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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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三部67

(2015-06-20 12:23:57) 下一个

67

两年前,榆树村“暗楼”程家家主人程兆运死在劳改队,过了没多久,他的儿子程守信出于对人生的绝望,因怪异的“殉情”而投湖自尽,让程家三个老姐妹从此没有了“娘家”。现在,“程家二姑娘”程兆兰二十多岁的孙子石头儿—因为还没娶媳妇儿,就好像还没长大,人们还都不习惯喊他的大名“周恒和”—又凄然而死。多少年了,不幸、祸怏跟程家老姐妹三个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灾星总是罩在她们头上,不肯宽宥。石头儿死了的消息传到济南祥云里陆家和本县方庄方家,让程兆兰的两个妹妹伤残的心又添上新的伤痕,她们各有自己的悲苦和艰困,自顾不暇,只能暗暗流泪,唏嘘。消息传到周庄儿,周桥的前妻程守芝—在娘家,是程兆兰的本家侄女儿,按周家说,是程兆兰的侄媳妇儿— 和程兆兰一向感情很深,知道石头儿死了,十分难过,周恒刚、牟洪云两人因为和周恒顺感情非比寻常,又知道周恒顺很爱他这唯一的弟弟,也特别痛惜,陪母亲伤心落泪。夜深了,周恒刚和牟洪云还在说石头儿的事,一个人高马大,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让他们感叹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石头儿死后,也许是周恒顺需要向人倾诉内心的痛苦,给他们来了一封信,信上说,石头儿从小跟母亲去了酸枣岭,那边大爷对他视如已出,十分疼爱,家庭成份又好,所处又是有山有水,风景宜人的好环境,养成了他率性、直爽,开朗,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儿。回到榆树村,环境变了,见奶奶和哥哥在村里受人歧视,他年少的心灵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又因为对村干部的作弊行为不管不顾地出头儿抗争,遭人暗算,被打伤,按中医说,损了元气,他心里又始终郁结着一股不平之气,去年,周恒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对他更是沉重的打击,在“战山河”战斗队,也受了很多窝囊气,按老中医说,是怒气郁结于内,日久成疾,终致不治。所谓“峣峣者易折”,石头儿直率,刚强,回榆树村后连受打击,身体就折磨夸了。石头儿之死,祖母、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和小杏儿痛失膀臂,其痛何剧?石头儿的未婚妻痛不欲生,不惜殉情,惨不忍睹。……周恒刚和牟洪云看了周恒顺的信,为之哀叹,但也爱莫能助。过了没几天,他们又收到爸爸的来信,说妈妈病情加重,已经确诊为胰腺癌,接信后,务必让母亲去济帮助护理。待学校放了暑假,他们两人也要一同来家,妈妈十分想念他们。信上还说,恒刚既然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请假探亲应该可以批准。爸爸的信让周恒刚一家三口坐不住了,恨不得一翅膀飞到济南去。

在济南,省委宿舍院儿里,周桥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旧社会,千千万万个家庭是以财产多少,社会地位高低(即决定社会公共事务 ,解决社会公众问题,支配社会公共资源的参与程度,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大小),而形成数不清的等级。所谓“地有千层,人分万等”,人间事事皆不公,世上的路处处都不平。共产党领导人民革命,就是要打烂这种等级,追求社会平等。那时候,每个革命者心中都有一个美好的社会公道,人人平等的“乌托邦”,但是革命胜利了,那个“乌托邦”,那个人间天国没有出现。新社会除了以人们的职业,职务,身份不同而划分成制度化的等级—如把全社会的居民分成农业户口和非农业户口—之外,在政治上,给社会上所有家庭划阶级,定成份,以当权者为核心,把不同的家庭,不同的人区分为“朋友”和“敌人”,确定为依靠(即自己人),团结和打击对象。依靠对象和打击对象人数较少,芸芸众生多数处于被当权者甄选,团结,争取,凑数儿,驱使的中间地带,而这中间地带的人们又因为各自的政治条件不同,社会关系的差别,各人的活动(钻营?)能力,时运、机会儿的千变万化而不断地分化,或者上升成为依靠对象,或者下跌沦为打击对象。而被称为“一小撮”实际上为数甚众的打击、歧视对象就是通常所谓被打入“另册”的人们。这些家庭的人身籍另册,一般很难进入其他层级,他们不只是被主流社会边缘化,而且还是一种特殊的“种性制度”下的“贱民”,其他等级的人有不少因为在政治运动中犯了错误,或触犯党纪国法,也不幸堕入另册。解放后经过一次次政治运动,社会上的打击和歧视对象没有因为对人的“改造”而逐渐减少,而是不断增加,队伍不断“壮大”,“另册”档案像大家族的族谱一样堆积如山。周桥抗日战争时期即投奔延安,参加革命,老父亲在家乡被日寇杀害,解放后是执政党的高级干部,虽然在几次运动中岌岌可危,但都幸得脱身,可是到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是落入网中。不但被省委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抛”出来批判,立案审查,而且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上的的问题也都被联系在一起,追查“阶级根源”,让周桥感到匪夷所思,意冷心灰。当年,共产党处于非法地位,民族处在危亡关头,他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没有成为他投奔革命的羁绊,而共产党执政以后,那些“关系”倒会让他弃明投暗,背叛党?被人用这种荒唐逻辑革出教门,打入“另册”,已经五年了,仍然得不到解脱,他常常想,难道自己的“分子”生涯要再来个“八年抗战”?周桥的妻子陆国筠因为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文革中被关押批判似乎理所当然,因为她不是掌实权的当权派,所以学校里“复课闹革命”后,很快就让她上台讲课了,但因为受周桥的影向,没有人敢替她说话,所以一直没恢复党组织生活,更没恢复领导职务,她的政治问题仍然“挂”在那里。他们的女儿明明为了追随革命潮流,声明跟姥姥家和爸妈划清界线,去陕北插队落户,离家前,还在家里贴了大字标语,走后就断绝了和他们的联系,甚至把爸妈寄去的信、包裹和汇款单原封退回,以此表示她彻底革命,与“反动”爸妈彻底决裂的决心。周桥是经过包括延安整风、“抢救”运动在内的大风大浪的,深知政治斗争的严酷和无情,尚能咬牙承受,陆国筠怎么也受不了这种来自女儿的伤害。对女儿明明的出走和与他们“绝交”,时时有心之疼。这伤疼远比她本人在运动中被打成“黑帮”、“走资派”,被诬为“叛徒”还要重。这些年来,父母、叔婶、兄嫂、妹妹遭逢的苦难、灾祸纷至沓来,不绝如缕,让她看不见一丝光亮,她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找回昔日的光明和幸福。在漫长的苦难时日里,周桥和前妻的儿子恒刚,成了她的安慰和精神支撑,不是亲生,胜过亲生,谁知这安慰和支撑也被剥夺,恒刚成了不戴“帽子”的准“反革命”,开除军籍,遣返回了老家。真是雪上加霜。陆国筠脆弱的精神世界崩塌了,身体也垮了,先是体力不支,几次在讲台上晕倒,上不了课了,只好请病假在家休息。吃不下饭,无名的消瘦,正当盛年,却毛发干黄,形容枯槁,前些日子再去医院检查,竟确诊为胰腺癌。周桥煞费苦心想瞒住她,但大夫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周桥神色慌乱,魂不守舍的样子,让陆国筠明白了一切。从医院回来,陆国筠满脸黄豆粒儿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周桥扶她躺下,陆国筠看着周桥,没有了先前的伟岸潇洒,不但白发渐多,面容苍老,身体竟有点佝偻,她禁不住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周桥慌了,说:“国筠,怎么了?人哪有不生病的?毛主席给王观澜的信上说‘既来之,则安之’,精神状态对治好病非常重要,你可不能悲观。……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陆国筠说:“你就别瞒我了,我以前看过不少医学书,我趁你不注意,看了病历,什么都知道了。”周桥愣了一下,支吾说:“你,你……”陆国筠平静地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很清楚,胰腺癌比别的癌症更难治,也不能手术。我已经来日无多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也没办法儿。……从我是个小姑娘时,就喜欢上了你,没想到,在分别七、八年后,我们又重逢,而且成了夫妻。到现在,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不管家里有多少不幸,但仅说爱情和婚姻,我是幸福的,我很知足。我常常暗暗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把你给了我。……我现在最痛苦的是见不到明明。社会上别人家的下乡知青不少都回来了,有参军的,招工的,升学的,明明即使不能回城,让她回来陪陪我也不行吗?难道临死也见不上了?”说着又哭了起来。周桥说:“你别太难过,对治病不利。我给恒刚去了信,守芝大姐很快就来照顾你。放了假,恒刚和洪云也来看你。我再给明明写信,发电报,她会回来的。”

几天后,学校放暑假了,周恒刚找大队革委主任请假,主任当场没有答应,第二天,主任对他说:“你回来后,劳动表现好,政治上没有出问题,我们同意你去济南,但是有两条儿,你得注意:一是别待太长时间,二是无论在路上还是到了济南都别乱说话,不能惹事儿,我们担着责任哩。”主任说完,把已经开好的大队革委的“介绍信”给了周恒刚,让他一定要随身带着,要是让公安当“盲流”抓了,麻烦就大了。主任说:“恒刚,别忘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不担事儿啊。”周恒刚一方面很感激大队革委主任对他的友善和关照,同时也深切感受到自己身份的特殊和难堪。……周恒刚带上大队的介绍信,和牟洪云一起陪着娘先去县城,在牟洪云爸妈家待了一晚,第二天就去了济南。

陆国筠见到程守芝,像见了久别的亲人,紧紧握着程守芝的手,两眼汩汩落泪,程守芝陪她落一阵泪,把她劝住,就忙着收拾屋子,做饭去了。陆国筠一手拉着周恒刚,一手拉着牟洪云,说:“恒刚变黑了,也瘦了,不过精神倒还好。”周恒刚说:“妈妈,黑是下坡上山太阳晒的,瘦是体力劳动消耗多,没事儿。我不但精神好,身体也好—比在报社时强壮多了。我相信拉丁美洲的解放者玻利瓦尔的话,‘受苦是人生最伟大的学校’,我正在这‘学校’里求学哩。这次苦难是一种特殊经历,一种人生体验和经验积累。”陆国筠说:“好,好,这样好。”转脸对牟洪云说:“云儿,难为你了……我们周家感谢你。”牟洪云脸上笑着,眼里汪着泪,说:“妈妈,别这样说。咱们都是周家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说着,调皮地朝周恒刚挤挤眼睛,问:“是不是,周恒刚?”周恒刚说:“妈妈,你听,牟洪云变着法儿骂我。”陆国筠难得地笑了,说:“云儿不过是打个比方,不是骂你。”牟洪云说:“怎么样?状没告赢吧?”陆国筠又问:“恒刚,干什么活儿,累不累?干活儿别过份卖力,要注意自己身体。……也许是我自己身体不好的缘故,我好担心你,……我好想你们……”说着又流下泪来,周恒刚热泪盈眶。牟洪云语带哽咽,说:“我们也想你,挂念你,盼望你早一天好起来。”陆国筠叹口气,说:“妈妈的病是好不了的了……我们在一起待一天就少一天了……”

程守芝和两个孩子的到来,让周桥和陆国筠觉得有了依靠,彷佛在海上遇险的人得到了救援,家里平添了不少活气,陆国筠的精神也好多了,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说些周桥“案子”的事,亲戚家的事,但说得最多的还是明明……

