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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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五)

(2018-07-14 03:36:59) 下一个

(四十五)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二婶就挨个地把我们叫醒了。大家匆忙起来洗脸、烧水、做饭。饭做的是早上和中午的,有一锅贴饼子、一锅棒碴粥。棒碴粥早上喝,又暖和又舒服。每人带上俩贴饼子、一块水疙瘩,作为午饭。老乡们倒不带饭,他们一般都是出工前吃得饱饱的,就坚持到收工回来后再吃。我们由于吃三顿饭习惯了,早上吃不了太多,到中午就饿了,只好带些吃的。

今天的活儿是往地里送肥,用马车把粪肥从村里拉到地头,然后用抬筐抬到地里,倒成一个个小粪堆再撒均匀。队长在分活的时候看了看我,说你去跟车吧。队长叫常二,三十出头,大高个,看那样子是个精明利落的人。他指着路边停着的第三辆马车让我过去,我扛起铁锨走了过去。

“队长,你给我换个人儿。弄个知青儿,这一车得装啥时候儿去啊。”我还没走到那儿,车把式就吵着要换人。我停在那里,不知道去还是回来。

“王春儿,每次派活你都挑挑拣拣。今儿我就不给你换,你还敢不干了不成?你再这样儿捣蛋,我就换了你这车把式。我不信没了你这臭鸡子还做不成槽醡糕了。”常二脸红脖子粗地冲王春儿嚷道。

王春儿看常二动真的了,忙冲我招招手说:“得合,就是你了。过来呀!”

说罢他扬鞭在空中挽了个鞭花“啪——”,那只枣红马两只小耳朵竖起,脖子一梗,大车向前冲去。

我急跑两步,将铁锹扣着往车上一扔,就势一蹿站到了车上。车把式王春儿回头看我站在车上,大喝一声:“坐下!要是摔着你了赖谁呀?”

看我坐下了,他又说:“行,有两下子,今后出车就你了。”

“喔喔”他让马慢了下来,轻轻地拍着马屁股,亲昵地说:“大红啊大红,他常二要让咱俩分开,你说我能干嘛?你也不干对吧?我倒不是舍不得这份差事,我是舍不得你呀。你说我是不是鞭子甩得山响,可从来没抽过你一下儿?”大红马回头看了看他,喷了个响鼻。

“真懂事儿,我是怕别人接手后,让你挨打受气呀。”看他跟马的那股亲热劲,真有点莫名的嫉妒。这个人怎么对人说话还没有跟马亲呢?有毛病。

装车的时候,我一锹接一锹地忙乎着,王春儿却不紧不慢,悠闲得很。他在车头我在车尾,车头肯定是比车尾装得多。我暗暗用眼睛在车厢正中偏车头的地方做了个记号,心想:我一定要比他先装完,还得多装些。

汗水顺着脖子流着,当我再看那记号时,已经找不到了。车前半部已装得又高又满,还用铁锹拍得方方正正。我怀疑是我的眼花了,怎么我这么玩儿命地干,竟然会落在他后边呢?

当他说“得合(好了)”时,我擦了擦汗水一看,这一车粪肥他最少装了三分之二。我虽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却顶多装了三分之一。

王春儿双手掂了掂车辕子,拿起铁锹往后边装了几锹,又走到前边掂了掂车辕子,对大红马说:“不沉啊,走稳点儿。”

马车稳稳地向田里走去。王春儿走在车辕子旁边,与大红马并行。走到上坡时,嘴里还“得儿得儿”地念叨着,右手抠住车梆,使劲地向前拉着。

看来他是真爱这大红马,唯恐累着它。他嘴上并没说要如何爱护队里的财产,他也未必这样想过,可实际上,他已把大红马当成了自己的伙伴。我连忙用双手抵住后车梆,使劲帮大红向前推着。

过了上坡后,我听到王春儿喊:“行了,歇会儿吧,不用推了。”

我奇怪:他连头都没回过,怎么会知道我在后边推呢?看来他对马车的感觉太熟悉、灵敏了。

“你以后干活时不要那么猴儿砍椽子——紧挛。那样儿又累又不出活儿。要把劲使匀,不紧不慢才有长劲。你又不是干一会儿就走了。”王春儿说这话时根本没看着我,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这话使我感到很实在,也很受用。其实人生的道路上,有许多事情不也是这样吗?只凭一时的激动,不能长久地坚持,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王春儿显得很高兴,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小调。“柳叶儿那尖又尖呢,桃花儿就布满了园,诸位(那)众乡亲听我细来言呢。说的是,京西的蓝靛厂啊。京西的蓝靛厂儿有个宋老三。提起那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盐。一辈子无有儿养了一个女婵娟呢。女儿呀,年方(那个)二八一十六。取名儿叫大莲儿就叫(那)宋大莲儿。提起(那)宋大莲儿,长了一副好人才儿,不擦胭脂不抹粉儿小脸自来白。人人那个见了人人爱,几十年的老和尚见了也发呆。远看(那)罗锅儿桥哇,一个登儿比一个登儿(的)高。站在(那)桥头上,往那水中瞧,只见那,公鱼就衔住了母鱼的尾,公蛤蟆就抱住了母蛤蟆的腰------”

“王春儿,你又唱黄色小调儿是不是?”指导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你听见我唱什么了吗?张嘴就说是黄色小调儿。”王春儿不慌不忙地说。指导员走到他跟前说:“还用问吗?一听就是那宋老三的调哦。你还想耍赖?”

