眨巴了,强作镇定地说:“郭股长,安排几个人把任小真架回公司去,找两个女同志看着她,别叫她乱跑,已经出这样的事了,可不能再让她出什么事儿。”几个人架着任小真回公司,任小真一路不停地哭号:“二强,我害死了你。……二强,你回来啊。……陆姐,陆姐,……老天爷,我怎么跟陆姐交代啊?……”几个人把任小真架回公司,把她架到宿舍,硬按到床上,小真连哭喊带挣扎,也没劲儿了,嗓子哑了,哭不出声了,有人找来两片“安定”, 哄她说治哑嗓子,让她吃了,不大会儿,就睡着了。公司里出了这样的灾祸,那么好个孩子说没就没了,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一个个面色沉重,谁也不愿意说话。陆国群在公司里人缘不错,同事们心里都十分同情,几个女同志擦眼抹泪,有人说:“陆国群挺好的人儿,怎么倒霉的事儿都让她摊上?”有人说:“人不是讲‘命’吗?这可能就是陆国群的命吧。”有人说:“这个陆国群,没了这个孩子,往后她可怎么活啊?”过午,小鲍主任通知,除了两个女同志守护任小真,公司派出的人员沿河去寻找二强之外,全体员工集合开会。小鲍主任眼睛又恢复了眨巴,对大家讲道:“今天二强出事,很不幸。但这是很偶然的事情。大家看问题,都要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革命的立场上,任何人不准乱发议论,讲怪话,绝不能把二强的死记到阶级斗争的账上。”郭股长说:“那还用说,这得记到老天爷账上,哪会记到阶级斗争的账上?”小鲍儿嗔怪地看郭股长一眼,但又不便发作,眼睛眨巴几下,说:“郭股长,你和小邱儿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沿河一路打听,看有没有捞上来的孩子,或者有没有捞上来的尸首。其他人员继续转货。”员工们都散了,郭股长等人走没了,对小鲍儿说:“小鲍儿,不管什么‘斗争’,陆国群反正也不是公安抓的,她的孩子这样了,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是咱单位的主任,去找找县社和县革委领导,让陆国群回来吧,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罪过?杀人不过头点地。”小鲍儿正色道:“郭股长,我接受你的建义,下午就去县里汇报二强这事。不过,你是党员干部,说话要注意政治。”

二强落水的这天,陆国群辗转在隔离室里,一直坐立不安。从早晨一睁眼,眼皮一个劲儿地跳。小真和二强十来天没来了。昨晚下那么大的雨,他们吓得不轻吧。屋顶漏雨了吗?陆国群知道现在是公司最忙的时候,小真当保管,很难抽出闲空儿,可是她还是盼着她带二强来,说说最近的情况,她才能放心。但是,他们就是不来,陆国群急得了不得,但也没有办法儿。中午,有两个看守回县社了,过午回来后,见了陆国群,脸色有点不大自然,几个人背着陆国群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还偷偷看看陆国群,陆国群心里七上八下,看她们几个人和平时不一样的表情,好像她们知道了关系到她的很严重的事儿,是什么事儿呢?莫非因为那封信,要定她为“现行反革命”,甚至要“法办”她,如果是那样的话,那陆国群今生休矣。按说不至于啊,……那么到底是什么事儿呢?她不能问,只能自己瞎猜,瞎想,瞎琢磨,想得头脑子要裂开似的。晚上睡觉,她又梦见了二强,……二强好像长高了,刚理过发,头发漆黑铮亮,穿得周周正正,在离她老远的地方站着,说:“妈妈,我走了,不在这里了,去一个新地方,好地方,那里不被人欺负。