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游子

红柳生命力顽强,耐旱,耐盐碱,它的根深深地扎进大地。
正文

阿C的故事(5)

(2009-03-19 21:22:39) 下一个
                                      (五)

  阿C回到农场,已经是一年以后。
  阿C中弹后,立即送到南疆军分区医院。医生们立即进行抢救,命总算保住了,但是,脊椎已被打坏,从腰部以下彻底瘫痪。
  然而,这个手术只是控制了伤势,要真正恢复体力,还必须休养一段时间后,再进行康复治疗。这儿只有喀什市人民医院有条件做这种康复治疗,可是,通往喀什的道路已被红二司封锁,怎么把阿C送进人民医院呢?
  据说有一位神通广大的人物,他可以和喀什市内红二司头头挂上钩。通过这位大仙的安排和协助,红二司的前线人马让运送阿C的几个人过封锁线,阿C终于住进了人民医院。
  在医护人员的照料下,康复治疗是成功的。但是,阿C的脊椎被那颗要命的子弹彻底打坏,从腰部以下的瘫痪却是无药可救。

  回到农场的阿C,如果脑袋灵活,说一些领导爱听的话,也许会受到热烈欢迎。说不定他的瘫痪还会变成什么英雄事迹,成为大家学习的榜样呢。就象后来中越边境战争中腿部受伤,会唱歌的那位,不就成了战斗英雄吗?
  据说,领导开始也确有这样的打算。只要阿C能够领会领导的意图,控诉喀什城内那些暴徒的打砸抢行径,鼓动一下农场职工的革命热情,就可以捞个先进模范当当。
  可是,不识时务的阿C,却偏偏说出了领导最不爱听的话。阿C说,红二司的人不是暴徒,不是坏人,红二司和一三司一样,都是革命群众组织。阿C还说,虽然他的脊椎是红二司的人打坏的,他不怨恨红二司的群众。
  唉,阿C呀,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阿C悄悄地回到了农场,几乎无人知晓。因为阿C的生活已无法自理,他被安排在卫生队一间病房里,养着。每天卫生队开饭有他一份,饿不死而已。他就象一块用过的抹布,被扔在墙角里,几乎被人遗忘了。
  然而现在的阿C不再是刚从戈壁滩羊圈出来,说什么都信的阿C,他开始思考。在喀什呆了大半年,对文革的体验,他远远超过了我们。一年多前,在戈壁滩羊圈里,他傻呆呆地听我吹文革的消息。现在轮到我张开嘴,傻呆呆地听他讲城里文革的故事。

  1969年初,我们同一里委出来的一位女知青在卫生队病故。
  这位女知青刚住进卫生队时,我还去看过她,顺便看望了阿C。她看上去精神很好。那一天下午,我们三个还在阿C的病房里说说笑笑。我们回忆起进疆前夕一起向往新疆的心情,我们还回想起里弄生活中有趣的点点滴滴。分手时,她还关照阿C要注意勤换衣服。
  谁能想到,这一分手竟成永别呢?

  她在上海就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高中毕业时因为这关节炎不能参加高考。象她这样的身体是不应该到新疆来的,可是她坚决要求,反复要求,最后街道批准了她的请求。
  真不知道,关节炎竟会这么致命。
  到团部参加这位战友的追悼会时,我再一次探望了阿C。
  阿C的神情十分沮丧,他喃喃地说,
  “真想不到,几天前她还在这儿和我聊天呢。”
  阿C更为无法参加她的追悼会而沮丧,他让我代他向这位老战友告别。
  “会的,我一定会的。”我答应阿C。
  我们里委那一年共有7位知青到新疆兵团。还不到四年,现在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斗的斗,只剩下2位能参加她的追悼会。代表战友们向她告别,抬着她的棺木去墓地安葬,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追悼会的前方,挂着老战友的遗像,遗像四周披着黑纱。像中的她还是里弄时的模样,带着微笑,嘴巴微张着,好象要给我们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好象听见了,就是她在里弄时常说的,走革命先辈走过的路。
  先辈走的是什么路?我脑袋轰轰响,理想和现实在撞击,一个个书本上,生活中的人物走了过来。
  林道静走出了舒适的小家,加入了街头的游行队伍,“抗日,救国!”
  祥林嫂走出庙门,满脸红光,“我捐了门槛了!我捐了门槛了!”
  森林里,浑身泥浆的保尔和共青团员们,要赶在入冬前修筑一条铁路。
  孔乙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地上示范,“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敲锣打鼓的人们在欢送,哭得惊天动地的亲人们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告别。
  躺在棺木里的老战友,戈壁滩上放羊的阿C,吊死在禁闭室的副班长。。。
  我们走的是什么路?谁能告诉我?

