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竹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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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

(2008-10-30 04:01:37) 下一个

王生 (河山人物之七)

 

王生又叫忘生,官号郝普发,祖籍安庆人氏,公元一九六零,父郝老大因抗不过饥荒半个榆树皮馍还含在嘴里,就迫不及待蹬腿咽了气,活生生丢下了一张扁柿子脸的老婆和二十好几的光棍儿子。母子俩狼狈流窜,掏山芋扳六谷(玉米)烤虾蚂(青蛙)剥癞癞蛄(癞蛤蟆)充饥熬日子。总算命大,一路竟熬到了巢湖北的烔炀镇,母子俩都面目青肿,腿脚肿裂直淌黄水,刚好春蚕豆打苞,连豆荚带豆衣就蚕豆,黑天黑地里瞅没人揪一老锅,放水一煮,没盐也等不及搁盐,连汤带水囫囵倒下肚,一口气儿还没缓过来,肚子里就不争气呼啦呼啦乱响,几天下来黄肿消退,还原了多皮少肉骨头瘦鳞鳞原形,从此母子俩皮肤黝黑摺上生皱身形仿佛也短了好几寸。许是路上虾蚂癞癞蛄吃的多了,现代话说那是食物中毒。母子俩也不避讳,逮着机会逢人便说道那蚕豆苞的好处。换成祖辈开药铺的少掌柜陆经理的行话,那是‘消肿散淤利尿理虚固阳暖肾’。不过陆少掌柜话不投机半句多,很少听他随便跟人这般说。

 

母子俩就在北街头窝了个棚,郝普发有剃头的手艺,外乡人说话蛮声蛮气的,但为人十分随和,给人剃头,端一碗稀饭揪一把青菜来都成,实在没啥,他就拿刮胡刀子在那铛刀布上刮得‘啪啪’作响,但仍然把人家伺候的光头亮脸的走人。转身接下个蓬头垢面的客,把这没付帐的主儿给忘个一干二净。母子因此就在这镇子上花一块钱一个月租了一间半房子,安了家落了户。

 

烔炀镇,也是烔炀公社所在地,周围合着另外五个人民公社,好几万人,工农兵学商,如果基干民兵也是兵的话,都闻剃头匠的名,都晓得他叫王生。可是任谁,也不兴面对面这么叫他。他到底叫‘王生’,还是叫‘忘生’,其实别人谁也不知道,问他,他更加说不出子丑寅卯道出个所以然来。反正,他不许别人这么招呼他,同年的不行;少不更事嘴上没毛的更不行。当然,若是那年高且又戴着官帽沿儿的,他也只好忍气吞声佯装没听见,或者干脆打个哈哈,见身边有秃头光屁股的孩子,顺手就在秃头光屁股上挞一巴掌,挣个面子谋个心里头平和。总归在一般情况下,一,他不许别人这般叫他,二,他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可了这个诨名儿,对此他有个故事,经常讲而且讲得绘声绘色,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我妈妈生我的时候,正在墱子上摘南瓜花,”他常常如此这般作开场白。寒冬腊月里,通常无事,男人们围坐在李家老屋二进的堂屋中央,干燥黝黑的手全拢在用四块大洋瓦夹炭屎生石灰垒成的煤炭炉上,等着头匠给推头毛拉胡子刮脸。内中就少不了那老牙膏,歪着脖子让头匠刮脸,痒酥酥的一副舒服劲儿,露出满嘴龅牙和粉色的上下牙龈,快活的直嘘嘘,嘴巴却一刻也不见闲着,挑着话题鼓捣那头匠黑灯瞎火胡扯淡。

 

“南瓜花,贴粑粑,香,好吃!”老牙膏那张拉非克的黑漆般的脸上露出刁钻古怪的笑。“那你当时在哪儿呐?你妈妈在墱子上?”

 

所谓‘墱子’就是比大坟头还大点的土包包,通常位于几块田地交接处,上面往往野生几颗扭颈歪脖子杂树荆棘柘刺水白野蔷薇什么的。搁眼下看那就是自然天成一绝佳好景致。可那时辰那是兔子能拉屎人不能拉屎的邋遢地,有时候荒天野地的实在憋不住,社员们只好双手捂着护住那张粗糙憔悴且营养不良的脸,一头插进刺棵丛里,而将那并不太肥实的屁股,自然而大方地袒露在外头。正应了那句‘顾头不顾腚’老话。手脚勤快的农民们利用上下工瞅个空儿,刨几锄头撅个坑什么的,撒几粒种子种上南瓜葫芦扁豆之类,到头来也能闹个小秋收。种地的人丰年灾年一个样,一年总有几个月裤带见松,一家人能守着一个小墱子,粗粮细粮总能抵得上半斗八升的,弥补那永远见缺的粮票。生产队上对这种小打小闹小开荒一般睁只眼闭只眼的佯装不知不晓,算是做几分给子孙积阴德的事儿。

 

“我妈在墱子上摘南瓜花,我在家里用南瓜花贴粑粑,”头匠用手在牙膏额头用力拍两下,右手中的刮胡刀‘兹拉’一声顺藤摸瓜般的打耳鬓角就拉到腮帮下。

 

“你妈生你你却赖在家里不跟着你妈?那你还记得你生日哪一天?”

 

“那谁还记得!”头匠陪着大伙干笑。

 

“那你不是忘生么!”老少爷们就等着这么一句乐子,哈哈大笑情绪高亢,给沉闷凄凉半饥不饱的冬日平添了几分喜庆气氛。孩子们也不干寂寞拢过来,跟着大人们瞎嚷嚷:“忘生,王生,南瓜花,贴粑粑!”头匠王生这时候一般并不生气,抽出得空的左手在就近的孩子毛头上擂一板栗子,乐呵呵接着忙活。大人小孩每人每颗脑袋收一毛钱,没钱一大捧米呀面呀的也成。每每这时候他的生意最好。总归一句话,乡下人都十分精明,精明的人往往把不跟他们一般精明的人都当傻子待。精明人不大待见精明人但却天性喜好同傻子打交道。头匠王生就是天字号第一大傻瓜蛋,精明的乡下人都爱同他打交道。不光拿他打趣寻他穷开心,还与他交朋友遇事给他帮衬。

 

那年的雪下得真早,北风打着呼哨,卷起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李家老屋里的大人小孩们逼不过寒气,匆匆喝下几碗热腾腾的粥,趁着那一股暖和劲,纷纷钻进被窝里。一家家昏暗的窗户里昏暗的15支光电灯泡,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挨一个相继灭了。风可劲的吹,雪闷闷地下。

 

“妈!!”刺耳的嘶叫打东北角的屋子里传来,穿过已有一尺积雪的长方形天井,“我妈呀!”又一声哭嚎。是小剃头匠的嘶哑的娘娘腔。

 