一九六八年夏天,明明和知青伙伴儿一起,来到陕西省安塞县—离革命圣地延安只有几十公里—一个叫陈寨的村子里,那年她才十五岁,从小生活在大城市,出生在干部家庭,住在机关大院儿里的小姑娘,像被一阵旋风吹到半空,飘飘摇摇,迷迷糊糊,一下被抛到了这陌生,原始,贫瘠,偏远的地方,似乎回到了远古,或者到了另一个星球。大地似被鬼斧神工切割得支离破碎,到处是高坡深谷,大风刮过,黄尘如烟,坡野里的黄土路像羊肠,像蟒蛇一样弯曲,盘旋,缠绕在沟沟坎坎之间。坑坑凹凹的坡野里,偶见一两棵树孤零零地矗立在岗上,路旁,枝叶稀疏,歪七扭八,形影相吊。清一色的黄土坡,像病汉裸露着肚皮仰脸朝天。冬天,田野是荒芜的,死寂的,从春天到秋天,坡里的庄稼稀稀拉拉,蔫蔫摆摆,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在阵阵大风中,可怜巴巴,像醉汉一样前仰后合。放羊的老汉古铜色的脸上皱纹像刀刻木雕的一般,深深的纹路儿像黄土地被犁出的沟沟,不用说冬天,就是夏天也赤膊披着羊皮,有人甚至赤着脚,不时用破喉咙哑嗓吼出撕心裂肺,含泪带血,号哭般的“信天游”,那声音响彻山野,穿云破雾……七、八岁,十来岁的放羊娃干瘦的小脸儿和黄土地一个颜色,跟放羊老汉一样的装束,稚嫩的嗓音唱着一样的歌儿,一样茫然的,空洞的眼神,放羊老汉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瘦骨嶙峋,灰头土脸的羊群耐心地,坚韧地用嘴啃着,用蹄子刨着枯黄的草叶儿,灰褐色的草根。人们住的是在黄土崖上挖出来的窑洞,洞里熏黑了的墙壁,让人觉得这里的人们在这窑洞里已经住了上千年了。家家窑洞里,差不多都没有可称为财产的东西,明明看了这样的洞穴人家,才真正懂得了“语文”课上学过的“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一类成语的含义。住在窑洞里的人们似乎常年不洗脸—更不用说洗澡儿了,大家都是黄土、草根那种颜色,老年人脸上的折皱沟壑纵横,密密麻麻,惨不忍睹。人们的目光是简单的,没有内容的,甚至是呆滞的。明明和她的伙伴儿们出发前,在火车上,长途客车上,在脑海里编绘的对农村“广阔天地”,对被咏唱为“向阳花”的贫下中农的五彩幻梦像肥皂泡儿一样破灭了,没有影儿了……明明想,这就是出过南泥湾,那如诗如画的塞北好江南的陕北吗?这就是诗人贺敬之在《回延安》、《西去列车的窗口》那些热情洋溢,哙灸人口的诗篇里讴歌的,让人魂牵梦萦的“革命圣地”吗?解放那么多年了,革命老区的“新天新地新气象”在哪里?公社那棵“常青藤”在哪里?哪里去寻找“向阳花”的灿烂笑容?明明和她的伙伴儿们看到的是凋残破败的乡村,是赤贫,愚昧,无望的苦人。明明学习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矫正自己的思想,克服自己不健康的情绪,要求自己端正态度,决心扎根农村,不怕艰苦,跟贫下中农一起滚一身黄土,踩一脚牛羊粪,改造自己的思想,锻炼自己的身体,成为革命老区的新农民。明明来到几天后,在女知青住的窑洞前洗衣服,不远处有个小伙子,披着羊皮袄,头上包一块灰黄了的“羊肚子”毛巾,傻呵呵地,不错眼珠儿地朝她这里看,有当地的小孩儿偷偷告诉明明:“那是大队党支书陈长庚的儿子陈二旦,看见你们这些外边来的女学生,挪不动脚了,看傻了。”明明想,这地方好多事都怪怪的,这陈二旦那个样儿,真像个傻子。晚上,明明睡在窑洞里的土炕上,睁着眼,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听着老鼠“吱吱”的叫声和爬上跳下的“扑楞”声,女知青轻微的喘息声,她突然感到这里离济南是那么遥远,简直遥远得可怕,觉得自己像是被扔到了没人烟的荒原上,她感到特别孤单,十分想念爸爸妈妈,她后悔没有和妈妈一起去干校看病着的爸爸,临走,没见爸妈的面儿,反倒用大字标语跟他们“辞行”,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深爱她的爸妈,你们可知道,女儿在千里外的荒蛮之地,贫困之室,多么孤单,无助,胆怯……她不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有什么沟坎儿等着她,更不知道,有没有出路,出路在哪里?……她猛地一“激灵”,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告诉自己,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把脚跟儿站稳,文化大革命以来,跟反动剥削阶级的姥姥家,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爸爸,“黑帮”妈妈划清界线的态度必须坚持,不能有丝毫的犹豫和动摇,要用自己的行动感动“上帝”—党组织和贫下中农,取得党组织的信任,重新被接纳进革命队伍。明明做梦都盼着有那么一天。为了那一天,她必须根除对自己反动亲属感情上藕断丝连的眷念,外表上行动上表现出与反动亲属“井水不犯河水”,彻底断绝关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自己几年来的挣扎,努力,会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明明他们来到陕北不久,大队就按上边部署开展清理阶级队伍。大队党支部要求所有下乡知青写清楚本人的政治表现,家庭成员和主要社会关系的政治面貌,以及本人和他们的关系,对他们的认识和态度。来陈寨大队的十几个知青中有五、六个是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的,其中包括她和梁海燕,他们无例外地按要求写了交待材料,到大队社员大会上“说清楚”,还要谈认识,说态度,对自己有问题的亲属一顿臭骂,以表示自己与他们彻底划清界线。明明感受到很大压力,她写了,也上台子念了,但是检查了两次仍然过不了关,有个住在同一个炕上的女知青,她爸爸是历史反革命被杀头的,她揭发周明明来到陈寨后,接到家信,看信时哭了,还说她晚上说梦话喊“妈妈”了,事实说明她跟反动亲属感情很深,说“划清界线”是做样子给领导和革命群众看的,是一种欺骗行为。明明发现,越是自己有问题的人,揭发别人越狠,这让明明十分不理解,人之常情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兔死狐悲,现在却常常是同类相残,是为了打击别人,抬高自己,还是居心阴暗,倒霉大家一起倒霉。……明明万分惶恐,又深挖自己的思想根源,批判自己—小小年纪并不十分明白的—“世界观”,参加会的贫下中农也许是见她年纪小,十分可怜,纷纷替她说好话,“周明明这女娃,检讨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大队支书的儿子陈二旦“哏哏哧哧”地说:“周明明劳动出力得很哩……清队检讨好得紧哩……不能老揪住不放哩。”一边说,一边急得挣红了脸,惹得社员们觉得新奇,这孩子一向是个闷葫芦,今天这是怎么了?大队支书站起来,喝斥了陈二旦两句,但也表了态,放明明过了关。“清队”过去以后,明明把爸妈寄来的信、钱和包裹一律拒收,原封退回,表面上,和家庭决裂的态度十分坚决,暗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谷糠没脱干净、沙土没掏干净的小米饭,吃了放屁多的黑豆,咸、总是带着臭水味儿的咸菜,粗劣的饭菜难以下咽;窑洞里永远除不尽的跳蚤,臭虫咬得身上小包连着大包,晚上,老鼠甚至在炕上,在女知青们的被子上跳来跳去;村子里总是弥漫着酸臭的人粪尿、腐臭的牲畜粪尿、腥膻的羊圈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儿;脏污不堪,没有踏脚的地方,除了冬季,总是有密密麻麻的蛆在蠕动,让人作呕的“茅房”;人们几乎从来不洗澡,身上有一股难闻的腥臭味,近之难以呼吸;繁重的庄稼活儿,光是翻岭爬坡就累得腰酸腿疼;恶劣的气候,干燥的空气让人嘴唇干裂,鼻孔出血,风沙把姑娘们的脸变成“砂纸”;旱天,大风刮过,黄尘滚滚,下雨天,黄水横流像愤怒的蛟龙冲撞,咆哮,尖利的“龙爪”把黄土地撕扯得满身疮痍,伤痕累累,眼睁睁看着足以聚成汪洋的洪水裹挟着黄土和植被狂奔而去,人们任其肆虐,束手无策;到了旱季,水却像油一样稀缺,珍贵;……就在这种环境中,周明明、梁海燕和她们的伙伴儿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天如是,月月如此,熬着日月,明明没有感受到贫下中农对她们的“再教育”,但她确也从他们身上,最真切地知道了什么是“劳苦大众”,她知道了在中国,在革命圣地,在“老区”,生活着千千万万的穷人,苦人,穷得食不裹腹,衣难遮体的穷人,苦得麻木,似乎对苦没有了感觉,因而不以为苦的苦人……生活在这里的知识青年们天天对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宝像 ,背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看一个青年是革命的,不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就看他是否愿意并且实行和人民群众结合在一起。 ”等“语录”,嘴上喊着“扎根农村”的口号,写的是“改造思想,脱胎换骨,永远和贫下中农生活在一起,战斗在一起”的思想汇报,心里想的却是插个翅膀一下飞走,一步迈出这穷乡僻壤,永远不再回来。知青们在山乡心急火燎,爸妈在城里寝食不安,千方百计,求亲告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心救自己的孩子于水深火热之中……有一位不见容于当世的伟大作家曾经感叹:“在我们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权力之花开得何等鲜艳!”当千百万下乡知青梦寐以求,争先恐后地逃离农村的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标榜“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无限忠于毛泽东思想,无限忠于共产党”,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锻炼,考验,据称所追求的“除了人民的利益,没有自己的特殊利益”,甚至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公仆”们,纷纷行动起来,把熟读、牢记甚至“倒背如流”的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中那些“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毫无自私自利之心”一类教导,还有自己入党时的誓词,被批斗时痛哭流涕,痛改前非的表态统统放到脑后,露出了跟芸芸众生一样甚至更有过之的凡夫俗子的真面目,像老母鸡庇护自己的小鸡崽、像牛马羊舐犊情深一样,拼全力保护、“搭救”“解脱”自己有可能下乡、已经下乡的孩子。他们有的早早地让自己的儿女当了兵,从而名正言顺,唐而皇之,“光明正大”甚至牛逼轰轰地逃脱上山下乡,已经上山下乡的,则设法儿让他们参军,招工,升学。一九六九年五月,党的“九大”开过以后,全国各地落实干部政策的力度加大,那些有幸爬上岸来的领导干部,惊魂甫定,立脚未稳,就忙着解决自己下乡子女的“问题”,和明明一起下乡的伙伴儿们,隔些日子,就有人像被佛祖作法渡出苦海一般,在伙伴儿们羡慕、嫉妒的眼光中离开陈寨,离开安塞,离开陕北,离开可恨可叹的大西北,有的则像被用看不见的长线提溜着的木偶一样,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甚至连行李也不要了,据说是怕“影响不好”。这也难怪,作为党的领导干部,顾全大局,注意影响,从来是,一直是,永远是他们的党性,原则性所决定了的,即使在他们费尽心机把自己孩子从农村调走这种事情上,他们也不会忘记这一点的。知青们参军的参军,上大学的上大学,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请假的请假,爸妈有权的,有上层、过硬关系的,家里有钱,又有门路儿送礼的,一个个都走了,撇在知青点上的,或者是“黑七类”的子女,或者是普通人、一般市民的孩子。明明看着知青伙伴儿们纷纷离去,不由得心慌意乱,就像大家一起处在危难之中,别人被搭救了,自己还困在里边,每走一个人,明明都忍不住偷偷地哭一场。跟明明一起造反,离家来陕北的梁海燕,爸妈都官复原职了,梁海燕很快就上了大学。这个自己曾经志同道合的“战友”,曾几何时,是何等的“革命”,但机会儿来了,“活动”得比谁都积极,跑得比任何人都快,没有丝毫留恋;曾和明明那么“亲近”,自己暗中“活动”的情况,却守口如瓶,一个字儿都没透过,是何等心机。临走,只淡淡地和明明道一下别,就掉头而去,从此再无联系,明明觉得心寒,也更慌了,难道真的要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待一辈子,自己的青春,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全埋葬在这黄土高原的沟壑之中?她不敢想,不愿想,但又不可能不想。住同一个窑洞的一个女知青叫常青,比明明大好几岁,她爷爷旧社会当过不小的官儿,是历史反革命,跟明明同病相怜,对明明像个大姐姐,两人无话不说,成了好朋友。尽管她们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表面上,还要装得积极向上,义无返顾,要扎根农村,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来到陈家寨头两年,明明跟哥哥通过几次信,那是她和家人唯一的联系。但是后来哥哥也犯了错误,被开除军籍,遣返回老家劳动改造。这事很快被回济南探亲的知青给传播开来—不少知青对这类事情抱幸灾乐祸的态度,因为伙伴儿自身、家庭出问题,或者本来有问题的又冒出了新问题,对当事者是不幸,而对其他人则是“好事”,因为会减少竞争对手—这对明明无异于雪上加霜,她现在又多了一个需要“划清界线”的人—就是她一向崇拜的哥哥。大队治保主任为此专门跟她谈了话,要求她站稳立场,加强改造,跟堕落成反革命的哥哥划清界线。“划清界线”,又是“划情界线”!明明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反感到了极点。她来陈家寨的第二天,就递上了入团申请书,但是却迟迟批不准。明明想,看来她无论怎样努力,怎样跟自己的“反动”亲属划清界线,即使把心掏出来给“组织”看,她也很难得到宽容,很难—也许永远—不会成为组织信任的人。明明想,为了献身“革命”,为了得到革命队伍的宽容和接纳,她跟姥姥、爸妈,现在又加上哥哥决裂,失掉了自己几乎所有的亲人,为此她不知流过多少泪,她的心里滴着血,她的真诚和倾心皈依没有换来所期盼的回应,“上帝”对她的行动没有感动,而是视若无睹,无动于衷,冷如铁石,没有谁向她伸出温暖的手,把她拉入党的怀抱……明明想像自己像在两军阵前,脱离了“反动”的一方,投向另一方,而那一方却并不欢迎,她成了无所依傍的弃儿。明明心里很苦,比小时候发高烧喝的汤药还要苦。随着岁数一年年变大,见的事情更多,明明渐渐明白了,在我们的社会里,那些有权决定每个人政治命运,负责对人作“正册”、“另册”分类的人,对他们认为应划入“另册”的人并没有悲悯的情怀,当然也不会有恻隐之心,更没有“解放”他们的义务和意愿。什么“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云云,不过是中看不中吃的画饼而已。一个人一旦入了“另册”,想从中挣脱出来,不用说回到革命骨干队伍,即使想真正进入一般革命群众行列,也如登天一样难。

