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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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伍军人扣才 河山人物之十一(2)

(2009-06-13 15:15:37) 下一个

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孤影相吊,孑然一身,加上眼睛还看不见,生活没办法自理。况且,家里的生计,全靠掌珠姑娘没日没夜给人缝补浆洗,靠左邻右舍好心人的接济,才能勉强维持。母亲这么一走,进帐全无,哪里还有什么生计可理。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何况一个羸弱孤寡的瞎女孩子,那份日子,能怎么过。除了哭,还是哭。街坊上的人,都给哭寒了心,有事没事的,都打个弯从大宝门前过,看一眼苦命的小人儿,塞给她三枣两花生的,冷的热的给她一口,帮着拾掇一下那个所谓的家。

 

一晃,就是八九年时间。大宝是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只是常年累月饥一餐饱一顿的,身子没成长开来,看上去,还是一小孩子。

 

大办钢铁了。是男是女,只要能走动,能吃喝拉撒,就得去那小高炉上拼命。人们没昼没夜的,疲于奔命,哪里还顾得上那苦命的小人儿。一连三天,水米没沾牙,大宝饿的,一口气儿都喘不齐了。

 

隔壁是刘家祠堂,一溜三进,合着两个天井,高墙大瓦的,合人一大抱的柱子横梁。横梁上,就是刘举人的题额金匾。前两进,做了镇上的文化馆,平时贴个墙报,晚上放个幻灯,搞些个忆苦思甜什么的。也不常搞,因为时不时的停电。

 

区里的熊秘书一家,就住在这刘家祠堂的最后一进。一路三间,两头各接一间厢房。这西厢房,就紧挨着大宝的家。打开窗户,熊妈妈就能看到那小人的房门。天气晴好暖和的时候,常常就看见姑娘坐在门前。听得姑娘甜甜的小唱,那是她吃得饱了,感到高兴。姑娘的嗓门,又脆又甜。时不时的,就见得小人儿伤心落泪,‘呜呜’直哭,也不大声。但声调凄惨哀绝,让听到的人无不落泪,任你是铁石心肠。那是姑娘想妈妈了。当然,肯定是没吃上饭,小肚子饿得慌。

 

熊妈妈是城里人,长的端庄秀气,面目白净,说话曼声细气,温文尔雅的,好心肠。往年敬重佩服掌珠姑娘,如今对大宝别提有多疼爱。这不,那天熊妈妈下班回家,推开自家的门,又若有所思地折回身子。怎么就没见大宝这孩子呢。

 

“大宝,在家吗?”熊妈妈一溜小碎步跑过来。

 

老熊伯伯工作别提有多忙。回家也同熊妈妈说不上几句话。

 

“大宝这孩子,得想个办法,”熊妈妈说。

 

熊伯伯没吭声。第二天,熊伯伯带回家一个干部模样的女人,三十岁上下,短发齐耳,说起话来不急不慢的。

 

“这是县上来的刘同志。省里开办了一间盲人学校。苏联老大哥马上要去那儿视察,上面十分重视,要求从各县选送一批合格的学员。条件是一定要居民户口,农村户口不符合规定。”熊秘书对熊妈妈说。

 

小刘同志就是本地人,父亲当年还跟大宝外公读过几天学。

 

大宝进了省城盲人学校,生活有了着落。最主要的,是她躲过了五九-六0年的那场大难。

 

二十岁那年,大宝提着个小铺盖卷,又回到了刘家祠堂边的小家。

 

“呀呀呀,出落成大姑娘啦!”冯三奶奶是街道上的,消息灵通,头一个过来招呼。

 

“三奶奶好!”大宝真的是变了,不仅仅是身材苗条,皮肤丰腴,连说话,都是一口京腔京调的。

 

“学校里吃的好吧?”那年月,见面打招呼,头一句就是‘吃过了吗?’冯三奶奶刚打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自然没能脱这个俗。

 

“可好着呐!”大宝声调高了许多,神采飞扬的样子。“我们学员,每天吃一斤一两。早晨一碗稀饭,外加一两面的白馒头;中午四两干饭;晚上吃稀饭,有时候,改善伙食,还能吃上面条呐!”