“出事了,”老牙膏伸手拽了栓在床靠背上的电灯开关线。一家家昏暗的窗户里昏暗的15支光电灯泡,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个挨一个相继亮了,在惨白的雪夜里,象一团团橘红色的火。

 

小剃头匠那东北角的屋子里,那扇还算结实的门半掩着,四个男人刚进去,门外天井边,另外四个男人随随和和的将晚上喝的热粥的一大部分,尽情的喷洒在掩满白雪的天井里,登时,冷冰冰的地界里呈现出腾腾热气。

 

这是间十三、四平方的房间,一头挨两边墙放了两张窄窄的木板床,差不多大小,只是老人的床边放了一条一尺宽窄的踏板。房子中间一张小方桌,房子另一头是灶台。有人给换上了40支光电灯泡,屋子里顿时敞亮了许多。窄窄的板床上,剃头匠的妈紧紧闭上了眼睛。床头踏板上,剃头匠卷缩着身子,不住气地抽噎着。

 

“头匠,你离你妈远点,死人脸上不能沾眼水。”老牙膏掖了掖扎在腰间的帆布带。“生保,你回去问你妈要几张草纸,给死人盖脸。小猴,你去挨家问问,找几支白蜡。”老牙膏转过身子,“头匠,你家米缸有米没有,做五升米的饭,煮二十个鸡蛋。要点长明灯,得上倒头饭。”

 

“你们都来守岁?”小头匠怯生生地问。

 

“我们都在这里守灵,”王德方大嗓门,两道浓黑的眉拧在一起,一边说一边拿眼四处张望,许是肚子里告了消泛,在找吃的。王德方当过小队长,也没干几天就跟着毛仁芝一道倒了台重新做起平头老百姓,但他那有事没事大嗓门拿腔做调摆谱拿官腔,倒是没几天就学会而且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见谁都要拿一份儿仿佛鸦片抽上了瘾。

 

老牙膏嘿嘿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灯光下他那黝黑的额头与那满口白牙,反差是那么大,活脱脱一“黑人头”老牌牙膏广告模特。

 

小头匠一声不响忙着点火做饭煮鸡蛋,一边大把抹着眼泪。瘦猴陶二山把两支大半截蜡烛递给叉腰立在一旁的卞存粮。存粮拱着比鼻梁突出一截的厚嘴唇,手脚麻利地拖过一条长凳,翻起两只粗磁碗放在凳子中间,比划了一下距离再将碗放端正,先滴几滴热蜡在碗底,随即将蜡稳稳坐在碗底窝里,立起舒长的腰板自信的笑了笑。小矮子生保正准备把几张皱巴巴草纸往老亡人同样皱巴巴的脸上盖去,一旁的子民一闪身抢过去夺过纸,按在床沿上抻巴抻巴,然后恭恭敬敬地轻轻地将亡人的整个头脸全罩上。

 

乡下人机灵但又十分淳朴,这份淳朴十二分地表现在他们给头匠老妈发葬这份出力不讨好的差事上。他们出人出力甚至自讨腰包赔上几文小钱,贴上比如半截蜡烛一盏煤油灯什么的,他们拿定主意要把这起丧事办成名副其实的‘白喜事’。不管怎么说头匠老娘已经年过七十。人活六十就为高寿,七十是上寿,是喜事,是白喜事。一定要办的轰轰烈烈热热闹闹。

 

 

            乡下风俗,老人去世要在家停尸三日然后才好发丧,每夜都得有人守着。“今夜谁来守灵呐?”王德方昨儿守了一夜,瞅没人看见私自攮下肚子四只鸡蛋,天气奇冷早上一出门呛了口凉风,到现在打嗝还满嘴满鼻子鸡屎臭。但他还是想晚上接着来守,孬好省家里一顿三大海碗稀饭。反正呆家里也没什么事。问题是一连串八个男子汉都没事,而晚上只需要四个人。瞅瞅没谁自告奋勇退出守更的行列,德方心里好不烦躁。

 

      “那叫守夜!”老牙膏看穿了他满脑门子小九九,抢白了他一眼。“北京那边,那上头有人蹬腿脸上盖了草纸,那才叫守灵!搁我们乡下说白了就是守尸,就你还守灵?!到你蹬腿时让你儿子给你守岁才好!”守岁是大过年时打三十熬夜守到起更鸡叫,图一岁更新全年喜庆,把守死人说成守岁是诅咒人家倒门绝户有三十没初一,犯大忌讳的。

 

德方有点动气,“北京上头死人那可不叫死人人家那叫逝世呀,况且人家也不盖草纸人家盖党旗。哼,就你能!”

 

“说的也是,”牙膏见德方急皮脸好翻毛急眼斗狠,赶忙自找台阶打圆场,“死人也好逝世也罢,草纸盖脸也好党旗盖脸也罢,守灵也好守夜也罢,还不都是活人守着死人。死人同活人都守在一处。你还别说,唯独在这时候阴阳两界才九九归一。昨夜是我们哥们陪死人呆在阳间,说不定今夜那死鬼会领我们爷们去阴曹地府走一遭。”一边这么说一边拿眼睛朝瘦猴陶二山和矮子生保脸上看。牙膏那双眼黑仁儿出奇的精灵小巧白仁儿出奇地发达肥大。说好听点儿象是关帝庙里的黑张非,往实打实里说他就是土地庙里的恶捉狭鬼‘黑炼香’,黑脸龅牙的大白天里人家都不大让孩子同他打照面,生怕孩子给吓着。

 

朝后的两天里就再没见着瘦猴陶二山和矮子生保,另外两人,一个说老婆碰巧有病没再露面,还一个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而且那老婆从来又不愿守空床。八个汉子恰恰走了一半。

 

左邻右舍们前前后后拖拖沓沓过来给‘白喜事’送‘白礼’,一般就是一家包一块钱,也有人家一时手头周转不开掏不出一块钱的,就每只手各托三到四只鸡蛋,也就是拿六到八个鸡蛋作为给老人送终的分子钱。王生又煮了二十鸡蛋。先趁热颤惊惊的剥一只,按牙膏吩咐的用一根筷子打尖屁股那头插进去,然后蛋同筷子一道直立坐在半碗生米里。这叫‘倒头蛋’。有个说法,人死了但只要那倒头蛋还直立着,亡人的一腔魂魄就没散。那蛋千万倒不得!蛋一倒,人死鬼魂散,死人不得超度活人家门不幸七年。剩下来的哥四个,里里外外忙着接人待物搅和应酬,脚后跟都不大沾地儿,瞅着那刚煮的鸡蛋快凉了,忙里偷空相继拢过来,手脚麻利地剥去蛋壳,‘吱溜’一声,差不离就是囫囵吞俩下肚,叫囫囵吞蛋,其实,这哥几个一个个差不离就是个囫囵蛋,乡下土话又叫‘半吊子’,瞧瞧他们发送头匠的死鬼老娘前后的德行,任谁也保不齐会这么说。