……对不起妈妈了。……妈妈多保重。”陆国群觉得二强好怪,说的话让人莫名其妙,你能上哪里去?上哪里找那种地方?妈妈怎么不知道?陆国群急咧咧地喊二强,让他别走,到妈妈跟前来,但二强不动窝儿,仍然远远地站在那里,听了妈妈的话,也不回应,只是面有戚色,陆国群急忙朝二强那里走,她要拉他回来,看上去母子两人离得不是很远,可是陆国群迈动两腿,疾步快走,却怎么也走不到二强跟前,陆国群撒腿朝二强跑去,可是二强却突然从她眼前消失了,像神话里说的“飞升”或“土遁”了似的。天明起来,梦里的情景一直在她脑子里萦绕着,挥之不去,难道二强出事了?能出什么事儿呀,真的有什么事,小真也会来说的呀。早饭后,到了上班时间,心神不定的陆国群被叫到专案组办公室,段组长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看她,就低下头,不再看她,两眼盯着桌面儿,似乎在看讲稿,段老头低声,温和地说:“陆国群,你隔离审查不少日子了,你做了检讨,交待了一些问题,态度比较老实,认识有所提高。整人不是目的,目的在教育。组织上经研究决定,自今日起解除对你的隔离审查,回原单位上班,听候处理。你马上收拾自己的东西,让他们送你回去。你个人还有什么意见或要求?”陆国群想,这几天她坐立不安,眼皮跳,晚上做恶梦,看来是庸人自扰了。看她的女孩子喳咕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她“喜”出望外,十分“高兴”,马上就要见到二强了,还得快点儿给大壮说,妈妈解脱了,别让孩子难受了。她定了定神儿,注意不失矜持,平静地说:“谢谢领导。我没有意见,回去还是跟原先一样,好好干工作,注意改造思想。”陆国群回到隔离室,姑娘们已经把她的东西收拾好了,领头儿的高个儿姑娘说:“陆姐,没别的事,咱就走吧。”陆国群归心似箭,微笑着说:“好,咱走。又得累你们陪我走那么多路。”就要离开了,陆国群对她们说:“谢谢你们几位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几个姑娘不像平时那样嘻嘻哈哈,反而面带愁容,陆国群暗想,看来这几个人跟她待出感情了,舍不得离开了。……她们几个人走了二十来分钟,到了县果品公司,小鲍儿主任和公司人秘股两个人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高个儿姑娘说:“鲍主任,我们把陆国群送回来了,俺回去了。”又转脸对陆国群说:“陆姐,俺走了。”说着竟伏到陆国群肩上,说:“陆姐,你……可要挺住啊。”没等陆国群反应过来,高个儿姑娘扭头转身低着头和另外三个姑娘一溜烟走了。陆国群心里又感到奇怪,又很害怕,心“扑通扑通”跳,赶紧转向小鲍儿他们问:“鲍主任,怎么了?出事了吗—是有关我的?”小鲍儿两只眼睛拼命地眨巴着,结结巴巴地说:“陆国群,是出事了,很大的事,不能瞒你。你孩子二强他……”陆国群急乎乎地插嘴:“二强怎么了?他……他出什么事了?”小鲍儿说:“二强……昨天上午在东河边上看大水,掉到河里,让大水给冲走了。……”陆国群觉得自己脑袋被重重地砸了一棒,头晕目眩,身子摇摇晃晃,稍顷,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间变得像发疯的母狼,两眼窜火,厉声问:“那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回来去找我的孩子?”小鲍儿似乎觉得自己理屈,眼睛眨巴两下,可怜巴巴地说:“昨天下午我就去找了县社和县领导,书记说,他们研究,……老陆,说实话,你这个情况,公司也没办法儿。