“我是问,你听到我唱的是什么词儿了吗?”王春儿依旧不着急地说。

“什么词儿,你还能唱出革命的词儿来?”指导员一脸严肃地问。王春儿突然提高声音说:“我就唱不出革命的词儿来吗?就你革命?你听着啊——‘提起那毛主席啊,真是那了不起呀。把那蒋介石就赶到了台湾去啊’你敢说这是黄色的吗?”

指导员翻瞪了半天那只好眼,没说出话来,气得一甩手走了。

一天的劳动下来,我没感觉到有多累,只觉得手涨涨的,手掌上起了几个大泡。晚上我用针把它挑破,感觉好多了。

这活一下子就干了一个多礼拜。我的手已经不起泡了,也没有了酸涨的感觉,手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硬皮。这天晚上收工后,队长常二叫住了我说:“明儿你起早点儿,跟常柱儿去趟城里,送菜去。”

我说:“好嘞,几点?”

“你问常柱儿去吧,他在场院呢。”常二说。

常柱儿就是到温泉接我的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小伙子。我跑到场院,看见常柱儿正在往车上装白菜,我一边帮他装车,一边问:“常二说让我明儿跟你去送菜,咱几点走?”

“六点走,到北太平庄儿卸了车,我想去西单给爱娃买件衣服。下午两点以前得赶回来,还有活儿呢。你起得来吗?”我一听是到北太平庄——这不就快到家门口了嘛。

“没问题,六点我在场院等你。”

装完车,我和常柱儿分手,各自回了家。刚到院门口,就碰上二婶和她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叫爱娃,还没我大,已经是劳动力,能挣工分了。她和常柱儿谈上了恋爱,只不过是半公开的,有两回晚上,我曾在村外的三棵大榆树下看见他俩。常柱儿倒是不避讳,在别人面前有时还主动地提起爱娃。爱娃却总是羞羞答答的,也不敢让她妈妈知道,可能是她觉得自己还小吧。

“大哥,今儿晚上演电影儿,你还不早点儿跟我们去?要不就占不着好地儿了。”一看到我,建娃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他是二婶的儿子,刚满七岁。我刚来两三天时,他就和我混熟了,一有机会就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总在脑海里尽量回忆小时候听妈妈和老师讲的故事,一时想不起来就瞎编一个,可他每次都听得十分认真。有时候我刚讲几句,他就打断我,说这个故事已经讲过了。害得我以后再瞎编的时候,得动一动脑筋,想想是否讲过。

“今晚演电影儿吗?大喇叭怎么没广播?”我奇怪地问。

“队里的喇叭坏了,是指导员挨家通知的。我说我来告诉你们,就不用他跑一趟了。”二婶笑着对我说。

“什么电影儿?我不想看。我明儿六点得和常柱儿去出车,怕起不来。”那时的电影除了样板戏就是地雷战、地道战。我都能从头到尾演一遍了,是真不想去。

“咳,好不容易演回电影儿,咋不看呢?没关系的,明儿早上我叫你。这回还是新电影,是外国的,叫什么——什么电线?”二婶侧脸问爱娃。

“瞧您,净露怯,是朝鲜片儿,叫《看不见的战线》。”爱娃红着脸,小声地说。她总共没和我说过三句话,而且脸一次比一次红。本来就因成年累月在田野里耕作,风吹日晒得山里红的脸就更成了紫红色。每当这时,我就不再看她,免得她的脸再红下去。

“那好吧,我回去吃点儿东西就去。”其实《看不见的战线》我都看过两回了,只不过在二婶一家的盛情邀请下,我不好意思扫她们的兴。而且我对那首歌也很喜欢,那样的抒情歌在国内根本听不到。

“妈,我找大妮儿她们去了啊,有沈猛他们,您还怕弟弟妹妹看不见呀?”爱娃说着拔腿就跑了。

“这丫头,就知道和那帮死丫头野去,连你弟弟妹妹都不管。”二婶冲着爱娃身后喊着。

“没关系,让她去吧。待会儿我帮您照顾建娃儿。您先占地方儿去吧。”我知道爱娃找常柱儿去了,忙对二婶说。

“那好,我们先走了。你到最前边儿找我们就行了,正好我多带了个马扎儿。”二婶抬起手中的马扎,对我说。

“行,我马上就到。”我说着就急忙回去吃饭,并告诉了同屋的人。廖雷听说演电影,高兴地说:“嘿,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上电影儿。”

电影在大队部的院里放映,社员们个个像过节似地高兴。电影还没开演,早早地坐满了密密麻麻一院子人。后边还有不少站着的,最后面还有许多半大的小子,干脆骑在了院土围墙的嫱头上。最前面的基本都是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我看了看,觉得自己坐在这儿不太合适,就对二婶说:“二婶儿,我上后面去吧,这里都是老人和孩子。”

二婶不想让我走,说:“就在这儿看吧,在这儿看得清楚,没事儿。”

“小五群儿,你又在老娘们儿堆儿里蹭什么呢?逮着空子你就钻。放着男人堆儿你不走,尽在女人堆儿里蹭痒痒!”妇女队长指着小五群,喊着。

“我没有啊,我------我在找人。”小五群赖皮赖脸地说。

“来,老姐们儿们,抓着他!今儿咱把这胎里坏压在屁股底下看电影。他不是爱闻骚儿吗?让他闻个够,闻到电影结束了算。”

妇女们“哈哈——”地笑了起来,几个女人真去抓小五群了。吓得小五群东躲西藏地乱钻,他果真是爱扎在老娘们儿堆里,往哪边跑都有人要逮他。他嘴里喊着:“奶奶们饶命,我走,我走还不成吗!”