 

第二天半夜里,雪倒是停了可那股逼人的寒气天上地下往屋里钻往人腿肚里钻。正所谓‘霜前冷雪后寒’,正所谓‘针大的眼斗大的风’。那种破屋又叫‘五风楼’,哪五风?东南西北风外加天罡风,可不应了文人的一句旧话“屋似悬钟四壁皆空”,土墙嵌隔扇门的,哪里都透风。屋顶上一层薄而又薄的小瓦,那是管雨不管雪,外面下大雪家里雪花飘,更别指望能兜住那助纣为虐的彻骨寒风。风寒首先是裤裆里寒气逼人。裤裆里一冷这人就直打激灵,就要开门朝天井里跑行方便。里外这般穿插着跑天井,那扇门也就开开关关一夜没个消停。天还没放亮,就听到头匠左巴个腔又嚎丧起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只碗里的倒头蛋悄没声地斜倒在米碗里,插进蛋里的筷子担在碗沿上。

 

“看来不是风吹的,”卞成粮嗡声嗡气地说,他天生的鼻炎说话一向来吐气不清爽,天冷时说话嗡嗡声更大。搁常人常态下来分析,既然不是风吹那必定是人为,因为那碗就坐在大伙儿眼皮底下,猫儿老鼠的胆量还没那么大。可那王生是非常人且遇着非常事,也不懂消灾弭祸的好章程,三十岁的大男人只晓得呲巴个嘴干嚎。

 

老牙膏一声不吭靠拢过来,手中抱着一只三斤装的玻璃大酒瓶,白天看上去那酒瓶颜色泛宝蓝,夜晚在火炉边黑幽幽的,寒气瘆人。“你到大合作社老黄那打满一瓶酒来,今晚他值夜班会给你开门的,让我们哥几个静下心来给你娘安魂给你家消灾。还有,你要快去快回,安魂消灾也离不了酒。”一瓶也就是三斤苦老八,就是那八毛钱一斤山芋干酿成的白酒,苦尾子十分重而且上头厉害,瞅那些馋酒害口疮的人,抿一口眉头紧收龇牙咧嘴长嘘短咳的,仿佛入十八层地狱受煎刑似的。可大家都好这一口,一入当今人们作兴兰颜红粉知己什么的,明明知道那玫瑰花丛后头就是荆棘遍野,却总心甘情愿前赴后继提溜着裤子淌这浑水。

 

天放大亮时四个男人挨排儿立在天井当中,一个个直拿手背拍打前脑门儿,头匠不知究里,还以为他们在为他消灾祺福时一不小心撞上了鬼,急得他抓耳挠腮陪他们在雪地里受冻,全然不知这一干人是喝酒过了量,头疼欲裂但苦无良策。

 

雪地里大晴天日头刺眼,大家伙口焦头疼胃难受,龇牙咧嘴地热热闹闹地将苦命的老婆婆送上了路。路滑走得慢。王生三步九叩首地在前头给亡母领路。那分孝义,路旁看出丧的男男女女无不动容感慨。

 

 

到了那乱葬冈坟地大家伙乱哄哄搁下松木薄皮材,几个大男人双手抄在背后迈开大步上下前后左右随着老牙膏打兜兜绕圈子,就见那牙膏每走十来步却又收住,脚前屁股后头四处打量,同时作出凝眸沉思状,嘴巴里还叽叽咕咕着什么。那些跟班的本来头疼难禁,幸亏一路抬棺材出了些臭汗,又经清爽爽的雪地凉风泼面一吹,顿觉神清气爽许多,想着回头还有一顿水酒粗茶饭能实实在在攮一个饱肚子,个个精神头抖抖的,见牙膏收步便也收步,见牙膏凝眉深思便也凝眉深思。周围看出丧瞧热闹的老老少少,特别是老牙膏和王德方的女人们,手拉怀抱着小脸小手冻得胡萝卜红的毛头孩子,骄傲和自豪的神态溢于言表,不时的车转过身子左右前后迎着也一般冻得红脸红脖子的乡亲们,刻意同那些人脸对脸打照面,无非是瞧一瞧人家脸上羡慕的小样儿,觉着自个儿这辈子真正没投错胎嫁错郎,觉着那几个的冒牌风水先生真正给他们各自家的祖上掌了光给他们家坟头添了香。

 

牙膏领着哥们转悠,其实心中还是有个谱的。这放眼一望百来十个坟头,大多是这近几年活活饿死的苦主,有些饿死男鬼们,没来得及蹬腿之前或者是咽气之后,大都是头匠王生给剃的头刮的脸。咱们东方文化几千年,林林总总反反复复繁繁复复,归纳起来有一句大实话,就是‘撑死的是官大权重的,饿死的都是没钱没势的’。没钱就是穷,穷,一是活活饿死,二是剃头不给钱,也就是不给头匠王生的钱也就是饿死了还是个欠债的苦命鬼。王生也穷鬼一个,但是他人傻心地厚道,熟人熟面的也开不得口。倒是他那苦命妈妈不太省事,只要见着天上出了日头,也不问天冷还是天热,也不在乎风吹蚊子咬,搬个小板凳拦路坐在巷子当中,象瘦脱了形的老狼一般,操起安庆桐城的蛮腔蛮调:

 

“小王生呐你好心呐锅里没得饭呐缸里没得米呐剃头得要头钱呐小王生呐!”其实老婆婆也是天大一善良人,总是给苦日子煎熬的,没得吃肚子饿心头慌,难免她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日复一日的有事没事穷唠叨。

 

欠下剃头钱的人也有熬不过这闹心穷吆喝的,转身回家捧一把米拿两只鸡蛋什么的给她,图个心安;也有那一干光伸头让王生刮毛且缩头一毛不拔的主,蹬腿见了阎王还该人家王生剃头钱。牙膏在这转悠,实际上是号一号这些鬼们的位置,这些鬼们的栖身之地牙膏都熟悉,因为大都是由老牙膏领头给安置长眠于地下的。牙膏尽量想让那苦口苦心的穷老婆子离这些穷鬼们睡得远点,省得他们在阴曹地府还为那一毛两毛的闹的鬼神不宁。

 

头匠王生哪里能领会牙膏的这一番好心,只见他颤惊惊的跪在棺材一侧的雪泥湿地上,要不是好心肠的生保妈不知打哪弄来的半截板车橡胶轮胎,给垫在他那骨輘輘的膝盖下头,王生那粗裤桶老棉裤还不早就湿了大半截。就见他披蔴戴孝一副行头齐全,上身下身套着白煞煞的家绩布孝服,头上扎一条白家绩布手巾,捉狭鬼卞成粮撮辍瘦猴弄来一把干稻草,打上节让头匠含在嘴里,又捣腾出几根端午节留下的焦巴巴的春艾杆儿,拿棉线串上给挂在王生的耳朵上。还耽心风大给吹落,棉线特意空出一大截,织毛衣般的缠在王生的几个血红油亮的耳仓上。