明明他们刚来陈寨的时候,知青的队伍是齐整的,大家和社员一起劳动,一起开会搞“革命大批判”,虽然艰苦,但知青点上人多,热闹,日子一天天过着,还不是特别难受,一年年过去了,明明这样的小知青长大了,爸妈有权的,有关系的.一个个远走高飞了,知青宿舍里人少了,冷清了,下工回来冷锅凉灶,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明明觉得日子越来越难熬了。睡着了还好,只要睁开眼,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就像高坡上的风刮过一样,向她袭来,挥之不去,怎么办?跟爸妈断了联系,就是不断联系,他们自己自顾不暇,又有什么办法儿解决她的问题?明明只能在陈家寨坐困愁城。孤寂的,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的日子里,有不少知青谈起了恋爱,有的是男女知青谈,也有的靠鸿雁传书,和天各一方的恋人笔谈,有男知青跟当地的女娃谈,也有女知青恋上了村里的男娃。明明初来陈家寨,年纪只有十五岁,但个子已经不矮,模样儿也让人喜欢,但她给自己筑起了牢牢的防护墙,以“小孩儿”自居,挂出了“免战牌”。也许男生都知道她爸爸是原省委点名的“黑帮”,“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妈妈是“走资派”,“叛徒(嫌疑)”,没人对她有亲近的表示,这让明明心里暗暗有那么一点儿失落,但倒也乐得清静,她清楚地知道,所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她周明明远不到谈恋爱的时候,但在村里男孩儿眼里这些大城市来的女知青不啻是仙女落到凡尘,她们的容貌,衣着,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她们走路的样子,都让他们看不够,她们说话的声音,在他们听来,比唱歌儿还好听。在女知青们中,明明更因为年纪小,长得俊,特别让人待见,跟社员们在一起,不论是干着活儿,还是中间休息,村里男娃们的眼光就像手电筒的光束一样,在女知青们身上扫过,停留,有的干脆就直勾勾地,傻了一样地看个没够。明明常常被他们看得身上发毛,不得不把头低下,有的婆姨开玩笑道:“明明,你模样儿长得俊,男娃愿意看你,让他们看呗,又看不了一块肉去。”明明被说得脸通红,更不敢抬头了。从一开始,大队支书陈长庚的儿子陈二旦,有事没事儿往女知青宿舍凑乎,有话没话儿跟女知青搭讪,女知青们有干不动的活儿,他赶上了,或者被女知青喊了来,他不惜力气,手到擒来,“三下五除二”,干得干净利索,好像给女知青们干活儿不但不费力,倒是一种享受。女知青们有活儿找他来干,他竟是受宠若惊的样子,似乎帮她们干了活儿,倒还感谢她们看得起他。女知青们渐渐发现,陈二旦到女知青点来,是冲着周明明来的,他对明明格外关心,甚至是疼爱,明明一年年长大了,她也发现,陈二旦长着一副傻样儿,实际上心里有本“小九九”,他来知青点献殷勤,心里是有目标儿的,他就像一个猎手,是瞄准了猎物下套儿,那猎物儿就是明明。明明看不惯他那殷勤样儿,觉得好没意思,觉得他对她那点儿心思着实可笑,怎么,难道你爹当大队党支书,就了不起了?你就是支书公子,女娃们就高看你?哼,才不呢。明明总是不给他好脸色,也不给他口好气儿,对他呲呲嗒嗒,但不论你怎样对他,陈二旦只是傻傻地笑笑,也不生气,过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有时明明凶他几句,他红红脸,也不着恼,过后像没事儿人一样,照样常来常往。日子多了,明明发现这陈二旦还真有股子韧劲儿 ,长年累月如一日,痴心不改。不知是出于真的关心还是故意讨好,明明生活中、劳动中遇到难处,他几乎总是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她跟前,为她排忧解难。有一次生产队挖排水沟,明明力气小,别人分的一段儿都快完成了,她那一段儿才挖了不到一半儿,明明急坏了,拼全力猛干,手掌磨出了几个血泡,钻心的疼,越干不快了,用劲刨土,镢头差点儿把脚刨着,明明急哭了,一边哭一边干,这时,陈二旦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下跳进沟里,让明明躲开,他把小汗衫儿脱下来往沟崖上一扔,光着脊梁,甩开膀子,放下铁锨拿起镢头,不大会儿功夫把明明那一段儿全挖完了,还用铁锨把沟崖拍得光滑如镜面,……明明看着他干活的样子,她发现,陈二旦身上肌肉挺发达,像她看过的外国油画上那些美男子,而且身材长得很匀称,干起活儿来,动作十分协调,一点儿不显得吃力,倒像是做体操或者跳舞,他汗流浃背,不显得龌龊,倒是让汗水把他头上、身上冲洗干净了,他干活儿的时候,脸上的汗珠儿晶莹闪亮,那双单眼皮儿的大眼睛也变得更有精神,分外明亮,明明看出来他干活儿,特别是在她面前,为她干活儿的时候,劳动是一种需求,一种愿望的满足……陈二旦拍完了最后一下,鹿一般轻捷地跳上沟崖,像打了胜仗的战士,容光焕发,惯常地,傻呵呵地朝明明笑笑,说:“你交差行了,没啥了。”那一刻,明明觉得他有点儿像自己的哥哥,心里感动,但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掏了手绢儿,递给他,让他擦擦汗,他愣了一下,又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接过手绢儿,看了看,又看一下自己身上的汗水,分明是怕把明明的手绢儿弄脏了,难为情地笑笑,把手绢儿还给明明,拿起自己的汗衫儿,擦了擦头上身上的汗,竟又把湿漉漉的汗衫儿穿到身上,明明知道,他在她跟前,不好意思一直光着脊梁。……明明眼睛湿润了。……两人一起回村,陈二旦一直不说话,但明明看出来,他十分高兴而且兴奋。……又有一次,是冬季里的一天,明明听说哥哥犯了错误,但不知道他受了什么处分,二十多天没收到哥哥的信,她请假去公社邮电局,想打长途电话给军区报社,问问哥哥的事。她不懂得,长途电话本来就很难打通,而她要军区报社的电话还要地方线再转军线,想打通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登上记,坐在邮电局营业室里苦苦地等,心想跑那么远的路来一次,无论如何也得打通。她一遍遍地催问,营业员都被问烦了,她还是不死心,邮电局要关门了,她才失望地出来,朝西望去,太阳快落山了,她慌了,急忙往回走。高原上的道路弯儿多,上上下下,左右盘旋,百转千回地转圈儿,还有那么多岔道儿,路又高凹不平,明明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步走着,遇见岔道儿,有的还要搜寻记忆费力地辨认哪一股儿道儿是通向陈家寨的,天快黑了,她心里害怕,身上发毛,出了冷汗……她又来到一个岔路口处,天黑了,她拿不定主意,不知朝哪条路儿走是对的,急得哭了起来,突然,有人在对面坡上用手电筒照了过来,还在喊:“明明,是你吗?你来到这里了?”是陈二旦的声音!明明像遇难的人见了救星,高兴极了,急忙高声答应:“二旦哥,是我。”声音都变腔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冲口而出喊了声“二旦哥”,这是过去以来没有过的。陈二旦照着手灯快步朝明明走过来,明明十分激动,差点儿一下子扑到陈二旦身上,但她想起了自己定的律条,决不能对村里的的任何男孩儿—当然包括陈二旦—有任何亲近的表示,免得让对方产生幻想,自己又不打算跟人谈恋爱,更不想在这里嫁人,何必耍弄人家,白耽误人家?她忍住了,但还是很感激地说:“二旦,你可救了我了。你怎么来了?”她没再喊他“二旦哥”,因为这里男女情人之间以“哥哥”“妹妹”相称。陈二旦有点儿兴奋,说:“我从坡里回来,路过你们住的窑洞,见你不在,就问了一句,她们说你上公社邮电所了,应该快回来了。我想,天晚了,你要是迷了路,就糟了,赶紧回家拿了手电筒,来接你……”明明眼睛湿润了,说不出话,紧跟着陈二旦往陈家寨走。路难走的地方,陈二旦很自然地抓住明明的手,领着她走过,明明的手感觉出陈二旦的手上全是硬茧,粗糙,扎人,但是宽大,温暖。明明的手生平第一次被爸爸、哥哥以外的男人的手抓着,身上有一种未曾体验过的,说不出的,奇怪的,痒痒的感觉,她的心“嘭嘭”跳,想从陈二旦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但是,她知道,这样让陈二旦牵着手,安全,省劲,还走得快,就不再挣脱,任由陈二旦拉着自己的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快步走着,走了半个来小时,到陈家寨了,到女知青点儿了,明明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陈二旦在窑洞门口,看着明明进了屋,才转身离去,有个女知青站到窑洞门口,对着陈二旦的背影儿喊道:“陈二旦,你真是学雷锋,做好事,助人为乐呀。”陈二旦不回头,更不答话,径自走了。常青说:“周明明行啊,有大队书记的少爷给保镖护驾了……”明明的脸被冷风吹得滚热,咕哝道:“说什么呢?”陈二旦来女知青点越来越勤,而且笨拙地关心、讨好明明的样子越来越露骨,明明自然感谢陈二旦的关心和帮助,他爹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兼大队革委会主任,是决定驻本大队的知青命运的关键人物,她不能得罪,但她,告诫自己,头脑要清醒,对陈二旦不能有任何回应,要不冷不热,不给他任何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儿……但是陈二旦却像喝了“符儿”一样,迷了心窍,执着而执拗,除了隔三插五地往女知青点跑之外,笨嘴拙舌,不善言辞的他却擅长大声吼叫“信天游”,常不常的,明明和女知青们正在宿舍里做饭,吃饭,或者各人干各人的事,突然,一嗓子尖翘、凄厉、撕锦裂帛一般、震得人耳门子发颤、恨不得把天给唱下来的歌声传来,那是陈二旦正伸长了脖子,扯直了嗓子嘶吼、喊叫:“想亲亲想得我睡不稳,想亲亲想得我没了魂儿,不见妹子愁煞个人……”,“兰格格棉袄花围脖,想妹子想得挪不动窝儿,睡里梦里想妹子,天明想到日头落……”每当陈二旦这样唱着从女知青宿舍对面土坡上走过,女知青窑洞里鸦雀无声,最喜欢说话的女孩儿也不出声,支起耳朵听着,不愿意漏掉一个字,一个调儿,一点音儿……这歌声确实动人心魄,让人想哭,想叫,有几次,明明听着,听着,心头发热,眼里涌出泪水,这个陈二旦是用他的心在唱啊,他是铁了心了,明明被他认准了,缠上了,……怎么办呢?慢慢地,不知不觉间,明明发现,如果陈二旦被生产队派出去推煤,运化肥,几天见不到他,听不到他的“信天游”,她会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坐立不安……明明害怕了,这是怎么了?难道被陈二旦的痴心打动了,对他有感情了?明明警告自己,不行,绝对不行,如果掌握不住自己,会毁掉自己的一生……明明告诉自己,这不是女孩子对男孩子那种被称为“爱”的感情,只是自己在艰难、孤寂的境况下,对一个好心的大哥哥的感激和依赖,要约束自己的感情,不能让它主宰了自己。明明还不知道,感情,男女之间相互爱悦的感情的力量有多么大,多么难以控制,它会滋生,酝酿,发酵,膨胀,强化,进而发展成欲望,而欲望是不顾一切的。这就是为什么从古至今男子会“英雄难过美人关”,“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不爱江山爱美人”,女人也会不管不顾,舍生忘死,不惜以生命殉自己的爱情,更何况明明情窦初开,涉世未深,处境艰困,孤苦无助,迫切需要感情上的慰籍和滋润?终于有一天,感情冲开了脆弱的闸门儿,倾泻而出,一发而不可收,被淹没于其中了。……一九七一年夏季的一天下午,男女知青和社员们一起,在坡里排涝,突然,天又下起了大雨,活儿没法干了,队长下令收工回村。走着走着,明明脚上的塑料凉鞋陷在路上的烂泥里,脚拔不出来,鞋被烂泥粘住了,明明两只手又挖又拽,总算把鞋拽了出来,但鞋襻儿已经断了,不能穿了,知青和社员们已经走远,明明一个人被落在了坡里,雨越下越大,明明手里提着塑料凉鞋,光着脚,艰难地行走在烂泥路上,路滑,上坡儿爬不上去,下坡儿又泚溜往下滑,走了没多少路,明明滑倒了好几次,不只成了落汤鸡,简直是个泥猴儿了。明明哭了,泪水和雨水在脸上流在一起……突然,又像原先那样,陈二旦戴着大草帽儿,披着一块已经变黑的黄油布,光着两只大脚丫子,“噗哧噗哧”地踩着泥,来到了明明跟前,立即解下身上的雨布,给明明披上,拉起明明的手,半背半拽地住回走,两人走到半路上,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泼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雨水灌进鼻孔儿里,让人喘不过气儿来,而且,不时有阴森可怖的紫色闪电在他们眼前划过,接着就是爆破般的焦雷在头顶上炸响,明明记得上初中时学过的雷电的危险,害怕极了,说:“二旦哥—她又叫‘二旦哥’了—雷电太危险了,不远处不有个看坡的破窑洞吗?咱在那里避避雨,雨小点了,再走吧。”二旦看看脸色苍白,嘴唇黢青,牙齿打战的明明,迟疑了一下,嘴里咕哝说:“明明,……就咱两个……好吗?”明明见他一副老实样子,心里感动,说:“没什么不好,你……还会欺负我?”陈二旦忙说:“不,不会,……咱就去避避雨吧。里头有看坡的弄的柴禾,还有火镰,咱还能点上火烤烤衣裳。”说完,拉着明明的手,紧走几十步,到了窑洞门口,推开两扇黑乎乎的,破破烂烂的房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窑洞里一股浓重的霉味儿呛人鼻子,明明累坏了,顾不得这些,急忙一瘸一拐地走到靠墙的土炕坐下,身上单薄的衣裤还在往下滴答水,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冻得要命,上下牙不住磕碰着“打架”,身子在哆嗦。陈二旦说:“明明,你坚持一会儿,屋角里有柴禾,我找火镰和火石,点着火,烤烤就好了。”屋里很暗,陈二旦各处摸索,不大会儿就在一个窗台上找到了火镰、火石和引火纸,又把柴禾抱到炕跟前,一阵忙活,真的点起一堆火来,陈二旦让明明坐在炕沿上烤火,他自己忙着摆弄火,添柴,火着旺了,明明黢黑的短头发湿漉漉的,乱蓬蓬的披散着,淋得煞白的脸被烤得红扑扑的,在火光映照下越发好看,湿衣裳紧贴在身上,显现出肢体诱人的线条儿,陈二旦装作不经意地抬头看一眼明明,随即低下头弄火添柴,他又找来两三根棍子,在火旁搭了个支架儿,又脱下上衣,搭到支架儿上,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衣裳让雨水洗干净了,一会儿就烤干了。”明明看一眼他肌肉丰满的上身,又赶忙低下头。不大会儿,二旦的上衣烤干了,他拿下来,两手扯扯平,急急忙忙穿上,高兴地说:“这下衣裳又干净又干松了,穿着舒服。”陈二旦看看仍然裹在明明身上的湿衣裳,说:“守着这么好的火,你没法儿烤衣裳。”想了想,又说:“要不这样,我上窑洞门口那里去,把门带过去,你自己烤烤衣裳。”明明说:“外边雨还在下,你会被淋湿。”陈二旦说:“我站在门口,紧贴门站着,不要紧,就这么办。”说完,又往火上加点柴,就走出去窑洞门,回头把两扇破门带上,又喊道:“明明,我在门外了,你快烤衣裳吧。”明明被湿衣服粘乎得身上难受,又觉得不能辜负陈二旦的好意,看了看关着的窑洞门,急忙把湿漉漉的上衣,长裤脱了下来,放在架子上烤,想了想,又索性把水拉拉的背心和乳罩脱下来,两手撑着在火旁烘烤。过了半个来小时,明明把烤干了的乳罩戴上,背心穿上,又到架子跟前翻弄烤得差不多干了的上衣和长裤,她要抓紧穿好衣服,好把二旦喊进洞来,这会子,他该冻坏了。明明刚拿下衣服,突然,一阵大风把虚掩着的房门刮开了,陈二旦也身不由己地被刮进屋来,站在洞口痴痴地看着只穿了背心和小裤衩儿的明明,刚才,明明在屋里脱光了身子,在火堆旁烤衣服,陈二旦先是面朝外,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转过身,脸贴着房门,眼睛透过门缝儿朝里看去,火光照着明明赤裸的上身和只穿个小裤衩儿的两腿,陈二旦不错眼珠儿地贪馋地看啊看,他傻了,晕了,醉了,……就在这时,大风把房门刮开了,他也被刮进房来,在门口愣了片刻,见明明手里拿着衣裳,有点慌张,本能地拿衣裳遮挡自己的身子,却没有叫嚷,陈二旦觉得似有神使鬼差,转身关上房门,还上了门闩,他觉得自己脸红耳热,心“嘭嘭”跳,浑身酥麻木乱,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朝明明走过去,明明也像呆了一样,看着他,心里有点害怕,慌慌忙忙想蹬上长裤,突然,一道闪电从窗外划过,一声震雷在窑洞顶上爆炸开来,明明吓坏了,不由得扑到了二旦身上,长裤掉到了地上,明明咕哝着:“二旦哥,吓死我了。”话没说完,又是一个比刚才那个还响,像要把黄土高坡劈开的惊雷“嘎啦”一声炸响,明明在陈二旦敞着衣襟的胸膛上贴得更紧了,陈二旦紧紧抱住她,说:“明明,别害怕,有哥在。”她觉得,此刻,靠着这人,这胸膛,温暖而又安全,就一直这样靠着,靠一辈子也行。陈二旦早就撑不住劲了,伸开双臂,抱起明明,明明心里想挣脱,但身子却不听使唤,两只胳膊还搂着他的脖子,像是怕摔着似的,陈二旦两步走到炕前,把明明放到炕上,趴在她身旁,说:“妹子,亲妹子,心肝妹子,想死哥哥了……咱俩‘好’了吧……”明明看着陈二旦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脸,像电灯泡儿一样亮的眼晴,心里有点儿怕他,但又觉得原来他是这样英俊,简直是迷人,她忘了反抗,只痴痴地看着他,心里想听他再说些“想”她这一类的话,陈二旦挨着明明躺下了,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明明,明明没有抗拒,也不想抗拒,此刻,窑洞外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明明被扔到这里来,只有身边这个人,这个青年像大哥哥一样真心疼地,关爱她,她在他怀抱里,觉得温暖,安全,幸福。温暖、安全、幸福离开她多少年了,现在,她又感受到了。陈二旦搂抱,亲吻明明,明明任由他,接受着,也享受着一个真正爱自己的男子的爱抚和亲吻,她在他狂热的爱抚和热吻中沉醉了…… 明明的顺从鼓励了陈二旦,楼抱、亲吻了一阵,他一只手抱着她,另一只手伸进明明的背心里边去了,明明感到他粗糙的大手先在自己的肩上,背上摸挲,又摸前胸,还得寸进尺,掀掉乳罩,贪馋地摸挲她的乳房,明明不知道怎么好了,被他摸挲得身上麻酥酥的,很好受,她想拽出他的手来,但自己的手却不忍去拽他……他越发大胆了,竟把手伸进了她的小裤衩儿里,摸挲她的肚皮,屁股,明明被他摸得浑身酥麻,动不了了,她慌了,她猛然想到,陈二旦想了她几年,今天终于捞着了,他疯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真的疯了,他想把她全“要”了……明明吓得要命,拼命往外拽他的手,哪里拽得出来?明明想,他想我想疯了,现在这种时候,两人都到这样儿了,他能放手?不用说陈二旦,就是明明自己也觉得心里火烧火燎,浑身酥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好想贴紧他的身体,他的胸,他的背,他粗壮的两腿,她还觉得被他摸得好舒服,好享受,她不管他了,任由他吧,她甚至暗想,他会不会把手伸向她下边“那里”,不一会儿,他的手伸向“那里”去了,明明快晕过去了,两只手紧紧地搂抱着他,像是怕他突然惊惧,罢手似的,这样过了一会儿,陈二旦突然像疯了一样,先扒掉明明的背心和乳罩,又往下扯她的小裤衩儿,明明吓坏了,说:“二旦哥,好哥哥,亲哥哥,不要……咱别‘那样儿’……别‘那样儿’……”二旦哪里肯听?不管不顾地褪下了她的小裤衩儿,一边说:“好妹妹,,我想你好几年了……今天咱两人总算好了,我忍不住了,你依了我吧……”,一边说,一边脱了自己的短裤,扔到炕上,一下趴到了明明身上,明明喘息着,说:“二旦哥,求你了,咱今天不‘那样儿’……我害怕……”陈二旦两只眼睛通红,好吓人,喘着粗气,说:“好妹子,你城里娃不知道,这里男娃女娃‘好’了,就得这样儿,不这样儿,不算‘好’上了,咱俩都这么好了,就‘那样儿’了吧,我实在忍不住了……好妹子,随了我吧,你随了我,你叫我上山我不下河,叫干啥都依你,以后你当我的婆姨,我一辈子疼你……”明明心里想,可不能让他办成“那事儿”,真办了“那事儿”,就没法儿回头了……难道真要当一个农村男娃的婆姨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身子却不听使唤,浑身酥软,光身子躺着,被他压得紧紧的,没力气反抗,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想真的反抗,看着陈二旦如饥似渴,急疯了的样子,她好心疼他,她不忍心把他推开,让他失望,看着他英气、健美、散射着青春活力的光身子,多么迷人,她看不够,想亲他,咬他,她亲不够他……陈二旦从明明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低下头,嘴对着明明的耳朵,悄悄说:“好妹妹,我……忍不住了……我要‘那样儿’了……”明明觉得自己脸滚烫,一定红得厉害,心跳得特别快,血液在奔涌,呼吸急促起来,她害怕,但又暗暗盼着那一刻到来,陈二旦那美男子的光身子一下压到明明赤裸的身子上,明明不由得紧紧地搂住了他的后腰,陈二旦像牛犊到了一片鲜嫩的草地一般,急切地,笨拙地,莽撞地,野性十足足地“那样儿”了……窑洞外,雨还在下,但势头儿小了,狂风暴雨变成了和风细雨,窑洞里,一对爱得疯狂的男娃女娃纠结、缠绕在一起,像在滔滔的激流中冲浪,从浪底扶摇上浪尖,旋即从波峰落到谷底……此刻,周明明的身子就像一片美妙的草原,陈二旦像一匹骏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陈二旦一边尽情地,姿意地享受着明明身上醉人的、美好的一切,一边对着明明的耳朵低声说:“明明,好妹子,好亲亲,我做梦梦见你多少回了,快想死我了……今天可算捞着你了……”明明说:“你……小流氓儿……不要脸的,坏死了……”又说:“二旦哥哥,你对我好,我知道……”明明的话还没话完,陈二旦又一阵狂轰猛炸,明明喃喃说:“哎哟,好哥哥,我幸福死了……”雨住了,天晴了……雨后的太阳光从窑洞门缝儿照了进来,陈二旦和明明两人疯够了,累了,两人紧挨着,赤裸着身子躺在炕上,陈二旦的手不住轻轻抚弄着明明的身子,说道:“跟做梦似的,是真的吗,妹妹?”明明哭了,说:“陈二旦,你都把我这样儿了,还问‘是真的吗’?还能是假的?我让你毁了,我这辈子完了……”陈二旦折起身子,亲她,哄她,说:“好妹子,怎么就毁了?你嫌我是农村娃?你心里看不起农村娃?农村娃就下贱吗?山村里多少漂亮女娃跟了城市男娃,凭什么农村男娃就不能找城市女娃?你们不是天天说要跟贫下中农结合吗?咱这不就‘结合’了吗?……妹子,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我的,……你想想,咱俩刚才那样儿有多好?……好妹子,我要让你当我的婆姨,给我生娃,我一辈子疼你……”明明说:“你关心我,帮我,都是有目的的,你装作老实,心里鬼精。我当你俘虏了。”过了一会儿,出口长气,又说:“俘虏就俘虏吧,我是愿打愿挨的。我还没爱过男娃,你是我的初恋。不论怎么说,咱们是真心相爱。我得到了爱情。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的爱……豁出来,就当你的婆姨。……人怎么不是一辈子?”陈二旦激动极了,抱着明明,亲了又亲,不住地说:“明明,我的亲亲……我的好妹子……我的婆姨……”

