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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婪的手臂在那一刻痉挛

(2015-07-31 13:12:34) 下一个


在布拉格,我还是漏掉了一个重要景点:圣雅各布教堂。这个地方不是凭借建筑奇伟,装潢华丽,历史悠久,或名人墓葬和重要事件发生地而闻名于世,它是因一个传说、一段人臂骨以及由此引发的思索让人瞩目。

这座教堂在十三世纪就已经建成,大约在十五世纪初左右,教堂内部的一个祭坛上有一尊圣母玛丽亚的木雕像,浑身挂满了被善男信女们奉献的金银币,炫人眼目。一个退役的雇佣兵禁不住诱惑,半夜下手,盗取钱财。当他伸手触碰到雕像的一刹那,奇迹发生了:手臂像被粘到雕像上,失去知觉,僵硬不能动弹。他心慌意乱地挣扎半宿,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他已经精疲力竭地也像一座雕像似的木立在圣玛丽亚像前,教堂的执事、杂役费尽力气也不能把他的手从雕像上掰开。人们说圣母显灵了。这事惊动了市长,权力在神圣面前依然充满血腥残酷,招来了刽子手,一刀砍下手臂。据说,“雕像松了手”,手臂掉在地上。窃取未成丢了手臂的退役雇佣兵被判刑多年,期满后,又自愿到教会做杂役赎罪。那节手臂则留在教堂,警示后人。

中国人知道这个地方,大概多是看了雅诺施记载卡夫卡言行的《谈话录》。

卡夫卡和雅诺施看到的是,“左侧一进门的地方,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条长长的铁链,链子上挂着一根熏黑的、残留着干枯的肌肉和筋的骨头,按它的形状,这根骨头可能是一个人的下臂的遗骨。”

这个故事本身并不奇特,和许多惩恶劝善的故事大同小异。但是,卡夫卡和雅诺施之间的交谈评论却发人深省。

他们没有像普通信众一样不假思索地被圣母神迹折服,而是从精神病理分析入手,认为是由于宗教感情引发的僵直性痉挛。在伸手的那一刻,被贪婪的欲望掩盖的宗教感情突然苏醒,强烈的神圣感和正义感极大刺激了羞耻感,所以他的手臂僵直了。这个看法显然比所谓神迹合理得多。宗教感情和传统道德观念在中世纪对人们行为的约束力,绝对超出现代人的想象。而这种约束力的魔力则在于深刻影响了内心潜伏的是非观与羞耻感。卡夫卡说“要犯罪,总是要先在心灵上肢解自己。” 卸下精神枷锁,把宗教感情和道德观念压垮打碎,然后为非作歹才能进入一种邪恶的快感状态。那个企图偷窃的退役兵没有做到,于是手臂僵直便不奇怪了。

好像有人说过,作家都是现实主义者。历史总能引起他们对现实的比较对照,卡夫卡也不例外。他认为,相同的故事在他所处的时代(即20世纪初)几乎不可能发生。“今天,对上帝的思念和对罪孽的惧怕大大地淡薄了。”雅诺施肯定今天的盗贼会连雕像一起偷走。卡夫卡从盗贼的雇佣兵身份,指出之所以造成这种现象,战争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战争使大批大批的人失去人性,麻痹了人的道德力量,从而麻痹了人本身。”如果停留在这里,卡夫卡并未显露出多少过人之处。他的精彩点,也是优秀作家独到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在于,他能更进一步揭露,今天若发生这种事情,“人们不会砍去盗贼的半条胳膊,而是截去他完全不合时宜的道德想象力,把他送进疯人院。在那里,人们会用分析的方法消除他表现为歇斯底里的痉挛症的过时的道德感情冲动。”

对造成道德崩溃的原因,卡夫卡仅举出战争,还远远不够。任何动乱、变革都会对旧有的价值观体系产生巨大的冲击力,都会让人在临门一脚时出现天人交战的内心纠结,同时也会造就众多的理直气壮胡作非为,对纯真良知麻木不仁的人群。

周秦之际是中国古代最大变革的时代,人们已经认识到贪婪与道德价值观崩溃的关系,当时流传着一支民谣:“欲富乎?忍耻矣,倾绝矣,绝故旧矣,与义分背矣。”翻译过来就是:想富吗?那就得脸皮厚,敢玩命,六亲不认,跟“义”一类道德说拜拜吧。那时盗跖能帅九千人,横行天下,自有一整套与传统道德相反的观念支撑,“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能准确预测偷盗目标的价值,这才是圣;每次偷盗能抢先而入者,才是勇;完事后掩护同伙主动断后,才是义;每次都能清醒了解可否下手成功,才是智;能公平分配赃物,才是仁。盗跖破旧立新的功夫独树一帜,令人叹为观止。这就是后来意义上的思想改造,捷克退役雇佣兵由于洗脑不彻底,良知未泯,所以下不去手。

中国古代缺少宗教感情,对人们言行约束力最大的是由传统道德观念产生的羞耻感。一想到作恶会让祖宗和家人蒙羞,会在历史的档案中留下臭名,钉在耻辱柱上,多少会让人收敛一些。另外,中国古代还设计了报应说,从先秦时的“自作孽,不可活”,到后来的地狱报应,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约束力。然而这些与实际利益相比都显得虚浮无力,就像文弱书生与蛮横流氓根本无法抗衡。所以也从未产生过这种故事,往往一开讲就陷入因果报应的浅薄俗套中。

卡夫卡对二十世纪人们的道德约束力深表悲观,认为人们心中残存的良知已经泯灭,洞察了人们反而会对挣扎于善恶之间的可怜人加倍惩罚他们的犹豫彷徨。放眼世界与中国,不幸被他言中了,甚至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当今世界,为失德而在内心挣扎纠结的人少了,羞耻感能强烈到麻痹了罪恶之手的人不见了,却涌现了大批完全无视人类行为准则的人,明知故犯或为了自保而同流合污的人,作恶多端,却要文过饰非,以被迫违心推卸责任的人。与这些比较,能够在干坏事之后躲进教堂忏悔一番,已经是深明事理,犹存羞耻之心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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