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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生死纽约》14,15,16节---2010年11月02日

(2010-11-02 18:26:14) 下一个

14

妮妮已经好几天没有接到日月的电话了。惶恐之余,她能作的除了每天几次和欧阳文联系,打听消息,就是在心中默默为日月祈祷。已经是七月的天气,可妮妮的心情比骄阳还要燥热。

十几天过去了,货轮毫无音讯。妮妮,郑阿祥和其他员工的家属几乎天天到欧阳企业位于世贸中心的办公室询问情况。欧阳文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却如坐针毡,从窗帘缝隙里看着即焦急又愤怒的员工家属,他几根粗大的手指在办公桌上敲打着,突然,停了下来,终于抄起电话向警方和海上救援部门报警求救。欧阳文并不是不想报警,可船上有那么多偷渡客,搞不好欧阳企业要破产,他欧阳文也要坐牢!

几天后,欧阳企业得到了确切消息:货轮失事,到目前为止无人生还。有人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欧阳文确信,日月死了。在他知道日月的身份后,他谁也没告诉,而是秘密通知了货轮上的郑阿祥,指使他杀死日月。

妮妮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象个木头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她的五脏六腑仿佛全被掏空了。妮妮只觉得自己命苦,她不由地想到了初恋时的情景。那次是被陈建勋无情地抛弃,没有一句话。这次又会如何?还是没有日月的一句话。经过了一场让她肝胆具裂的初恋,没想到,今天,丈夫又生死未卜。难道老天爷对自己就是这么残酷?她实在不知自己还要承受多少这样的打击,也不知还有没有能力去承受这么多的打击。

突然,有人敲门。妮妮象箭一样飞奔到门口,开门一看,是欧阳文。这件事对他也是个不小的损失,虽然货轮和那批货物都买了保险,可到底损失了一大笔美金,还有上百条人命。欧阳文有很多诸如联系保险公司理赔,和员工家属交涉等善后工作要处理。

“妮妮,好歹你是我公司里员工家属,而且还是日月的太太,我来看看你是应当的。”欧阳文在沙发上坐稳,旋即点燃了一颗烟。看着一明一暗的烟头,妮妮猛然意识到天已经擦黑,可屋里还没开灯。妮妮打开灯,欧阳文端详了一会儿妮妮,又环视一下屋里说:“妮妮,你瘦了。你看看这屋里,几天没打扫了?”

妮妮没说话,坐在欧阳文对面的沙发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

欧阳文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和一叠现钞放到茶几上:“妮妮,这是日月这几个月的工资。这些现金你平时买东西花吧。再等等看,如果确实遭到不幸,我再联系保险公司给你赔偿。日月的意外人身保险受惠人,他选择的是你。”

妮妮的心仿佛是正在滚烫的煎锅里被煎得“滋滋”作响的一块肉,豆大的泪珠从她脸上“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开始是无声的哭泣,近而是呜咽,再后来,就是嚎啕大哭。哭得不能自制,几乎瘫倒昏厥。欧阳文不禁移坐到妮妮身边,抱住妮妮的肩膀,轻轻地抚摸她消瘦的双肩。

“妮妮,不要太伤心,我们不是还没有得到最后确认吗?也许会有奇迹。”欧阳文此刻好象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妮妮在美国无依无靠,举目无亲,面对这样大的灾难,尚且稚嫩的她将如何应对?“我会常来看你,陪你,好吗?先别哭了,洗洗脸,我们出去吃饭,散散心,好不好?”

这是一间装饰高雅,环境怡然的高档中餐馆,占地面积不大,可室内居然安置了小桥流水的景观,餐馆中心还有一架钢琴,时常有乐手在这里即兴演奏。当妮妮和欧阳文落座的时候,刚好有个乐手在弹钢琴。妮妮一开始还没太在意,可慢慢地,她被乐曲吸引住了。

仿佛一阵风拂过水面,轻柔恬淡的乐曲声响起,接著是流水潺潺的声音,水流的声音由清纯逐渐变得湍急,由湍急而狂暴;仿佛在演示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一 个无法逆转的规律,这其中似乎还夹杂著无奈的叹息:啊,时光已飞逝,回忆已久远。突然一声骤响,音乐停顿了几秒。当音乐再度响起的时候,已经变成狂乱、嘈杂、烦躁不安。那是 在暗示什么?是现代人心态的写照么?这时,在烦躁的节拍中流入了一 股悠扬、舒缓的旋律,这两股旋律忽快忽慢忽强忽弱忽隐忽现仿佛互相斗争,最后汇成了一句长长的叹息──啊,人生如梦!

正当妮妮回忆往事的时候,欧阳文的脑海中也如同万马奔腾。他在自觉不自觉地把妮妮和他以前交往过的所有女性在加以比较,当然包括碧霞和琳达。欧阳文初试云雨,还是在十六生日时,在一帮狐朋狗友的怂恿下,和一个酒吧里的小太妹干了那男女苟合之事,在那以后,竟一发而不可收。二十多年过去了,被欧阳文上过手的女子不计其数。对这些那人,欧阳文实在没有什么留恋和怜惜的,因为她们也都是怀着各种各样不可名状的目的和他交往乃至上床的。有的是公司职员,有求于他;有的是风尘女子,以为找到终身依托,可以跳出苦海;有的是寂寞无聊的阔太太,富寡妇,不知从哪里听说他欧阳文的床上功夫可堪了得,竟慕名而来,要和他“切磋技艺”。按欧阳文自己的理论,是她们心怀鬼胎在先,所以我玩弄抛弃她们是理所应当的,大可不必心感内疚。碧霞,是自己老婆,十年了,虽然当年是我欧阳文先要吃这个腥,可谁又能说你碧霞没有邪念呢?我们俩是“妓女遇见了嫖客”。至于琳达,哼哼,想到琳达,欧阳文不禁在心里暗暗笑了两声,你要绿卡,我要爽快,各得其所。可这移民局,谁能拿得准它的谱?批了则已,要是不批,我能做的都做了,再也帮不了你琳达什么了。

今天的妮妮,是一个满脸哀愁的病美人,别有风韵。面对妮妮,欧阳文还想要什么呢?难道就是那么一块“湿热的沼泽地”?好像又不是,可除了肉欲,还有什么呢?就是欧阳文的占有欲,欧阳文就是爱抢别人东西!是别人的,不管是财产还是女人,只要能让他产生男人的成就感的,他都要!不论对谁,不论采取什么手段。可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假如要采取强硬手段,找出一千一万条理由逼妮妮就范,好像有点于心不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别看他欧阳文是个丧心病狂的大色狼,可他还有点江湖义气,他喜欢棋逢对手的较量,那样才过瘾,才有味道。先稍微等等,这叫温火慢熬才够劲。