  戈壁滩上一块高地,孤零零地露出几十个坟堆。
  我们的老战友,长眠在这儿,这一片她立志贡献青春的土地。
  这儿没有鲜花,没有松柏,也没有青草。但是,这儿可以望到无边的农田,可以听到呜呜的风声,风沙小的清晨,还可以看到浮在天边的昆仑山。
  写到此处,心里响起一首后来的电影歌曲,那是一支男声小合唱。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
    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几十年后,人们又探讨起上山下乡这场运动的历史定位。曾经卷入这场运动的老知青们,又开始反思自己的经历。由于每个人的境遇不同,结局不同,看问题的视角不同,反思的结果不可能相同。出现了争议。
  对这些长眠在大地怀抱中的老知青们,我想,就不必拷问他们是有悔还是无悔。还是让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儿,怀着他们的青春梦想吧,不管他们的梦想今天看来是多么幼稚可笑。

  阿C在卫生队的生活,我知道很少。但是,有一个其他上海知青告诉我的传说却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带一点凄凉的传说。

  卫生队有一位从农业连队抽调上来的护士,也是上海知青。她十分同情阿C的遭遇,平时经常在生活上照料阿C。一有空闲时间,她常常跑到阿C的房间,聊聊新闻,讲讲笑话,解除阿C的烦闷。的确,她那银铃般的笑声,给阿C的生活增添了色彩和乐趣。
  俗话说“日久生情”,这话有道理。
  阿C的心,越来越离不开小护士。小护士不在的时候,阿C会想入非非。
  一开始,阿C总是提醒自己,“别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时间长了,这念头象挥之不去的影子在心里越憋越难受。
  “既然甩不掉这念头,不如把自己的心里话告诉她吧。”

  一天,小护士又来聊天。
  在聊天的空隙里,阿C鼓足了勇气,涨红了脸,问了小护士这么一句,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什么话?”
  小护士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当她看到阿C窘态百出的模样,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哇的一声,小护士大哭起来,捂着脸跑掉了。

  阿C无法原谅自己生平第一次拙劣的表白,第二天,他坚决要求出院。别人劝告他,不行,你无法生活上自理。可阿C怎么说也不听,就是要回连队。
  阿C出院了,回到农业连队。的确,他无法在生活上自理。
  不久,阿C离开农场回上海,由家里照料。
  再不久,我调到了几百里外另一个农场。
  从此,我和阿C失去了联系。

  几十年后,我忍不住向阿C提起了这个传说。
  阿C摇摇头,笑了笑,
  “哪有这么浪漫的情节呀,这些哥儿们也真会编故事。”
  他告诉我,
  “当时卫生队的护士长确实对我很关心。不过,她可不是那个小护士,我们之间更没有那种罗曼故事。”
  我倒宁愿那故事是真的。能有一丝甜蜜的哪怕带一点苦涩的回忆也比什么都没有好,那正是我们青春荡漾的岁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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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丹橘林 回复 悄悄话 先辈走的是什么路?我脑袋轰轰响,理想和现实在撞击,一个个书本上,生活中的人物走了过来。
林道静走出了舒适的小家,加入了街头的游行队伍,“抗日,救国!”
祥林嫂走出庙门,满脸红光,“我捐了门槛了!我捐了门槛了!”
森林里,浑身泥浆的保尔和共青团员们,要赶在入冬前修筑一条铁路。
孔乙己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地上示范,“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
敲锣打鼓的人们在欢送,哭得惊天动地的亲人们在火车站的月台上告别。
躺在棺木里的老战友,戈壁滩上放羊的阿C,吊死在禁闭室的副班长。。。
我们走的是什么路?谁能告诉我?

看到这里,忍不住清泪长流。本该是花样的年华,却背负这样沉重的十字架。
戈壁柳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好汉的评论:
谢谢点评。今天把最后两节贴出来,看看能不能减轻一点沉重的感觉。
好汉 回复 悄悄话 青春荡漾的岁月啊,在这个真实的故事里,是那么的苍凉和暗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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