……”陆国群强使自己冷静下来,气咻咻地说:“是,公司是没办法儿。小真呢?”小鲍儿说:“前晚下大雨,公司仓库进了水,货—从东北调来的木耳,咱公司收的大蒜,还有不少别的东西—都让水泡了,昨天从早晨公司的人都参加往外转货,二强在家里,他同学叫着他去看水,他不愿去,被几个孩子硬拉着去了,这不就出了这么大祸事。小真知道了,几次要往河里跳,被人拉住了,不吃不喝,昏过去两次了,没办法儿,弄她医院里打吊针去了。”陆国群问:“二强掉河里,就没人救吗?”小鲍儿说:“当时河崖上很多人,河里有几十口子人在捞东西,他们游过来救二强,可是二强已经冲没影儿了—水太急了。公司派了两拨儿人,郭股长、小邱儿—因为予报有大暴雨,前天他们从乡下赶回来的—他们也沿河岸去找,二十多个小时了,还没回信儿。”陆国群的脸色变得死人般惨白,她颤声说:“我的孩子……说没就没了,……老天爷是不让我活了。……鲍主任,二强在什么地方落水的?我去看看。……”小鲍儿只好着人喊来几个女工陪陆国群去河边。一路上,陆国群摇摇晃晃,但是两条腿却发疯般地跑,几个女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到了河边,几个妇女架着她上了河堤,站在昨天二强落水的地方,阴沉沉的,彤云密布的天幕下,绿色斑驳的旷野中,一条大河蜿蜒而来,黄水滚滚,波涛野蛮地,恼怒地左冲右突,冲撞着堤岸,乱七八糟的东西在浪阵里漂漂荡荡,陆国群嘶声喊道:“二强……,我的儿……你上哪去了?妈妈在叫你,你听见了吗?……”陆国群挣脱开架着她的女工,在河岸上奔跑着,跳着,嗥叫着,她的奔跑,跳跃像疯人在跳舞,她的呼喊,嗥叫嘶哑,凄厉,像鬼魂的哭声。几个妇女一边紧跟着她,抓着她,一边陪她哭泣,一边劝她:“陆姐,……别喊了,……二强听不见了。……咱回公司吧。”陆国群哪里肯听,还是一个劲儿地奔跑,喊叫,闹腾了好大一会子,嗓子哑了,还在嘶声呼唤,……突然,她觉得眼前的大水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她头晕得站不住了,两腿一软,“扑通”跌倒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有女孩儿劝她别哭了,又一个妇女说:“让她哭吧,哭出来,好受点。”陆国群和几个女同事在河岸上待了快两个小时,几个妇女把散了架的陆国群架回公司,把她送到自己家躺下,小鲍儿安排人轮流看着,晚上,陆国群发高烧了,有人从县医院请来了范大夫。这范大夫在崮山县很有名,是从青岛下放来的,医术高,态度好,说话细声细气,稍稍卷曲的头发银丝一样白亮,慈眉善目像观音菩萨。已经退休了,但还上班,不论班上班下,无论谁家有急病号,请她,总是随叫随到。范大夫年轻时也是基督徒,和陆国群都是来自大城市,两人相互很熟,有些惺惺相惜,当然交谈从不涉半句政治,陆国群见到范大夫,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范大夫,我一定是前世有什么罪孽,今世来受惩罚了。”范大夫说:“别这样想,二强是个好孩子,上帝不忍心让他在世间受苦,召他上天堂了。”范大夫给陆国群量了体温,听了心肺,开了处方让公司女工到县医院取药,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了,范大夫弄了冷毛巾敷在陆国群额头上,坐在床前看着陆国群,陆国群哑着喉咙,低声说:“二强从还在怀里抱着就跟我下乡,上了学老受人欺负,十来岁就走了,他来到人世间白受了十几年罪,……他这一走,我也不能活了。”