一个高大的女人一下子把小五群挟在了腋下,小五群拼命一挣,从她的腋下钻出来就跑。那女人往前一扑,拽着了小五群的裤子,“哧啦——”小五群的裤子分了家。原来他里边都没穿内裤。他顾不得捡回那半截裤腿,两手捂着开了裆的屁股,玩命地奔出了大院。

“哈哈哈——”整个大院笑成了一片。人们笑得前仰后合,还有的笑出了眼泪。我这几年从没看到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此开心地大笑过。他们笑得那么地肆无忌惮,我不由得也笑了。

电影在笑声中开始了,整个大院立刻鸦雀无声。偶尔有人咳嗽一下,立刻会招来白眼。人们聚精会神地看着,连小孩子也不哭不闹了,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电影演完了,人们仍不肯离去,似乎还要等下集。

直到许久以后,队里的小伙子们一见面还常常压着嗓子说,

“你拿的什么书?”

“《歌曲集》。”

“什么歌曲?”

“阿丽拉——”

一到打歇时,他们总让我教他们唱那首插曲。虽然有的人老唱走调,可那孜孜好学的精神使你无法拒绝。女孩子们不好意思过来,就远远地竖起耳朵听。但唱不到三遍,她们就会装作无意或找着借口的结伴地蹭过来,有时会近得离小伙子们围成的圈只有一步之遥。其实离得越近越学不成,因为她们的心都要蹦出来了。

不知是谁定下的这农村妇女的规矩。结过婚的媳妇,尤其是有了孩子的老娘们儿,在男女之事上可以口无遮拦,甚至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玩笑摸男人的那儿,可姑娘是万万不可越过雷池一步的,不要说摸个手、亲一下,就是说句话都是不守闺德,是淫荡的表现。

生理的饥渴和愚昧的道德强烈地撞击着。姑娘们心里在地上划了一条线,谁过去了一点,自己就马上跟进,往往还借此机会超过一点。就这样相互比试、互相鼓舞,承受着心脏剧烈的蹦跳,艰难地向前迈进着。

每当这时,坏小子们就挤眉弄眼地做些小动作。神情得意极了,嘴里高声唱着歌,眼睛盯着各自喜爱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二婶把我叫了起来。我洗把脸,漱了漱口,揣了俩贴饼子就往场院跑去,常柱儿正好刚到。我俩又检查了一遍扎车的绳子,看都没问题了,常柱儿说:“上车吧。坐稳点,最好是趴着或躺着。菜装得太高了,容易摔下来。”

我说:“放心吧,没事儿。”便爬了上去。

车开起来了,刚开始土路上虽然颠一些,但没觉着冷。可一到公路上车速快了,冷风嗖嗖的,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脸上、手上。不一会儿手就冻僵了,身上也感觉凉了起来,我不禁打起了哆嗦。虽是春天了,可比冬天还冷,能把人冻成冰棍。

我心里却痛快极了,觉得这人要是把冷热冰寒、苦辣甜酸都尝过了,才真正是生活,才能真正地成长起来。人生无论遇到什么苦难,都是对生活的一种体验,就看你是愿意体验成功的快乐还是体验失败的痛苦,而体验成功的快乐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到了北太平庄,常柱儿把车停下,没熄火。他站起来问我:“你知道北太平庄儿文汇园菜站在哪儿吗?”

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文汇园菜站吗?就在我家门口儿。我们院儿的段大爷就是这菜站的。”

“嘿,这真是何家的闺女嫁给了姓郑的——郑何氏(正合适)。得合,等到那儿你回家看看,我一个人把车卸了就行了。”常柱儿笑着说。

在我的指点下,我们不一会儿来到了我家门口的那个菜站。一看人家还没上班,我说:“走,到我家去坐会儿。”

他说:“没卸车可不敢走,不放心。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儿就行。”

我当然不会丢下他一个人在这儿。我俩只好蹲在地上,聊天等着。八点,大门开了,常柱儿把车开进去,我俩将大白菜卸到了人家指定的地点。卸完菜我说:“走,到我家去坐会儿。”

到了家门口时我没看到我妈的自行车,再一看,家里门锁着。我一摸兜,才想起自己把钥匙放在宿舍了,干活时从来不带。我不好意思地对常柱儿说:“我家没人,我又没带钥匙。咱只能在这儿等会儿,我妈应该一会儿就回来。”

常柱儿说:“没事儿,要不咱别等了,咱早点儿去西单买完衣服好早点儿回去。下午还有活儿呢,省得那么赶喽。”我一想也是,便跟他向院外走去。

“城里不让开拖拉机,咱得走着去。”常柱儿到了院外,对我说。

“不用走着,坐22路公共汽车直接就到。”我向他介绍说。常柱儿红着脸说:“咱乡下人哪儿敢坐车呀?到哪儿不是走着去的?我可舍不得花那车钱。”

我没想到他会为省下七分钱,从小西天走到西单。这车票钱我花得了——可是自己又没带钱,我只好陪他向西单走去。

“你知道坐车到西单票钱是多少吗?”走在路上他问我。

“七分钱呀。”我说。

“对呀,正好是咱们两个的工分儿钱。来回就是四个工分儿,俩人就是八个工分儿。我一天才挣十个工分儿,还是按整劳力算,乘车的话这不白干啦?你们知青还只算大半个劳力,也就是七分儿,还不够呢。不走着去成吗?”常柱儿耐心地解释着他为什么走着去的道理。

我一算,我这一年就算干三百天的话,工资只有人民币七十多元,这儿的老乡真够苦的。我说队里的那哑巴怎么大冬天的也老把袖子挽着,成心露着那块上海半钢手表呢?合着全队就只有他这么一块,这象征着他的富有。

