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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岳父

(2014-09-27 20:16:40) 下一个

我姐夫退休后,因肾病专家之名而每周两三天还在悬壶济世,且有一专著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他更不时记下生活中的感悟和回忆,下面是他回忆他的岳父,即我的父亲一文,再看父母结婚照和我父亲50年代的照片,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借曹丞相一言“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回忆我的岳父

我岳父,广东客家人,生于1904年,逝于1996年,亨年九十有三。在世生活近一个世纪,算是高寿了。如此高寿,可能得益于家族的基因遗传,他的母亲去世时年103岁,他的一个姐姐更为高寿,到106岁去世前仍能生活自理。

岳父慈眉善目,长耳方脸,颇有佛相,形体健硕,步履稳实有力。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他已年过古稀,其时在湛江小住,常骑自行车搭着我的儿子到处兜风,动作犹灵健,祖孙俩神气十足,尽显天伦之乐。

如此壮实的体格与长期的军旅生涯有关。他少年丧父,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年仅15岁,便从家乡独自出广州谋生,适逢军医学校招生,为谋得一份职业,遂报考就读,毕业后被选派入当时的政府部队当军医。抗日战争期间,他在粤军任师野战医院主任,舍安危和家庭于身外,随军征战,出生入死,抢救伤病员,为民族抵御外辱尽了一份中国人的责任。直至解放前夕,他因厌于内战而退伍到广东中山县当了县医院的院长。1949年,国民党开始从大陆撤退了,我岳母的舅舅时任广东民政厅长(当时宋子文是广东省主席)曾劝岳父避往香港时可岳父想自己不过是一医生,难舍乡情,谅新政权也需医药人才,遂婉拒同行之邀。

在新旧政权交替之际,岳父在中山石歧经心为乡梓保护医院产业,并亲手将当时的中山县卫生院移交给军代表。中国人的老话:宁做太平犬,莫做离乱人。像那个年代许多人一样,岳父经历多年战乱,目睹太多的生离死别,内战同胞相残,体验了国家积弱和贫困,惟愿能有机会为民族复兴投入自己绵薄之力,为家庭谋一和平安定环境,此实可谓他一生所求。不久他参加国防建设入选抗美援朝医疗队,及至赴朝途中,忽奉令转到海南岛工作,建设兴隆华侨农场。以后又直接参与广州华侨補习学校及暨南大学校医室筹建及其后的校医工作。1960年印尼排华,国家派船到印尼接难侨回国,他随船前往,负责医疗工作,因表现突出,被推选为当年的国庆观礼代表,到北京参加庆祝活动。在日常工作中,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淡泊名利,在单位里人缘和口碑甚佳。50年代,他曾兼任校医室的所长,可是那时的政治环境,岂容一旧军人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共产党的家。按“组织”要求,他一步一步地被“安排”到仅余“医生”的职称。那年头,谁敢对“组织安排”有异议。曾有好事者相问:张医生,人皆步步高升,你的官反之,何也?岳父回以一笑,大智慧尽在不言而喻之中。许多年过去后,是凡接触过他的人,记取的都他的待人以诚,忠于职守,以及与人为善的品格。

但任职国民党军医的这段经历,使得他以及他的家庭每逢运动,即遭受审查。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登峰造极,“清理阶级”运动开始,即被划归为“国民党残渣余孽”一类,先是隔离审查,关进“牛栏”数年,随后又随着1971年的“战备疏散”,举家被遣散回祖籍乡下。而他的家庭已经离开家乡数代之久,既无房屋,亦无亲属,更无农技徬身,只能寄居在村中的空房棲身,生活之凄苦可想而知。子女中,除幼子因未成年跟随身边外,其余的均上山下乡,或当知青,或接受再教育,被配发到贵州、海南岛等边陲之地去了。一个大家庭就这样各散东西,在流漓动荡与惶恐不安中,各自苟且为生。岳毌就是在此期间因高血压冠心病未能得到及时治疗而猝死的,其时还不到60岁,殊为可叹。如此折腾足足10年,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原被撤销的单位复办,岳父才得以恢复原职务,再返回广州工作与居住。此时已是望八之年,回来不久也就退休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痛定思痛,有数不尽的苦楚。但对于在这场运动中所遭受的厄运,事后他不再提及,对所蒙受的苦难,亦从未表示过怨艾。无论在辉煌时,还是落寞时,他都能保持着宠辱不惊,笑看花谢花开的平常心,从容淡定,知足常乐。对人生的跌宕淡然处之,对现实生活心存感恩,包括生活所带给他的一切快乐与痛苦,平静的心境一直主宰着他对生话的追求。 其实,对于现实的残酷,人际的冷漠,他并不是无所感触与认识,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悲苦只往心里藏,是理性的抑制造成了男人的深沉。这种宽容、达观、安之泰然的人生态度,实质是一种教养与修练,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繁多的社会风云变幻与人生的大浪波谰才练就的。慈悲没有敌人。 也许,正因为拥有如此优秀的品格与良好的人缘,才使得他虽然历经政治运动的冲击,却总能平安度过,福大命大不是没有因由。