范大夫慢声细语地说:“国群,不可以这样想,上帝会不高兴的,上帝是慈悲的。你不还有大壮吗?我呢,就一个儿子,五七年在大学里打成右派,六零年在劳改农场俄死了。我当时也不想活了。可是又一想,上帝让我儿子去,他去了。上帝还没叫我去,我还得在人世间待着。这里还有好多人需要我哩。这不,这么些年又过来了。想开些,人世就是这样,因为人是有罪的,世世代代人们总是自相残杀,相互折磨,这是上帝用痛苦和死亡罚人的罪。动物也一样。人常常比动物还残忍。人和动物不同的是,动物弱肉强食,直来直去,而人在残害同类的时候,还要讲一大套冠冕唐皇的理由。……国群,信我的话,人死不能复生,二强走了,让他走吧。为了大壮,为了你的亲人,为了所有爱你,同情你的人—包括我在内,活下去。”范大夫的话像春雨滴滴入地一样,滋润着陆国群的心。范大夫的话透彻,冷峻,也很实际。说这些话很危险,范大夫退休了,对可靠的人敢说心里话了。……药取回来了,范大夫给陆国群打了针,看着她吃了药,照着手电回医院了。大概是药的作用,陆国群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快天明时,她醒了,陪护她的女工在二强的床上睡着,陆国群挣扎着爬起来,走到二强床前,从蚊帐下边伸进手,拿毛巾被往睡着的人身上盖,那女工醒了,吓了一跳,说:“陆姐,你怎么起来了?烧退了?你这是……?”陆国群这才想起这床上睡的不是二强,二强“走了”,多咱也不回来了,支支吾吾地说:“烧退了。我……我起来看看……对不起,我……” 那女工意识到陆国群把她当成二强了,心里觉得酸痛,说:“陆姐,天还早,快回去接着睡吧。你喝水吗?我给你倒。”陆国群说:“你别起来,我不渴。我上床睡。”说着歪歪斜斜地回到床上躺下,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眼睛火辣辣地疼,好像泪水是灼热的。二强,你去了哪里?你那么懂事,听话,这回是怎么了?难道是鬼使神差?几个孩子一起去看水,怎么别的孩子都没事。单单是你掉到了河里?二强,你把妈妈舍得好苦,妈妈疼死了。……陆国群眼前老是她被带走时二强哭泣的样子,还有他和小真姨到党校去看她,流着泪问:“妈妈,人家什么时候让你回家?”陆国群没法儿回答他。……二强,你从小就知道妈妈跟别家的妈妈不一样,不担事儿,从来不像大多数男孩子那样顽皮,总是那么懂事,听话,妈妈觉得你好可怜,妈妈甚至希望看到你调皮些,妈妈还会好受点。可是你总是像小姑娘一样安安稳稳,老老实实,……那天你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些话,妈妈心里暗暗高兴,觉得二强在任爷爷家待了这两、三年,性格变刚强些了。……二强,你从小跟着妈妈颠沛流离,挨人家打,受人家气,被人像踢皮球一样,欺来欺去,没过一天好时光,这回,你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人带走关起来,哭得那么厉害……你没再见妈妈一面就这样走了,心里有多难受?二强,妈妈不好,妈妈连累了你,妈妈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有孩子。妈妈把你带到人世,就是让你来吃苦受罪的,妈妈对不起你,……二强,你一个人走,好孤单,那晚上,你在我梦里说你去的地方没人欺负人,是真的吗?二强,妈妈真想狠狠心跟了你去,可是,妈妈不能舍下你哥哥,你姥姥,姥爷……

