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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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后 的清查运动(8)

(2013-11-05 06:06:09) 下一个

刘君山讲,清查是“外松内紧”

 

上午,外面下起了小雨,秋天匆匆而去,寒冬就要来临了。

我到教学楼下去搬单车,放到楼道里避雨。在楼门口恰巧碰到刘君山(刘君山情况见博客中已经发表《理想与信念的破灭》第7部分),想到有件事要请他帮忙,便约他到楼上我的办公室里来一趟。他说,他刚刚上完课,正准备回家。

进了办公室,见外语系刘天开老师正在等我。刘君山便随手找一张报纸翻看。因为清查运动已经开始,他和刘天开似乎不熟悉,不便开口。刘天开见有人找我,讲完外国文学学会开会的事,就告辞了。

我跟刘君山讲,刚刚走的是外语系刘天开老师,他曾经和我谈过他对六四的看法,他给我的印象,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青年教师,对学潮是抱支持态度的。(见博客中已经发表《理想与信念的破灭》第4部分)

 

刘君山说,现在是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一点好。清查小组正在搜集材料,有些人很可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政治斗争是非常残酷的,你们是过来人,比我们更清楚。

我想,刘君山的提醒是必要的。倘若在五七年我不是个中学生,而是个成人或大学生,也必然被打成右派,过二十年地狱般的日子。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出身不好,又和党团组织有距离,这本身就被看作是和党离心离德,运动一来,不整这些人又整谁?这个逻辑是众所周知的。不过,我马上言归正传,把拜托刘君山的事情谈完,顺便问:

“周向阳来信了吗?他的情况如何?”

他说,估计他的日子不太好过。他在我们这里三月份的专题讲座,我们学校录了音,有些左派骨干举报说那次讲座有问题,把录音和材料都报到省公安厅去了。六四前,他讲的那些也算不了什么,可是六四以后,形势一变,有人趁机邀功想向上爬,就要找他的麻烦了。这次搞清查,表面上看,不是轰轰烈烈,实际上是“外松内紧”。就是说,表面看,一切工作正常进行,但清查小组工作非常紧张。他们要查清每次游行示威的组织者;查清六四以后是哪些人组织了追悼会,哪些人参加了追悼会;还有一些举报材料,也要一一落实;即使你在六四前后讲的一句话,他认为有问题,也要找你交待;甚至连一条标语,一个口号,也不放过;另外,就是连在场的人也不放过,追查在场的人为什么不制止……。比如我们学院教育管理系的汤老师,他曾经骂毛主席是个大流氓,估计他看过毛泽东私人医生写的那本回忆录,知道一些毛主席的私生活,这次清查小组就作为一条罪状,找人写材料加以落实……

毛泽东私人医生写的那本回忆录,”我说,“听说是台湾出版,在私人摆的书摊上可以买到,50块钱一本。当然,这种书都放在读者看不到的地方,你要悄悄地和卖书的人讲,他看你不是便衣,他才敢卖给你……”

话题又回到周向阳,他说,当然,周向阳在专题讲座中,并没有谩骂共产党,也没有攻击邓小平,他讲的马克思主义在现代所遇到的危机,也完全符合现实情况。但你知道每个单位都有一些想向上爬的极左分子,这些人往往业务上不行,也可以说不学无术,但他们在政治上却相当有手段。他们惯于断章取义,上纲上线,把别人置之死地,以显示自己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趁机邀功请赏。在北京的高校里,也不乏其人。因此,周向阳的党员预备期很快就要满了,如果讨论他转正问题,很可能有人把那份材料拿出来,当成一颗炮弹,阻止或推迟他的转正时间。如果他再和那些报上点名的人有些来往,或者是和高自联的人有过接触,那麻烦就更大了……

刘君山说完,一脸惆怅。说明他为朋友十分担心。

我说,周向阳在哲学界可以说是相当有才气的青年学者,真是难得的人才。

刘君山说,几十年来,越是有才华的知识分子,只要你不和掌权的唱一个调子,你就越要遭整,这是人人都清楚的事情。就周向阳来说,在当前哲学界,的确算一个青年才俊。可是,政治斗争是不考虑这些的。我想,假若在这次清查中,查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他的课也不好上,因为他是讲西方哲学的。江泽民的讲话中虽然也提到对外开放,吸收外国优秀的文化,但是一碰到具体问题,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你一介绍西方文化,或者是介绍东欧的演变,波兰、匈牙利最近的变化,以及苏联的政治形势,有人就会说你是在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弄不好,还要说你犯了反革命煽动罪。