 

提起耳仓外地人可能不太晓得,说白了那就是紧挨耳朵前面的面颊上额外衍生出来的疙瘩肉,大小不等形状大同小异,一般不疼也不痒,若是生在别处皮肉上,那叫癞癞猴,文气点说叫千日疮,就是说你不碍不碰三年它自动会落掉。当地风俗耳边的癞癞猴不叫癞癞猴那叫耳仓,主大福大贵封妻荫子。可王生一直讨厌那几颗耳仓,有事没事总喜欢拿指甲掐,却又怕疼,倒是作弄的耳仓们越长越欢腾。世上事无非是事本来难以逆料,从没见带来好运只是徒添痛苦和烦恼的耳仓,倒是在他给老娘尽孝时名副其实地派上了真用场。

 

发送走老娘后头匠大病了一场,那件常穿的老兰色单咔叽本装上衣,套在身上晃荡晃荡的,配上那瘦得皮包骨弱不禁风的身架,打背后猛可的拿眼一瞅,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韵。整天腋下夹个猪血晃色的剃头包,走东家串西户的专寻人瘦毛长的主。一路上逢着大姑娘小媳妇的,有事没事接个茬没话找话的套近乎。就有那轻浮的,瞅着男人出门,伸出小手这么一招,

 

“王生,来给老娘掏个耳朵!嘿嘿。”

 

头匠却也知趣,脑袋直点,屁颠颠的赶将过来,先在那女人的脸蛋上捏一把,厮混的熟点的,免不了在胸兜上屁股后头摸一摸擦一擦的,黑皮脸上都放光,几只耳仓因为充血显得额外的鲜亮,专心致志给那女人掏耳朵,歪呲个嘴巴,哈喇子都流到人家胳膊上。

 

“大姑娘哇,什么时候给你大爷我也张罗个?就象你一样的。”头匠有这一嗜好,逮谁都想比人家大一辈分,遇上同龄的他自称是人家大爷,遇上小一辈的就硬逼人家管他叫大爹。大老爷们压根儿就没拿他当人看更是把他那屁话儿当成耳边风。女人们可不爱买他这份帐,一定把这口舌中的便宜讨回来。

 

“让老姑奶奶看着你,看你的皮可是松了少人揭!”一边说一边举手佯装着要打。王生赶忙招架,嘴巴还是一边不绕人。“平辈平辈好啦!屋里没人我们俩里面说说好听的话?”抬脚就要往人家房间里头走。每每这时候,那女人就小题大做,尖起嗓门直叫唤,一边还用手下死力气抽他的猴尖屁股。王生负疼不过加上心内发怵,赶紧夹起剃头包慌不择路落荒而逃。女人乐得忘形在身后浪声大笑。

 

生保老母亲看在眼里,念着他那苦命老娘的种种好处,看着眼前的光棍形骸放浪不归板单,生怕日后闹出什么笑话来,弄得左邻右舍的丢脸,心中筹划着一出好戏,无非就是给头匠找个女人圆一房媳妇。刚巧打北方来了个要饭的小寡妇,当地人也不问她的名和姓也不用知道她的名和姓,都统一口径地叫她‘小老侉’。

 

小老侉三十还不到,艰巨的日月终于熬过去了,眼下的日子是胡萝卜搀六谷米(玉米)搀山芋连藤带秧的一锅大糊弄,连汤带水的一般人家大都能吃个八成饱。小老侉是打北方饿急了眼一路逃荒赶过来的,多少年没吃过这么填肚子养人的好饭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能养外乡人。小老侉留下来没有走,没几个月就滋养出落的白白净净肥肥胖胖,小胸脯有滋有味地挺起老高,屁股头也日渐丰满长的大而且圆。那一天,生保妈见天好太阳高正好打点面糊‘糊骨子’,招呼小老侉过来帮忙,转身又叫生保去把王生给找回家来。所谓的‘糊骨子’,就是用面糊将拆洗干净的破衣破被子的糊在门板上晒干,剪成一片片脚底板模样,摞在一处拿针线一纳,就成了鞋底。

 

头匠打路上就听了生保一阵说道,眉飞色舞地赶回来,也没同那小寡妇扯上几趟鞋底子描鞋样之类不咸不淡的话,就迫不及待的趋身向前,伸手就要拿捏那女人还算粉嫩的脸蛋。

 

那半边人虽然是艰巨年月(也就是所谓的‘自然灾害’的那几年。当地人都称作‘艰巨’或‘过艰巨’,从没认可过‘自然灾害’这么个说法,因为自打大水和大雪的五四年以后,一直到一九六五年,都是风调雨顺的年景,哪里来的什么天灾!)饿死了男人守了几年寡,可胖瘦孬好也是根本人家的女儿,哪里见过这等轻狂,小脸早就红了半边,一时却也不便撕破脸发作,扭过头大辫子一摔,堪堪地就抽打在王生长而黑瘦的驴脸上,闹的头匠脸上痒痒心下更是痒痒难禁。只听那女人细声说道:

 

“俺可没啥要说的。只是尼(你)虽是居民户口吃商品粮,克(可)也没份正式工作,俺心里就是老大不踏实。”

 

这话说起来听起来都入情入理。那年月作兴找个吃商品粮有工作的人,后来有凑热闹嫁当兵的,接下来是看好大学生的,再往近前挪一挪,就挑老子能捞到紧俏物资配额的,自个儿能折腾出国的,穷急思变不甘现状下海经商的,黄胡子绿眼睛的。淘换那山头上过了气的大寨主的娘娘腔的话,挑个男人,那也得‘与时俱进’。其实就这几个字眼,也是祖上就传下来的旧话。旧话还得新说,就剃头匠这人怂嘴厉害的德行,站着能拉尿上炕成不成那还是两可的事,人家小老侉机灵嘴巴紧不愿出口得罪人,其实人家那是不乐意这门亲事,找个借口一推六二五要把王生打发走,因为谁都晓得,那种年月要想找份工作,那是比登天还要难!王生脑袋不大耳仓大,里里外外透着傻,哪里能悟得出这其中的关门过节,当下就屁颠颠答应,一定找个工作,然后再明媒正娶她小老侉。

 

 