二强出事两天以后,郭股长他们在崮山县城以东十五里路处,找到了二强的尸体。他是被大水冲到一个桥洞子跟前,被桥墩挡住,沉下去,又飘上来,被人捞了上来,报告了公安部门。郭股长他们看到那个老实巴交,跟小大人儿似的二强变成了一具浑身肿胀,面目吓人的尸体,几个人止不住地流泪,在附近村里借了排车,把尸体放到车上,盖了草席,小邱儿拉车,郭股长他们在一旁跟着,拉着尸体到了果品公司,先报告了小鲍儿主任,小鲍安排人找了间闲着的小仓库,放了张床板,把尸体放到上边。郭股长说:“陆国群怎么样了?得快点跟她说,让她看看二强啊,还有小真,也得让她看看。”小鲍儿说:“陆国群昨天发烧,今天从早晨胃钻心般疼—她在下边劳改时落下的胃病,又上吐下泻,还发着烧。范大夫说是应激性胃肠炎,正在她屋里打吊针。小真稳定多了,一会儿我让人去接她回来。”任小真从医院回来了,先去了陆国群的宿舍,见到正打吊针的陆国群,趴到她身上大哭,说:“陆姐,我……我对不起你,……咱二强没了。……”一边说一边抽咽,上气不接下气,陆国群用一只手摇晃着小真的肩膀,说:“小真,好妹妹,不怪你。你还能会会儿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是他自己命该如此,是我这个当妈的害了他。”过了一会儿郭股长和小邱儿来了,郭股长紧紧握住陆国群的手,眼里含着泪,说:“国群,你不在家,二强出了这种事,我们大家对不起你。”陆国群说:“郭大哥言重了。这是俺娘们儿的命。……大哥,二强有下落了吗?”郭股长说:“国群,我跟你说,你要挺住。我们沿河寻找,挨着打听,在离这里十五、六里路一个桥洞子那里找到了二强的遗体,上午就运回来,放到小仓库里了,你正打着针,没跟你说。”陆国群说:“二强在哪里?郭股长,我去看二强。”说着就慌忙下了床,任小真扶着她,几个人一起去了小仓库。小仓库里,一只小灯泡吊在屋当央,二强躺在一张小床上,身上盖了白单子,陆国群急步过去,一下掀开白床单,见二强像被吹了气似的,浑身肿胀,脸“胖”得皮肤像要裂开,比纸还要惨白。两只眼睛死沉沉地闭着,上下眼皮都肿得很高,陆国群扑到二强身上,摇他的头,抓他的手,一边哭叫:“二强,……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妈妈,……你不能舍下妈妈走了。”任小真在一边呜呜地哭,郭股长、小邱几个人在旁边默默地站着,无声地流着泪,突然,陆国群身子摇晃着,“出溜”倒在了地上,任小真说:“陆姐又休克了。”几个人忙把陆国群抬回宿舍。……过午,陆国群醒过来了,郭股长说:“国群,你醒了?上午把我们吓得不轻。”陆国群说:“我倒真想跟了二强去,一了百了。可是我的罪还没受完,一时还走不了。”郭股长说:“国群,你一向是很坚强的,一定要挺住。事情已经这样了,只能自己劝自己。我跟你商量,咱得抓紧让二强入土安息,天热,不能老放着。”陆国群挣扎着起来,找出钱和几尺布票给郭股长让他费心找木工给打个小棺材,再给二强做一身新衣服,买顶新帽子,一双新鞋和袜子,布票儿不够,请郭股长找同志们借借,她以后还。郭股长说:“这都包我身上了,同志们这点忙还不帮?”郭股长说:“还得通知亲友不?”陆国群说:“他是个孩子,不是真的发丧,只告诉季龙翔—他毕竟是二强的爸爸—和大壮,让他们快来就行了。”半过晌午,郭股长和小邱儿就把棺材和衣帽准备停当了,小邱儿找来镇上专事给死人理发修面的师傅来给二强理了头发,郭股长拿来给二强买的衣服和鞋帽,让陆国群过目后,好请人来给二强穿衣服。陆国群说:“咱们是机关单位的人,没有农村那些讲究,就不找别人来给二强穿衣服了,我去,最后一回给他洗洗身上,给他穿上衣服,送他走。”。 小真说:“咱这回去了,不能哭,我听俺那里老人说,人不能把眼泪落到死人身上。”