就这样,在黄土高原上一个偏远乡村一间破窑洞里,大雨和雷电为媒,大城市生,大城市长,老革命、高级干部的女儿明明跟农村娃陈二旦“好”上了。两人的情爱,像荒原上的一朵野花顶着风雨,热烈地,无所顾忌地盛开了。陈二旦对明明的爱是狂热的,野性的,明明像饥渴的人啜饮琼浆一样,承接着陈二旦的爱,她把自己的一切全给了他,这是明明在极度的孤独,苦闷中对关爱、温暖、情感的追求,就像高原上的岌岌草渴求雨露……明明强使自己挣脱开陈二旦的搂抱,起来穿上衣服,又趴到陈二旦的胸膛上亲亲他,说:“好了,起来吧,小坏蛋儿,天要黑了,起来回家吧。”陈二旦不情愿地,懒懒地起来穿好衣服,又抱着明明亲吻一阵,明明说:“好了,别没够了,快走吧。”两人出了窑洞,明明穿着烤干了的衣服,光着脚丫儿,一只手提着断了带儿的塑料凉鞋,另一只手紧紧拽着陈二旦粗壮有力的胳膊,走在湿滑的泥路上。天晴了,深蓝的天空有几片丝棉般的白云飘过,太阳落山了,西边天幕上灿烂的火烧云映红了大半个天空,东北角儿天上斜挂着一道七彩的长虹,黄土地里,经雨水冲洗的树叶儿,庄稼不再灰头土脸,变得洁净,碧绿,鲜亮,空气从没这样清新,庄稼棵儿、树叶儿、青草散发出的带苦味儿的清香沁人心脾,明明的心情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畅过,依偎着陈二旦,路难走,她也不多难受了,倒觉得脚底下的泥浆凉丝丝的,滑溜溜的,挺好玩儿的……此刻,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的爱的幸福感充塞着她每个细胞儿,这个下午,是奇妙的,陈二旦对她的爱,似乎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啊,原来人生不全是那样灰暗,苦辛,也会有这般光明,这等幸福。但是,她进了村,被雨水冲得满地都是的猪、牛、狗粪,枣核儿大的羊屎蛋儿,让明明躲闪不迭,窑洞里传出来婆姨们的叫声、骂声,明明一下回到现实中来。陈二旦回家了,明明回到冷冷清清的知青宿舍,常青冷冷地说:“噢,跟陈二旦一起避雨,避那么长时间才回来?今天可是陈二旦的天赐良机,怎么样,阵地失守了吗?”明明被问得面红耳赤,辩白道:“什么‘良机’?什么‘失守’?你别瞎想,别胡说。”常青把明明喊出去,正色说:“我警告你,周明明,你可别犯糊涂,别鬼迷心窍,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一失足成千古恨。”常青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到周明明热昏的脑袋上,又像一记重拳打在她心口窝儿上,她说不出话来,觉得心里发慌,头上冒出汗来,想自己应该是饿了,赶紧回屋随便吃了几口饭,弄水洗了,就上了床,钻进蚊帐睡觉,但是天热,窑洞里闷,跳蚤咬人,睡不着。室友的蚊帐里传出鼾声了,明明还是睡不着。她用手抚摸自己的身体,明明是十八、九岁的大闺女了,她知道自己虽然没有旧书上写的“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但至少是好看的,讨人喜欢的,她想起前不久有一个女知青说的,女孩子的价值就在于对自己身体的坚守,要自持,要珍惜自己的价值,叫做“奇货可居”,而她周明明就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把这“奇货”—自己应该坚守的最珍贵的东西—拱手予人了,周明明周身冒出了虚汗。不用说下午在窑洞里,就在回村的路上,明明还充溢着幸福感,现在,这种幸福感一下消失了,变成了满腹的窝囊和悔恨,周明明啊周明明,你好不自重,多么不值么儿,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连恋爱也没开始谈,头一次跟一个男孩儿近距离接触,就赤条条的,把自己送了出去……你太不值钱了,太自轻自贱了。“这里不是你的归宿”,“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掷地有声的话,像钢针刺着明明的耳鼓,刺着她的心……现在完了,什么都没了,一切都完了,那个美丽,聪明,处处讨人喜欢,自视甚高,不肯屈居人后,对前途充满渴望的周明明没了,不存在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已然成了一个跟村里那些因为“怀春”,甚至“生理需要”轻易地,草率地在庄稼地里,柴禾堆旁,干河沟里跟“坏小子”“那样儿”的傻妮子,“浪”妮子一样的人,……这样随随便便跟陈二旦“那样儿”了,算怎么一回事?难道真像下午两人一起疯癫时说的疯话那样,当陈二旦的“婆姨”,一辈子待在这鬼地方?烧锅倒灶,当牛作马,让男人打过来骂过去,不用说洗澡儿,连脸都不常洗,一年下一个“娃”,生下男娃去放羊,生下女娃嫁放羊娃,结婚三年变就成泼妇,十年就成了老太婆?明明想着,禁不住浑身打冷战,她恨死自己了,为什么那么不自重?那么不要脸?明明越想越懊悔,她决定了,悬崖勒马,立即跟陈二旦一刀两断。明天就跟他说。说过之后,避免跟他接触,即使见了面,无论他怎样纠缠,绝不再和他亲热,更不用说“那样儿”了……尽量躲得他远远的……第二天晚上,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明明从小特别喜欢月亮,月亮下边,世间万物浸润在朦胧月色里,美丽的,显得更美丽,丑陋的也像戴上了面纱,掩盖了真相,不再丑陋,甚至也变得美丽起来。黄土高原上,没有高楼的遮挡,又大又圆的月亮升起来,天地间就是一个浩浩月光的海洋,而生活似乎由残酷的丑陋变成了凄清的美丽,这种时候,明明的心境会变得沉静,沉静中有一点淡淡的哀伤,而这种时候青年男女会不期然地向往爱情……明明突然想起了在中学里跟人学会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首动听,缠绵的歌儿—当然现在不能公开唱它,因为这是一首苏联歌曲,而苏联早已从“老大哥”变成了和“美帝”一样坏甚至更坏的“苏修”,只能在心里哼哼—她突然感到,这种时候和陈二旦一起在月光下的原野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该多么美好……明明正在窑洞外头望着月亮发呆,陈二旦拿着自己家院子里产的杏子来找她了,明明见了他,眼睛变亮了,心也跳得快了,陈二旦向她使了个眼色,明明就乖乖地跟他走了,陈二旦在前,明明在后,两人走出村子,来到原野里,黄土高坡上没一个人,只有天上的月亮在陪伴他们,月光里,明明发现二旦理发了,他方方正正的脸,单眼皮儿大眼睛,端正的鼻子,厚实的嘴唇,还有他匀称的身材,越看越像西方油画上的美男子!所有愧怍,悔恨全都烟消云散了,更不用说发恨要跟他说“分开”那些话了,此刻,明明心里激荡着对眼前这个“情哥哥”无限的爱恋……管它呢,跟他都那么好了,怎么分得开?就跟他好,跟他死都行……陈二旦没等明明欣赏他一小霎儿,一下把明明紧紧地搂在怀里,发疯般亲吻起来,明明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抗拒,反而盼着,渴望着他的搂抱和亲吻,她这才感到,不只是陈二旦刚才说的,一天没见,想死她了,她虽然昨晚打算跟他“一刀两断”,但实际上,她心里也特别想他,想见他,她甚至不时想起头天下午两人亲热时那种美妙的感觉,盼着再重现那种感觉……两人相互搂抱、亲吻一阵,陈二旦拽起她,飞快地去了那个窑洞,黢黑的窑洞,黢黑的炕上,陈二旦手忙脚乱地,急不可待地摸索着脱明明的衣服,明明开始还用手推他,但并不是真心拒绝,明明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小姑娘“拿劲”,“装样儿”而已,心里已经盼着昨天下午那种美妙时刻了……两人,又发疯般亲热起来,而且,这一次没有了第一次那种笨拙,试量和奇异的疼痛,更像人说的“开怀畅饮”,陈二旦越疯明明越感到出奇的快乐……明明心里想,为了这一刻,受苦怕什么?死也值!陈二旦尝到了甜头儿,一发不可收,居然像干活儿似的,一次完了,休息一会儿,又来一次,半个晚上,他们居然亲热了三次,直到两人都烂泥般瘫倒在炕上,疯够了,明明趴在二旦怀里哭了,说:“你光图自在,我怀上小孩儿怎么办?我跟你说,要是怀了孕,我就不活了。”陈二旦慌了,忙用粗糙的大手抚摸明明的脸蛋儿,说:“真‘有’了,也不怕,才好呢,我就是要你给我生娃。你生的娃准俊。我跟俺爹说,把你娶进家,不就行了?”明明说:“这事儿你跟你爹说倒行,但有一条儿,咱不能这么年轻就结婚,我年龄太小,不能老早就成老太婆……”陈二旦说:“那怎么办?不结婚,这样儿怕有娃,不这样,还不急死人?我问你,你不想?不这样儿,不难受?”明明说:“俺不像你,这么没狗出息。不这样儿也不难受。只要见到你,最多亲亲就行了。”陈二旦说:“我想起来了,咱两人该怎着好就怎着好,不过得想办法儿,不让你怀上。那不就没事儿了?”明明说:“你不苯啊,还知道想办法儿……”那天晚上,明明很晚才回到女知青宿舍。从此明明就陷进了一个奇怪的、自相矛盾的圈圈儿里,左冲右突,怎么也转不出来了。几天后,陈二旦居然从县城买回来一大包“套套儿”,当天晚饭后,就来拽了明明去“试”用那“套套儿”,明明哭笑不得,说:“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儿’?你可真上心。瞧你那点儿儿出息,你那脑子里就没别的事儿了。”陈二旦认真地说:“这个办法儿好,是上级提倡的。我当然得上心。你说对了,我现在脑子里只有你—以后也只有你。”有了这个办法儿,陈二旦自然要尽兴,这一晚就用了三个“套套儿”。从此,陈二旦跟明明亲热更加肆无忌惮,几乎天天晚上厮缠着她,每次明明跟他“亲热”完,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地回来,心里就感到窝囊,懊悔,恨自己,二十多天后,明明来了“月经”,她暗自感到庆幸,并且不了决心,借口来了月经,晚上不跟他出去,想冷他几天,慢慢跟他断开。但陈二旦哪肯放手?到第四天晚上,明明月经还没完全干净,坏小子就在窑洞对面一个斜坡上嘶喊“信天游”,明明不搭理他,关上窑洞门儿,陈二旦跑来,“梆梆”地敲门,明明怕室友生气只好去开了门,陈二旦像老鹰抓小鸡儿一样,拽了明明就走,到了村外路上,两人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明明发现,自己的每次懊悔,暗暗下的跟他“断”了的决心,都没有用,她忘不了他,丢不下他,正像他想她一样,她也想他,眼前老是他那青春健美的模样儿,听见他在黄土坡上扯开喉咙唱“信天游”,想像着他忘情的样子,她心疼他……她慢慢懂得了,男女之间相爱,不但感情上互相依恋,肉体上也会互相渴求。不管陈二旦是什么人,就像她说的,他是她的“初恋”,而且已经从感情到肉体彻底地“结合”,她是他的事实上的、没公开的“婆姨”,他是她的男人,而且应该是,最好是她一生中唯一的男人。明明纠结、挣扎了几个月,想了几个月,她想通了,就这样了,这也许是她的命。跟了他,兴许他爸能想法儿让她招工,在当地找个工作,就好了。找不到工作,就当一辈子社员算了……可是,明明究竟还只是个孩子,她和陈二旦的相爱,首先是出于孤寂和苦闷中对感情和关爱的要求,一旦和陈二旦有了亲密接触,青年男女之间那种被激活的生理欲求主宰了她,让她难以自拔,恋爱中的人是愚蠢的,而恋爱着的人如果已经发展到了肉体上的“结合”,那就不是一般的愚蠢,而且是愚不可及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人人都知道,看别人也都“旁观者清”,但临到自己头上,就“当事者迷”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故事,照样有人串演,而且还会永远演下去,“成千古恨”者,会前仆后继,不绝如缕,周明明不过是万万千千中的一个罢了。