想到这里,欧阳文往妮妮盘子里夹菜添饭,顺便宽慰她:“妮妮,不要老在家里闷着,别憋出毛病来。你学校放假了没有?如果有空可以到我公司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事情可以做做,也好散散心。说不定会有好消息。”

妮妮无声地点了点头。

时光毫无生机地流逝。在这段时间里,陆续有从海里打捞上来的尸体,经员工家属辨认,有些是欧阳企业货轮上的员工,其中有郑阿祥的尸体。他一侧面颊上的肉被鱼啃光了,身上也是千疮百孔。是他老婆从残存的尸体特质上认出了他,这个和她老公一样瘦瘦小小的女人在停尸间哭得昏厥倒地。 可日月依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妮妮绝望了,她决定自杀。

她觉得自己活不下去了!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刚才辨认尸体的时候,她差点儿在停尸房里就呕吐出来。从辨认尸体回家的路上,她只觉得脚下软绵绵的,真像踩在棉花上,马路两边的高楼大厦就像要坍塌下来压在她身上。她不知道怎么从停尸房出来的,又怎么过的马路,怎么乘上的地铁。妮妮就像个木头人,机械地完成这一系列举动。她买来200片安眠药,她买药时是那么从容不迫,一点没有临死前的恐慌。她一点也不留恋路边的风景,仿佛那些早就和她无关。她的躯体还在世间行走,可灵魂已经先到了地狱。

夜深人静,妮妮沐浴更衣,换上了日月认为最好看的衣服,又坦然镇静地化装,她要一个最漂亮的妮妮去见她最爱的人---日月。一切都准备好了,“日月,我们这就见面了!”她义无反顾地一大把一大把吞吃着安眠药,不像去赴死,倒像去赴约!吃完药,妮妮平心静气地躺在床上,等待,等待,等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到日月。

 

欧阳文处理完公司的业务,在回家的路上绕道来看妮妮。从楼下看,屋里映出依稀的灯光。欧阳文拨通了妮妮家里的电话,没人接。他又拨通了妮妮的手机,还是没人接。欧阳文心头忽然生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他飞快地上楼,站在妮妮房门外,又一次拨打妮妮家里的电话。欧阳文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着里边的电话铃声一次次响起,可仍然没人接。他再次拨打妮妮的手机,从房间里传来妮妮手机的铃声,可还是没人接听。手机在房间里,可人呢?拨打了无数次后,欧阳文撞门而入。

妮妮得救了。是欧阳文救了她。当妮妮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到的不是日月,而是欧阳文。

 

在一个炎风溽暑,天边响着闷雷的夜晚,欧阳文拿着几千块钱又来看妮妮。刚刚从精神崩溃的边缘被拉回来的妮妮已经没有任何防范抵御的能力,她那颗悲怆孤寂的心太需要有人来安慰。面对妮妮无奈又无助的被动的选择,面对她被血泪淹没的心,面对她所受的压力和煎熬,谁还能找出指责她的理由?

妮妮不记得 怎么脱掉的衣服,只记得欧阳文先忘情地亲吻她,不停的热吻令妮妮窒息,富有弹性的舌尖在妮妮的口腔里有力的跳动,强烈的吮吸仿佛把妮妮整个人连根拔起,让她犹如飘荡在云雾中。半夜醒来,妮妮探身凝视着在身边酣睡的欧阳文,心中繁杂的感受理不出个头绪:负疚,等待,期希,自怜,无奈,空虚,懊恼,失望,绝望,甚至憎恨!有时她想抄起一把刀,先结果了心满意足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再自行了断。怎么到底还是让他得逞了呢?

碧霞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每个月到医院做例行检查,随着产期的临近,她心中除了与日俱增的要为人母的喜悦,还有一份隐隐的忐忑不安,她无法预测这个孩子的未来,就象无法预测她和欧阳文这段婚姻,无法预测自己的将来。在欧阳家的豪宅里,她已经习惯了孤独,本来,孤独是一个人的大敌,可是碧霞习惯了孤独也渐渐开始喜欢孤独。只有在孤独的时候她才能直接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面对喜悦和忧伤;她可以想,也可以不想;她的 忧伤可能灼烧尽她的内心,却不会穿透咫尺空间,暴露在欧阳一家人闪亮的笑靥面前。这就是孤独的好处。孤独就是自由,自由啊。

这天傍晚,欧阳一家人正在后花园里纳凉,欧阳武回来了。

“二哥!”欧阳斌和欧阳明离老远就招呼欧阳武。

“爸,张姨,小斌,小明,大嫂,”欧阳武和草坪上的人打招呼。“我回来找点资料。顺便有件事和家里商量一下。”

“老二,你难得回来一趟,吃饭了没有?要不要让小玉给你弄点吃的?”欧阳俊儒对这个老二还是份外怜惜。

“不用了,爸爸。我想告诉大家,我过几天要去大陆一趟。”

“去大陆?”大家都吃了一惊。

“是的,我一个大陆朋友在哈佛访问期满,就要回国了,他和他的机构邀请我去参观访问和讲学,我已经同意了,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走。”

“要去多久?”张佩兰关切地问。

“至少三个月,也不一定。”

“二哥,带我去吧!”欧阳斌的小姐脾气又上来了。“我上次回大陆还是十多年前,我都快忘了大陆的样子了,听说变化好大的。”

“你二哥是为公务,怎么带你去?”欧阳俊儒在一旁嗔怪。

欧阳明把轮椅摇到张佩兰身边,在妈妈耳边低语:“妈,我也想去。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大陆呢。”

“你要真想去,哪天妈带你回去,带你看故宫,登长城。。。”张佩兰拍着欧阳明的手安慰他。

这时,小玉招呼大家:“冰点和水果准备好了,是搬出来吃,还是进屋子里边吃?”

欧阳俊儒看看天快黑了,就说:“进屋吧,蚊子多起来了。”

在厨房边的小餐桌上,摆放着许多冰镇的西瓜,哈蜜瓜,水果沙拉,还有几大瓶鲜橙汁,鲜苹果汁,鲜番茄汁,中间一个塑料凉桶里是冰激凌。冷饮餐会是欧阳家在炎热的夏天经常举办的活动。

“就差老大,要是阿文回来,今天我们家就齐了。”欧阳俊儒挨个儿瞧了一边身边的人。

碧霞只喝了一小杯橙汁对大家说:“你们慢用,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间了。爸,张姨,我先走了。”她拖着笨重的身子上楼了。

欧阳武把一块还没完全嚼烂的西瓜“咕噜”直接咽了下去,欧阳斌在二哥的脸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吃冰激凌。

欧阳武吃了一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来到保姆房间,一边敲门一边叫:“阮姐,小玉,你们也来吃呀!”