到了西单商场,我俩直接走到卖衣服的柜台。整个服装部的女服就几种颜色,蓝、灰、黑。如果说只是为了买衣服,那随便买一件就得了,可常柱儿是费了很多口舌才从他妈妈那儿要出十块钱。他要精心挑选,为心上人买回一件全村的姑娘都没有、漂亮、夺目的美丽衣裳。

他趴在柜台上,仔细地查看着每一件。最后他失望了,因为所有的女服都是一个样式,就那几种颜色。当他想凑合着买一件时,我忽然看见了另一个卖条绒衣服的柜台里有别的颜色,赶忙问他:“常柱儿,条绒的行吗?可能贵一些。”

常柱儿说:“没关系,只要不超过十块就行。”

我俩走到那个柜台,常柱说:“先问问多少钱。”

他问那女售货员:“同志,这条绒的女服上衣多少钱一件?”

售货员说:“都在八块钱以内,号不同相差几毛钱。”

“太好了,您给我拿那件红的。”常柱儿急切地说。

“我觉得绿的好,绿的显得有生气。红的——”我想说红的太怯了,但没说出口。

“红的咋了,不好吗?”常柱儿问我。

“人说好花儿都得绿叶儿扶,这女孩子就是花儿,衣服不就是叶子嘛。哪有红花儿配红叶儿的啊?”我想这样说常柱儿可能会容易接受些。果然,他高兴地对售货员说:“要绿的,就要绿的。”

售货员拿过来绿色条绒上衣,说:“七块八毛五。”我一看那是墨绿色的,张扬中不失沉稳,就对常柱儿说:“成,挺好的!”

常柱儿也很满意,他交给了售货员十元钱。

“找您两块一毛五。”售货员把钱递给了他。

“还剩两块钱,你说买啥?”常柱儿攥着那两块钱问我。

“咳,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呗。”我说。

“不是给我买,是给爱娃儿。”常柱儿说。

看来,他的心里只有爱娃,他也就是没钱,如果有钱的话他敢把所有的衣服都买下来给爱娃。农村人表达爱情的方式就这样吧,我想着,四处寻找起来。

“哎,要不你给她买条围巾吧。”我一眼看到了围巾,便对常柱儿说。

“对,太好了。我咋没想到呀?幸亏你跟我来了。就是不知道钱够不够。”常柱儿既兴奋又有些担心地说。

“咱就可着这两块钱买,不就得啦。”我安慰他。他点了点头。于是我俩就挨着每一条围巾看价钱。

“哎,这个不错,两块一,钱也够。”常柱儿高兴得直搓手。我一看,是一条杏黄色的晴纶围巾。就说:“嗯,挺好的。”

常柱儿拿着条绒上衣和围巾,高兴得不时低头看着,美滋滋地和我向回走去。到了小西天已经十二点了,我说到我家去,他说“下次吧,今儿最好早点儿回去。”

我想给二婶和同屋的人带点东西,就说:“那你给我十五分钟的时间,我去家里拿钱,就在这商店里买点儿东西,保证两点以前能赶到队里。”我指指我家门口对面那商店。

“行,快点儿啊!”常柱儿说。

我跑回家,看到妈妈正在睡觉,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别惊动她好。我悄悄地跑到小屋去,迅速地拿出了一百元钱。刚要往外跑,又想再看妈妈一眼,蹑手蹑脚地回到妈妈那屋。

妈妈睡得真香,她已经五十四岁了,两鬓添了几丝白发。她还在工作,而且是夜班,为了白天能给弟弟做饭。妈妈,我真想给您钱,可我知道,一旦这钱我拿出来,您不但不会要,反而会给您造成更大的不安。我把伸进兜里的手又拿了出来,等我将来有正当来的钱,再孝敬您吧。

我转身向商店跑去,急急忙忙买了两盒点心,两包奶糖。我转身看到了卖肉的,一想廖雷老嚷吃不着肉,就跑过去买了五斤肉,还特意要了肥的。我连挟带抱地跑到拖拉机前,常柱儿一看就笑了:“这么会儿功夫你就弄这么一大堆东西回来,可真够快的。”

我打开一包儿糖抓了一把给他塞在了兜里。他拿出一块,剥开刚要吃,又包上塞进兜里。我说:“你吃吧,我有一包儿是专门给爱娃家买的。”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说:“我------我不是给爱娃儿留的,是,是怕影响我开车------”

拖拉机欢快地跑在公路上。常柱儿不时地看看挂在车斗上给爱娃买的衣服和围巾,开心地笑着。他一个劲地踩油门,小手扶飞了起来。我们到村里时,才一点半。常柱儿把衣服、围巾揣在怀里,神秘地对我说:“后天是爱娃儿的生日,我先不告诉她,到那天再拿出来,美死她。”

说完他猫着腰向家里跑去,好像一直起腰就会被爱娃看见似的。

我抱着一堆东西,向屋里跑去。进屋把东西分成了两份,打算一份等收工后给二婶送去。我正想去找队长问问还要不要再干点别的活,刚一出门就看见爱娃拿着一把掉了锹头的铁锹往家走,她看见我,奇怪地问:“你不是跟常柱儿到城里送菜去了吗?”

我说:“是啊,刚回来。”

她刚想再说什么,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向家中走去。我不知道队长在哪,就问她:“爱娃儿,你知道队长在哪儿吗?”