可怜明明小小年纪被命运抛到这偏远的,物质和精神双重的荒漠之地,弃绝了父母和亲朋的关爱,像飞蛾扑火一样,不管不顾地,几乎是舍生忘死地跟一个农村青年相恋,他们之间的爱也许是粗鄙的,但却是真挚的,陈二旦不是要占女娃便宜的小流氓,作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人又长得不赖,他有条件勾引女娃,但他从来没对别的女娃动过心思,他只爱明明一个。明明先是被他感动,继而被他吸引,爱上了他,如果不是中国社会固有的社会地位、阶层之间的悬殊,她对陈二旦的爱,也无可厚非。可悲的只是明明太天真了,她以为她和陈二旦“好”了以后,她一个城市来的女学生肯嫁给穷山沟的,只念过小学的愣小子,陈二旦的父母会喜出望外,会把她当成从天上下来的仙女,陈二旦固然拿她当宝贝,他父母也会拿她当星星,她想错了。这里固然贫穷落后到几如原始社会,生产力水平约略相当于“铁器时代”的初期;偏僻、渺小到地图上找不到,但它同样是在中国土地上,这里主事的人同样讲政治,同样“革命”,而且因为地处“老区”而更“革命”,他们对“非我族类”者,更加排斥,明明作为“黑七类”子女,在这里,同样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听上去是表示宽容、接纳的词语,实际上是“另册”符号,耻辱的印记—下车伊始,就在“清队”中写“交待”,“说清楚”问题,在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的“官方”立场上,她是不可信任、重用的人,特别不幸的是,她所爱的陈二旦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的儿子,这就注定了她的倾情付出得到的只能是拒斥,抛弃和羞辱。大队老支书陈长庚快六十岁了,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老革命,出身好,战争年代是支前模范,解放后历次运动都打头阵,当大队支书几十年了,文化大革命中,村里的小青年也见样儿学样儿闹“造反”,他吼了几嗓子那帮小子就不敢动弹了,文革中他带着全大队贫下中农出去开会游行,“革”上至刘少奇下至公社书记的“命”,他本人的权位依旧坚如磐石,只不过他的官衔也跟着社会潮流变迁,先后变成“文化革命委员会主任”,“革命委员会主任”,党组织恢复活动后,他依旧是支部书记。党的“九大”开过以后,省党报报道了他的事迹,称以他为首的陈家寨大队党支部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坚强堡垒,老头子虽然年近花甲,但“烈士暮年,斗心未已”,仍然干劲十足,他不贪不图,不搞女人,确实无可指摘,他血管里流的血似乎也格外红,比谁都“革命”,眼里容不得沙子,对凡是共产党所排斥、打击或者要保持距离的人,他都很敏感,毫不含糊,对村里的“分子”们,从不跟他们客气,不像别的大队干部会上批斗四类分子,会下跟四类分子一样“大叔”、“二爷”地啦呱儿。他从不那样,敌人就是敌人,不能二马一虎,村里的四类分子全都怕他,躲着他走,他讲政策,见了四类分子的子弟,知青当中的“可教子女”,他会跟他们说话,教育甚至鼓励几句,但他绝不会重用他们,现成有贫下中农、革命家庭出身的孩子,怎么能用他们?“亲不亲,阶级分”,这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他是被党和毛主席的阶级路线、阶级斗争意识薰透了骨头的人,他甚至想,如果天下共产党的干部都像他,那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成绩肯定要大得多,上级下给他们大队的下乡知青招工、参军、上学指标,他会比较他们的出身,社会关系的优劣和他们本人的表现,谁好就让谁走,他并不偏心眼儿。陈二旦在兄弟姐妹中是最小的,二旦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哥哥是个傻子,二旦是他爹寄予厚望的儿子,上完小学就跟当地多数孩子一样,下学放羊了,二旦受老支书的教育,并不因为在家里稀罕又是大队书记的儿子而“烧包”,他人老实,对村里人也不“拿大”。二旦很小的时候,老支书跟邻村的一个支部书记关系很好,两家定了“娃娃亲”,女娃的爹三年自然灾害时病死了,老支书拿女娃当自己家闺女待,但是二旦不喜欢那个比他大五、六岁,长的也不好看的女娃,她来他家,他也不理她,他嫌她脸黑,还张一张“地包天”—下嘴唇比上嘴唇突出在外—的嘴。女知青来陈家寨第一天,二旦看见明明头一眼,就从心里喜欢上她了,他心里想,要是这辈子找这女娃做婆姨,该有多好,就不白活了。能让他找这么个婆姨,要他的命,他都愿意。他觉得自己真心对明明,关心她,疼爱她,人心都是肉长的,总有一天,明明就会跟他好。她们不是要“扎根农村”吗?他要让明明把根扎到他家里,扎到他炕头上,她们不是说要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吗?他要让明明跟他陈二旦“结合”成两口子。……他没想到,那天下大雨,老天爷让他俩碰在了一起,明明真的跟他“好”了,从那以后,二旦天天就跟驾云一样,干什么都更有劲儿了,唱“信天游”更勤了,也更好听了,因为他知道有个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在那里听他唱呢。从那以后,陈二旦除了睡着了,他心里想的,嘴上念的全都是周明明,晚上他和明明“亲热”了,第二天他就想着两人在一起时明明那“疼死个人”的小样儿,回味着和明明亲热时的感觉,心里盘算着,再去找明明,怎样和她“亲热”,两人怎样更快乐,特别是怎样让明明快乐。陈二旦不是坏孩子,他从不对女娃动手动脚,有的女娃招他,他还嫌烦,甩手走开,他对那个娃娃亲的未来“婆姨”,从没承认过,他第一次见她,就不喜欢她,让她日后当他的婆姨,他觉得可笑。他早跟爹娘说了,他一定要跟她“散”。当见了明明以后,就铁了心要跟明明好,就更要和那娃娃亲散了。还就真让他和明明“好”上了,二旦太高兴了。在他和明明偷偷“好”了以后,村里人都知道了,没人敢跟老支书说。二旦娘听见了风言风语,给二旦爹说了,老支书一听就火了,骂二旦,甚至揍他,晚上不让他出大门,但是二旦娘经不住儿子哭着哀求,心软了,跟儿子成了一“党”,等老头子出去开会了,就放二旦出去,二旦娘觉得明明那娃很不孬,听说还是大干部的闺女,儿子不要那个娃娃亲,找明明才好哩。可是家里的事老头子说一不二,二旦娘只能是暗中帮二旦,但要定亲事,她娘两个谁说了也不算。二旦跟明明偷偷好了几个月,两人已经分不开了。不但明明受够了,二旦也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好”了,而且,天冷了以后,两人忍不住在破窑洞里亲热了一回,明明冻病了,发高烧,半黑拉夜的,二旦送明明上了医院,看着明明生病,二旦心疼得厉害,他恨自己没出息,非得和明明那样儿……他心里暗想,你陈二旦要是再不管明明死活,非和她“那样儿”,就自己去死了吧。明明病好了,二旦想明明想得再厉害,想那个“事儿”想得再难受,他都强忍着。人家明明千里遥远来这里,身边没一个亲人,她跟你好成这样儿了,你陈二旦是她世上最亲的人,你不心疼她让谁心疼她?你光图自己自快,还算人吗?二旦再难受,也忍着。天冷,两人到一起的时候少了,如果这天暖和点,没有大风,两人就到一起近乎近乎,搂呀,亲呀,但是不“那样儿”,明明看他那亲不够的可怜样儿,心疼他,知道他非出了现种粘乎东西,才会好受,就把她的小手儿伸到他裤裆里,抓着他的“那个”,又是攥,又是捋,二旦着让她摆弄,甭提那个好受了,不一会儿,就想排那种粘乎“东西”了,二旦硬撑着不排,他让她多摆弄一会儿,自己多享受一会儿。他知道,明明摆弄他的“那个”,她一定也好受。过一会儿,他排那些“东西”了,都排到明明手里了,明明还不松手,也不嫌他脏……完了事儿,明明搂着二旦,说:“好哥哥,你这么心疼我,我更爱你了,好旦旦,我快爱死你了,恨不得现在就让你‘那样儿’。”但是,就是明明想“那样儿”,二旦也不肯,他心疼明明。他下决心了,他不能再让明明这样受难为了,他要跟爹娘说,把明明娶进家,他要天天和明明睡在一个被窝儿里,想亲热就痛痛快快地亲热。第二天晚上,陈二旦见老爹常绷着的脸开褶了,就鼓起勇气,对爹、娘说:“爹、娘,明明是个好女娃,我跟她‘好’了,分不开了,我要和那个‘娃娃亲’断了,把明明娶进家。求爹娘……”老爹不等二旦把话说完,一下就蹦了,火冒得三尺高,瞪着眼说:“二旦,我让你跟周明明断了,你不但不听,还着鼻子上脸。你要把定了多少年的亲断了,娶那个周明明,亏你说得出口!你怎么想来?我是陈家寨多少年的共产党书记,把贫下中农的女娃一脚踢开,女知青里好成份的也不找,专门找个家庭、社会关系有问题的给儿子做婆姨,我的立场站哪去了?我怎么贯彻的阶级路线?”二旦说:“明明的爸爸是抗日战争时来延安的老革命,文革中打倒了,可是一定会站出来。”老爹说:“明明她爸是省委定的黑帮,到现在还没解放,不一定怎么样,就算他解放了,她姥姥家是资本家,她舅是历史反革命,极右派,现在还罚着劳改,她姨是右派,她二姥爷是右派,文革中自杀了。周明明这个情况,属于直系亲属中有被杀、被管、被关的,是一辈子都脱不了干系的,你不看,别的知青,有参军的,招工的,升学的,什么好事儿也轮不上她?你要是娶了她,咱这老革命家庭就抹上了黑,像一匹白布弄上了烂泥,一锅好汤掉进了老鼠屎。你小子娶这么个婆姨,再想入党,参军,当干部,什么都不行了,以后生个娃,也得受连累。你那脑袋瓜让驴踢晕了?”陈二旦气鼓鼓地说:“我不入党,不参军,也不当干部,还不行吗?我就要明明,除了明明,别的什么都不要。”老支书气得打哆嗦,说:“你小子想造反吗?告诉你,没门儿。在咱家里,也是无产阶级专政,资产阶级思想翻不了天,你什么都‘不要’,我还得要哩。你只要周明明,我让你要不成。你趁早死了这份儿心,周明明决不能进陈家大门,除非你老爹死了。”陈二旦支吾说:“我跟周明明睡觉了,不娶她,她一辈子就毁了,我不是害人吗?”老头子惊得“啊”了一声,弯腰脱下一只鞋,举起鞋,要揍二旦,被二旦娘死死地拦住,老头子气咻咻地说:“好你个坏小子,你想生米做成熟饭,逼老爹认了,不行,你做的饭再烂再熟,我也不认。害了周明明?你强迫她了吗?强迫了,让公安局来抓你,没强迫,那她自作自受!我不整她道德败坏就算便宜她了。”二旦娘试量着说:“我看明明那个娃,不赖,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娃,咱孩子跟她好了,就成全他们吧。咱一个庄户人,管那些入党、提干的事儿干什么?那些事儿顶渴顶饿?”老支书指着二旦娘的鼻子,说:“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入党、提干的事儿都不管,那还管什么?我把话撂这里,从这往后,别再给我说周明明的事,说我也不听。陈二旦,我告诉你,你要是再去找周明明,我让民兵逮你们。”陈二旦急了,说:“我也把话撂到这里,你定的娃娃亲,我一辈子都不会要,你逼我去登记,我就跟公社的人说,是你这个共产党的书记搞的封建包办,我也不按那个手印儿。让我和周明明散了,办不到,除非弄死我。”说完,站起来跑了。老头子气得跺脚,骂老伴儿:“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准又是去找那个小妖精了。我去追回他来。”,二旦娘慌忙拽住他,说:“人家那女娃好得很,见人不笑不说话,一笑露出满嘴煞白的小牙儿,爱死个人,不怨咱儿子喜她。不是你儿子天天往那跑,人家娃也不会上赶他。不愿意就不愿意,别胡人家娃。”老头子气哼哼地说:“哼,母狗不调腚,牙狗瞎哄哄,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少不了她的责任。”二旦娘说:“你别说这混账话,丧良心。要不是闹文化革命,你拿帖子请,人家娃也不会来咱这里。人家娃让你儿子哄转转了,上他勾儿了,末了还成不了,好可怜……”老头子看看老伴儿,说:“那倒也是。不过这俩孩子的事非给他们弄黄不行,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公社通知让两个女知青上县里学京剧样板戏,我就让周明明和常青去。明天上午就让她们走。”二旦娘说:“让他们分分也好。好可怜的娃。”