这时大家不禁一致赞同:“快来一起吃呀!这么多,哪吃得了?”

在一片招呼声中,阮姐和小玉也走出房间。阮姐盛了一碗水果沙拉,在餐桌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而小玉则装了一碗冰激凌回到房间,欧阳武也跟了进去。

“小玉,那天实在对不起!我喝醉了!”小玉坐在床上,欧阳武坐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小玉的脸涨得通红,不知该说什么:“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知道我心里难受?你为什么说我心里难受?谁告诉你的?”

“明摆的事,谁还看不出。”

“这是几百块钱,你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欧阳武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递到小玉面前。

“不要,我不要。”小玉连连摇头,往一边躲了躲,鼻尖和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

欧阳武见小玉推辞,就顺手把钱放到了桌子上。

“小玉,听说你在大陆也是个大学生?”他换了一个话题。

“是呀,我是学机械的,可惜我所在的企业倒了。”

“大学生到美国来作保姆,屈才了。”

“我没联系到奖学金,只好一边上学一边打工。多亏您家里关照我。”

“你想不想不打工,专心学习呢?”

“当然想,可没有机会。”

“哎,机会是人创造的,我可以帮你。”

“是吗?”她欣喜地看着欧阳武。

“不过要等我从大陆回来以后。我这次活动主要集中在北京,我记得你是北京人,要不要我到你家里去看看你父母家人,要不要带什么东西?”

“我家里人?”小玉愣了一下。

“你可以先准备准备,反正我走之前还要回来,到时候再告诉我。”欧阳武说完起身走出房间,留下小玉在那里发呆。

欧阳武来到三楼的 图书馆,要找几本资料。天已经全黑了,他摸索着在墙上找到电灯开关,一开灯,发现巨大的组合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坐着一个人。欧阳武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碧霞。

“是你?”欧阳武面对碧霞,这个自己从前的恋人,现在的大嫂,心头先是一热,继而又是一沉。

“武,你好吗?”碧霞怔怔地盯着欧阳武,从头到脚打量着把自己带进欧阳家大宅而最终失去了自己的这个男人。碧霞的双手用力交织著握在一起,支在下巴上,手 臂上的筋络紧紧绷著,似乎手的主人要用力克制住内心的颤抖。

欧阳武觉得自己的手不可控制地轻颤起来,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想紧紧去握那双手,想从中获得一些力量和安慰,来平复自己心中涌起的哀伤,可最后 他只是抬起手扶了一下眼镜,把两只手插进裤兜里。欧阳武注视著碧霞的眼睛,那双眼睛深处隐藏的,正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缠绕自己心灵多年的一种气息。这是碧霞成为他大嫂十多年后,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单独接触。他稍微定了定神,理智告诉他此时最好的选择是“离开”。当他要转身的时候,被碧霞叫住了。

“武,你等一下。”碧霞拖着笨重的身体,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缓缓踱到欧阳武身后,竟一把抱住了他。

“大嫂!”

“不要,不要叫我大嫂,叫我碧霞!”

碧霞抱的很紧,欧阳武不禁伸手抚摸着碧霞的双手。他感到碧霞在发抖,他的后背感到了碧霞的眼泪。

“武,你恨我吗?”碧霞的声音有些哽咽。在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目睹了从前的恋人欧阳武喝得酩酊大醉,抱住保姆小玉狂吻,她终于知道,欧阳武心中的伤口在经过了十年之后,仍然没有愈合。岁月的流逝没能抚平他的创伤,反而在一天又一天地舔嗜玩味下,变得更加鲜血淋漓。

恨?不恨?这个问题实在没有办法回答,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太复杂,而是太简单。生活是如此的复杂多样,变幻莫测,用复杂的生活去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没办法回答。和碧霞分手后,欧阳武采取了逃避,离开家,去别的城市,尝试各种各样的工作。有时候他独自出去旅游──去一 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上带很少的钱,住很差的小旅社。这样做的时候,内心反 而更能体验到自己的存在,体会到一种安宁。然而,逃避就像一种麻醉剂,痛苦时服用它,暂时忘却了痛苦;而清醒以后,现实的痛苦就变本加厉地折磨你,逼你再次去追求那 种片刻的安宁,就这样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让欧阳武永远逃不出这个怪圈。

欧阳武掰开碧霞的手,转过身,凝视着碧霞的眼睛,他看到了一丝温柔。“你开心吗?我恭喜你,你要当妈妈了。”这个人本应是属于他的,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他都曾是那样熟悉。

碧霞的心里“咕咚”了一下,有几分钟时间,两人都静默著,默默地注视着对方。欧阳大宅里表面上寂静安逸的氛围中却涌动着惊涛骇浪般的思绪和情感。那些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观察著的面孔上都写着类似的表情,里 面交织著喜悦、怡然、疲倦、漠然、惶恐、焦 虑、烦燥和麻木。

 

半夜时分,小玉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一身冷汗。房间里开着空调,不知是忘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玻璃窗没有拉上窗帘,从床上可以斜斜地看到一角深蓝的夜空,一两颗星 星黯然地缀在上面。她想着刚才那个熟悉的梦境,哀伤的情绪好一会儿才平息下 来。

又是那个梦。她孤孤单单一个人, 很惊恐地想躲开什么。可她不能确定自己倒底想躲开一个人或是一个地方,只是茫然地向前跑。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她跑着跑着,忽然跑进了一间屋子,似乎是自己小时候的家。起风了,仿佛从 原野上传来的呼啸声在老屋里冲撞。她一边想找地方藏起来,一边觉得心里又是惊恐又是哀伤,然而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因为身后总有什么在追赶她,要抓住她。多年来,这个梦就像影子 一样缠着她,时隐时现。有时,它又会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一样,很久都不出现,让小玉几乎以为它已经永远消失了。可就在这时,它又毫无征兆 地再次出现。它对小玉威胁的方式,不是恫吓,不是恐怖,而是一种慢慢折磨着 人的焦虑、茫然和深深的哀伤。每次从这个梦里醒来,小玉都会觉得自己像个迷失的孩子,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中,被整个世界遗忘。