 

三奶奶一辈子没出过门,大宝的有些话,听起来似懂非懂的。比方说‘稀饭’,三奶奶就一时半会儿没弄明白。乡下人,都叫‘粥’。不过不打紧,反正是一说到吃的,三奶奶就情不自禁咽口水;况且那京腔,听着甜甜绵绵的,还真受用。

 

“那,能吃饱肚子吗?”三奶奶满脸充满崇敬之情,小心翼翼地接着问。

 

“当然能吃饱!我还经常给昌平呐。昌平块头大,食肠也大。有时候,他就动手,生生在我碗里划饭吃……

 

大宝说着,突然打住话头,脸上先是一红,接着就变白。白里透红的,别提多让人心疼的模样儿。可是,大宝那好看俊俏的脸蛋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挂上了两串透彻晶莹的泪珠。

 

三奶奶大惑不解了。转过脑袋,看着闻声前来的熊妈妈,半张着没门牙的嘴巴,不知自个儿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花一样的姑娘伤心落泪。

 

“还没吃饭吧?瞧,这家里乱的。走,先上我们家吃点,回头我们娘俩一道来收拾。”熊妈妈茬开话题。

 

熊家的厨房里,大宝低个头,伏在熊妈妈的肩头,抽噎着,‘呜呜’直哭。熊妈妈急得拿手一个劲的轻拍她的后背。

 

那个叫昌平的,是个聪明绝顶的小伙子。北京昌平人,父母亲都是南下干部。虽然也双目失明,可勤奋上进,拉一手好胡琴,嗓门又好,京剧,黄梅戏,庐剧,能唱出整本的戏。那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是同大宝合唱的,闭上眼细听,还真就分辨不出,哪个是王少舫严凤英的,哪个是他们昌平大宝的。真正是以假乱真,粉丝了多少年轻人。

 

“他们骂我,”大宝没爹没娘的,就拿熊妈妈当母亲,“他们说我伤风败俗,谈恋爱,作风不正,把我赶了回来。呜――”

 

“那个叫昌平的小伙子呢?也给开除回家了?”都是女人,自有息息相通的感情,忿忿不平,却也无计可施。

 

“还好,他爸爸是领导,便不敢处理他。可是我……呜――”

 

熊秘书前天就接到文件,知道大宝被遣返原籍。文件上特别规定,每月由民政上发放十六圆,口粮发三十二斤,仍然按盲校学员标准。话说回来,能享受这种遣返待遇,那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不用说,昌平的官老子做了手脚。

 

当年,是刘同志送大宝去的学校,如今,县里头还是派她把人给接回来。刘大姐为人心细,悄悄的见到了那个昌平,谈了大半天。里头的故事,自然了解得一清二楚。那是优美甜媚,哀婉凄绝。

 

秀庚奶奶代表男方,喜滋滋地来了,还特意换上一件大半新的士林布大褂。熊妈妈一身兰单咔叽列宁装,梳拢个短发,自然是女方娘家人的身分。冯三奶奶是个热闹人,名正言顺的是公家人代表。三个女人一台戏,一对新人一只眼,喜事儿,还真的就给操办下来了。

 

社会上那阵儿,折腾的是‘四清四不清’的,报纸上接着就闹腾‘三家村’‘阎王店’什么的。总归,大磨难之后,老百姓刚吃上了几天饱饭,那般视天下黎民百姓如粪土的混世魔王,就又闹腾开来了。不弄个天昏地暗民不聊生,不再弄个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夫妻反目妻离子散,那是万万不肯罢休的。

 

官场上闹,扣才大宝的婚礼上,也在闹。红刷刷一新的小方桌上,堆满堆的沙炒蚕豆,六谷(玉米)爆花,瓜子葵花什么的,尽可以随便拿。可有一样,花生大枣,谁也不许动手,摸一摸也不行,秀庚奶奶亲手给撒在新人的新床上,撒的十分仔细,撒的相当匀称。

 

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笑着闹着,缠着要扣才讲战斗故事。

 

