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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溃坝三十五年祭

(2015-01-02 13:20:54) 下一个
             板桥溃坝三十五年祭

                

1975年我和祥都在河南西平县化肥厂工作。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的热。八月初祥和几个同事去湖北出差,八月八日,我有事去郑州,那天天气阴沉下起了大雨。下午办完事后我想着只有婆婆和才一岁的姗姗在家里,今天一定要赶回去。一路上看到沿途许多庄稼已经被淹,有几处水已快淹到路基。到了西平雨小了些,出了车站,看到平时热热闹闹的车站已经没有人了,车站前的路积水已到小腿肚。我冒着雨,淌着水深一步浅一步赶回家中,看到婆婆抱着姗姗正眼泪汪汪巴望着我回家呢。我把在郑州买的蛋糕给姗姗吃,姗姗还要给婆婆一块,婆婆舍不得吃,说留给姗姗吃。后来我才知道我乘坐的这一班是京广线上最后一班车,我后面的一班车走到一半,因路基被毁,没能通过。

当晚电闪雷鸣,雨越下越大。那雨就像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忘记关了,就一直不歇气地哗哗地下,到了半夜,一道照亮天空的闪电后,听到一声像要把天空撕裂的巨响,化肥厂有节奏的机器轰鸣声嘎然止住,天地间一片黑暗,那种黑暗可以这样描述,人们睁着眼和闭着眼没有区别,。化肥厂的职工习惯了厂里日夜不停的机器轰鸣声,看惯了厂里日夜不熄的灯光,听着这声音吃饭睡觉,心里有一份踏实和安宁,现在这些声音和灯光一下子消失了,大家心里充满恐惧和不安,仿佛到了世界的末日,预感要有什么大事发生,可在那暴风雨的黑夜又都无能为力。婆婆起来点了个蜡烛,她说要发大水,赶紧接点水存在家里,我心想,这漫天漫地都是水,还接水到家里干什么。她自己到外面把家中所有的容器都盛满了水。到后来我才明白,水灾过后,这漫天漫地的水是不能随便喝的。

第二天大家看到的是西平县已全部停水停电,铁路和公路交通全部中断,和外界的电话电报也已中断,我们已经和外部世界完全隔绝。那么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多方面的消息证实,昨夜位于遂平境内的板桥水库承受不了这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坝堤被洪水冲毁,堤上保坝抢险人员全部被巨浪卷走,洪峰扑天盖地势不可挡地向下游冲去,所到之处,像扫帚扫地一样,把地上的所有一切,房屋,庄稼,牲畜和熟睡的人们一下吞噬掉,洪峰从西向东扑向京广铁路,把铁轨高高卷起又狠狠摔下去,从西平到驻马店一线的铁轨已被拧成了麻花。京广铁路全线中断。当时京广线是中国南北交通大动脉,京广线一中断,半个中国就瘫痪了。

由于没有公开的信息,各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真真假假,有的越传越邪乎。

人们关心的是这两天雨还要继续下,上游的洪峰还要一波一波继续冲下来。

化肥厂家属区后面有一条河叫洪河,这条河在厂后面突然拐了个90度的弯向北流去。洪河的河堤高过县里的许多房子,如果洪峰冲下来,在拐弯处冲破堤坝,直冲县城,整个县城就会成为一片汪洋。

板桥水库的崩溃让人们明白了,在大自然强大的威力面前,人类是渺小的,人类的力量是有限的。县里和厂里没有组织护坝保堤突击队,叫各单位派人轮流值班,如果破堤就敲锣打鼓叫大家逃难。

化肥厂大部分职工都是本地人,老早就跑回家了,厂里剩下七八家外来户和值班的厂领导,各家自己想办法自救,有的拆门板,有的把床上的萡篱重新绑结实。拿萡篱当救生圈。祥不在家,婆婆就成了我的主心骨。她拿旧衣裳做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布兜,可以把姗姗放在里面绑在身上。家里有一张八仙桌,是用上好的木料打成,婆婆千里迢迢从丹阳把它运过来。据她说,那年丹阳发大水,她就是靠这张桌子捡了条命。如果洪水来了,就把姗姗绑在身上,我们三人在这八仙桌里就能活命。厂里几个男人们商量说,家属区离河堤太近,地势又低,叫厂里的男女老幼晚上不要在屋里过夜,到厂里未盖好的造气楼去。造气楼是钢筋水泥地基,有三层,比洪河的河堤高,在上面呆着比较安全。