在一副恬静的面容下,掩藏的是小玉一颗满是伤痕的心。小玉七八岁的时候,父亲死于车祸,几年后,母亲带她改嫁,继父是一个嗜酒如命的工人。在一个母亲不在家的夜晚,喝得醉醺醺的继父强暴了只有十五岁的小玉。那种刻骨铭心的一直深到骨髓里的痛楚至今仍让她的心痉挛颤栗。母亲发现了,可为了维持这个家,维护她和继父的脸面,在和女儿抱头痛哭之后,只有让小玉忍。过了几年地狱一样的生活,小玉为了逃离这个家,在高考报志愿时,选择了从公里数字上看离家最远的一所外省市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当地的一家企业,没有回北京。什么是家?什么是家庭温暖?她不得而知。家,在她心中等于仇恨,她宁可流浪在天涯海角,也永远不回那个让她心痛心碎的家。她对男人充满了厌恶,鄙视和敌意,在她心中,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肮脏龌龊。从上大学,到参加工作,她手持一把独身的利剑,不知斩断了多少抛来的情丝。有时想爱,可又不敢爱。一碰到男人的手,一感受到男人的体温或气味,她就要吐,浑身打颤,拼命地逃跑,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她躺在黑暗中,静默地想 起欧阳武。在经历了多年的单身生活后,她试图彻底忘掉过去,忘掉那个给她带来不幸和耻辱的家。为了逃离,她来到了美国,她想过一种只有将来,没有过去的生活。当她遇到欧阳武,一个和她同病相怜,总想拼命逃离,逃避过去,逃避现实的人,她心中那一潭死去多时的水又泛起了微澜。欧阳武是一个好人,一个不幸的好人,一个受到伤害的好人,而这伤害的来源,和小玉一样,来自于本应给予温暖关爱的地方------家。想到欧阳武,小玉的心中有一种释然的感觉,有一种要给予抚慰并同时又得到抚慰的感觉,每每想到欧阳武,她的内心便会有片刻的安宁。

小玉正对着遥远苍穹发呆,忽然听到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她起身来到大客厅,从玻璃窗向外一看,是欧阳武开车走了。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三点。

 

15

盛夏季节,世贸中心双子大厦在酷热的骄阳照射下,变成了两面巨大的反光镜,似乎要把从太阳吸纳来光和热再返还给太空。

琳达的绿卡获得批准了,移民局的批文就在欧阳文手里攥着。在阳光明媚的宽大的办公室里,在那张光亮如镜的大办公桌后,欧阳文在松软舒适的老板椅里摇动着微微发福的身躯,面对着移民局的批文思忖揣摸。告诉不告诉她呢?欧阳文费了一番脑筋。这是在他欧阳文手下办成的寥寥无几的几个绿卡之一,要是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告诉琳达:你的绿卡批了,也有点太便宜她了,欧阳文从心眼儿里觉得不够本儿。想当初,为了把琳达搞到手,他着实费了好大的力气。不光答应给她申请绿卡,而且又给租房,又给买车。本来是想玩玩就扔掉,可居然让她得了这么大的好处。不行,不能告诉她!欧阳文在心里说,不然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要调调她的胃口!好好使唤使唤她,最后要让她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连汁儿都榨不出来!

想到这儿,欧阳文拨通了琳达桌子上的电话:“琳达,到我这来一下。”

不到一分钟的工夫,琳达款款而入。琳达今天穿一件无袖紧身连衣裙,把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勾勒的让人一览无余。蓝地白花的面料,裙子下摆很宽大,走路的时候随着脚步飘逸生风,颇有韵味。欧阳文又有点心动神摇。

“琳达,过来,坐这儿。”欧阳文拍了拍自己大腿。

在没有第三个人的办公室里,琳达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欧阳文腿上,顺势揽住了欧阳文的脖子,还在他脸上极响地“叭”地亲了一口。这一系列的动作是那么娴熟,那么流畅,琳达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时候表情是那么坦然,弧线是那么优美。

“叫我来有什么事?”

“琳达,你凭心而论,我对你好不好?”

“当然好,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你对我更好的呢。”琳达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在说:“老王八蛋,哪天有枪,第一个就把你打死。”

“好,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一直以来日思夜想的事。”欧阳文说到这,故意顿了顿。琳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莫非是绿卡有消息了?

“移民局又来信了,你的绿卡就要批了!”

“是吗!”琳达一下从欧阳文身上跳了起来。“信呢?快给我看看!”

“信,我肯定会给你看,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欧阳文和琳达就在静默中对视。片刻,欧阳文一把把琳达揽入怀中,在她胸前拧了一把,又接着说:“琳达,我的小宝贝,欧阳企业现在遇到了点困难,这你也看到了,我在计划裁员。不过,我是不会裁你的。特别是,假如你肯自动降低薪水,还能去作一些别的员工不愿意作的工作,我会保证你的饭碗。”

欧阳文的眼睛一直盯着琳达的脸,而琳达的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欧阳文的心里在说:琳达,任你奸似鬼,还要喝我的洗脚水。你要想拿绿卡,就要把你以前从我这吃掉的再一点一点吐回来!

琳达的心里在说:欧阳文,你这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色狼!有朝一日我非把你一刀一刀片了!

最终,琳达开口道:“没问题,你欧阳文大老板对我这么好,我一定会为公司效力。”说这话的时候,琳达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她想起了去年,为了“迷离花”娱乐城,她被欧阳文逼着去诱惑犹太房东的大儿子艾瑞克拍裸照的事情。

 

今天,欧阳企业又召开公司例行会议,规模和人员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只是会议桌上少了日月。会议照例由欧阳文主持,他的脸色就是会议气氛的晴雨表,他一高兴,会议桌上就轻松;他的脸一黑,会议桌上就沉闷。这不,与会者一看老板那张拉长的大脸,全都禁若寒蝉。

“货轮失事,郑阿祥的尸体已经找回,可日月,还有好几个员工至今生死不明。经济损失巨大,这是有形损失。还有隐形损失,就是原来由日月负责的那一摊事儿没人管了!我们在分摊移交的时候不知还要再损失多少!”

“是不是再多找几家救援公司,再扩大一下搜索海域?”有人小声建议。

“钱呢?你他妈的给我出钱?”欧阳文勃然大怒:“不想着帮我赚钱,倒净想这没用的!”

会场鸦雀无声,大家心里都一紧。欧阳文,你他妈还是人吗?雇员拼死拼活地给你干,到出事儿了,你一脚踢开,找人救人怎么就成了没用的事儿呢?