小镇子上能工作的地方首先是‘食品公司’,其实是杀猪宰牛的所在,压根没他小头匠什么事。粮站和轧棉花厂也与他八棍子打不着。倒是那供销社还多少能容他去搅一勺,那是个公私合营的集体单位,下面管着许许多多鸡毛蒜皮零星小单位,象做小买卖开小店铺的,比如毛仁芝的娘娘腔男人,合营进了大合作社;挑水修脚开茶水炉灶开洗澡堂子的,比如哑巴老马也就是胎霞的男人,合作进了饮水服务公司,又叫饮服公司;炕烧饼炸油条开小饭店的,比如瘦猴陶二山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姐,合营进了饮食公司;修锅补缸开锁配钥匙的,比如死鬼万大舅的继子小万,合营进了农具厂……这些,都与头匠尿不到一块,头匠对这些也都丝毫不感兴趣。头匠王生感兴趣的是那头匠们的组织,叫‘五一理发店’,合营起来没几年,但王生当时还没正式安家落户,人家没算上他,后来发现他为人傻乎乎不落道儿,上不了大台面,申请了好几回想挤进菜盘,都给人伸筷子剔了出去。

 

大大小小许多单位都归供销社管,也就是说都归那主任姜寿先管。头匠们的五一理发店自然也不例外。王生掂了掂轻重,当下决定去找姜主任说话。第二天,就见他一如既往夹着个剃头包,歪肩斜背地就进了姜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你好,我是郝普发,赤贫郝普发,解放前苦大仇深,一无所有,现在也还是一无所有,就这么个剃头包,里头也就是……我想请求领导,批准我加入五一理发店,我手艺好,我要正式工作,我要讨老……

 

部队出身的姜主任急性子,茶杯往桌上一搁张口就打断小头匠的话:

 

“哦,是小王生啦,找错门了吧,我剃头都上理发店,用不着你这带耳仓的小王生。哈哈。你快到街头巷尾兜生意去吧,别耽误我办公。”拒人于千里之外根本就不想理他的茬。

 

王生活这么几十岁还从来没招人如此这般当面奚落过,那些老街坊们天大的玩笑也不过叫他声‘王生’。而‘小王生’是独家专利,除掉他死鬼老娘在世时能这么叫他,任谁这么叫,他都会跟人翻脸拚命。而今天这姜主任竟然当面叫他小王生而且还夹杂上‘带耳仓的小王生’,气得小头匠七窍生烟八腔冒火,耳仓涨得彤红,张口就开骂,“你妈……”话没全出口立马收住,王生是傻而且还时常犯傻,犯起傻来能放赖打堆掼屎盆子不顾命,但他还没傻到拿招工作娶媳妇这般要紧的事上随便动真气,能不能淌上这趟桃花运,全是这满嘴跑舌头讲俏皮话的主任说了算。 “你妈妈的……”通常是他发急眼时的开台锣鼓,可这会儿,话到了嘴巴边给他和着一口浓痰吞下了肚。“你妈,哈,我是说大妈她老人家还好?”还别说,傻人也有大明白的时候。

 

那姜寿先姜主任在家是独子,老子死的早,全靠老母亲一手拉扯大,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长的是人高马大十分帅气。早先他在部队,一路干上了副营长,没奈何就因为做这孝子,差不多活生生毁了他大好的前程。事情是这样的,那做娘的孤身一人在老家,思念在部队里的儿子心切,好没由头地就认了个麻脸姑娘做干女儿。那干女儿也的确是标致身段而且还上过好几年学堂,哄得老干妈开心,张口就许了收这麻脸干女儿做媳妇,也不同那军官儿子先通个气商量一二。那年孝儿子回家探亲,性情刚烈的老太婆强拉犟牛强饮水,硬是把儿子推进了黑鼓隆洞的房间,只说是有好事儿等在里头。黑灯瞎火的一对年轻人自然就搅和在一处,加上那麻姑娘存心,满胸膛的献身精神,干柴遇烈火,轰轰烈烈,一整夜喊妈叫姥姥的,差不离折腾得那张祖传的绷子床散了架。第二天太阳晒到被头上时,走桃花运犁了一夜桃花沟的大小伙子,肚子饿下身虚,懒洋洋地睁开惺忪朦胧的睡眼朝那身边酣睡的可人儿这么一瞧,吓得一屁股跌坐到床边的搭脚板上,那个响动,惊得门外觅食的母鸡扑楞着翅膀飞到堂屋的大方桌上,吓得横卧在大桌上做阳春大梦的老花猫‘扑腾’跳开,尾巴就势一剪,扫下两只喝水的磁茶碗。

 

更让人惊心动魄的是,大窗外斜射进屋的光柱下,老妈妈手操一把王麻子老牌大剪刀,拿眼直瞪着光屁股屌儿郎当的官儿子。母子情深母子心也相通,老人是在明白不过地告诉儿子:你要是不认这门亲事,老娘我就死给你看!

 

姜大孝子只得认了这门亲事。姜大孝子也由此出名!可年轻人的心中,终究是忿忿不平,第二天就赌气返身回部队。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牛粪淋在鲜花上?怎么说都不那么顺口。新郎倌坐在回部队的火车里,脑袋转不过来这个弯儿。下车住进一家旅店等部队上第二天派车来接他,晚上喝了几口酒,醉眼迷糊的就一下子相上了旅店里的服务员姑娘,满脑子老是昨夜‘吭嗤吭嗤’那回事,当下就把持不住,坏了人家姑娘。事儿闹到部队上,立马复原回原籍。当地民政部门十分通情达理,让他迂尊降贵的做了供销社一把手交椅。就跟这麻女人生的孩子都两岁了,每当人提起他老妈,姜主任还满脑袋心思,总还要犯傻一小会儿。

 

呆王生见姜主任手捂着茶杯坐在那犯傻,小心翼翼转身提起热水瓶给主任杯里加热水,一边瞪大黄眼珠子打眼角处瞄着。“主任,我等你批准让我加入五一理发店。谢谢你啦。这几天反正也没事,我下乡把姜大妈接过来。”这句话打断了姜主任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同时也激起了主任的义愤。把满腔的不愉快迁怒到呆头鹅小王生的头上。

 

王生哪里能参悟出人家主任的心思,还赖在那儿不想走,以为软拖硬磨就能办成事,姜主任只好起身把他连推带搡轰了出去。主任身大力魁的,出手未免过重,王生脖子后头给搡破一大块,青紫青紫的,疼得他直缩脑袋,悻悻然仓惶落荒而逃。那一回,头匠遭到了诸如‘小王生带耳仓’之类的辱骂,其自尊心大受伤害,外加连推带搡的几分皮肉之苦,搁现在的话,那是身心都受到巨大伤害。

 

工作没弄到小侉子自然上了人家的床。这也为几年后的那场人妖颠倒是非黑白混淆的悲喜闹剧,埋下了伏笔。闹剧中姜主任自然是悲剧主角之一,头匠王生呐,倒是在前台晃悠了几回,但好象也没成为正角儿或者是喜剧式的英雄。

 

那轰轰烈烈的闹剧刚开始的时候,王生也就是个‘边缘化’的小萝卜头一个,本来也没他什么事儿。一天晚上,转悠了一整天也没挣到五毛钱,天都漆黑了才蔫歪歪的往家走,路过供销社宿舍门口,就听到几个半大的孩子可着嗓门叫嚷嚷:

