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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君怀归日(四)天使早逝

(2016-07-13 15:09:22) 下一个

在此期间,我在乡下的大姨已经陆续生了一子一女。她不时回福州城看望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养父养母一家。性情温和善良的她的每次的出现,都给母亲带来无数的欢乐。艰苦的生活已经将母亲磨砺成一个倔强急躁的女人,字典里缺乏“温柔”二字。只有在姐姐面前,她才表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天真。

大姨三十岁时,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她冒着做高龄产妇的危险又怀了一胎。她对妈妈说:“希望这一胎是个女儿。这样我的两个女儿可以互相作伴,延续我们姐妹的情分。”

大姨为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死在了乡下医院的产房里。她如愿生了一个女儿,产后高烧久久不退。新来的医生没有经验,皮下测试都不做,就急急给大姨打青霉素退烧。结果大姨的身体根本抗不住盘尼西林强劲的副作用,很快就痛苦地死去,连刚出生的小女儿都没抱过。母亲那年才二十岁,搂着大姨的冰冷的尸身嚎啕痛哭,一连昏死了三次。大姨夫无力抚养刚出生的女婴,忍痛将她送给临县的一户人家。据母亲说,大姨最小的女人和大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和自己的亲姐姐虽然住在邻县,长大后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一直没有相认,终不能续上姐妹情谊。

从此,大姨之死成了母亲心头永远的痛。母亲天天向天主祈祷:这辈子生两个女儿,延续她们的姐妹情。

大姨过世后八年,母亲生下了我, 两年后,妹妹也出生了。她的愿望实现了,然而代价却是惨痛的。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就出了医疗事故。医生将针头注射在她臀部的动脉上,导致她左腿萎缩,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母亲连着两年去医院针灸拔火罐,左腿才恢复正常。在这期间,因为身体虚落,她有了一次流产经历。身体稍微恢复些,她又怀了妹妹。怀孕四个多月,母亲被查出患有甲状腺癌。医生让母亲立即引产,接受手术治疗。同时,妇产科专家怀疑我母亲怀的是畸形胎儿,有脑积水症状,可能是个傻子。

母亲和父亲抱头痛哭,叹夫妻二人今生情深缘浅。

母亲擦干眼泪,态度坚决地对医生说:既然她得了绝症,活不长了,就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作为她生命的延续。她决定延迟治疗。

不能吃西药影响胎儿的发育,母亲就大罐大罐喝中药增强身体抵抗力。邻居的阿婆对母亲说:“是药三分毒,你这个孩子即使生下来,也是傻儿啊。”

怪胎也罢,傻儿也罢,都是一条生命,谁也不能夺走他(她)来到世间的权利。母亲已经想好了,愿以吾命换儿命。

妹妹比预产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月,才来到这个世间。她一出生,眼睛睁的老大,哭声特别响亮,哪里是什么怪胎傻儿?我的父母抱着小女儿喜极而泣。

母亲很快做了恶性肿瘤切除手术,术后身体极其虚落。她吃了大量的西药导致奶水有毒,不适合给女儿哺乳。妹妹从小是喝牛奶长大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妹妹的身子很弱,出生一个月就得了严重的肺炎住进医院。

家里的经济陷入困境。幸亏爸爸有海外关系,他的姑父是新加坡著名的实业家和爱国侨领,关键时刻出手相救,汇钱给妈妈治病,才将妈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这段恩情,我们全家无以回报。四十年后,我将它写进家史小说《云水琴心 闽地传奇》,算是祭奠姑婆姑公的在天之灵。

妹妹才十个月大,就被外公接到沙县抚养了。我的外公外婆一家于文革期间下放到沙县。外公从沙县赶回福州接走妹妹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家中的长辈。外公已经五十几岁了,矮矮胖胖的,秃头,笑眯眯的,和我在庙里看到的弥勒佛是一个模子的,非常慈祥。妈妈拖着虚弱的身子,坚持和外公一起护送妹妹去山区,我和爸爸去车站给他们送行。火车启动的时候,外公左手抱着妹妹,腾出右手朝我挥手告别。不知怎的,这一幕永远定格在年仅三岁的我的脑海中。