“施远哲!你的金石电脑软件开发公司收购进展如何?”欧阳文有把脸转向施远哲。

“谈判非常艰苦,我计划。。。”

“非常艰苦?就是还没结果?”欧阳文的声音很严厉。

“我。。。”施远哲支吾了一声。

“你再亲自跑一趟硅谷吧!这次必须拿下!”

“好!我一定!”

 

下班了,施远哲失魂落魄地来到地铁站,准备乘地铁回家。随着拥挤的人流走进车厢,在白的,黑的,黄的,红棕色的五颜六色的人种中间,他找到一个角落的位置站好,当身体随着地铁列车的开动左右摇晃,他感到极度的疲惫和厌烦。纽约这个城市有太多来自世界的年轻的单身的男女,不管怎样打拼,最终却飘在多元文化的边缘,进不去却又不想出来。他们穿的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 光鲜整洁的从写字楼里走出来,要回的却不是家,只是一间没有家人和亲情的房子。

地铁行驶了两三站,从地下钻了出来,穿梭在高楼大厦间。施远哲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景物,忽然间想起,自己搭错了车。他乘坐的是开往自己公寓的地铁,但那不是他的目的地。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合法老婆,美国女人丽莉娅的家。

自从上次丽莉娅告诉他,移民局居然在晚上八九点把电话打到她家里,调查他们的婚姻生活情况,施远哲就有点惶惶不可终日。要是被移民局发现他和丽莉娅是假结婚,是为了申请绿卡而进行的“商业婚姻”,他施远哲在美国所做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不但绿卡申请不到,还有可能被遣送出境。在丽莉娅几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和催促下,施远哲终于极不情愿而又万般无奈地搬进了丽莉娅的公寓。虽然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象完成任务一样回他和丽莉娅的“家”,可施远哲并没有退掉他自己原先的公寓,他到底还要保留一块属于他自己的领地,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块自己的领地,除此再无退路。

施远哲下了地铁,从地下通道来到对面的站台,要向回坐,再换车。地下通道里污浊的空气,纽约上空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被严重污染得变了颜色的大气,以及刺耳的汽车声,轰隆隆的地铁声,让施远哲感到头晕目眩,胸中作呕,额头上淌下大滴的汗珠。他只感到一阵虚脱,赶紧用手扶住站台边的护栏,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到一张长椅前,象坍塌的山丘一样,颓然地倒在椅子上,一口接一口地粗重地喘着大气。他怀疑自己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过,施远哲打了个冷颤,头脑一下清醒了许多。原来他在长椅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醒来已是华灯齐放,星斗满天。他看看手表,糟糕!八点多了!但愿今天移民局还没有打电话来!他象个弹簧一跃而起,向一列刚刚驶进站台的列车走去。

随着离丽莉娅的公寓越来越近,施远哲的脚步就越来越沉重,胸口觉得越来越压抑。他不敢抬头,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路边那些丽莉娅的近邻旧友对他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的目光。从出了地铁站到进丽莉娅家门,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可施远哲觉得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他一进丽莉娅那间破旧不堪的房间,就听到了从卧室里传来的他再熟悉不过的丽莉娅几近疯狂的叫床声和一个男人粗重如牛的气喘声。屋子里没开灯,施远哲就在漆黑的走廊里无神地呆立,在不绝于耳的男女的叫床声中,在“吱吱扭扭”的床架的呻吟中,在弥散在浓烈的体臭,廉价香水味道和令人作呕的大麻味道的空气中,他就象一个木偶,一具僵尸。

正当施远哲呆若木鸡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大响起来,把这个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吓了一大跳。施远哲顾不得许多,在黑暗中冲进卧室,跳到床边的电话机旁,一把抄起话筒“喂!喂!”地大叫。床上正轰轰烈烈,汗流浃背的两个人一下子定了格儿,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好似从天而降的施远哲。

“你好,移民官先生,非常感谢你打电话来,我是施远哲。”只听施远哲的语气变得缓和起来,还很恭敬。

“。。。。。”

“对,对,我是丽莉娅的丈夫,她是我妻子。”

“。。。。。”

“我们结婚两年了,感情很好。”

“。。。。。。”

“您上次打电话我不在,是因为公司里工作忙,我要见客户,和客户谈生意。我们经常需要加班。”

“。。。。。”

“好!好!再次感谢您打电话来!”

施远哲轻轻放下话筒,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转身用眼角瞟了一眼床上的那对赤裸的男女,依然摸黑来到客厅里找个沙发坐下,点燃了一只烟。他太累了,他要歇一歇。

才刚刚安静下来的卧室又有了点儿响动。丽莉娅在和那个男人用很淫秽下流的俚语打情骂俏,接着是一阵“哗啦啦”冲水淋浴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施远哲听到了两个人“唏唏嗦嗦”穿衣服的声音。灯亮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那是一个骨瘦如柴的黑人男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白森森的牙齿和眼白被黝黑的皮肤映衬得吓人。当他们经过客厅门口的时候,和施远哲对视了几秒钟,丽莉娅突然大笑起来:“嘿!施!你回来的正好!我给你们介绍!”她先指着那个黑人对施远哲说:“这是我的男朋友,波比!”,然后又对波比说:“这是我的丈夫,施!”话音未落,丽莉娅和波比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施远哲觉得自己是一只被人踩在脚下的蚂蚁,他真觉得有点受够了!丽莉娅回来了,她在施远哲肩膀头上拍了一下,笑嘻嘻地在他耳边说:“亲爱的,你怎么感谢我?要不是我叫你过来,今天的电话又错过了。我就是离不开男人,一天不让人干,我就受不了。”她说到这儿转身要往卧室去,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一天一次都不够!最好一天三次!”说完她得意洋洋地扭着她硕大的屁股回到卧室。

“我过几天要到硅谷那边出差,至少要个把月,这段时间我不来!”施远哲很不耐烦。

“那移民局打电话来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们,我出差了,去硅谷!”

“你去哪我不管,可下个月的房租。。。”丽莉娅叫施远哲来同住的原因,除了提防移民局打电话外,更主要的是她想让施远哲为她交房租杂费。

施远哲扔下一张支票象旋风一样飞出丽莉娅的房间。

 

这些日子以来,琳达心烦的要命。她往大陆的家里打了无数次电话,一直没人接听,自己在美国银行的帐户上,也再没有父母转过来的钱。是不是真的出事儿了?