 

 “我来讲,首先――敬祝――――”开批斗会啥的,开场白都是这句式,然后是语录然后是打倒谁呀谁的。小孩儿的把戏,王生也不觉得十分可笑,摇了摇下巴闷头接着往家奔。身后孩子们反反复复百叫不厌地重复着那句:“我来――讲首先――――敬祝――――”叫了一百回,王生错过了九十九回,可到底还是让他逮住了一回:“――讲首先――――姜寿先――”

 

就在他愣神的当儿,黑地里闪出一人影,也不拿正眼瞧他王生,只是好象自言自语地说着话,“就那强奸犯姜寿先,就是他说的‘小王生带耳仓’,还打人!哼!还不让他戴高帽子游街!别便宜了他!”说着话儿,那人影又一闪便不见了。王生虽没看见来人的脸面,但凭声音,听得出是供销社的陈副主任。

 

 

王生福至心灵一个挥手一个大声疾呼,立马将那些无所事事打群架砸人家玻璃窗的小字号天罡地煞魁星们聚到麾下,头匠稍作整编,基本上照单收用,全数编排进了批斗姜寿先的革命游行队伍。那群孩子们白天没的课上,家长们白天照常下地劳动,晚间还得参加政治学习,出席阶级斗争会议,疲于奔命狼狈不堪,哪有精力和时间来看管孩子。那年头谁要是没参加政治学习什么的,准定是出了问题,也就是行话说的‘敌我矛盾’,所以一个个当仁不让挤破头白白贴上晚上的时间跟着运动走,以免让人家说闲话,以防背上‘敌我矛盾’的黑锅。

 

孩子们整天百无聊赖,浑身的精力没地方发散,打架闹事已经是见怪不怪,连那般平时羞颜答面的女孩子,也收起了传统的‘过家家做小妈妈’的游戏,翘着小脑袋神气活现地同男孩们一道抢地盘打天下。大街小巷里整天是鸡飞狗跳,硝烟四起人仰马翻鬼神不宁。如今王生来收编,他们乐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一个个象是下山的猴儿,断了嚼头的马驹儿,乍见新水的鹅群,鹅声鸭叫前呼后拥前呼后应,士气极其高亢。

 

一个半大的男孩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肩上抗这一块小黑板,上面猪油味忒浓,显然是卖白肉摊点上挂牌价用的。姜寿先龇牙咧嘴地伸出脑袋,乖乖地套上黑板,低声下气认认真真驯服到位地配合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在镇子上四街八巷披星戴月打转悠,一边敲着一面破铜锣,一边可着嗓门吆喝着那些不着边际下三烂自抽自个儿嘴巴的陈腔烂调。

 

当夜,王生剃头包夹了大半夜,没回家睡觉;当夜,姜寿先主任牌子挂了大半夜,也没睡成觉。游完大街小巷之后,已经过了午夜,王生打发孩子们有巢归巢有洞归洞,山大王一个孤家寡人押着这当年糟蹋民女辱骂贫下中农的不可一世的坏家伙,到区群众专政指挥部。守门的人睡眼惺忪,哈欠连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憨熊模样,一眼看见那灰尘扑面的猪油黑板,懒怠抬头看一眼挂黑板的脖子以及脖子上的人头,骂咧咧地‘匡儿’一声打开铁门,姜主任立马便成了囚徒。王生应邀留了下来,就着热水狼吞虎咽了两个人家剩下的冷馍,抹抹干瘪的上下嘴巴,自告奋勇给那些值夜班的革命同志免费剃头。人家回了他的革命友谊――送给他一个血红的红袖章,拿在手中却也犯了踌躇,因为王生根本不在组织,袖章上的字儿不好写。还是剃头匠有章程,双手一拍,尖声叫道,“赤贫郝普发”!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几天里,大街小巷都闪现着那血红的袖章和那用黄漆涂就的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赤贫郝普发”。 大街小巷里都响彻着童稚未尽的“打倒……”之类的吆喝声。一些孩子的父母亲,大半辈子老实巴交低声下气做人,没承想半大的孩子倒人五人六的走大街串小巷,扬眉吐气地做了回人,给老子老娘掌了脸面,给祖上添了光。还有一大部分的家长,觉得至少孩子归了堆,有人相互照应着,不至于打群架落得受伤流血吃皮肉之苦,也不至于偷偷下河里洗澡(游泳)让水鬼收了小性命,便乐得睁只眼闭只眼容着孩子们胡作非为。

 

由此这般,王生的儿童团也不需要什么三湾四汊的改编,人马是越来越壮士气是越来越旺,游了姜寿先接着游王寿先张寿先姚寿先,无非不过是一堆死老虎,早就遭千人踩踏万人吐骂的了。

 

那天合该要出事,王生的赤贫儿童团正让公社主任查菊芳(请看《河山人物》之二《卞勇》、之五《毛仁芝》,下同)戴高帽游街,一些早年看不惯查主任拿亲生老子动刀开杀戒的街坊老人们,也凑热闹立在一旁戳戳点点的,无非是骂她做姑娘时不守闺中规矩,嫁人之后还三瓜两枣地同别的男人闹不干不净,乡下婆娘舌头打滚,无非是偷小叔子养汉子趴灰滚稻草之类。骂着骂着,由远及近,将普天下一应不干不净的女人都搅和在一起编排在一处骂。内中就有人将查菊芳同毛仁芝以及两个臭婆娘当年做的一干臭事丑事数落开来。人堆里就听到有人放开嗓门嚎啕大哭:

 

“嗨呀呀,你这个苦命的人啦,你这个好心没落好报的人啦!你是个屈死鬼呀!你死啦,他们连身干衣服都不让换呀,让你做鬼都没干净身子呀!”挥泪流鼻涕数莲花闹的是万大舅母(请看《毛仁芝》),老伴万大舅早年当村长,五九年看着乡亲们口吐黄水活活饿死,不忍心满嘴跑舌头虚报产量迎合上头,不顾命地跳下擂台妄图逃命,被毛仁芝给揪了出来,荒乱之中万村长跳了井。打那艰巨年月活过来的人,谁不念叨老万的好,一个个义愤填膺,站出来齐声痛骂毛仁芝。

 

孩子们的批斗会,本来也就是一玩意儿,结果大人们一下子都搀和进来,查菊芳的独角戏,加上了毛仁芝,立马变成了双簧,批斗会场人气大旺,敌我双方的阵容都有所充实,力量悬殊对比反差太大,场面当时就失控。两女人被打的是衣不蔽体体无完肤,浑身上下屎尿血汗粘和在一处,那场面,简直是惨不忍睹。王生干站在一旁,急得两手直搓,本来就没人买他的帐,这会儿人杂手众,哪儿还有他耍嗓门吆喝的地儿。眼睁睁看着事态闹得不可收拾了。其实根本也没人打算来收拾那种局面。