二旦气乎乎地跑到女知青宿舍外边,轻轻哼了几声“信天游”,周明明正焦急地等待着,听见了,急忙往外走,常青在后边追了一句:“快点,跑慢了,撵不上了。”二旦低着头往村外走,明明在后头跟着,两人不知不觉去了那窑洞,明明见陈二旦不高兴,知道他肯定在他爹那里碰壁了,问:“怎么了?碰壁了?”二旦说了他和爹的交锋情况,跺着脚说:“怎么办啊?”又说:“明明,我不想活了。”说着,趴到明明怀里,像小孩子似地呜呜地哭了。明明心里像被刀尖儿犁刺着一样难受,两人抱头哭了一阵。明明说:“看来,因为我家庭和社会关系有问题,你爹是不会接受我的。我做不成你的婆姨了。”二旦擦擦眼泪,痛苦万状地捶打自己,说:“我该死,我混蛋,咱们成不了,我又把你作践了,我是什么人?我对不起你……”明明说:“二旦,你说什么话?从我来了陈寨,你就关心我,疼爱我,咱两人好,就算‘那样儿’了,也不是你强迫的,是我自愿的,是你应得的,不是你作践我。要那样说,我也‘作践’你了,来回一般远。别难受了,你再努力争取,真不行,你也别胡思乱想,你爹就你一个成用的儿子。”二旦说:“我是说急话的,不会真的去死。明明,咱两人跑了吧?”明明说:“别说傻话了,往哪里跑?跑不多远,就给抓回来了。再说,出去了,一没钱,二没粮票儿,吃什么?晚上住哪里?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以后兴许你爹关起你来,咱见面都难了。今晚上,我让你亲够……”陈二旦拥抱着明明,哭着说:“好妹子,我对不住你,你让我心疼死了……”两人搂抱,像羊啃草一样,相互亲吻,吸吮,二旦的手伸到明明衣服里头,摸挲她的上身,下身,明明知道他想“那样儿”想得厉害,但是硬撑着,天太冷,他怕把她“忽闪”病了,明明心疼他,自己也被他摸挲得心痒意迷,心想,这也许是两人最后一次在一起亲热了,豁上了,再给他一回吧。就低声说:“旦旦,拿出手来吧,你这样,到天明也亲不够,咱……那样儿吧……”二旦的手舍不得往外拿,说:“我倒想……可是不行,冻病了你,怎么好?”明明说:“今晚上不很冷。来吧,咱两人真心相爱一场,以后不知还能到一起不,最后留个念想,病了也值。”二旦说:“我身上没带‘套套儿’……”明明说:“那就不用那个,你注意别排到里头……小心点儿……”二旦抽出手来,说:“明明,亲妹子,你太疼我了……”二旦忙起来,脱了自己的衣服,明明说:“你慌什么?咱一起脱。”二旦把自己的棉衣铺到炕上,又帮明明脱了衣服,让明明躺在自己棉衣上,一下压到明明光身子上,说:“我盖着你,搂紧你,你就不太冷……”明明伸手把自己的棉大衣盖到二旦身上,一对青年男女像“捞本儿”,又像“孤注一掷”似的,发疯般地吞食着对方,也让对方吞食自己,疯了一阵,二旦下来,歇歇儿,忙把棉大衣给明明盖上,明明让他也盖上,他说:“我没事儿,身上还冒汗哩。”过了片到,二旦又爬了上去……头一次,二旦很注意,但二旦忍不住,来第二次的时候,明明觉出来“出问题了”……明明此时不知道怎么疼这男娃好了,不舍得埋怨他,心想,随它去吧……