可陈建勋丝毫不关心这个,他只在乎一件事,就是绿卡。他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琳达一拿到绿卡,他们俩就马上结婚。即使琳达的父母真的有什么麻烦也没大关系,因为据他陈建勋所知,琳达的手里至少有几十万美金,可都被琳达存了死期,设置了密码。琳达有言,那是她爸爸妈妈的养老钱,活命钱,除了她父母,就连她自己都不能动。

陈建勋每天往她这里跑,是来打听绿卡的事情。从欧阳文为琳达递交申请到现在,过了快两年,按正常情况,排期就要到了,也就是琳达的绿卡被批准还是没有被批准,这几天就要有消息了。

今天,他又来了。琳达心中对陈建勋这个人充满了厌恶,甚至到了和讨厌欧阳文并驾齐驱的程度。想当年在学校刚认识的时候,多殷勤,多体贴。可现在,好象维系他们俩关系的只有绿卡,这唯一的一件事。

“你别问我绿卡的事,没回音儿!”

“哎!亲爱的!我今天可不是为了绿卡来的,我给你看样东西!”陈建勋把一份中文报纸向琳达扬了扬:“你可要挺住呀!”

琳达拿过报纸定睛一看,脸一下变得煞白,她看到了她父亲的名字,是在通辑在逃贪官的名单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脚跟不稳,一下跌倒在床上。

“琳达!宝贝!宝贝!你没事吧!”陈建勋一边喊一边摇晃琳达的身体。回过神来的琳达扑到陈建勋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宝贝儿!别哭!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糟糕!再说,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离开你!”陈建勋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有他的小九九:琳达呀琳达,我在你身上可下了大功夫,无论如何,这个本钱我一定要收回来!

“想不想出去吃饭,去散散心!”陈建勋想哄琳达开心。

“天太热,我不想出门,也不想作饭,你去买点东西回来吃吧。”琳达觉得身心都很疲惫。

陈建勋出门买吃的,琳达在房间里闲得无聊,打开电视,刚好是电影频道,正在播放好莱坞大腕道格拉斯主演的巨片“完美的谋杀”。渐渐的,琳达被悬念丛生,扣人心弦的情节吸引住了。

电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濒临破产的富商,发现她的妻子和别的男人私通,而她妻子的这位情人是一个专门玩弄阔家少妇以诈取钱财的污赖。当富商得知这一情况后,先为他妻子购买了高额人身保险,再和他妻子的这个情人联手,密谋设计了一个完美的谋杀计划,以骗取保险金,而他的妻子竟全然不知。琳达看到这里,不仅也为这个女人感到心酸,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人,两个本应是和她最亲秘的人,竟然联和起来要杀她。

正当琳达全神贯注地看电影的时候,陈建勋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食物回来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陈建勋一边把一包包的吃的往桌子上摆一边问琳达。

“‘完美的谋杀’,看过吗?”

“还是别什么谋杀不谋杀了,再催催欧阳文那个王八蛋是正经事儿!”

“还说呢,我们公司的一条大货轮出事了,船货全玩完不说,人也差不多都报销了,到现在一个活着回来的还没有呢!那个春节刚结婚的日月也在那条船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刚结的婚,真倒霉!欧阳文也不赶紧找,真是的!”琳达说这话的时候没太在意陈建勋的表情。陈建勋的心里“戈登”一下:这么说妮妮十有八九要守寡了?

琳达还在继续她的抱怨:“欧阳文这个老鬼,这个月就没给我发工资,这房子本来是他给出房租,可其实从好几个月前他就不管了。下一步不知道他还要我给他干嘛。”

琳达吃了两口,所然无味地放下碗筷,叹了一口气:“唉!我的老爸老妈也不知怎么样了?”

“我猜想,你的绿卡批准了!要不他不会这个样子,要榨干你的骨髓似的,他是想趁放你走前再从你身上捞一把!”陈建勋正侃侃而谈,琳达“当朗”一声把碗筷摔到桌子上,对陈建勋怒目而视,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也不是好东西,就知道绿卡!我的死活你不管!我父母的死活你也不管!你给我滚!我永远不想见到你!我就是拿到了绿卡也不给你!”说完,琳达“腾”的一下起身离开饭桌,一屁股坐到床沿上,盯着电视机。

陈建勋还是第一次见到琳达这个样子,吓傻了眼。他的目光追随着琳达,又落到电视机屏幕上,电视机上还在演“完美的谋杀”,画面描述的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正和一个彪形大汉进行生死博斗。

 

16

让时光回到几个月前,回到日月和老林跳船逃生的那个夜晚。

大海无边无际,极目尽头处,水天一色,天海相接。是海连著天,还是天连著海?海风轻轻地吹来,海浪轻轻地打来,是风掀起浪,还是浪 掀起风?太阳出来了,彤红彤红的,像个大火球,把海水烧成了红色。经过几天的飘泊,又迎来了一个黎明,日月已经数不清看过多少次海上日出,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经历这样的海上日出。身处太平洋碧蓝的海水里,在随着海浪起起落落的救生圈里,日月又一次看到日出,这次看得如此真切,又如此费解,巨大火红的太阳好象离自己很近,又好象很远,好象遥不可即,又好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日月只觉的自己已经被全部融化在璀璨的阳光里。大海是神秘的,太阳是神秘的,宇宙是神秘的,而人更是神秘的。

日月和老林已经水尽粮绝,跳船时老林的皮包里还带了点饮水和干粮,他们俩为了防止被海浪冲散,特意用一条绳子把两人绑在了一起。几天的时间,干粮和水消耗殆尽,日月曾趁机抓到过落在救生圈或他附近的海鸟,和老林生吞活剥,又回到了茹毛饮血的原始时代。后来,他们连抓海鸟或者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再后来,就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朦胧中,日月见到了妮妮,见到了父亲母亲,见到了奶奶,这些人影在他身边晃动旋转,几乎让他的精神癫狂错乱。

在浩缈无际的太平洋上,很多大大小小的岛屿就象散落在玉盘上的珍珠,零零散散地分部在海面上。在这些岛屿上,生活着很多土著居民。由于其历史和地理的原因,这些土著居民过着自给自足,以物换物,与外界很少来往的相对闭塞的生活。但是,随着社会的日益进步,这些原本封闭的岛国,也开始和外界交流沟通,他们也开始造码头,建机场了。

有一天,某个岛国的一艘渔船象往常一样在海上捕鱼。大海上风平浪静,忽然有人报告:“快看,前方有两个浮动的物体,可看不清是什么。”

“前几天听说在这一带沉了一条船,有人发现了尸体,也有人打捞上来点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看今天咱能碰上点什么。”船上领头儿的船老大命令开过去瞧瞧。船老大是个典型的太平洋岛国人,黑黑瘦瘦的,宽下巴,深眼窝,大眼睛。脸上布满皱纹,看不出实际年龄。

“老大,是两个人!好象还是活的。”有人报告。

这是两个奄奄一息,失去知觉的落海者,他们就是日月和老林。长时间的饥饿,疲劳和恐惧已使他们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当日月和老林被拉上船,他们还在昏迷中,只觉得身体好象飘飘悠悠地在移动,又觉得有人在搜身,翻他们的衣袋和背包,还听到断断续续的好似从很远地方飘过来的他们也听不懂的说话声。

“身上没证件。”

“有枪!还有钱呢!是美圆!”

