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下部曲40(欲盖弥彰)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美食家，不是你叫厨师来指点人家，而是厨师自己来问你满不满意。”
点完菜之后，窦老便冲何亦杰神秘地眨眨眼说，脸上露出老小孩般的得意之色。
何亦杰心里很奇怪，但又不好意思问窦老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这个行事处处高深莫测的老人家好像很喜欢随时随地地对他机会教育，这让他一方面很感动，一方面也很紧张。

窦老带他来的第二站是位于帝苑酒店里的Sabatini，这家餐馆所在的酒店不是最好的，但这家意大利餐馆在香港却数一数二。推门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幽静典雅的欧式情调所打动，从地砖到餐具，再到每一件瓷器，都流露着浓郁的罗马乡村气息。
这间店始于1954年的罗马，到1992年，创始人Sabatini兄弟把分店开到香港，为了保证菜色的质量，这兄弟二人就轮流过来监督食物的水准，若干年来，一向如此。
窦老的头盘要的是ParmaHam（生火腿）配蜜瓜，汤要的是鸡心豆浓汤配鱿鱼香蒜泡沬，面要的是鲜茄海鲜幼面，主菜要的是火腿卷牛柳扒跟跟茴香肉肠鸡肝酱，甜品要的是黑菌朱古力挞配柠檬雪葩鱼子。
头盘和面才一上来，就见一个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仪表堂堂，自称是Francesco Sabatini的老者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跟窦老打招呼，大赞他懂货。何亦杰知道，
这一定就是两个创始人之一的老Sabatini了。
窦老刚才的断语言犹在耳，就有店主亲自跑出来打招呼，何亦杰不禁心旌摇动，暗暗咂舌。能让一家素不相识的著名餐厅的老板亲自出来招呼，那一定是窦老点的菜单里就有老饕级美食家的智慧，和只有殿堂级大厨们才能一目了然、惺惺相惜的密码了！何亦杰自问还没有这个本事，简直是连门道也没看出来，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钦佩之余，赶紧竖起了耳朵，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
窦老称赞Sabatini的生火腿是人间少有的美味，Francesco Sabatini微笑着说：“哦，我们的生火腿是选用一种腿部特别长的猪做的，要风干六个月以上才能吃，这种猪不像普通的猪那么肥，脂肪少，做出来的生火腿才够味。”
刚刚的ParmaHam一入口，何亦杰就不禁大为倾倒，他好歹也在西餐厅猛钻研过一阵子食材了，但还是头一次吃到这样鲜香馥郁、层次丰富、入口即化的生火腿，就是不配蜜瓜，单是原汁原味地咬下去，也能令人顿感人生美好，满足到极点。听到店主这么说，才晓得原来这种食材非同小可。
窦老颔首致意，又赞Sabatini的鲜茄海鲜幼面风格独特，余味无穷，令人一吃难忘。Francesco Sabatini又微笑起来，不禁自信满满，而又有些得意地解释说：“哦，那是我们熬制的鱼汤的功劳，我们选用鱼味较浓的魔鬼鱼，熬成汤后再加入新鲜西红柿煮成汤汁，烩以同样新鲜的青口、大蚬等材料，才会这样鲜美。坊间有些地方选用各种廉价鱼来替代，味道自然不及。我们一贯都坚持新鲜材料结合旧式传统的烹调手法，而且不时不吃，只提供给客人最当令的食材，这便是我们Sabatini历久不衰的原因。”说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在香港经营餐厅的两难在于，经营成本高昂，店主唯有将货就价，拿食物成本开刀，不愿意聘用高水平厨师，但Sabatini会坚持最优质及最新鲜的食材，其后果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何止是香港，其实台湾也是同样。何亦杰联想到他们的法国餐厅，法国菜变来变去就那几样，而且多数比较油腻，说到底喜欢来吃的东方人并不多。而意大利菜反而会用很多海鲜，烹饪风格也多变，所以比较符合东方人的口味。“窦老特意带我到这里来，大概便是想让我学习他们用新鲜材料结合传统烹调手法的绝招吧？”何亦杰暗自这样猜想。
“Sabatini是我见过在地化做的最好的西餐厅之一，”窦老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一待Francesco Sabatini优雅地告退，他便耐心地解释说：“一家西餐厅口味再地道，如果不被当地人接受，营业情况便不会好。每个地方的人都有他们的饮食习惯和独特的烹调手法，就拿汤来说吧，日本人喜欢用柴魚屑放在汤里调味，越南人喜欢用九层塔，中国人则喜欢用干贝、虾米、豆豉和香菜，所以是西学中用，还是中学西用，才是西餐厅要着重考虑的问题。既不能全盘的西化，也不能全盘中化，而是考虑怎么用西方的食材结合东方的调理方式，或是用东方的食材配合西方的调理方式，才能令东西方人都能接受。”
“……”

短短两天的香港行，何亦杰感觉就好像上了一堂大师级的私人培训课一般，令他眼界大开，信心徒增，摩拳擦掌，兴奋异常。他一回到台北就把行李一丢，兴冲冲地先跑到超市里去采购了很多新鲜的食材，以及各种中式、西式的调料，准备先在家里试验一些，过两天等子沂一回来就做给她吃，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不晓得为什么，子沂最近的食欲不是很好，她上次飞之前那几天，他做的菜式她都吃不到二分之一，和原先的兴致百倍，用勺如飞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子沂解释说也许是她最近太忙了，整天飞来飞去，食不定时，所以食欲下降。而何亦杰反躬自问，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也太忙，所以厨艺有所下降？亦或是来来去去都是那几招，缺乏创新，所以让子沂这个老饕级的食客丧失了大快朵颐的情绪呢？
这么一想，他更是动力大增，卯足干劲，买食材的时候就在美美地盘算要把香港偷师学到的一些元素融进去，这一次，一定要让子沂大吃一惊，食指大动才好。

何亦杰万万也没想到，当他拎着一堆蔬菜果蔬和各种瓶瓶罐罐冲进电梯里的时候，居然遇到了正从地下车库升上来的Allison。
看到Allison好奇的眼神对着他手里的大包小包一掠而过，又对他微笑颔首，很客气地打招呼，何亦杰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很窘，他很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我们总经理不在，所以、所以我来帮她收一下信。”
这句话一说完，他自己也觉得驴唇不对马嘴，荒唐到了极点。子沂上次说他是公司的司机，试问有哪一个公司的司机会有这样的权限，可以在老板不在的时候专门跑到她家里来帮她收信？就算是秘书也不至于吧！更何况他又不是女秘书。
最可笑的是他还拎着这么多的食物！
何亦杰越想越窘，整个人局促不安，但他万万也没想到，更令他窘迫不堪的还在后面哩！Allison听了他的解释，会心一笑，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也不吭气，待电梯里的另外一个乘客一下去，忽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你的手艺真的很好，谢谢你的点心。希望我有机会能再吃到。”
这句话一出，何亦杰犹如五雷轰顶，差点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全都扔在地上。心慌意乱之中他一看自己的楼层到了，赶紧夺门而出，落荒而逃，居然都忘了回应Allison。

其实，这个世上最没有演艺细胞的便是热恋中的情侣，自以为能瞒天过海，深藏不露，骗得过所有人，其实从两人的举手投足、互动和对话当中，全然是遮掩不住的默契和情意，这便坐实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