她回过头来,想了想说:“一大早的时候在地里,后半晌没瞅见。哦,可能在场院,听说队里猪圈坏了,跑了只老母猪。”

我边向场院走边说:“谢谢啊。”

我刚走了几步,爱娃在后面叫我:“沈猛,你会修锹头吗?我这锹头老掉,耽误干活儿。”

我走回去一看,她那锹的把儿短得不够一米长,不定折过多少回了,锹头也只有新锹头的三分之二大。我对她说:“你等着,我这就来。”

我跑回屋去,拿了一把铁锹回来:“你先用我的,这把锹也不能用了,太耽误活儿。”我把铁锹递给她。

“那谢谢你了啊。”她接过铁锹,又羞怯地问:“常柱儿上哪儿了?你们从城里回来的时侯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

她终于憋不住心中所想,问了出来。她想知道,常柱儿心中是不是时刻都有着她,哪怕是买块手绢回来给她,也足以证明她在常柱儿心中的分量,她就会心满意足。

我想起常柱儿说要等到后天给她一个惊喜时的喜悦,就对她说:“他说还有活儿,就开车走了,我没看见他手里拿什么东西呀。”

“哦,是吗------”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走了。爱娃,不是我不告诉你,我要为你俩保守这个小秘密,到时你会惊喜得跳起来的。我看着默默走了的爱娃,心里说道。

队长常二正在为队里丢的那只老母猪着急,那可是队里最大最肥的一只猪啊。

我看到他时,他正在队里的猪场往坍塌了的猪圈墙上码着土坯。我马上帮他干了起来,他看见我问:“回来啦,常柱儿呢?”

“他说还有活儿,刚回来就走了。”我回答他。

“这样码上是临时的,明天早上你们几个知青全上猪场来,跟老于头把这圈墙整个儿翻修一遍。这圈墙太破了,不重修的话明儿还得丢猪。”常二看着破旧的猪圈对我说。

“好嘞,我回去告诉他们。”我答应着。忽然我看到场院边上的秫秸垛里露着一只猪尾巴,忙向常二喊道:“队长,你看那是不是咱队的大肥猪啊?”

常二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没错儿,就是它!”常二飞快地向那老母猪跑去。老母猪看见常二,撒腿就跑,我连忙从另一头包抄它。它见前面有人,又往左边跑去,来回和你兜圈子,就是不肯进猪圈,气得常二一边逮它,一边骂着:“你个挨刀儿的!年底非把你宰了不可。你站不站住?”

当那老母猪再次被我堵得掉头向回跑时,我们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它再回过头来时,常二已经离它不远。它看已没有回头路,就低下头,准备孤注一掷地硬冲开一个缺口。常二一挽袖子说:“嗬,还想来硬的呀?”

他话音未落,那老母猪已向他裆下冲来。常二双手一抱,紧紧地搂住了老母猪的后腰,嘴正好啃在老母猪的屁股上,人骑在了猪身上。

这老母猪是队里精心喂养的,有五百来斤,个儿又大又肥,全身的毛都黑亮黑亮的。饲养员老于头对它可好了,老给它吃小灶,隔几天还给它洗澡。那大刷子刷在它身上,它一个劲地哼哼着,往老于头的怀里扎,娇气得像个小姑娘。每当这时,老于头就拍着它又黑又湿、高高翘起的大嘴巴说:“黑妞儿呀,舒服吧?待会多吃点儿啊。”

今儿个老于头说有事,请了天假。队里批了,但它可不干喽。这不,拱破了圈墙,跑出来一天了。

当常二倒骑在它身上时,可把它吓坏了,老于头可从来没这样过。它感到要受惩罚了,玩儿命地向圈门奔去。

“哎——哎约!”老母猪一头扎进了猪圈里,常二劈着的两腿却被圈门别住,来了个嘴啃泥,趴在地上直哼哼:“你等着,麦收时我就宰了你!”

我急忙跑过去,搀起了常二,“队长您没事儿吧?”

再一看,他脸上擦掉了一块皮,鼻子也破了,流着血。

“没事儿,猪回来了比什么都强。”常二笑着关上圈门,跑到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水,稀里哗啦地洗了洗脸。又仰着脸呆了会儿,一摸不流血了,他说:“别忘了,明儿早上你们几个知青到这儿来,帮老于头修猪圈。今儿你就回去吧,都这会儿了,干不了什么活了。”

我回到屋里,赶忙做起了饭,一想今天回来得早,干脆包饺子。他们肯定特高兴,尤其是廖雷,会乐得蹦起来的。我看到正好有大白菜,就先洗菜剁肉馅儿。刚刚把馅儿拌好,他们回来了。一进门他们就闻到了香味,本来进门就想躺炕上的他们立刻活跃起来。廖雷抱着拌馅儿的脸盆,像兔子似的在屋里来回地蹦;李金林胖脸蛋子往上一挤,俩眼成一条缝地叫着;刘驰像个大姑娘似地腼腆地笑,侯和平追着刘雷,抢着脸盆说:“快放下,放下!都洒了!”