第二天上午,大队通知明明和常青参加县革委办的革命样板戏培训班,两人打好行李包像当兵的一样背在背上,去公社报到。明明一直走在常青后头,不时回头张望,常青说:“好了,陈二旦没来送你,快点儿走吧……真不知道你迷了什么窍儿了。”明明一步一回头地朝后看,不见陈二旦的踪影,心里空落落的,脊背上的行李像磨盘,压得很难受,脚上的棉鞋像狗熊蹄子十分沉重,腿上像灌了铅,走每一步都很吃力,头天晚上,明明没休息好,浑身像散了架,身体很累,但更累的是心,因为舍不得陈二旦,她真的不愿离开陈家寨,而且一下子要离开两个月……

县革委宣传组主持举办的革命样板戏培训班设在文革中停办的县师范学校。学习时间两个月,学员差不多都是全县各大队外地或本地的男女知青。中央下文要在全国普及毛主席的夫人、文化革命旗手江青同志经过与修正主义分子和走资派艰苦卓绝的斗争,呕心沥血,精心培植的“革命样板戏”,但是,在陕北这种地方,贫穷落后,文化基础极低,方言口音又重,让群众学唱京剧几如学外国话,而样板戏又是至高无上的经典,甚至是神圣的,不能视若等闲,随意对待,更不能玩忽、歪曲,上边已经通报了因“歪曲”样板戏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案例,为贯彻中央要求,万无一失,县革委决定先培训骨干,骨干学会了,再去教老百姓。明明上学时就喜欢音乐,后来又跟哥哥学过拉二胡,文化大革命这几年,全国就只看几部样板戏和《地雷战》、《地道战》、《青松岭》等几部电影,看的听的遍数多了,几个京剧样板戏的几乎所有的唱段,明明都会唱,所以学起来十分轻松,因为是政治任务,事关“无产阶级在文化领域里的专政”,县革委非常重视,培训班伙食不错,尽管学员们特别是当地的学员一口陕北方言,学习京腔京韵,难乎其难。但学员们个个乐此不疲,自得其乐,巴不得学它个一年半载才好。明明却怎么也安不下心。比知青点好几倍的饭菜,吃起来也味同嚼腊,下了课,总是愁眉不展的。一是思念陈二旦,老在想二旦一定是被他老爹关起来了,不然不会不来送她,培训班开学多少天了,不会不来看她,看来,两人真的要分开了。更为严重的是,培训班开学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常青偷偷问她:“周明明,咱来这里一个多月了,我怎么没见你来‘例假(月经)’?你上次来‘例假’是哪天?”周明明一愣,想了想,说:“是十一月三号,怎么了?”常青说:“还‘怎么了’,麻烦大了。今天都十二月十七了,你还不来,正常吗?你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明明低声说:“没有过。”常青说:“那这次是怎么了?别是跟陈二旦‘好’出事儿来了吧,这事严重了。”明明也正为这事发愁,吃不下饭,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里老在想,原先那么多次都没出问题,这次就末了一回,漏里边那末一丁点儿,竟有事儿了?有那么巧?但嘴上却说:“别胡说,我跟他不过是谈恋爱,又没那种‘事儿’,怎么会……也许是乍换了环境,拖后几天吧?”常青说:“别‘啄木鸟掉到井里,光剩下嘴硬了’,过午请假,我陪你上医院,早发现早解决,免得丢大人。没事儿更好。”明明心里有鬼,正愁得没法儿,就顺水推舟跟着常青去了县医院。到妇产科一查,化验结果出来了,妊娠反应阳性—怀孕了。明明看了化验单,脸色刷地变了,想哭又不敢哭出来,常青陪她走到医院院子里僻静处,两人站在寒风中,常青说:“我刚才问过了,今天太晚了,人家快下班了,明天上了班,我再陪你来。打掉他。”明明说:“好常青姐,你让我考虑考虑再说。”常青说:“没什么好考虑的。”这天晚上,明明到天亮也没睡着,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里边有她和陈二旦两人爱的结晶,孩子在孕育,生长,已经快两个月大了,想到她和二旦两人那样真挚、热烈的爱,想到自己和二旦有一个娃,如果是男娃,像他,是女娃,像她,或者像人家夸她的那样,“综合了爸妈两人的优点”,又像他又像她,该有多好啊,明明这样想着,心里不时涌动一股股热流。她想请假回一趟陈家寨,把怀孕的事告诉陈二旦,让他找他爹娘,他爹娘知道她怀了他们陈家的孩子,也许就同意他们的事了,那就赶快结婚。那就太好了。明明开始憧憬他们结婚后的生活情景。虽然贫穷,但是只要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穷,苦,她都认了。现在,明明甚至为那晚上自己主动和他“那样儿”并且怀上孕庆幸起来,也许肚子里的小宝贝能挽救爸妈的婚姻哩。明明甚至高兴起来了。早饭后,明明跟常青说了自己的想法儿,常青说:“别做梦了。我说你太幼稚,非让人家骗了不可,你不信,到现在还抱幻想。”明明说:“你这样说就冤枉他了。他绝对不是要骗我,他是真心喜欢我。”常青说:“他真心喜欢你,我也信。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有娃娃亲的未婚妻?不知道他爹多革命?他既知道,还死命纠缠你,还跟你办那种‘事儿’,临了,不论是他抛弃你,还是他家不接受你,结果儿是一样的:始乱终弃。你会被人像一块旧抹布一样扔掉,陈二旦赚了大便宜了。”周明明说:“两人两厢情愿,谁也不算占谁的便宜。”常青冷笑道:“好一个‘两厢情愿’!你还真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哩。你傻不傻?你不知道在中国,男孩子结婚前有过这种事无所谓,女孩子有了这种事是失了贞操—不是黄花闺女了,就成了被采过的残花了?”明明被她说得掉起泪来,常青好像觉得她的话还不够有力,不够致命,又拣最厉害的枪弹向她喷射:“你还想因为怀了孩子,陈长庚就会接受你,没门儿。他娃要了你,他那娃娃亲儿媳妇儿怎么办?一个萝卜一个坑儿,总不能他家一个坑儿俩萝卜吧?你想靠肚子里陈二旦的种当筹码,死皮赖脸地去他家当陈二旦的婆姨,不可能!陈长庚是共产党的书记,对他来说,政治是第一位的,为了他儿子还有他家一代又一代的政治前途和在村里的权位,他不会怜惜你肚子里那点小芽芽!他儿子的‘种’还不是取之不尽的?他把哪个女娃娶到炕上,不出几年,都能生出一堆揽羊娃来。你难道看不透?旧社会儿女结亲,讲‘门当户对’,但如果达官贵人肯把女儿嫁给寒门子弟,或者纡尊降贵,娶了穷人家女孩儿,会被认为是好的德行,传为美谈,现在,政治上优越的家庭对有问题的人家的孩子避之唯恐不及,谁家结了这种亲,那是立场问题,会连累好几代。陈长庚会为了你破这个本儿吗?除了这,他还会顾及自己的名声,他那个娃娃亲儿媳妇的爹活着时也是大队书记,那个书记死了,陈长庚不要这个儿媳妇儿了,那各大队的书记,全公社的干部不都骂他?他敢那样做吗?……别傻了,别自取其辱,自找难看了,你说你回去找了陈家,陈家还是不同意,可是你怀孕的事也传开了,闹得满城风雨,你还能在陈家寨待吗?听我的,趁天数少,把孩子打掉,我给你保密,就当做了个恶梦,过去算完。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得找机会儿离开,你难道还真想永远待在这个鬼地方,老死在这里?”明明惊呆了,常青的话很难听,甚至很可怕,但是很现实,很真实,很实在。明明咬咬牙,跟常青一起去了县医院,到了妇产科,常青给报了个假名字,假住址,申请做人工流产,一个四十多岁黄病脸子的女大夫坏笑着问:“孩子他爸怎么不来呀?”明明的脸像染红了的布,忙低下头,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自己钻进去,常青赶紧说:“大夫,孩子他爸出门儿了,我是她同学,陪她来的。”女大夫说:“‘孩子他爸出门儿了’?骗鬼去吧。看不出来?她自己还没长大呢,恐怕是没结婚吧?怎么,你们这些女知青,一个个的这么没脸没皮呀?……真像人家说的,农村没电灯,晚上没事儿干,就光弄那个了。……不要鼻子,哼,来流产的不是三个、五个了。还‘接受再教育’,‘当革命接班人’,狗屁!伤风败俗,我信。我明情:有的女知青为了回城,跟当官儿的睡觉,保不住这个也是那样儿的!”明明的脑子像被无数支钢针刺着一样,想晕倒,常青说:“大夫,说到这里吧,麻烦你安排手术吧。”手术的时候,明明不由自主地“哼哼”了几声,大夫说:“哼哼什么?当自己是什么娇小姐?烦死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会儿是不如那一霎儿舒坦!……嫌疼?疼点儿好,长长记性!”守在一旁的常青几次想跟这女人理论,但咬牙忍住了。……常青扶着明明走出妇产科,让明明坐在走廊里排椅上休息一会儿,常青拿了茶缸子去伙房打来开水,让明明喝口水等着她。常青跑到街上副食品商店,说家里有生小孩儿的,买点红糖,营业员冷笑道:“还生小孩儿的,流产的吧?你有糖票儿吗?没票儿买什么糖?”常青心想无论是县医院那大夫还是这个营业员,对女孩儿做人工流产都嗤之以鼻甚至深恶痛绝,彷佛她们犯了什么弥天大罪,男女私情本来完全是自己的事,但全社会都要关注你,管你,着实太可怕了。她又觉得自己可笑,竟忘了买糖是要凭票儿的,只好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块儿,回到医院,把几颗糖块儿递给明明,让她放到热水里,喝点糖水。明明接过糖块儿,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常青说:“不要流泪,听人说,流产等于坐半个月子。这时候淌眼泪,眼睛会落下毛病。”两人晚饭前回到培训班,常青从伙房打了两个人的饭,挑好吃的让明明吃了,看着她睡了。怕别人看出问题,明明第二天就去上课了。明明的“半个月子”就这样“坐”完了。身体疼痛,精神因冤屈和羞辱受伤,明明觉得自己是到地狱里去了一遭。肉体的痛几天就过去了,心头的伤却永远刻下了,一辈子也好不了了。明明知道,如果和陈二旦成了夫妻,两人恋爱中的故事会成为甜蜜的回忆,日子苦,两人在一起,也是甜的,可是两人没成夫妻,半年多来的这些事,就是胡闹,是下贱,是“道德败坏”,是一生的耻辱,是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创伤和耻辱会跟她一辈子,就像头上戴了荆棘编成的帽子,永远也摘不下来了。

明明和常青培训班结业了,回村了。第二天,天下雪了。大队组织青年社员集合在学校里,常青和明明教大家学唱样板戏。明明发现,在妇女堆儿里,有个陌生面孔,穿着花袄,像个新娶的媳妇儿。学唱了一上午,社员们散了,那个新媳妇儿模样的人却没有走,凑乎到明明跟前,说:“你是周明明吧,我找你有点事儿。”常青说:“明明,我先回宿舍了,你们说吧。”明明看那新媳妇儿,团脸,色黑,“地包天”的嘴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原先没见过你,你找我有事吗?”明明还认为这新媳妇儿找她问学唱样板戏的事哩。新媳妇儿没说话,脸先红了,说:“我是陈二旦刚娶的婆姨—我们是娃娃亲,定了多少年了,才结婚一个多月。他给你写了一封信—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写的啥,他让我交给你。”说着从花棉袄口袋里掏出信来抖抖嗦嗦地递给了明明。明明听她刚才自我介绍—想起陈二旦说过他那“娃娃亲”是“地包天”—一下懵了,像打愣的鸡,傻傻地看着新媳妇儿,心想,她在培训班,还天天盼着陈二旦去看她呢,真是可笑,可怜,人家陈二旦连婆姨都娶了,现在还在享受新婚的甜蜜哩,明明接过信,忙拆开看,信写在一页小孩子的作业本子纸上,上边只有歪歪扭扭两行字:“明明  你走了   我结婚了   我没办法   我当兵去了   对不住你   陈二旦”。明明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雾,信上的字看不清了,转瞬间,那信纸和信纸上两行字晃动起来,明明忙抬起头,教室里的桌、凳,墙壁、门窗都在抖动,天旋地转,两只脚像在往下陷,明明赶紧扶着跟前一张课桌,对新媳妇儿说:“谢谢你给我送信。”新媳妇儿说:“你俩的事,他给我说了。他是真心喜欢你。他爹关起他来,他出不了屋,他要不活了,往墙上碰头,把头碰破了,淌了不少血。送到公社医院,缝了十几针。他爹让他验兵,验上了,临走,他爹逼着他娶了我。领结婚证是别人顶替他去的,一些人把他架进新房,他爹在外边把门反锁了。他把他跟你好的事给我说了,他心里想着你,睡着了,说梦话也叫你的名儿,今天我见你了,明白了,你比我好得没法儿说。……我要是男人也愿意找你。……他到走,一指头也没碰我……”明明头晕得轻些了,看看眼前这个女子,除了嘴唇有点儿“地包天”,长得也不多难看,说话也清楚,明明心里同情她了,说:“对不起……”新媳妇儿说:“是我对不起你,他该娶你,让我顶了。”明明说:“这不怪你。”新媳妇儿想了想,又说:“他当兵走了,给你来过信,俺老公公把信截住,拆开看了,给他写信说你招了工,离开陈家寨了。……他不会再给你来信了。俺老公公厉害,他有嘴有心,敢支敢下,他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可是他管不了陈二旦,管了他人,管不了他心。”新媳妇儿说着,眼泪汪汪的,想哭,赶紧说:“我走了。我给你说,我不恨你……”明明眼里满是泪水,想说:“我也不恨你。”但话还没说出口,新媳妇儿已经低着头一溜烟走了,明明走出学校,见花棉袄跳跃着远去了,渐渐变成了一个花点儿,花点儿又消失了,明明才恹恹地回知青宿舍。