“你认识?你怎么知道是美元?”

“我当然认识,前两个月来过一艘美国商船,他们就用这个。”

“还有几件首饰,象金的。”

“队长,你看怎么处置?要不要把东西留下,把人扔到海里喂鱼?”

“东西可以留下,这两个人吗,我想想。”船老大沉吟片刻又说:“也带回去,我们正好要劳力。你们先给他们喂点汤水,回去就送他们去工地。”

日月和老林大难不死,侥性逃命后,又成了这个岛国的苦力。

这个岛国是一个以珊瑚岛为主体的小岛国。珊瑚虫是低等的腔肠动物,体形象只口袋。边上有许多花瓣状的触手。每逢涨潮或夜间,它能变幻出鲜艳的色彩,用触手猎杀浮游生物。人对珊瑚有错觉, 以为它们总是树枝状的鹿角珊瑚、美丽的玫瑰珊瑚或莲花珊瑚。其实,最多的却 是毫不起眼的灰色造礁珊瑚。它们在温暖的浅海里娇生惯养,生长繁殖迅速,分泌出石灰质,构成自己的铠甲。一代代珊瑚的骨骼叠成了巨大的金字塔。日积月 累,历经千万年,它们几乎布满了热带海洋。如果它们不那么严格地挑剔环境, 这群不到一厘米长的小家伏也许会填平沧海。

珊瑚环礁很少是真正的“圆环”,多是圈形的礁体,什么形状的都有。太平洋上的环礁都有一个大致相似的历史:一个小岛,四周长满珊瑚礁,包围岛子的 礁区叫礁盘。后来地壳变动,岛子沉入海中,珊瑚上长,礁盘渐渐出水,就形成 了环礁。没入海中的岛子顶部变成一个咸水湖,往往是天然良港。海浪打碎了脆弱的珊瑚礁,渐渐把它们磨成灰白色的珊瑚沙,因而珊瑚岛顶部平坦,略加修理, 就是飞机场。

这个珊瑚岛,它的轮廓象 一只挺胸的海马,又象一只栖息的大鸟,最长的一条边是鸟背,朝著海洋方向,最宽的是带嘴的乌头和鸟腹,鸟脖子比较细,鸟尾巴部分最细。假如 从空中看这个珊瑚岛,它大约呈三角形。 每边都排列著一串狭长的小珊瑚岛,极目远望,是 一排堡礁和暗沙,在低潮时才出水。小岛上长满了热带植物,还有许多人们叫不出名字的小动物。偶尔有几个衣不遮体的土著居民出现在视野里,也是一闪即逝,他们好象怕见人似的,终日躲在低矮的茅草棚里。

日月和老林在身体刚刚有点恢复后,就被几个土著人押送到一处工地。想和他们解释,可语言不通。日月和老林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没有发现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工地上干活的苦力每天往返在驻地和工地之间,在沙滩上忙碌,走在滚烫的沙滩上,看着灰蒙蒙的珊瑚沙,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他们沉默、疲倦、表情呆板,全身光裸,只穿 裤衩,如一群蠕动的牲口。苦役们把一个个三脚架打入沙滩和浅水处的礁盘。那些椰木三脚架用骑马钉和铁丝固定,高一米半到两米,宛如一个个低矮的金字塔。几个管事儿的脱光了上衣,大声吆喝,监 督劳工干活。珊蝴岛腹地,有一个三条跑道的机场。三条跑道围成三角形,主跑道顺著鸟的头尾方向。除了跑道之外,所有的地方都被掘开了,像密密麻麻的田鼠洞。

黄昏,太平洋上燃烧起嫣红咤紫的晚霞,太阳西斜了,没有风,树叶低垂下来。人们的汗水在皮肤上凝成盐霜。由 于岛上淡水稀缺,人们很少洗淡水澡,满身污垢,盐霜一层叠一层。东一摊西一 摊的苦力渐渐抬起头,似乎想歇一歇。一个管事儿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跟前,双手攥拳,大声吼著:“快干!快干!不许停!”

日月,老林和苦力们每天要干十四五个钟头的活,没有任何机械化设备,用的全是镐呀锹呀人工锯等等手工工具,吃的是面包和一种用太平洋里的大鱼熬的汤。日月看了看面包的包装,心中苦笑:他妈的,还是美国的!晚上,苦力住在一个半地下的大茅草棚里,肮脏,潮湿,经常有小虫子爬到人身上。日月和老林是仅有的两个“外国人”,他们听不懂那些当地人的语言,那些人更听不懂中文,这倒为他们俩交换信息和想法提供了方便。他们无时不刻不在盘算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岛国,到美国去。

“老林,你注意到没有?”

“注意什么?”

“我们每天吃的面包是美国产的。”

“是呀,我看到了。”

“这么说,有美国船过来。”

“我猜肯定有。我还看见有人拿着美国硬币当玩意儿玩儿。”

“是呀,只要挺住,会有机会。”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日月和老林已经适应了珊蝴岛上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不能刮胡子,干脆留胡子;晚上静心休息,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可他们俩人无时不刻不在观察盘算,如何能离开这个小岛,安全地回到美国呢?