看他们这么高兴,我开心极了。整个屋里一片欢声笑语,暖融融的。

“什么事儿啊?这么热闹,跟娶媳妇似的。”二婶举着一小瓶香油,后边跟着她那小丫头,走了进来:“给你们点儿香油,我刚磨的。省得老干啃那咸菜,切碎了倒上几滴香油,可入味儿了。”

“二婶儿,我们今儿吃饺子!”李金林喊道。

“吃饺子?不过节不过年的,怎么吃上饺子啦?是有什么喜事儿吧?”二婶奇怪地问。

“那倒不是。今儿我跟常柱儿进城去送菜,正好到我家门口儿,我就买了些肉回来。哦,对了,我还给建娃儿和妞妞买了点儿糖和点心,想呆会儿给送去呢,正好您带走吧。”说着我把那份准备好的点心和糖塞到了二婶怀里。

“不行不行,这哪儿行啊!你们有点儿好吃的不容易,你们还是留着吧。”

“您拿着吧,这是我们对您老照顾我们的一点心意,是给建娃儿和小妞妞买的。再说,我们还有一份儿呢。”我挡住了二婶,没让她把东西放下。

“那好吧,下回可不行了啊。再这样儿,我可不敢上你们这儿来了。”

“行,下回不买东西了。您跟我们一块儿吃饺子吧,二婶儿。”我诚恳地邀请二婶。她笑着说:“不啦,家里还有事儿,我看看你们拌的馅儿。”

她走到脸盆前,低头闻了闻,说:“好家伙,搁这么多肉。太淡了,咸中有味儿淡中香。稍咸点儿好吃,拿盐来。”

侯和平把盐罐子递给她。她加了点盐,又倒进点香油使劲地攉拢起来,果然香极了。她闻闻,感到满意后才拿着点心和糖走了。

侯和平这时已擀上了皮,刘驰和廖雷根本就不会包,可又非要包。结果他俩包的饺子跟他俩睡觉时的姿势一样——四角八杈的。

“你们俩包的你们自己吃啊,谁叫你们跟着瞎捣乱!我可不吃你们包的,我怕吃完了跟那饺子一样——躺那就起不来啦。”李金林指着他俩包的破饺子说。廖雷瞪着俩大眼说:“真的,那我就更得多吃点儿了。我正好不想起来呢,一下子睡它个三天三夜才好呢。到时侯你可别叫我啊。”说完还冲刘驰挤着眼地笑。

“你丫最会贫了,叫你贫——还贫不贫啦?”李金林把廖雷按在炕上,使劲地咯吱他。

“哎,哈,哈,啊,我不,我,我不贫啦------大哥,还不------成吗------”廖雷笑得喘不过气来,求饶着。

“你老说不贫,可总是贫,今儿我非好好治治你不可。”李金林不依不饶,就是不放手。

“我向毛------主席保证,真------真的!”廖雷实在受不了,喊着。

“饺子都压扁了,还吃不吃啦!”侯和平看到廖雷屁股上沾的饺子馅儿,举起擀面杖冲他俩挥着,一听饺子压坏了,他俩立刻停了手。可不是嘛,有十来个饺子都扁扁的趴在那儿,馅儿挤了满炕。廖雷吐了吐舌头,说:“这回叫都叫不醒了,全睡死过去了。”

“我肏,你丫怎么还贫啊?”李金林看着饺子,心疼地说。

“对了,这回插队了,咱都是贫农出身了,不贫行吗?”廖雷眼里露着心疼的目光,可嘴里依旧贫着。

“没关系,等煮完了饺子,把这些破的往锅里一扔,来锅片儿汤,咱俩喝。”李金林拿了个碗,往里捡着压坏的饺子说。

“啊,好不容易吃回饺子,让我喝片儿汤?”这回廖雷严肃了。

“不用,这片儿汤留着明天早上吃,饺子够吃的。”侯和平看廖雷那可怜相,安慰他说,廖雷笑了。

刘驰烧开了锅,喊道:“快下饺子,锅开了!”

趁煮饺子的工夫,我把点心和糖拿出来给他们吃。他们每人剥了块糖,说把那点心留着做早点吃,侯和平把点心收了起来。

“常二说让咱明儿上猪圈去,跟老于头翻修猪圈墙。”吃着饺子我想起明儿的活儿,赶紧告诉了他们。我又把下午常二逮老母猪的事讲了一遍。当讲到常二倒骑老母猪、摔得鼻青脸肿时,他们“噗嗤”地笑了出来。廖雷笑得把筷子扔了,捂着肚子在炕上打滚。侯和平很少大笑,可今天却喷了一炕饺子渣。刘驰平时话不多,一说话还总有点脸红,像个大姑娘。听我讲到这,他笑着问:“那常二看老母猪跑那么快,怎么不松手跳下来呀?”

“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呢,已经撞到猪圈门上啦。”我说。大家又笑了起来。说起来感觉是挺好笑的,我奇怪当时我怎么就一点也没笑出来呢?李金林笑着笑着,突然说:“明天那老母猪要是再跑了就好了。”

“你想什么呢?就是老母猪再跑八回,常二也不会再骑它了。谁像你似的属耗子——撂爪就忘。”可逮住报复的机会了,廖雷向着李金林开了一炮。

“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一会儿不治你,就来劲。”李金林还击着。他俩到一起就掐,已经成了习惯,不互相说几句就难受。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到了猪圈,老于头正在给猪喂食。他六十来岁,胖乎乎的,剃一个亮光光的大秃瓢,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看见我们,他奇怪地问:“你们都跑这儿来干吗?”

看来常二没和他说。我就把队长让我们来和他一起修猪圈的话说了一遍,他说:“猪圈倒是早该修了,可这活儿你们干得了吗?这可是‘四大累’的活儿。”

“没事儿,我们干得了。哎,什么叫‘四大累’呀?”廖雷问老于头。

“打墙,脱坯,拔麦子,肏——那个呀。”老于头那个“屄”字没说出口,想了一下,用“那个”给代替了。我们都听明白了,可廖雷非得让老于头说出那个字来,他假装不明白地问:“于大爷,什么叫‘那个’呀?”