陆国群点点头,两人拿了木盆和毛巾、剪刀一起去了小仓库,见二强理发后,相貌变得正常些,不那么可怖了,郭股长和小邱儿几个人给弄来了热水,陆国群忍着眼泪,闭着双唇,小真帮着,拿热毛巾仔仔细细地给二强擦了全身,连耳朵里,鼻孔里,肚脐眼儿里,脚趾健儿里的沙土都擦得干干净净,给二强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又给二强穿戴整齐了。郭股长说:“国群,明天咱送二强走,我怕你身体撑不住,你回去休息,我和小邱儿在这里看着。”陆国群说:“郭股长,你们谁也不要在这里,小真回我屋去给我拿个毛巾被,我裹上,在这里陪他。他打小小胆儿,我怕他害怕。”说着就抽泣起来。小真拿来了毛巾被和自己的厚衣服,陆国群说:“小真,你也去歇着吧,我一个人看着他就行。你们都放心,我不会有事儿的。”小真说什么也不肯走,陆国群和小真两个人在小仓库里陪着二强度过了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一夜,没有哭泣,没有呼唤,只有两双泪眼对孩子的瞩望。两人无声地陪伴着,就好像二强在安睡,她们商量好,只在旁边静静地守护,丝毫不打扰他。下半夜,小真睡着了,陆国群把毛巾被盖在她身上,心想,让她歇歇吧,这个善良的单纯的女孩儿,为二强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爱,最后却是这么一个结果,委实是太残酷了,全是她陆国群带来的。陆国群想到了她看过的英国狄更斯,法国雨果,俄国妥斯陀耶夫斯基作品中那些可悲的人物何曾有她陆国群遭逢的这般苦难?她想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让二强罹难,用二强的夭亡折磨她和她的亲人,她想老天爷这样对待她,还不如干脆杀了她。……前几年,当她被打成右派,带着二强在农村,在焦厂劳动改造的日子里,她曾经自我劝说和鼓励自己,此时她经历的是人生的谷底,闯过了这一关,她还会见到阳光。但是,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她被揪斗游街,到现在,她这才意识到,她人生的谷底狭窄,漫长而又坎坷,时至今日,居然要让她的孩子埋葬在这谷底深处!谁能告诉她,这是她人生谷底的最深处了吗?在这些年一直陪伴着她,她生活中唯一的支撑和希望—二强夭折之后,她还活下去吗?她再苟活于人世,还有价值和意义吗?即使她出于生的“惯性”,或者为了别的亲人依然死活赖活地活着,她还有原先的心气儿和力气吗?当小屋儿里没有了二强进出,当学生们放了学,再没有她家二强背着书包回来,老远就喊“妈妈”,当她从外边回来,面带愁容的时候,再没有人问她“怎么不高兴?有不痛快的事儿?”当她胃疼嗝第一声气时,再没人问:“妈妈,胃又疼了?吃片药吧?”没有了二强,她怎么办?她怎么回自己那间小屋儿?怎么面对触目皆是的二强留下的一切—他睡的床铺,他做作业用的小桌儿、圆凳,他的书包,他念的书,他的本子,墙上贴着的他在任家庄得的奖状(在县城小学,他虽然常考第一,但因为有个右派妈妈,他从没得过奖状),还有他画的画(他画画喜欢偏冷的色调,陆国群觉得这与他从小的经历有关)?她怎么度过漫长岁月中的分分秒秒,怎么熬过漫漫长夜?……陆国群不敢往下想了,她甚至觉得这次县里审查她,会给她什么处分,都无关紧要了,难道还有比她失掉二强更重的惩罚,更大的灾难吗?……二强,你把妈妈舍得好苦,陆国群看着二强,昏黄的灯光下,二强的面容似乎变安详了,他已然去了另一个世界,永远告别了人世的苦难了。……