 

就事论事就人论人,乡下人,不论贫贱男女,那都总是人。他们长着脑袋有张嘴巴。他们有思想也能表达自己的愿望。可多少年来,很少有人正儿八经地把这些脚踏实地老实巴交的憨汉子饶舌婆娘们当回事,很少有人仔细听过他们的呼求呐喊,很少人关心过他们的冷暖贫病。

 

那些包括查主任毛仁芝在内的大大小小人上人们,得心应手的伎俩无非是挑拨离间拉帮结派,天大的本能是奴役那些无依无靠一贫如洗的人们的身体,操纵进而取代那些人的本能以便随心所欲地揉捏那些人的心灵。他们为虎作伥狼狈为奸遥相呼应拿秧做势,他们男盗女娼狼心狗肺吃里扒外虚张声势。他们犯了为人为官的大忌,却自以为得意,丝毫不晓得扪心自问作出反省。多少年来,这种社会态势看上去平和对称安生稳定,实则祸根早就埋下恩怨同危机四伏。就如同自然界的阴阳二极,天明晴和时分,那是风淡云轻,万象万物昌泰。可一旦风吹云涌戾气鼓动,就会电闪雷鸣天轰地动山摇水涌。

 

当时的整个国家,自上而下一股股戾气腥风,搅混了阴阳和合,最大限度地释放了人们心灵之中倍受压抑的叛逆情愫和报复心理。于是乎,便出现了有人梦寐以求的‘五洲振荡风雷激’的乱世局面。

 

乱世更显人多,人多嘴杂人多手更杂,许多人便乱中取胜大打出手,把生活中的委屈世道上的不平,对前途的绝望对坏人坏事的痛恨,都运用到拳脚上来,可怜两个女人,其实也说不上有过什么实实在在的风光日子,充其量只是靠着泼皮般的性格和宽松裤带下面的皮肉,打男人的一亩三分地界儿里淘换到那丁点儿天可怜见的身价地位好处,结果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受这百般的非人的凌辱和肉体的伤害,胳膊打折了,门牙打落了,连小衣都给那好事的小青年们扯成七荤八素稀巴烂。

 

打人的事出有由且又人多势众,况且在那种时候,谁也无法管谁也不愿管。每个人唯求自保哪有闲心操持他人的厉害损伤。两女人留下一口气还算她们祖宗坟上青烟未绝。不过对于头匠王生,当地组织一致正式作出决定,不许他再领着孩子们闹事生非兴风作浪,勒令他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做人――也就是老老实实去做他的剃头匠,可怜那头匠,刚刚挺直了腰板做了几天孩子头似的‘大人’,这会儿就又给一撸到底,脸面全失,重新成为孤家寡人,重新过起他那种夹着剃头包的灰溜溜的日子。

 

日子虽然灰溜溜,可他那颗不甘寄人篱下的男子汉大丈夫的雄心也就是做男人的那份心情,还仍然没早没晚嘭嘭跳个不停,特别是每每到了那春暖花香鹅卵石都淌浆水的早春三月的,就常有人觑见他双手搂着他那十分不怎么的的地方,长嘘短叹怨天尤人,一边手指头上告着消乏一边念叨着许许多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小名儿,咳声叹气骂骂咧咧。连平时看人,都变得双眼惺忪带着说不上来的邪乎劲儿。那些过来人也就是曾经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便老成持重语重心长地一语点破天机:

 

“王生,他是成了花疯子了。”

 

春天过后,仿佛一切都趋于正常,到秋天的时节,出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组织上只好忍痛作出决定,派送剃头匠王生上东山‘五七田’当管事儿的。月薪二十圆。王生不费吹灰之力,就谋到了十多年来梦寐以求的一份正式工作,不过那时候,小侉子早已经同打渔小金结了亲,有了仨孩子,老大金蛋蛋刚满六岁。

 

那天秋高气爽秋色宜人,社员们都忙着闹秋收,头匠也就象麻将桌上的八圈没开和的胡司令,夹个剃头包有一搭没一搭在街上瞎转悠,一眼瞅着几个半大的孩子下象棋,顿时来了兴致,本想拉开大战正憨陈二猪取而代之,没承想那胖猪眼看要输,急得涨红了脸,伸手把头匠推个趔趄。王生也没计较,顺手推开坐在一边观战的一个大黑子,屁股取而代之坐在那还热乎乎的小方凳,毛遂自荐充当狗头军师,吐沫星四溅说三道四净给人家出馊主意,还不分阵线两边都横插一杆子,而且天性好抢上风,也就是看看谁家得势,立马拿定主意自告奋勇去辅助那一方。那陈二猪刚好不巧丢了个得力的中心炮,悔棋不成就动手硬抢,对手三秃子也不是什么好果子,手脚麻利地把那黑不溜秋的棋子塞进自个儿嘴巴里。胖二猪实在没得办法,眼看局势岌岌可危,眨巴着眼看着王生,指望能从臭狗屎军师那讨教一招半势挽回颓势,凫上水的王生哪里有正眼觑他这如同行将就木的败将,‘啪’伸出臭豆腐干般的手指头,抓起三秃子的过河马就势来一个挂角将军,也不问人家三秃子是否乐意。

 

王生这么抢坐庄强作主,一盘棋还没见输赢,两个孩子便打得不可交开,棋子撒得满街乱滚。

 

“你他妈的真是王生!自个儿屎棋还想赖皮!”三秃子人怂嘴厉害,薄嘴巴片子骂起人来吐沫横飞。

 

“你小子才真王生!王生不带耳仓!不是王生臭手帮你,就你还能赢了我猪二爷,呸!没门!”陈二猪的老子原本是供销社副主任,自打王生的赤贫郝普发战斗队斗倒了姜主任,二猪的老子便摇身一变扶了正,老子有势儿子添横,大街小巷孩子堆里是横扫千军软硬通吃,哪里还能容得下眼前这般委屈,瞪起三角眼攥起小拳头就要动粗。王生无法,只好插中间拉架劝和。没由头两光头混帐打心眼里就没把他这当年的赤贫司令放在眼里,高一声‘王生’低一声‘耳仓’可着性头破口大骂。王生也是一时性急,伸手‘啪啪啪啪’就给两光头几个耳聒子,打得那两个叫人不省心的小祖宗呼爹喊妈哇哇乱叫。

 

陈主任老婆最先赶来,挥手给王生一个老荤耳光,趁着头匠往后踉跄,那婆娘一板脚就势横扫过来。王生眼见得势头不对,抄起剃头包就跑,屁股上‘吧嗒’一声,挨了那狗仗人势的恶女人扔过来的一板凳。

 