当时家里只有四五斤白面和七八斤红薯面了。如果洪水十天半月不退,这些粮食就是我们娘儿三个的救命粮。傍晚婆婆给姗姗赶了几根面条,就着蛋糕让她吃下去。她又做了几张饼,把剩下的粮食放到篮子里挂到房梁上,就跟着大伙上了造气楼。

造气楼到处是钢筋钉子,还有大大小小的洞眼,二三十口人挤在上面。女人们怕孩子乱跑掉下去,紧紧抱着孩子不让他们乱跑。

当夜幕降临时,黑暗再次笼罩了西平大地,又像昨晚一样的暴雨。好在这次人多,大伙在一块壮壮胆。男人们在一块儿吸烟聊天,女人们在一起哄孩子。借着烟头微弱的亮光,还有孩子的哭闹声,你能感觉到这个世界真实的存在。

那个晚上天气闷热,又有许多蚊子,姗姗一直在哭闹,我和婆婆轮流抱着她,给她搧扇子赶蚊子,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早上起来一看,洪河没有决堤,雨也小了些,就陆陆续续回家。出了生产区,看到许多难民从乡下往城里跑,连家带口,扶老携幼。家属区也挤满了难民。我们都不敢开门回家。时任副厂长的万良看到着个阵势,赶紧叫厂食堂熬了几锅面糊糊汤让难民都喝了些,一碗糊糊汤喝下去后,人们都缓过了点劲。万良对着大伙说:乡亲们,毛主席他老人家派飞机给咱灾区老百姓送大饼来了,大伙快往城里去,直升飞机正往下扔大饼呢。

难民听说县城里有大饼,就都赶紧往城里去了。那几天确实有飞机往下扔大饼,但是抢的人很多,年纪大的和妇女根本抢不到。

难民们走后院子里清净下来,大家才敢回家,我们看到梁上吊的粮食还在,桶里存的雨水还在,就放下心来。

当时各家都存了些雨水,都还能坚持几天。老人们说,水灾过后,河里,塘里甚至井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因为洪水卷走了地上所有的污物,还有死人,死牲畜,腐烂的庄稼。洪水过后瘟疫就是由此引起的。历史上洪水过后瘟疫死亡人数往往比洪水造成的死亡人数还要多。我真庆幸当初婆婆存了那么多雨水。

婆婆熬了点面糊糊,把最后的两块蛋糕给姗姗吃了,告诉她再往后就没有蛋糕了。

大家正在吃饭,在厂区看门的小翟急忙跑来,说有一孕妇走到厂门口走不动了,马上就要生了。他把产妇放到堆煤的屋子,就跑来求救。

几个年纪比较大的妇女拿了些小孩的衣服赶了过去。李婶叫我到化验室拿把剪刀,酒精和干净的纸。当我拿了东西赶到时,我听到了产妇凄惨的叫声,她斜躺在煤堆上,身下垫了些报纸和化肥袋。我不知该干什么,李婶叫我回家去熬点姜汤,我回到家和婆婆熬好姜汤赶回去时,孩子已经生出来了,是个健康的男孩,但产妇却昏死过去。大家叫婆婆来给看看,婆婆在产妇的人中使劲按了几下,又灌了几口热姜汤,产妇就缓过气来。几个有奶的妇女轮流给新生的孩子喂了几口奶,孩子就·安安静静睡了。那产妇的婆婆看到媳妇孙子都平安,感激得给大伙作揖说:谢谢各位救命之恩,这孩子就叫水生,长大后一定回来报达各位大姐大婶的大恩大德。

大家商量刚生完孩子就在这煤堆上躺着不行,就叫厂里两个工人拉架子车把他们送到县医院去了。

接下来几天,雨停了洪水也慢慢退下来,但厂里依然是没水煤电,我们就靠家里那点水和粮食过活,天气炎热,没有净水,无法洗澡,姗姗浑身起了痱子。又没有蔬菜吃,蛋糕也吃完了,每天也就跟着吃点面糊糊,大人小孩都嘴里起泡上火。婆婆就跑到厂外去挖野菜,先在河里把泥洗掉,再拿回家用清水冲一下,剁碎了给姗姗包了几个野菜馄伅。姗姗吃到新鲜的野菜馄伅,可高兴了。

