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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大院儿(5)

(2019-01-01 10:36:58) 下一个

我很珍惜这平添出的些许的使命感,那是种久违的感觉。要知道,活到今天我这个年纪,用当今好一点儿的词汇描述叫油腻,不好点儿的叫猥琐,今天的我们,还有谁会心怀哪怕是些许的使命感呢?

可是,在迎春大院儿那会儿,小小的我们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使命感: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全面发展,既要学工,学农,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为革命,保护视力,预防近视,眼保健操,开始……”这是我们在学校每天至少听两次的广播,虽然我们听得够够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观念要烙刻在我们的头脑里。

然而,情况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化得相当迅速。

资本主义的文明迅速取代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而这样的文明和进步没有往头脑里烙刻,而是居然呈现于几个小流氓的头顶:这四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儿,这四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这四个瘪三儿,他们的黑发染成黄毛,颜色由深而浅,他们在街上一字排开,朝前走,身后跟着三个女孩儿,阳光明媚……(西川)

就是这样一些在今天看起来土得掉渣儿的小流氓和小阿飞们,被诗人一回味竟成了一个时代更迭的美好意向。

就这么简单,我们整天在广播里听的那些我们随时准备批判,但还没来得及批判的资产阶级,人家赢了……

不过,西川先生还是搞错了一点:那四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儿不是小流氓,不是混混,不是瘪三儿,因为那三个女孩儿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如果是反过来,三个女孩儿走在前面,四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儿跟在她们身后,那才是小流氓,小混混,小瘪三儿。所以,西川说的应该是当年的老炮儿们年轻时的样子,是北京那些牛逼哄哄的大院儿子弟们的样子。

 

迎春大院儿里没有带来文明和进步的老炮儿,没有牛逼哄哄的大院儿子弟,但确实有小流氓。

郝庄儿的故事。

郝庄儿,名字不知道写得对不对,听别人都这么叫他,有儿化音。前面我说过的关于我的性启蒙,多少与他有关。

现在分析起来,郝庄儿应该是个孤儿,或是个被领养的孩子。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大眼睛,长脸儿,比我大四五岁吧。而他爸爸那时候都有六十多岁了,是个老工人,没有老伴儿,也没什么文化,又矮又丑,应该生不出那么帅的儿子。

郝庄儿在迎春大院儿的孩子当中是个另类。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怕他,很多家长都让自己的孩子离他远点儿,说他是小流氓。

我倒是从来没见他欺负过我们院儿里的哪个孩子,相反,他对我们这些小孩儿很好。之所以大人们说他是小流氓,是因为郝庄儿在大院儿外面挺有号的。据说,如果在外面遇到被社会其他小流氓堵截的时候,提郝庄儿的名号就很好使。当然,因为我也没遇到过这类的麻烦,所以也没试过,无从知晓。

郝庄儿对我尤其好。

那时候,孩子们的主要娱乐活动是弹玻璃球,扇PIA(四声)叽。郝庄儿有各式各样的玻璃球,我们都眼馋死了。郝庄儿经常会给我几个大小花了瓣儿(玻璃球),我都攒起来。郝庄儿还很会刻模子,也不知道他跟谁学的。一把刻模子刀,一块半厘米厚的胶皮,他能刻出各种古代的神兵天将,什么岳飞啊,什么托塔天王啊,然后沾上红印泥,印到PIA叽上。于是,这个PIA叽就比别的PIA叽值钱了。那样的PIA叽我也攒了不少。郝庄儿每刻出新模子,都会给我几张他的首发原版PIA叽。

印象中,郝庄儿好像没怎么上学。即使是后来我长大些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所学校。他应该一直在社会上混的。可是,不知什么原因,郝庄儿在外面混得那么有号,他却特怕我大哥。有一件事情我记忆特别深,以至于现在还让我有点儿内疚。

我们那时候还玩一种游戏叫骑马抢将。大一点儿的孩子背着小一点的孩子,捉对厮杀或混战。郝庄儿永远背着我。一次,我在混战中被揪下“马背”,好像摔着了。正好,我大哥经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大哥认定是郝庄儿故意的。当时的那个场面至今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我大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追郝庄儿,郝庄儿边跑边喊:“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结果还是被我哥给飞起一脚踹趴下了。我只是在一边傻看着。

那年,我七八岁吧,郝庄儿十二三岁吧,我大哥十五六岁吧。

还有一次,郝庄儿当着我和另一个男孩儿的面,手淫。他说想让我们看看后面的结果。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直到最后他迸发的那一瞬间,我才吓了一大跳!脑子里才把大人们说他小流氓的名称跟他对应上了。从此,我知道从小鸡鸡里出来的不都是尿!

这件事情我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不过,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没觉得他那一次的“流氓”行为对我的幼小心灵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和震撼。真的没有!现在想一想,他那时也只是个有好奇心,但缺乏教育的孩子。

虽然郝庄儿缺乏教育,他却是我们大院里对大人最礼貌的孩子。每次见到大人,他都非常热情地喊“叔叔阿姨”,那么自然。由于他在院外的不少劣迹,还是有很多家长不喜欢他。不过,我听过我父母对他的评价:这孩子仁义。


后来,他因为抢军帽进了监狱。当时严打,判了他5年。

后来,我去外地上大学了,就没怎么见过他了。

再后来,听说他从监狱出来了,摆了个熟食摊儿。而我那时已经是大学毕业了,天之骄子。

我决定去熟食摊儿那看他一次。

见到我,他一眼就认出了我,热情地叫我小时候的小名儿。然而,我能感觉到他笑容里的谦卑,甚至语气也有些近乎低声下气。我有点儿难过和不知所措。他还跟我介绍了他娶的媳妇,长得不好看,配不上他的长相。当我叫她嫂子时,她脸通红,不自在,看得出是个实在本分的女人。当时,我确实觉得没什么话题好和他俩多聊的,我就说还有事,有空再过来。郝庄儿非要给我装一袋熟食,我给钱,他死活不要。

后来,我一直没有时间去看他。

前些年,听说他去世了。当时,想过写点文字,记忆一下他。可是又没有时间。

这次想写迎春大院儿了,其实第一个就想起了郝庄儿。留下这段文字,不是为他,为我自己。(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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