巷头的狗,也一般是凫上水的畜生,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曲直摇摇尾巴冲着仓惶逃跑的王生‘汪汪汪’好一阵狂吠,巷尾几只觅食的母鸡扑扇起翅膀‘咯咯咯’乱叫作遥相呼应。王生步履轻狂一路狗吭中气不足慌不择路,一闪身就窜进了打渔小金也就是小侉子的家里。家里鸦鹊无声没一个人影儿,乐得王生揉揉屁股斜着身子歪坐在门旮旯里屏气吞声,唯恐被人寻着再挨打。

 

小侉子刚把几个孩子撵到后院篱笆墙外,乐呵呵转身进了门,怎么也没料到家里会进了不相干的男人,抄手在小肚子上拍一拍,拉开裤带一屁股坐在马桶上,无遮无拦的‘哗啦哗啦’起来,先是那屁股白的晃眼接着是那响声惊天动地,一阵风打后门口吹过来,灌进头匠满鼻子暖暖的尿臊气味。乡下一般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好事的风流男女们往往性会由之,趋身向前捏捏嘴巴拍拍屁股,沾点风骚便宜,男女双方一般也就插科打诨,笑骂几声,皆大欢喜。搁如今的行话那就叫性骚扰,可人家往往是男情女愿的,谁也奈何不得,也就是不告不发,其实本来也没啥可告发的。可王生从来没见过这阵势,满腔童男子的血液,先是‘噌’冲到上面的脑袋里,接着又‘噌’注满下面的那玩意儿里。

 

王生面红耳赤颤巍巍站将起来,嘴唇不由自主地翕动着,大口吞咽着吐沫,双脚本能地朝前挪动,那蟋蟋蟀蟀的响动,惊的小侉子直打个激灵,没来到及提起裤子,大白屁股往后猛一摆,车转过身来面对着屋里的不速之客,措不及防之下,脑袋好一阵空白,傻巴巴的就站在马桶边一动也不动,同时也恰到好处地把那不该张扬的好去处无遮无掩地一览无遗地暴露在自己男人以外的男人面前。王生直勾勾地看得双眼发楞,心间一激动,还没来得及再往前举步,就先自湿了自个儿的裤裆,心无旁鹜地完成了男人最原始也是最窝囊的完整的‘破处’程序。

 

最先冲进家门撞破头匠好事的是刚赶出后院又返身跑回来的儿子金蛋蛋。孩子虽然还没到那懂得男女风情的年龄,但看看妈妈再扭头瞅瞅那头匠,总是觉得怪怪的,掉转屁股就跑出后门,一头撞进打后院进来的一个男人的怀里,弄得满头满脸都水淋淋的,鱼腥味呛得小家伙直挤眼睛,原来是打渔回来的小金,也就是蛋蛋的老子小侉子的男人。

 

打渔小金倒还是个明白人,知道这种事本来就无非是事,传出去反倒不雅。可恨的是那不通事体的混帐儿子金蛋蛋,早就撒起小腿儿大街小巷满世界颠,身后扬起好一阵尘土。尘土还没落定,半条街面上的好事者们就都戳起耳朵听到了这天大的桃色新闻。内中就有那一应专爱打抱不平的人等,卷衣袖抄家伙,表面上信誓旦旦要惩戒恶人以正风化,实则是打算挤进人家门缝瞧个笑话。霎时间,闻见风便作雨的三流九教闲杂人等,蜜蜂追秃子般的打圈圈把打渔小金家团团围住,把他家的门板拍的山响。虽然是仲秋天气,好多人都闹得汗流浃背,也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心情太激动所致。

 

开台锣鼓敲的惊天动地,跑龙套的是前呼后拥,这台闹剧还真的是要假戏真唱,不得不演将下去。也就是说,既然出了这样一桩不大不小的事,不作处理,岂不太伤风化,更难平息民愤。组织上只好忍痛作出决定,派送剃头匠王生上东山‘五七田’当管事儿的,给他二十块生活费。实际上也就是把他给隔开来,省得他再惹是生非,这也是保护他的意思。

 

五七田现在来说知道的人不多,是过了气的名词儿。一九七零年前后,听到这个词儿,没准你腿肚子抽筋脊背后出虚汗,就如同前阵子闹腾得贼凶到现在还没得消停的‘下岗’一样让人心头发怵。有那么一年的五月七日,有个人让老百姓不消停,胡捏捏光讲糊弄混帐话,机关干部学校师生一干人等,都得去伐树开荒种庄稼,美其名曰‘深挖洞广集粮……备荒为人民’。东山上的石榴园桃园连带四周的乌桕和榆树林,全部夷为平地种上山芋花生之类的五谷杂粮,那种靠天收的石喀喇地,就叫‘五七田’。一开始做机关吃商品粮的还虚应光景正儿八经去挥汗耕作,弄到后来,便打发四、五类分子和一些老让领导看不顺眼的时乖命蹇的人去打理,让他们在那儿自生自灭,成了事实上的‘民办’劳改农场。

 

经过那么大折腾的赤贫郝普发,除掉两耳边的耳仓一如既往的发亮,往日当儿童团长时节的凛凛威风早已丧失殆尽,人前他是遭霜打的一颗葱,人后他是遭霜打的葱一颗,腰挺不直,连脖子也歪到一边去。秋天里他扛个锄头在人家收获过的山芋地里刨几截芋头,在花生地里抠几颗花生;春天里他提溜个小布袋,四处拔拱出地面的花生芽和山芋芽,摔打摔打根部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放在布袋里。明眼人一看,便知道那布袋是用他一辈子总是夹在腋下的剃头包包皮逢成的。时不时的,那些背时的倒霉蛋们都不约而同地到他房间串门,把他当作难兄难弟之中的一员。

 

世道到底还是变了。四、五类分子们能终于拖着疲惫的双腿,下山与家人聚在一处。空落落的东山上,孤家寡人王生成了独行侠。又是秋天,夕阳下只见王生拄根拐杖,在疏松的荒地上踽踽独行,身后落下一浅一深两行脚印。冬天还没到,就刮起了西北风,荒山上没了树遮挡,上下烟蒸雾绕四处飞砂走石,一派萧索满目凄凉。谁也没见着王生出门,人们仿佛把这苦命人完全给淡忘了。

 

春天到来时分,桥东头下扣打獾子的祖老三,撒腿猛追一只腿上负伤的黄鼠狼,一头闯进本该是王生吃饭睡觉的地方,发现里头冰锅冷灶的,床上落一层尘土,心中不免一惊,也顾不上去穷寇猛追那黄鼠狼,忙不迭出门四处寻找,推开那斑驳破败的会议室的大门,头皮一乍。头匠王生高高的悬在会议室正中央的横梁上,一只脚还搭挂在会议桌的边角上,歪沓拉的脑袋,恰恰同墙上灰垢满目的人头像一般高低,眉眼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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