岳父富有生活情趣,习惯早起,每天都有好心情,乐呵呵的,大白天很少休息,不停竭地活动,把室内外环境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有条,从未见过他有得过且过的时候。他对儿孙们慈爱有加,晚年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照顾孙辈们上,关怀备至,呵护他们成长。岳父还会做得一手好菜,特别是客家菜。如炒韭菜,他说,炒韭菜不要直接炒,得先爆油盐,加些少水,滚沸后再放入韭菜,这样才能嫩脆不靱。可见他是一个十分热爰生活,热爱家庭的人。晚年虽然疾病缠身,但仍常常见到他笑得一脸的灿烂,面对生命的终结显得平静而安详。蒙田说:“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诚哉斯言。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没有家庭的幸福,不可能有社会的和谐。孔子曰:“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即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在家、国、天下的顺序中,把“齐家”列在首位,这是很有道理的。岳父对家庭富有责任感,他有七个儿女,一家子长期有九口人吃饭,靠的是他的一份薪金收入,尽管在当时他的工资颇高,但仍可想象得到其负担之重。一个在旧社会过来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生活简朴清贫,显然是将全副心思放在维护家庭和养育子女上了。他不但保证了子女的健康长大,个个体魄健硕,而且十分注意他们的教育与成长。七个子女中,除三个因文化大革命无机会上大学外,其余四个均从大学本科毕业,这在当时大学升学率很低的情况下,一家子有那么多大学生,在单位里绝无仅有,实在令周围的人羡慕不已。

他的小儿子文革开始时才小学毕业,后被遣散回乡,三年中学阶段基本有名无实。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硬是靠刻苦自学考上暨南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后又争取到机会赴美留学,并取得硕士学位。这虽然主要是靠他自身的努力,但家庭的支持也极为重要。所谓“玉不琢不成器”,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子女便很难健康成长。我们常说书香门第,这种后代成才的传递现象,除与基因遗传因素有关外,主要还是靠良好的家风薰陶及学习氛围感染。其实,岳父很少直接过问子女的学习,子女那么多,亦很难顾得上,关键是家庭的学习环境与气氛。在这一点上,岳父是成功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岳父还在世时,在他的家族中,共有医生七位,工程师、会计师各一位,均为高级职称者,其中还有两位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可谓人才荟萃,熠熠生辉。现在,在他的十多个孙辈中,几乎全都接受了高等教育,均已成为各行业的有用之人,足见其良好的家风已代代相传,荫及后世。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光一晃而过,转瞬间,岳父已辞世十多年,但其音容笑貌仍深刻地存留在我们的记忆中。他是基督教徒,故逝世后得以与岳毌一道合葬于广州银河公墓旁的基督教墓园。这是他生前的意愿。此墓园独踞一小山丘,绿树青山,寂静肃穆,是先人安息的好宿地。其意境,正如墓园入口处的牌碑所示:“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

现在每年到墓园拜谒岳父毌的队伍越来越庞大,使我不由想到,人的躯体虽然随着生命的停止而烟飞灰灭,但其血脉传承的后世却还将不断继续繁衍,开枝散叶,生生不息。先辈的精神风范,品格德性更可以永存世间,影响后人。由此可见,生命不是静止的,而是有如奔腾不息的江河,后浪推前浪,总在不屈不挠地向前奔流。虽然,作为个体,生命是短暂的,但通过后世的代代相传,生命便得以延续,灵魂更将是长存不灭。面对簇拥于碑前的儿孙后代,以及所昭示的人丁兴旺和欣欣向荣的景象,岳父母若灵魂有知,定必会感到欣慰并含笑于九泉。

 

2006830日初稿

2009年修订于清明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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