我问,你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他说,四月份我在师大也搞过一次讲座。我让我妻子也去听听,她是统战部的干部,平日对党的方针政策还算了解。我让她听听,看我讲的有没有问题。她回家告诉我,我讲的东西都录了音,当时就有两个公安机关的便衣在门口。讲完之后,就把录音送到省委有关部门去审查。我知道,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道路这两条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所以,我在讲座中特别注意,录音拿去审查,估计也找不出什么辫子可抓。

我说,你这么年轻,就这么老练,也真难得。你可以说是有先见之明。

他平静地讲,这也不是什么先见之明。我虽然没经历五十年代的反胡风,反右派之类的运动,但耳闻目睹,特别是父辈的经历,谁不清楚?在中国,像刘宾雁那样忧国忧民的硬汉子,挨整几十年,仍然敢于讲真话,敢于为民请命的人,毕竟是少数的,个别的。大多数挨过整的人,都心怀恐惧,不敢再多讲话。不仅自己不敢再多讲话,也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夹起尾巴做人”。他们说,说错一句话,就可以整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而且还牵连你的子女,使他们入团、入党、考大学、当兵、就业等等,都受到影响,你们这些在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体会肯定更深。

我说:“的确如此。”

他说,我最近看到一本书,是描写法西斯集中营生活的。书中讲,凡是进过法西斯集中营的人,对那种肉体摧残和精神折磨,都无法忍受。在那里,即使死不了,人也变成和健康人不一样——有人会失去记忆、有人变得痴呆,有人神经分裂……在我们国家,虽然没有法西斯那种集中营,但十年二十年的劳改生活,也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所以,在一党专政的社会里,处处要小心,稍不谨慎,就可以飞来横祸,像有的人讲得那样,让你永劫不复。

谈到这里,我们都不再开口。我望着和周向阳年龄差不多的刘君山,心想中国有周向阳和刘君山这些年轻学者,有这些头脑清醒而又有当代意识的年轻知识分子,中国的未来就有希望。

沉默一会,我把话题又转到学校,问他,我们学校里的清查你参加了吗?

他说,我是班主任,想不卷进去,是办不到的。不过,我对学生的态度是:能保护,我尽量保护:但别人要整他们,我没办法。比如六月六日在学校操场开追悼大会,主持会议的那个女生,就是我们班上的学生。她其实是个自费生,每年家里要拿一两千元供她学习。她家的生活也不怎么富裕。但是这个学生的性格有点特别,有两次,她弄得我非常难堪。

“怎么回事?”

他说,第一次是刚开学不久,班上的团支部开会。我是班主任,又是党员,自然要参加这种活动。团员点名,发现她缺席。派人去宿舍喊她,她不来。第二天上完课,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参加团支部会议?她说,我入团不是自愿的,是别人拉进来的。周围同学都用眼睛看着我,看我怎么回答。我说,你可以在团支部会议上提出退团。别的我也没讲什么。

还有一次,她也是当着同学的面,用嘲讽的目光看着我,说刘老师,真看不出,你这样年轻就入党了!她的意思是说,党的形象这么糟糕,你还入党?据说现在社会上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说“傻得像博士,穷得像教授,坏得像党员”。她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共产党员没一个好人。我当时看她那种非常不友好的样子,心里的确很气,觉得她这是对班主任老师的一种挑衅,一种侮辱。但我只淡淡地回答她:人各有志,没必要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

我听班上的同学讲,她这个人就是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别人问她,你不想入团,又不想入党,为什么要考政治教育系?她的回答很简单,她说别的课都要改作业,教政治课可以不改本子,上完课一身轻松。

这次学潮,她非常活跃。六四以后,学校的追悼会,她就是主持人。我如果是心胸狭窄,喜欢打击报复,那么在这次清查运动中,我完全可以趁机整得她好几年抬不起头。但是我想,她听说六四事件北京死了许多人,完全是出于正义感,才无畏地站出来主持追悼会。因此,我内心还是佩服她的勇气和胆量,也知道我们社会需要这样的青年人。至于我个人丢点面子,被她嘲讽,也算不了什么,仔细想,我也可以理解她。

但是,我不整她,有人却想整她,想拿她当典型开刀。这些人自然有他不可告人的动机。在这种情况下,我采取的办法是,能保护她,尽量保护她。至于那些学生处的头头,还有清查办的成员,他们实在想整她,我也没办法……

周君山最后说,他也不太适合于目前的班主任工作,他说:“我准备去北京攻博士学位,我的兴趣是逻辑学方面。我在《哲学研究》上已发表两篇逻辑学方面的论文,国内一些专家评价还不错。”

不久,周君山果然走了。他在北京获得博士学位以后,便留在北京某单位供职。

回想起来,在人生路上,我能遇到像刘君山、周向阳、陈宏涛这样情商和智商都很高的年轻学者,应该说是我的幸运。我年纪虽然比他们大,但他们在各方面都堪称是我的老师。

                                                                                                     (198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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