日月和别的苦力一样,干活时光着脚,只穿内裤,或干脆找一扇大芭蕉叶往腰间一围。可老林好像格外钟情于他的长裤和皮鞋,虽然也像日月一样,干活时几乎赤裸着身体,可他总是要把长裤和一双皮鞋带在身边,干活的时候就用块石头压着,放在工地旁边,手里干活,可视线不离他的东西。

“老林,你的裤子和鞋里有什么宝贝?”日月很奇怪。

“没有什么宝贝,是纪念品,纪念品。”每当日月问起这个问题,老林总是憨厚地笑笑搪塞过去。可谁也不会料到,几次大难不死的老林,会为了这两件东西付出生命。

这天,日月正埋头干活,突然听到一阵吵闹扭打之声。他抬头一看,是老林和一个土著劳工正在打架。只见一个土著人怀里抱着老林的裤子和鞋,而老林正拼命地往回抢。看样子是那个土著人偷了老林的东西被老林发现了。

“还给我!还给我!”老林用中国话声嘶力竭地喊着。

那个土著人没有把东西还给老林,反而扔给了另外一个土著人,一群土著苦力哄笑起来。

老林额头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瞪着血红的双眼,一掌把那个偷他东西的人推倒在地。老林到底是受过训练的人,会擒拿格斗。那人刚要站起来,老林一弯腰抓住他的手腕子,双手一拧,那人就趴在地上了。 老林把左腿金蛇缠腕一般地盘在他胳膊上,右脚紧紧踩在他胁下。他知道自己已 经把这个土著人的肩关节拧到了极限,只要他一弯膝盖,就能把他的肩关节卸下来。他想,别怪我手狠,谁让你不老实! 那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疼得哇哇乱叫。另外一个土著人见状,愣了一下,赶忙把抱在怀里的长裤和鞋扔到地上。周围围观的人都看傻了眼。

等日月跑过去的时候,老林已经从地上拾起衣物,拍打这上面的沙土,和日月并肩转身要离开这里。本来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大家以为就算平息了。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日月和老林互相搀扶着往工地上走的时候,那个偷老林东西的土著人猛地从地上抄起一把尖镐,对准走在前面的老林的后脑猛砸过去。那个土著人的头发乍了起来,充满血丝的双眼露出灼灼凶光,青筋在他的额头上凸出来,真可谓血脉贲张, 杀气腾腾。 尖镐的镐尖正嵌进老林的后脑里,老林还来不及哼一声,身子趔趄了几下就倒了下去。一股血流顿时像喷泉一样射出来,溅了日月一身,染红了沙滩。

“老林!老林!”日月像疯了一样抱着老林的身体呼喊。

在日月的呼唤声中,老林又微微醒转,他觉得伤口一阵麻木,渐渐地,整个头部麻木了,麻木感一直扩散到胸部、腹部,近而到全身。他倚在日月臂弯里,吃力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知道我自己快不行了,就把我的两只鞋作为纪念品,请一定交给我女儿,两只鞋,一只也不能少。裤脚贴边里有她的地址,请你一定,一定。。。。”老林,一个父亲,一个偷渡客,一个出逃路上的贪官,死在了日月的怀中,死在了去美国的路上,死在了要和女儿团圆的企盼中。

“老林!老林!”日月没有哭,他慢慢从老林的尸体上站起身,眉心拧成一个疙瘩,用喷火的双眼盯着杀死老林的凶手,一步步逼近他:“你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日月一个饿虎扑食,两只手向老虎钳子一样掐住了那个土著人的脖子。

“慢着,先放手!”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一句熟悉的英语。

日月回头一看,是个商人模样的人,站在旁边一段已经峻工的飞机跑道上,一只手摘下墨镜,另一只手遮住太阳的毒焰,正注视他们这边,目光在日月的脸上和身上游移,身边是几个随从。

“你不是这里的土著居民?”商人好奇地问。说话的当儿,随从们过去把那个土著凶手抓了起来。

“我是美国永久居民,因为货船失事才流落到这里,我要回到美国去。”日月回答这个人的话时也在打量着他,凭样子看不出是哪里人,但是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真的吗?我和美国人有贸易往来,美国商船会不定期在这里靠岸,如果你所说属实,我可以帮你。”

“我要先为我的朋友报仇!”

“这个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日月怀抱老林的遗物,跟随这一干人等走出工地,绕过茅草棚,又穿过一片树林,一段在海岛上罕见的柏油路出现在日月眼前。路边停着几辆轿车,商人上了一辆车,日月上了他后边的一辆。果然是“曲径通幽处”,行驶了一小会儿,竟来到一栋木制小屋前。

小木屋门两侧各有一个小花坛,种著五颜六色,让日月叫不出名字的花儿。虽然小木屋从外边看不怎么起眼,可一进到里边,方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木屋里,办公室,卧室,客厅,厨房,餐厅,书房,卫生间,一应俱全。

日月正打量房间,为未来的命运作出种种假设。他想的太多太多,想到了郑阿祥,想到了货轮上的员工,还有那些偷渡客,想起自己的经历,他见过了太多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经过这一场生与死,血与火的磨难,使英俊的日月显得老多了。他不过三十几岁,作为一个男人,这年龄他风华正茂;作为一个身处异乡的中国人, 他依然为生存挣扎,抗争。 此时的日月,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眼角满是皱纹,胡子长了老长,衣不遮体,猛眼一看,以为是深山老林里的野人。人生漫长的生命在这场经历中被压缩得很短暂,转瞬之间,活人变成冤魂,美好的人生和锦绣前程会灰飞烟灭。日月在劫难中幸存,他迫不及待地要回家,要见妮妮。妮妮温柔的感情,好似和煦的春风, 会慢慢地把他被死神铁爪握住的心灵解放出来,从一个几乎变态的人再变成真正的人。

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办公室另一侧的墙角处打开了一个小门。进来的正是那位商人,原来这里还有一个门,刚才进来的时候,日月竟没有发觉。日月循声望去,商人换上了家居便服,日月的目光无意中向他身后扫了一下,发现那里是间卧室,一张宽大的两米见方的“国王”号大床摆在房间中央,一个高大丰满,乳房向前挺,浑圆的屁股向后翘的黑人女子正往身上披睡衣。

在房间里柔和的光线中,日月才看清,这位商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士,中等身材,宽肩阔背,有著名运动员或电影明星式的身材和体魄,目光中隐约交织闪现着成熟男人的睿智和粗俗的商业式的幽默。他说起话来有浓重的南方口音,挥手之间留露出南部人的那种粗犷的性格 。

“你是美国永久居民?”商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皮椅上,他的语气有点傲慢。

“是的,我有绿卡。”日月站在屋子中间。

“绿卡?你知道每年,甚至每天,每一分钟,世界各地有多少人不惜采取各种手段要进入美国吗?”

“这个我不清楚,但我千真万确有绿卡,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绿卡号码,还可以告诉你我在这几个月里的经历。”

“噢?是吗?我是美国人,但我长年累月在这里作生意,承包工程,和美国方面以及这里的首领阿酋长阿都熟的很。如果经我核实,你真的有绿卡,作为一名美国公民,我会帮助你,我会通过外交移民部门给你解决。如果你是在欺骗,就有可能坐牢,并且永远不能进入美国。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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