老于头看着廖雷,笑着招招手说:“过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儿。”

廖雷凑到他跟前,把耳朵贴了过去。老于头用大手挡着嘴,扒在他耳朵上,假装小声地说:“‘那个’就是——那个呗。”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廖雷噘着嘴说:“您这不是等于没说嘛!”

老于头眯着两眼,笑呵呵地说:“我没说,你咋知道了?”

廖雷蹦着脚说:“我不知道,您光说‘那个’、‘那个’的,到底‘那个’是什么呀?”

“是------咳,我不会说——那字。”老于头口型都做出来了,可就是不肯说那字。

“不就是‘屄’嘛,我早就知道了,还假文明。”廖雷说完了故意扭着脸。

“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没说这个字儿。”老于头得意地说。

姜还是老的辣,廖雷终于上了当。

“哈哈,这回碰上老贫农了,你不贫了吧。”李金林高兴地说。廖雷第一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尴尬地低下了头。

“好啦,咱该干活啦。”老于头回到屋里,拿出几个砖模子说:“咱先得脱坯,你们四个人抬土、一个人挑水,我和泥。开始吧。”

按照老于头的分工,我拿起水挑去担水,他们四个就抬土去了。

开始脱坯了,这活儿还真是“四大累”之一。在老于头的指点下,我们先把泥装进模子里,再用木板刮齐,然后往地下一磕,就势提起。动作不利落、劲头拿不好,那模子就提不起来,要不就是磕出来的坯子不整齐里面还有泥。这活儿老于头做得是那么地干净利落,可一到我们的手里,就显得那么笨拙费力了。不一会儿,我们的汗就下来了,汗淹了眼睛就用手去抹,个个变成了花瓜。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只是一个劲地装模磕坯。功夫不负有心人,慢慢地我们熟练了。知道怎么掌握那劲头,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正当我们个个汗流浃背,干得十分起劲时,老于头喊道:“得合,抽袋烟啦,歇歇。”

说着他自己坐在了一个树墩上,掏出烟荷包,把烟袋伸进去捻了足足实实一袋烟,抽了起来。我们几个泥人相互一看,不觉笑了起来,赶快跑到水桶里去洗。当我们洗干净围坐在老于头身边时,老于头哼起了小曲儿。

“有一个大姑娘刚十七,坐在那炕头儿她抠,她抠,她抠——”老于头又在卖乖子了,我们谁都不理他,假装没听见。

“有一个大姑娘她十七,坐在那炕头儿她抠,她抠——”老于头提高声音,又唱了一遍。廖雷凑了过去,探着脑袋看着老于头,说:“你放心,这回我不会上你的当啦。你要是愿意唱出来你就唱,不愿唱就甭唱,反正我也知道是抠什么。”

老于头转过脸去,看都不看廖雷,唱道:“她抠,她抠她肚脐眼里的那点儿泥——”

老于头还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哈哈——”我们放声大笑,这老于头,竟然给转到这儿来了。

“你们谁会抽烟就来抽啊。”老于头又挖(读Wai)了袋烟,点着后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有一个小伙子他十八,坐在那门坎儿上他摞,他摞——”

“这回我替您说,他摞鸡巴!”廖雷蹦到老于头眼前,喊着。老于头脸一沉,一本正经地说:“你想什么呢?”

跟着他扭过脸去,唱道:“他摞,他摞摞胳膊——”

我们全都笑倒在地上。老于头农民式的幽默让我们笑翻了天。

一天的繁重劳动很快就过去了。天黑时,我们脱的坯整整齐齐地码了一大片。老于头笑眯眯地点着头,说:“行,能干这活儿你们就能在乡下呆住了。收工了,明儿早上见。”

第二天我们早早就来了,没见着老于头。

“老于头儿是不是还没起来呢?我去看看。”廖雷说着就向老于头的屋子走去。

老于头是个老光棍,就住在场院最后面的两间土屋里。廖雷刚到屋檐下,忽然蹑手蹑脚地趴在窗根下,听着什么。他回过头来冲我们招招手,又指指里面。我们明白了,可能是有什么不能声张的事情,便悄悄走了过去。

“你还是让我走吧,在这儿我心里更不踏实。”

老于头的屋里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

“不行,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不能看着你老的时候孤苦伶仃地病死。”这是老于头的声音。

“要是让人知道了,给我拉回村里斗一顿儿不说,你也得跟着倒霉。再说,咱这老脸往哪儿搁啊。”又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不怕,要挨斗咱一块儿挨去。这回我想好了,我这一辈子就没按自己的心愿做过一件事,白活了。这回我就是死,也得守着我想了一辈子的心上人,不然我死的时侯都闭不上眼。”老于头语气坚定地说。

忽然我看到常二向场院走来,忙做手势叫他们几个快走。走出几步后,我大声喊道:“队长,是找我们吗?在这儿呢!”

常二听到我叫他,便向这里走来:“怎么样,坯脱完了吗?”

“您看,都脱了这么多了,于大爷说够了。今儿就该砌墙了。”侯和平对常二说。

“嗯,不错。老于头儿呢?”

“来啦。”老于头急忙从屋里走了出来。

“明儿公社来人,视察工作。你这儿得加快进度,争取今天就弄好。行吗?”

“差不离儿,我尽量吧。”老于头说。

“那我走了,你们抓紧干吧。”

见常二走了,我们马上干了起来。当我们把土坯都集中在圈墙边上时,老于头对我们说:“你们去把那些坏了的圈墙都拆掉,地上清理干净。这样儿干活儿,又不耽误功夫儿又利落。”

我们刚要过去拆破圈墙,老于头一边和泥一边喊:“先把两个圈之间的门打开,把要拆的猪圈里的猪轰到另一个圈。一个一个地修,不然猪没地方儿放。”

我们照他说的轰起了猪。小猪们吓得又躲又叫,大猪站在旮旯不但不动弹,还哼哼着示威。我们又打又叫,连踢带吓地使劲轰。

“吱吱——”

“噜噜——”

“走,上那边儿去!”