第二天,给二强准备的小棺材运来了,放到了小仓库门口,二强穿戴整齐躺在床上,等着让爸爸哥哥和亲友们来看他最后一眼。一大早,郑士茂就赶来了,这几天,他回济宁了,昨晚才回来。他进了小仓库,一下趴倒在二强灵床头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一边捶打自己胸膛,说:“二强,大爷有愧呀。”陆国群被他惹得也哭了起来,两人紧握着手,郑士茂说:“国群,你可要挺住啊。”这两天二强被淹死的消息很快在全县传开了,二强下葬这天,食品公司鸡蛋库陆国群的工友们,时玉山的女儿小芸,任经理老两口子,十五岭汪爱花和她男人老梁,潘家洼李常友的女儿小多,郭股长的女儿春花,看过二强的小萍,县委家属院儿的乔奶奶都来了,人们尊重陆国群的要求,对一个孩子,既不祭拜,也不燃香烧纸,大家只是无言地看着二强的遗体,默默垂泪,人们比参加别的葬礼更悲痛。快中午了,大家在焦急地等着二强的爸爸和哥哥。季龙翔乘坐出的客车路上出了故障,抛了锚,他截了一辆货车,赶到时已经十一点多,进门扑上去抱起二强,哭诉说:“二强,我的儿,是爸爸害死了你,我的孩子,……”郭股长,郑士茂,小邱儿几个人硬劝着,季龙翔才把二强放下,陆国群在旁边泣不成声,季龙翔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郭股长等几个人见状,走出小仓库,季龙翔说:“国群,全怪我,是我害死了二强。”陆国群说:“别这样说,我也没这样想。我只是想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让你把信烧掉吗?”季龙翔说:“那封信我看了不知多少遍,没舍得烧,让我藏起来了。”陆国群问:“那么组织上怎么会得到这封信的?”季龙翔支支吾吾把编给大壮听的故事重说了一遍,陆国群说:“原来是这样。我心里的迷团解开了。没办法儿,我还有二强在劫难逃。按专案组组长的话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可是,老天爷为什么要祸害我们二强呢?……我很纳闷,这个举报的人出于什么动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百思不得其解。”季龙翔脸色寒寒的,不知说什么好,叉开话题说二强的事。季龙翔说:“下大雨那天晚上,我要是不回地区,在这里陪二强一晚上就出不了这事了,全怪我。”陆国群说:“你也不知道会出这种事啊,别自责了。我让二强自己上济南,他挂着我,不肯去,我没坚持,他要去了,不也就就没事了?后悔也晚了……说什么也没用了……这也许就是咱的命啊。”不一会儿,他们听到外边传来大壮的哭喊声:“二强,二强,兄弟,兄弟,俺兄弟在哪里?”大壮疯了一样来到二强灵床前,趴到二强身上呜呜地哭起来。季龙翔和郑士茂把大壮拽起来,大壮和妈妈母子哭成一团。陆国群问:“大壮,你怎么才来?”大壮哭着说:“我到‘专案组’看了你回去,大队派我们几个知青上外地运果树苗子,昨天后半夜才回到长岭,今天早晨才知道……我找了辆自行车就往这赶,韩梅要来,我怕带着她骑得慢,没让她来,到了路上,自行车老掉链子,把我急死了。”大壮转脸对季龙翔说:“爸爸,要是俺妈妈不遭遇这件事,二强也不会死。我从听说二强死了,就想好了,我大壮今生今世,豁出命来,也要找到告俺妈妈的人,让他给二强抵命。”季龙翔说:“大壮,你怎么又胡说了?”陆国群说:“大壮,好孩子,你连想也不能这样想,你要是那样做,就要了妈妈的命了,你爸爸也完了。人家告妈妈,是‘正确’的呀。”大壮听了,脸憋得通红,跺脚道:“爸妈,俺兄弟就白白死了吗?”