那几天,河边还经常有飘过来的尸体,天气炎热,几天几天泡下来,空气中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腐臭味。县里组织了埋尸队,很多人都不愿意干,县里就同意发加班费外加两顿饭。一些年轻人看有钱赚,有饭吃,就去了,回来后说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有的人恶心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他们看到的死尸男女老幼都有,有的妇女还抱着孩子,很惨。尸体是就地掩埋,挖一个深坑撒上些石灰就埋了,每天向县里报个数。据统计西平死亡人数大约在千人,因为西平不在板桥水库的泄洪道上,没有被洪水冲下直接死亡的。而在西平的邻居遂平县就惨烈得多,死亡的尸体太多了,没有人手掩埋,中央派了解放军,有的就地方是挖大坑集体掩埋,几千个解放军埋了一个多星期都没有埋完。不管官方数字怎么说,老百姓估计,板桥水库的泄洪道上几乎无人生还,遂平县的死亡人数在二十万以上。遂平县和西平县这次受灾情况相似,两县的人口基本相同,但死亡人数有如此巨大的差别,这只能说明,遂平县95%以上的死亡是由板桥水库的崩溃引起的。

几天以后,祥他们一行出差的人也回来了,经过这场生死浩劫,亲人重逢,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他们带回了灾区急需的火柴,蜡烛,电池,手电,药品和一些食物,还给姗姗买了蛋糕。祥把一些急需的东西分送给了邻居。

祥告诉我们,他们在新洲化肥厂听到板桥决堤的消息后就急忙往回赶,到武汉后,京广线已断线。他们就坐飞机飞到郑州,郑州到驻马店地区所有的铁路公路也已阻断。看到的是郑州市的大街小巷的居民都在烙大饼,说是让飞机送给灾区人民。他们想了解西平的情况,没有人给他们答案,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他们找到几个西平老乡,听说省里派了飞机去查看灾情,看到西平城关塔的塔尖在水面上,其余都是汪洋一片。城关塔是西平县城地势最高的,如果城关塔被淹,其他地方一定泡在水里了。想着家里的男人不在,老幼妇孺碰到这么大的洪水可怎么办,越想越害怕,几个大男人坐在招待所里呜呜大哭起来。仔细想想,与其坐在这里胡猜乱想,不如赶紧想办法回去。他们把手中的钱买了些急需品,就到处打听往南的车子。刚巧碰到西平农机厂的两个老乡,开着拖拉机准备回西平,也愿意带上他们,多些人壮壮胆,以防路上的劫匪。据这位老乡讲,通往灾区的路已经戒严,一是防灾民跑到大城市,二是防止灾区瘟疫蔓延到城市。但他对这段路很熟,可以穿小路。为了防止路上被拦截,他们决定傍晚走,赶夜路回家。他们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拖斗里颠簸了一夜,天亮时赶回了家。看到家人平安,化悲为喜,心里终于踏实了。

过了几天,县里的救灾粮发下来了。厂里组织了救灾队给厂里领导和职工送救济粮。首先是给领导送,如果职工和领导在一个村,也就跟着沾光了。我被安排去师灵公社。车子一路开过去,满目苍痍,地里庄稼基本死绝,今秋绝收已成定局,大部分的土坯房已被洪水泡成一滩泥,只有少数砖房还在。我们来到一个工人家里,他家的房子是在土坯的地基上用树枝撑起个屋顶,树枝上盖了用化肥袋拆的朔料布。周围压了些土坯。屋里除了一个炕和几个碗,基本没有什么东西。外面的土灶支着一口锅。他们烧了些水,放了些野菜,拿我们送去的面粉打了点糊糊,让我们一起吃,我们没有吃,又继续送了几家,家家情况都差不多。回来的路上,大家心里都很沉重,不知下半年西平老百姓的日子怎样过。

驻马店地区的大水灾在当时从中央到地方大小报纸没有提一个字,但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比现在的internet跑得还要快传遍全国,我的父母亲当时在南疆兵团农场里,他们很快也知道了,他们听到的和祥在郑州听到的一样,西平县城已被淹。他们曾经打过电报,电话,都没有打通,音信全无。那一阵他们天天都没有睡好觉。半个月后当邮局重新开门那天,我立即给父母发了个电报,只有四个字“全家平安”。母亲接到电报后,说了一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几年后我们出差经过遂平板桥水库遗址,看到从被冲垮的大坝洪水流过的痕迹,那里仍是一片没有生命的砂石地。

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了,那个叫水生的孩子,已是三十五岁的男子汉了。关于这场灾害的记录不多,前几天看到CND上的报道,作为这次洪灾的幸存者,我把自己亲历的见闻写下来,谨以此文祭奠那些逝去的亡灵,也祝愿这场灾难的幸存者大难不死,都有后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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