又一个春节到了。这是明明下乡后第三个春节,像前两个春节一样,她没有请假回家。大家都走了,女知青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跟以前不同,她不是为表示自己与家庭划清界线和扎根农村,跟贫下中农一起革命一辈子的决心而留在知青点过革命化的春节,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无论她如何“划清界线”,怎样在劳动中不怕苦,不怕累,多么样的“积极”,“努力”,全都没有用。所有煞费心力的“表现”都像拿小石片儿投在水面上打“水漂儿”一样,当时在水面上溅出一点儿涟漪,过后,一切照旧,了无痕迹。没有哪个领导或贫下中农因此而被打动,没有人把她当迷途的羔羊领回“队伍”,给以欢迎,关怀和温暖。她仍然是“异类”,领导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不用说把你视为“革命的下一代”受到信任,连和一个认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小伙儿结婚,她都不够格儿。她上赶着,男娃以死相拼,最后还是棒打鸳鸯两分开。明明年纪小,她太天真,太拿文件和报纸上的话当真,她还不明白,在中国,无论是万恶的旧社会,还是美好的新社会,官话都不能当真。明明和二旦两人懵懵懂懂、破死破活的爱情像两个野鬼在暗夜中的挣扎,没有见到阳光,永远湮没到黑暗中了。明明很“庆幸”,培训班期间,经常青的力劝,忍痛打掉了肚里的孩子。如果她留下那个孩子,人们的唾沫就能把她淹没,鄙夷的目光会把她烧焦,她都不一定能活下去。因为女人行为不检点,未婚而有性事,而生养“私孩子”,是莫大的耻辱,人人得而轻贱之,羞辱之,并从中获得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更何况她是从城市来的女学生,年纪那么小,又身在“另册”,这事会成为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证据。明明想到这些,禁不住惊恐战栗。陈二旦抗争了,失败了,走了,周明明想像着他头上的伤口和鲜血,心里一阵阵抽紧,她感激他,可怜他。周明明见过陈二旦的婆姨后,回到女知青宿舍,自己偷偷哭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的眼泪快流干了。政治上,她从文革开始到现在苦苦追求,背叛了所有亲人,得到的是和她愿望相反的结果。幻想破灭了,孤独和苦闷,让她陷进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她和一个农村男娃终生厮守的梦想落了空。和陈二旦在一起肌肤相亲的“快乐”先是变为苦涩的记忆,慢慢地只剩下丑陋、肮脏,自己也觉得恶心。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是一场恶梦。这是她的初恋,但是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欢声笑语,没有蓝天丽日下芳草地上的追逐嬉闹,没有些许的浪漫色彩,两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就因为特殊的环境,特殊的情景而一下子把相互爱悦升级到互相拥有,从此一发不可收。时至今日,明明也后悔自己过于轻率,但处在当时的情景中,她也确乎不能自已。因为陈二旦的抗争,明明对和他的这段爱情无怨无悔。她知道,陈二旦接受他现在的婆姨只是时间问题,他老爹的威权,社会习俗的重压足以让他就范,他的婆姨也不会嫌恶他的过去,他们终会成为社会上千千万万对夫妻当中的一对,而不一定需要什么“爱情”,他们会生儿育女,一起过一生,而她知道自己一生都毁了,她年纪轻轻,已经不再是中国人所说的“大闺女”了,她已经不是“原生态”了,有了缺损,不完整,不纯洁了。她已经不是离开济南时那个纯情可爱的少女,而是从肉体到心灵已被“玷污”,面目全非的“残花败柳”了。她注定找不到如意“郎君”,要么终生不嫁,自甘孤苦,要么降格以求,逢场作戏,但无论未来的丈夫是何许人,她都免不了要被轻视,甚至被羞辱,因为像她这种女孩子,在中国人眼里,甚至还不如一个寡妇,因为寡妇再醮是昭然于世,表里如一的“旧物”新用,是知根知底,两厢情愿,而婚前失身的女子却是徒有其表,以假乱真,以次充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会被世人指为“破货”。中国人的语言表现力,好生了得,何其传神,一个“破”字,道尽了世人对此类女人的鄙夷、轻贱和羞辱。……现在,当明明痛不欲生的时候,又逢过年,明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爸妈,想姥姥,想姥爷—她还不知道姥爷已经死了(为了表示自己和家人划清界限,这几年,她不但退回了家里的信件和包裹,连家里来的电报也拒收),想小姨,想哥哥,想亮亮,想他们所有的人,但是想到自己曾经那样对待他们,她觉得当时自己确实没了人性,什么“大义灭亲”?是丧失人性。那不是大公无私,公而忘私,而是极端自私,自私至极,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择手段,泯灭良心。她没有勇气转这个弯子,过去她走得太远了,回头路太难走了,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的经历,更让她无颜面对爸妈,姥姥,姥爷,她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明明了,她身上每个细胞都出自于他们。从小到大,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他们对她的爱像浴缸里的泡沫一样包围着她,浸润着她,让她几乎不知道人世间有“痛苦”二字。她长大了,她对他们没有反哺,她反噬了,她拂袖而去了。她没有珍惜他们的赐予,她把他们的“心肝宝贝”挥霍了,作践了,糟塌了……她对不起他们……春节快到了,知青们纷纷请假回家的时候,明明的心也动了,但她思前想后,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去请假,而且,这几年她拒收家里寄来的信件、邮包和钱款,她身上的钱也不够买火车票了,最后还是留了下来。农历除夕晚上,明明自己,在女知青宿舍里,连饭也没吃,听着村里各家各户此伏彼起的鞭炮声,哭了一夜。春节过后,村里农活儿忙起来了,明明白天和社员一起劳动,晚上教青年学唱革命样板戏。村里,地里,一草一木,处处让她想起陈二旦,而坡里路边那个破窑洞更是她的伤心地。每一次从那窑洞门口经过,她的心都会颤抖。对陈二旦难以割舍的思念,对自己的谴责,懊恼和悔恨,对亲人的歉疚,总是萦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像被又酸又涩的苦水泡着,灼烧般疼……她瘦了,脸上像挂了一层霜,有一天,早起梳头,她吃惊地发现,居然有白头发了,她让常青给一根根薅了去,但不久又冒了出来……这一年,明明像是一下老了十岁……整天价昏昏沉沉,晕头转向,不知道一天天是怎么过来的。到了 阴历八月的一天,她收到一封电报,电文是:“母病危速归”,明明接到电报,急忙写了请假条,找所在生产队队长签了字,按照规定,下乡知青请假离开驻地,必须经大队领导批准。明明硬着头皮去找大队书记陈长庚,陈长庚用奇怪的眼光看明明一眼,却不说话,二旦娘使眼色,把他叫了出去,不知跟他说了什么,陈长庚回屋来,脸色变和蔼了,关心地说:“周明明,你从来到咱大队,还没回过家,回一次家不容易,这次回去可以多待些日子。”明明想,这是二旦娘替她说了好话,等陈长庚在假条儿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自己名字,周明明急忙拿了假条儿离开了陈家,回女知青宿舍,找常青借了路费,急忙离开陈家寨,踏上了回家的路。

济南那边,电报发出后,大家都在焦急地等着明明。陆国筠的病情一天天恶化,由于身上剧痛,加大剂量注射止疼针、杜冷丁,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醒来后,睁开眼睛就转着眼珠儿满屋看,她是在找明明。看不到明明,失望地锁紧了眉头,裂嘴想哭的样子,低声自语:“怕是到死也见不着……明明了。”眼泪从眼角儿汩汩地滚出来,周桥和周恒刚安慰她,说:“明明很快就到家了,你要坚强地等着她。”陆国筠裂开嘴,费劲地像哭一样地苦笑笑,又昏睡过去。发出电报的第三天下午, 明明总算来到了,等明明从家里跑到医院,妈妈已经在弥留之中,明明急忙跑进病房,见爸爸,娘,哥哥、嫂子都在妈妈病床前站着,姥姥坐在一旁,明明顾不得跟人说话,扑到妈妈床前哭腔高声喊:“妈妈,我是明明,你不孝的女儿明明……你睁开眼看看我啊……”陆国筠竟真地睁开了眼睛,似乎认出了明明,嘴唇动了动,但没说出话来,就闭了眼,头歪向了一边。明明疯了一般地哭喊“妈妈”,但是妈妈再也听不见她的哭声了。

第二天,在火化场跟陆国筠遗体告别。除了姥姥让继香表姨陪着在家,家人和在济南的亲戚,早已赶来的陆国群和她儿子大壮,都来到火化场灵堂。育新中学的老师和学生来了很多,不少陆国筠早先教过的学生听到消息也赶了来,灵堂里的人黑鸦鸦一片。花圈摆了长长的两排。没有追悼会,没有人致悼词称道她的生平事迹,低回的哀乐如泣如诉,似在讲一个悲伤的故事。哀乐声中,陆国筠的面容变得安详平静,她已然从这个让她愁苦、感伤的世界中解脱了,脸上显现出摆脱痛苦后的放松。让她安息吧,这个真诚,善良,平和,胆小,懦弱,与世无争,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女教师,这个多愁善感的永远的女学生。明明一直在默默垂泪,牟洪云紧握着她的手。母校的老师和学生在议论:“周明明运动中跟爸妈划清界线最坚决……”,“她从去了陕北一直都没回来。”“你们看,才几年,周明明像变了个人,那么瘦,不到二十岁,先有白头发了。这孩子够惨的。”“那几根白头发是表面现象,她在陕北肯定很不顺,精神创伤不轻。”向遗体告别正在进行中,突然有几个着装整齐的干部抬了花圈来到灵堂,有人认出,为首的是省委组织部一位副部长,他神色凝重地走到周桥面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对不起,我们来晚了。”遗体告别结束了,副部长对周桥说:“周桥同志,你的结论昨天下来了,审查的所有问题全都不存在,省委决定立即恢复你的组织生活,近期安排工作。”周桥平静地说:“感谢党组织。”送走了省委组织部的同志,他回头看着灵堂里陆国筠的遗像,眼泪滚滚而出,直到她失去意识之前,最挂心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明明,另一个就是周桥的“问题”。她是为他担着心离开人世的,她前脚走了,他的“解放”决定就来了,天人永绝,她永远也无法知道了。周桥心里刀搅般的难受,恨不得去把陆国筠唤醒,告诉她,他“没事了”。在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派关押、审查,批斗了五年之后,突然告诉你,所有问题都不存在,一风吹了。他的问题久拖不决,极大地损伤了国筠的健康,如果没有这些事,她当不会英年而逝。他想起恒刚说的“草菅人命”的话,觉得确实有道理。作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他的生命和共产党血肉相连,但是党为什么要不断地搞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运动,他越来越感到困惑。他和家人把陆国筠的遗体送去火化,又去墓地安葬。在陆国筠的坟前,周桥大声说:“国筠,省委决定‘解放’我了,就要安排工作了。明明你也见到了。你放心走吧。你太累了,歇歇吧。”明明哭得伤心欲绝,恒刚,牟洪云架着明明,泣不成声。陆国筠的墓离陆伯言、陆伯川的坟不远,送葬的人又一起去那里祭拜。到了陆伯言坟前,亮亮跪下,说:“爷爷,俺大姑去找你了。明明从陕北回来看你了。”明明“扑通”一下扑到姥爷坟上,说:“姥爷,我对不起你,你白疼我了。”呜呜地哭起来,牟洪云和亮亮好歹才把她拽起来。大家又一起去陆伯川坟前磕头祭拜,明明和陈姝、陆星儿娘俩儿一起失声痛哭。离开墓地,大家一起去了祥云里,程兆菊刚从医院打吊针回来,在床上躺着。明明进屋来,跑到姥姥床前,扑到姥姥身上,泣不成声,这些年的冤屈,苦痛,悔恨一下子涌上心头,憋得她胸口胀疼。她说:“姥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姥爷,对不起小姥爷……”程兆菊满脸泪水,枯瘦的手抚摸着明明的头,说:“好孩子,姥姥不怪你,姥爷不怪你,姥爷到死挂着你,……俺孩子是没办法儿。俺孩子受了天大的苦,地大的屈了。”牟洪云、陆星儿都来劝明明,明明直起身来,见哥哥恒刚正站在跟前含泪看着她,明明扑到哥哥身上,又一阵哭泣。恒刚流着泪,说:“明明,不哭了……抬起头来,向前看,你还这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哩,我们不能总是哭泣着面对人生。”明明哭得更厉害了,哥哥你不知道,妹妹的一生几乎都葬送了……

陆国筠“走”了,周桥虽然“解放”了,但是几年的关押批斗,陆国筠的病和死,已经把他弄垮了。他佝偻着吃力地爬楼梯,在家里常一个人枯坐,大半天不说话,三个孩子很为他担心,牟洪云说:“爸爸今后生活起居,跟前没人儿不行。”明明说:“我跟爸爸说,不回陕北了,留下来照顾他,他不同意,让我抓紧回去,听候组织安排。”周恒刚说:“爸爸不论怎么挨整,讲究原则是变不了的。明明是得回去。可是爸爸的事怎么办呢。”明明说:“我早就想好了,不论我回不回陕北,都不让娘走了。”周恒刚看看牟洪云,牟洪云点点头,恒刚说:“爸爸和娘原先那情况,他们能同意吗?”明明说:“那我们先问问爸爸的意见。”周桥听孩子们说了这事,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孩子,不动脑子。你们不要看,有你妈在,你娘来帮忙。现在你妈妈不在了,她肯定不同意留下。她是重脸面,有志气的人。我对不住她,也不能到老了再让她伺候我。这事不能考虑。”明明说:“爸爸,你别想那么多了,只要你不反对,我求娘。”三个孩子趁爸爸去了省委,对娘说了,娘说:“有你妈妈,我来帮忙,是应该的。你妈妈没了,我还在这里,你们说,算什么?那可不行,我跟小钢和云儿回老家。”明明说:“娘,你就光知道顾哥哥和嫂子,就不心疼我?你忍心扔下爸爸,他自己怎么生活?”明明说着就哭了,娘也落了泪,说:“孩子,不是娘狠心舍下你爸爸不管,我也挂他,也心疼明明,可是,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咱家们事,我能留下吗?”周恒刚说:“娘,你和爸爸年纪都大了,别生他气了。留下吧。”娘说:“过去这么些年了,生他气有什么用?你三个这样劝我,只要你爸不撵我走,我就留下照顾他。”明明说:“那我就跟爸爸说,抓紧办手续。”娘说:“办什么手续?我就是给你爸当保姆罢了。别说你妈刚走,就是再下去多少年,也不弄那些事。我和你爸缘份尽了,孩子们,别难为娘了。”就这样,程守芝留下来伺候周桥了。……周恒刚和牟洪云又在济南待了几天,就回周庄了。路上,牟洪云说:“爸爸的问题解决了,明明也该想法儿返城了。我发现明明不但瘦了,老相了,还好像有什么心事。”周恒刚说:“我也看出来了。她长成大人了,这几年在那边吃了不少的苦。她也许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以后得多关心她,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回到陶阳后,周恒刚惊奇地发现,报纸、广播上很多天没有林副主席和他那几员大将的消息,国庆节,十分罕见地没有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活动,而且“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头版也没登载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在一起的照片,周恒刚对牟洪云说:“中央出大事了,林彪一伙儿倒了。”国庆节后,他们收到爸爸的来信,信上说林彪反党反毛主席图谋政变未遂后出逃,摔死在外蒙了。信上还说恒刚的主要错误是对林彪搞的那一套不满,下一步有望纠正。当然要稍安勿踩,沉住气耐心等。接到信那天,周恒刚和牟洪云高兴得一夜没睡觉,周恒刚说:“林彪事件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破产,中国这条大船该调头了。”牟洪云说:“周恒刚,还是不接受教训。我跟你说,我不能让你的脑子停止思考,但是,你必须管住自己的嘴。可别让人家抓着你的毛病,罪上加罪。”周恒刚说:“我得给周恒顺写封信说说这事,让他高兴高兴。”牟洪云说:“还写信,忘了怎么出问题的了?等见了面,再说也不晚。林彪垮了台,毛主席还是毛主席,共产党还是共产党,路线变不了,周恒顺的处境不会有什么好转,对他来说,人生的荆棘路是漫长的,说不定要走一辈子了。”周恒刚沉默了,他知道,牟洪云又在为周恒顺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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