扣才拿眼瞅瞅,见大宝眉头不展的坐在板凳头上,心事重重的,就想讲个笑话,好让她高兴起来。

 

“好吧,那我就讲个借驴的故事,”扣才咳了一声,清一清嗓门:

 

“从前,一个邻居想向一个朋友借驴拉磨,就让小儿子拿上自己亲笔写下的借条去朋友那儿牵驴。不巧那朋友正在待客,看见借条,生怕让客人知道自己不识字,出了丑,便装模作样,把字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点头, 然后,就咳嗽一声,抬起头来,对前来牵驴的小儿子说:‘知道了。就那点儿小事。还那么兴师动众的。过一会儿我亲自去办好啦,保准手到擒来,马到成功。’瞧他这人,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石,说起话来,倒还文绉绉的。”

 

大宝听得,‘噗哧’一乐。孩子们眨巴个眼,什么也没听明白,不依不饶的。

 

“那,就再讲一个吧。一个战斗故事。知道上甘领吗?”他轻轻用手拍一拍大宝,满脸是笑。

 

“知道!一条大河!”孩子们异口同声的嚷嚷着。

 

“我们连,接到命令,要抢攻234号阵地,又叫下甘领。配合上甘领主攻,”他故意顿了顿。孩子们一个个圆睁着眼睛,听他下文,

 

“连长派我带领一个尖刀班,去摸敌人的岗哨……

 

“是日本鬼子吗?东洋刀,‘咔嚓’。”“嘘,别打岔。”

 

“美国鬼子,李承晚匪军。天还没亮,我们就顺利完成了任务。战斗打响了。我们一声冲锋号响,全体冲出战壕。敌人睡懒觉,还没醒明白过来,慌忙之中,抄起家伙就对我们大部队搂火。轻机枪重机枪,榴弹炮,那家伙,全是清一色美军装配。”听这说的废话,美国部队,闹不得还去用日本人三八大盖装备不成。大宝的手,死死捏着扣才的,想必她也听得入神,紧张起来。

 

废话还在后头,

 

连长指导员看见情况不妙,大声命令,‘卧倒’,全连战士都机警的匍匐在地,唯独我们尖刀班,丝毫不在乎,一声呐喊,大步冲进敌人阵地,打的鬼子,‘八格,哈罗,阿妈妮,’一遍呼爹叫娘的。你们猜怎么着?敌人的枪,根本就没放响!让我们尖刀班,半夜里头摸进敌人营地,用碎石子儿,把他们的枪管全填实了。哪里还能搂得出来火?”

 

孩子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开心地笑了起来,小手拍的‘啪啪’响。

 

只有大宝,嘴巴微微一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话没出口。轻轻摇一摇脑袋,浅浅的笑了。

 

客人散了,扣才同大宝,就那夜,几乎一分一秒也没散,搂在一处,哪里还分得开来。

 

那满床的枣子花生,两口子足足吃了一礼拜,闹腾得两人上下牙齿,油亮亮的枣红色,半年都刷不明白。

 

乡下人说话,有时候也作兴来个比喻什么的。比方说吧,夸哪块地头肥实,便这么说,‘你老瞧瞧,就那地,你扔块芋头,再撒上泡尿,赶明儿回过头,保准你能提溜出一大串山药蛋。’

瞧大宝那块地,没等得急回过头,山药蛋蛋就接二连三冒将出来。

 

老大出世了,取个大号叫‘卫东’;老二还没露头,名字现成的就等在那,叫‘保彪’;老三,还是个光头,真是人丁兴旺,就叫‘捍青’,无非是想掏点娘们的阴柔气,其实还是想生个女儿。这回,大宝不依不饶的,

 

“什么‘捍青’?还‘汉菜’呐!古怪名字。”汉菜,就是苋菜,分青红两种。味道不错,就是特别招惹害虫,伤农药,上口伤腹。

 

可是,扣才象是中了邪,抓过户口簿,就给注册上那‘捍青’两个字。

 

孩子的户口,从母亲,三个山药蛋蛋,倒还都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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