晌午天了,季龙翔,大壮,郭股长,郑士茂四个人抬着二强的棺材,公司女工搀扶着陆国群和任小真,亲友们跟在后头,没有白幡,没有挽帐,也没有像一般出丧队伍那样的号哭,只公司两个青年抬着一只花圈,人们跟在棺材后头慢慢地走着,人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偶尔听见女人的抽泣声,这是一个特别的送葬队伍,他们在参加一个特殊的葬礼—不是葬礼的葬礼,他们在为一个苦命的孩子送行,……到了县城东南一个生产队的小树林里,小鲍主任已经安排人挖好了坟坑,十几个人架着棺材,慢慢放到坟坑儿里,就要埋土了,季龙翔头伏在棺材上呜呜地哭,大壮趴在棺材上头撞得“嘭嘭”响,嘶声号哭,陆国群站在棺材前,哽咽着说:“二强,我的孩子,你爸爸,你哥哥,你士茂爸爸,你任爷爷,任奶奶,小真姨,十五岭你梁大伯大妈,你小萍姨,小多姨,春花姨,你时伯伯家小芸姐姐,县委院儿里你乔奶奶,食品、果品你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好些人都来送你了,……你好好走吧,……”任小真跪伏在棺材前,哭得披头散发,哑了喉咙,郑士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老头儿难过得捶胸顿足,几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前仰后合地号哭,汪爱花、小萍、小多泣不成声,公司的人们眼含热泪偎过去,把季龙翔,陆国群,大壮从棺材旁拽开,郭股长等几个人急急忙忙往坑坑里填土,不大会儿,小棺材被土盖上了,坟头慢慢堆起来了,几个女工在坟前烧化了一沓子黄纸,……刚才还是钢晴的天,这会儿却阴云四合,起风了,落雨点儿了,任小真哑着嗓子说:“二强,你死得冤,老天爷都为你掉泪了。”

二强去了。埋了二强的第二天,季龙翔就回了地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回来的。二强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他用自己精心编的一套话骗过了大壮,也骗过了陆国群,但他骗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的心,自己的灵魂……他曾经说服自己,原谅田华,可是,当自己的小儿子二强惨死后,他再也没法原谅她,这飞来的横祸,全是她的多疑,她的嫉妒,她的阴狠造成的,季龙翔终于明白了,婚姻需要爱情,而“条件”和利益的交换,甚至肉体的占有不是爱情,他一生中,唯陆国群对他真心的,无私的爱才是爱情,而他和田华之间只是基于情欲的媾合,田华对他的感情是一种畸形的爱,这种爱是一种自私的占有,就像占有其他东西一样。……他决定从此不理睬田华,也不和她离婚,离婚倒便宜她了。就是不理睬她,无论她怎样陪小心,巴结或者哭闹—她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是她的拿手好戏—都不理她。在出了二强的事之后,如果他还和田华保持正常的夫妻关系,还有那种男欢女爱,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如果是那样,他季龙翔胸膛里长的就不是人心了。……

二强死了,他的妈妈陆国群仍然活着,尽管她的生存状态生不如死,但毕竟是活着。县里对她的隔离审查是在得知她的儿子落水而死后仓促收场的,不知是当政者发了恻隐之心还是顾及“影响”,抑或是地区田副书记做了工作,从那以后,对她的审查就没了下文,没人再追问她,理会她,当然也不会通知她“解脱”。这种做法,叫做“不了了之”,但也可以说是“了犹未了”。有一种说法儿,对被审查对象长期不作结论—不确定错误性质或罪名,不给处分但也不宣布免于处分,更不说审查结束,这样做有个形象说法儿叫做“挂起来”,还有一种新近发明的据说是体现党的宽大政策,但又坚持原则,不是宽大无边,体现出很高明的斗争策略甚至是斗争艺术的做法儿,叫做“‘帽子’拿在群众—当然实际上是‘组织’—手里”,随时可以给被审查对象戴上,但并不立即给你戴上,让他(她)始终有戒惧之心,时时处在恐惧中,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这有点儿像猫逮着了老鼠,但并不立即咬死它吃掉,而是拿它把玩似的。对陆国群的审查似乎就处于这种状态,“挂起来”了,搁那里了。二强被安葬几天后,陆国群就上班了,只是像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发呆,但做起事来仍然正常,不像是神经有什么毛病。陆国群自己心里明白,她的人生苦旅还远远不到尽头儿,她还要一直走下去。她已经心如枯井,波澜不惊,甚至对县里迟迟不作结论,给不给结论,给什么结论,都不关心了。她要关爱自己只剩下一棵独苗儿的儿子大壮,她的亲人们还在受难,她还要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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