“叫你不走!走不走?”

整个猪圈里乌烟瘴气,乱成了一锅粥,可猪也没过去几只,好容易轰过去的一看大猪没过来,又拼着命地钻了回来。老于头走过来,说:“你们去把泥抬过来,我轰猪。”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敞开圈门,“嘞嘞嘞”地一叫,那大猪马上走了过去,小猪们紧随着大猪,一溜烟地跑了过去。

“老于头儿真不愧是个猪倌儿,你看那些猪多听他的话呀。”李金林佩服地说。

“咳,我要是像老于头似地天天和猪打交道,也能让那些猪听懂我说话。”廖雷不服气地说。

“你就会吹,到时你别像常二似地倒骑着猪,摔个狗吃屎就不错了。你没看见常二那脸上还破着呢?”他俩又开始掐起来了。

“别抬杠了,咱赶快抬泥、拆圈墙吧。”侯和平说。我们把泥准备好,把该拆的圈墙拆掉,然后跟着老于头砌起墙来。

今天老于头看上去心情很沉重,干了多半天了,除了干活必须说的外,他是一句话也没说,更甭说唱小曲了。我们虽然知道他心里想的那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谁也不清楚。干活时他回屋去了两趟,我们又不便问他,大家就闷闷地干了一天。干活速度虽然挺快,就是觉得这一天怎么这么长。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廖雷打起了哈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于大爷,抽口烟行吗?”廖雷问道。老于头头也没抬,把烟荷包扔给了他,继续砌着墙。廖雷装上一袋烟,真点燃了,刚一吸,噎得直往后仰,跟着就咳嗽起来。等他擦干净鼻涕眼泪,才说出一句话来:“我这回真地不困了。”

李金林说:“什么你都想试试呀?活该。”廖雷马上还嘴道:“我倒敢试呀,有本事你也来一口。”

李金林得意地说:“我才不上这当呢。”

天擦黑时,我们终于砌完了最后一块砖,修好了整个猪圈。老于头围着猪圈转了一圈,看看都挺好,说:“得合,就是它了。明儿你们就甭上这儿来啦,收工。”他说着,就急急忙忙地回自己那小土屋去了。

我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家走去。还没到村口,看见道口中间站着一女孩,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上衣,围着一条杏黄色的围巾,分外醒目。李金林嚷道:“哥们快看,哪儿来一婆子啊?真扎眼。快走,看看是谁。”

他们几个加快了脚步。

我知道那是爱娃,心说:还真挺好看的。瞧她美的,站在村口显摆呢。

俗话说:人饰衣服马饰鞍,果真不错。

爱娃穿上这身衣服,立马增添了自信,她挺胸昂头,像做时装展览似的站在那里,等待着就要收工回来的人们。

她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追求,要向世俗观念挑战,要冲破封建思想的束缚,要脱离社会舆论的羁绊。她要向乡亲们宣布:我爱常柱儿,常柱儿也爱我。我已经懂得爱,我也敢爱。爱是每一个人应有的权利,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那岂不是对爱的亵渎?大妮以及村里所有的姑娘们,让我们大胆公开地去爱我们心中所爱的人吧!让我们做我们心中所想,享受我们爱的权力,这才是新一代的乡村姑娘。

“是爱娃,真看不出来。”李金林惊讶地说。

“嘿,这一捣饰,简直就是咱苏家坨的坨花儿了。”平时很少说话的刘驰也发出了赞叹之声。

爱娃在我们赞叹与欣赏的目光中一反平时的羞赧,骄傲地扬着头,一点也没害羞。脸倒是很红,但那是平时就有的自然的红。

“爱娃,祝你生日快乐!”我被爱娃的神情感染了,大声地祝贺着她。

“哼,我不理你。知青里你最坏,还帮着常柱儿骗我。”爱娃绷着脸,娇嗔地说,道出了心中掩饰不住的喜悦。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坏这一回,保证以后不坏了。”我笑嘻嘻地冲她挤着眼。

“讨厌。不坏也不理你。”爱娃开心地笑着。

地里的人都回来了。姑娘们惊奇得嗷嗷叫着,把爱娃围了起来,双手不停地摩挲着她的围巾和衣裳。老爷们儿都看直了眼,站在那里挪不动步了。老娘们儿个个欠着脚尖,往里挤着看,嘴里不停地咂咂着。

我心里暗暗赞叹道:爱娃,你真勇敢。

晚上躺在炕上,我们说起了老于头的事。

“我还以为老于头儿真是个光棍呢,敢情他是金屋藏娇啊。”廖雷说。

“藏什么娇呀,你没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还老咳嗽,肯定是又病又老。”侯和平说。

“我倒觉得这里面有不寻常的故事,廖雷,你要能让老于头儿把这个故事讲出来,那可就立大功了。”我很想知道老于头为什么藏着这个女人,就对廖雷来了个激将法。

“这还不容易,你们等着,我现在就找他去。”廖雷说着就坐了起来。

“别急,这么晚,老于头儿能让你进他屋吗?”我急忙拦住他。

“这事没那么容易,一个月之内能办好就不错了。”刘驰说。

我们大家你一句我一语地猜测起来,都觉得这准是一个委婉凄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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