接下来,我的记忆就是爸爸所在的重工业设计大院。我们住在职工宿舍,妈妈已经无法上班了,天天卧床养病,有时还呻吟得很厉害。她一呻吟,我的心就纠结起来,我会拿张小板凳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摸她的手背,似乎这样能减轻她的痛苦。有时,我会捧着“小人书”哄她:“妈妈别哭,我给你讲故事。”

所有的医生都认为我母亲活不长了,让她在家静养等死。母亲大概担心她死后,我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和她的家人不亲吧,她躺在病榻上,不管我是否听得懂,开始断断续续讲她的家事。我的记忆力出奇的好,懵懵懂懂中,记住了妈妈生命里最重要的几个亲人:包括我的高祖,曾外祖母,外公外婆,碧玉姨婆,大姨,旗表舅,秀表姨等。当然,高祖,曾外祖母和大姨已经过世。在世的人当中,我只见过外公一面。

我在前面章节里写的前辈们的故事,都是七岁前听母亲讲的。(感谢神,给了我如此好的记性和如此丰富的内心世界,几十年后,我将这些细节一一还原出来)。

妈妈身体稍好些,能够下床走动了,会带我去台江看望住在那里的碧玉姨婆一家。姨婆早已守寡多年,她和四个单身的儿女挤在台江一个大杂院的一个单间里。自从听了高人的指点,将新生男儿送到二刘娘家抚养后,姨婆相继出生的六个孩子(二男四女)都健康长大了。只是,他们只能叫自己的亲娘为“伊婶“,方能保证一生平安。

我去的时候,旗表舅不在。妈妈说旗表舅是她那一代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是厦大物理系的第一名。系里打算送他去苏联留学。旗表舅在填写家族成员表时,写了三舅的名字。三舅解放前是中共地下党员,曾经冒死掩护过多位中共高级领导干部从事地下活动。同时,旗表舅在二刘寄养时又是三舅妈带大的,根据高人的提议,认了三舅三舅妈做干爹干娘,与三舅一家关系密切。旗表舅以为填写三舅的名字,可以沾到三舅的荣光。系里做了调查,发现三舅年轻时曾以个人身份加入过国民党,以家庭成份不清白为由,取消了旗表舅的留苏资格,也不分配他回福州,而是将他打发到江苏一所中专去当物理老师。旗表舅壮志未酬,哭得死去活来,连上吊寻死的心都有了。碧玉姨婆搂着大儿子哭个不停,眼睁睁看着儿子”发配“去举目无亲的江苏了。旗表舅而立之年娶了扬州美女为妻,有了两个儿子,大概这辈子在江苏落地生根了。

妹妹是妈妈在身体极端糟糕的情况下生的,从小体弱多病,妈妈也有点担心这个女儿不容易养大吧。想起小时候她和旗表舅的那段寄养经历,妈妈也打算讨个吉利,为妹妹认个干爹干妈。旗表舅和舅妈是最好的人选。妈妈每次去碧玉姨婆家时,总是盼着旗表舅一家从扬州回来的,她好开这个口。她还告诉我,旗表舅不但物理学得好,文采和口才也了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才子。

我的秀表姨也不在福州,他们一家在江乐县工作。秀表姨毕业于南平卫校,在江乐县当医生。年轻时的她非常追求政治进步。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姓郭的大学毕业生,她交往了一阵,嫌男方没有政治追求,整天只会抱着英文字典啃单词,和他断交了。文革期间,秀表姨所在的派系失势,二十几岁的她被五花大绑游街示众,吃尽了苦头。秀表姨这才意识到玩政治危险,还是和搞学问的人在一起可靠。她开始惦记起前男友小郭的好,给他写了一封信,叙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问小郭是否可以继续交往。小郭的心里也一直惦记着秀表姨,两人和好如初,在江乐县成了家,两个女儿都出生在那里。

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再次病重,她的癌症出现了转移的征兆,福州的医生说她没救了。母亲不甘心,打算到上海最好的肿瘤医院动手术,做最后一搏。临走前,她把我带到了碧玉姨婆家,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了。

小小的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姨婆家里哭个不停,谁也劝不住。哭累了,我就在房间发呆,神思恍惚。

三天后,我的两个二十几岁的知青舅舅从沙县坐火车赶来,将我从碧玉姨婆家接走,去了沙县山区。我在那里再次见到了外公和妹妹,第一次对自己的外婆有了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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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叶子 回复 悄悄话 纠心,写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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