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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罗河的礼物

(2009-05-16 06:13:47) 下一个

走出机场海关时,依然睡眼惺松,阳光照在脸上,猝不及防而且强烈,一阵晕眩后,我知道我终于来到了埃及。

那是十二月的一个清晨,太阳升起在蔚蓝天空中,继续着它西去的旅程,滚烫而耀眼的光芒撒在无边的沙漠上,就在这块土地上奔流着众河之父--尼罗河。每年定期的泛滥孕育了一个伟大的文明--古埃及文明。正如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HERODOTUS,公元前484-425?)在他的《历史》中所说,埃及是尼罗河的礼物

以后的两个星期里,沿着这条河流我一步步走回五千年的岁月,来自消逝文明的震撼让最初的晕眩始终如影相随......    

 

开罗印象  

关于开罗,我的印象是支离破碎的. 正如这个城市本身就是支离破碎的一样。

机场到市中心的巴士上,对照着旅游指南和路边广告牌上的电话号码,我重新认识了数字09“0。。。就是“5000”,谁想的到?好奇,埃及小学生做数学题是用叫阿拉伯数字的阿拉伯数字还是用不叫阿拉伯数字的阿拉伯数字?市区交通混乱,车门上吊着人的中巴与驴车僵持在路口互不相让,凑热闹的群羊后面,装满牛的卡车拼命按着喇叭。人行道上,骑骆驼的阿拉伯人和骑马的努比亚人结伴而行,全不理会豪华巴士里白发游客的惊奇。人潮汹涌,就是路边千篇一律的房子也拥挤不堪,偶尔开阔点的地方,不是清真寺就是政府部门,据说近四分之一的埃及人居住在开罗,难怪。

幽雅的开罗美国大学校园对面,是MOGAMMA大楼,每天早上,18000位公务员排着长队通过金属探测仪,走向各自的办公室,也算得是开罗一景。五楼移民厅负责签证事宜,通过客人专用的入口时,警卫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带爆炸物了吗?当我恐怖分子啊!所有签证事宜均由手工操作,厚厚的牛皮纸文件夹上贴着红标签,配着脱漆的木头办公桌,象极了八十年代国内的政府机构。工作人员大多长袍头巾,永远半梦半醒。对博物馆里收藏的书记员雕像的勤劳,怀疑,是在埃及吗?

从住的太阳旅馆到开罗火车站,地铁最方便,萨达特(SADAT)站上,穆巴拉克(MUBARAK)站下,一位是遇刺的前总统,一位是在任的现总统,不经意间乘出一段埃及现代史。火车站前广场上,挤满中巴,身着阿拉伯长袍的司机高声揽客,车间挤满头顶肩抗的小贩和背着大包的旅游者。隔街绿地上站着拉美西斯二世的花岗岩石像,背景是清真寺的巨大圆顶和高耸尖塔,爬上任何一个塔顶,都能看见蓝色尼罗河和对岸的金字塔群。

粉红色沙岩建造埃及博物馆只有两层,却收藏了100000件古埃及各个时期的文物。据说如果每件文物看一分钟的话,看完全部需要九个月。且不论著名的皇家木乃伊馆和图坦哈蒙珍宝馆,光那些走廊上的彩绘木棺,任何一件放在其它博物馆里都能变成镇馆之宝,但在这里只是堆在简易的木架上,连说明都没有。木棺的数量太多以至于我每次独自经过时都提心掉胆,怕棺里跳出来。累了,坐在异教法老埃赫那吞(AKHENATEN)石像下,边啃三明治边研究写实的法老石像和他绝色皇后的未完成头像,午饭吃的不寂寞。还有一样不得不提的是海特西普苏特女王的狮身人面像--古埃及惟一戴长胡子的男装女狮身人面像。博物馆里跑上跑下了整整一天,心得只有一个 :别来埃及!动辄四五千年的历史和文化劈头盖脸压下来,任最健谈人缄默无语,任最善写的人无从下笔。谚语说喝过尼罗河水的人会再回到埃及,那触摸过法老石像和金棺的人,能不能再回到数千年前的法老大地?

十二月份,日落时间是下午五点整,那一时刻,整个开罗象被施了魔法般,除了餐馆的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就是无处不在的出租车也早没了踪影,车水马龙的街道眨眼间便如同沙漠般荒凉。远远近近阿訇呼唤祈祷的声音与鸽群一起飞翔在城市上空。人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冲回家中,享受着漫长一天中的第一顿美食。要到晚上七点后,街上才会重新热闹起来,那时清真寺里也开始了旋舞(SUFI DANCING--一种伊斯兰宗教崇拜的仪式。舞者全为男性,不停旋转中,双手伸向天空,特制的三层长袍转出绚丽的圆。一旁的伴奏者也是同样的表情沉醉。穆斯林的斋月(RAMADAN),一年里有一个月。

·哈利里(KHAN EL KHALILI)市场实际上是几条交错的街巷,在穆斯林开罗区内。市场内店铺林立,香料,香水瓶,纸莎草画,贝督因长袍,真真假假的古董......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称为AHWA的水烟馆,锯屑铺地的店铺里散放着锡面小桌和木椅,靠墙立着一排色彩浓艳而笨重的水烟筒(SHEESHA)。常见穿着雪白长袍的男人们围成一圈下棋,烟筒中水的咕噜声绵绵不绝。用作水烟的烟草有两种,浸过蜂蜜的和浸过苹果汁的,甜甜香香反而盖了烟草的本味。一直没有试过水烟,不是因为少有女性涉足水烟馆,实在是不习惯抽烟的方式,一人一口依次传下去,擦都不擦一下。其次就是银饰店,荷露斯之眼(避邪),安可(ANKH 生命)和圣甲虫(复活)是项链,手镯和戒指最常见的设计,也有完全仿法老的项链,累累一大串带在胸前,有点埃及艳后的感觉。橱窗里银制的猫头女神巴斯特(BASTET,复仇和享乐女神)正向古董店里的沙岩阿努比(ANUBIS,死神)抛媚眼,不知哪家店里正放着阿拉伯音乐,尖锐女高音不断重复着阿比比(我爱你)”......

绝不相同的文明,绝不相同的宗教,绝不相同的文字,还有绝不相同的人,开罗就象一面巨大的镜子,摔碎了,每片碎片都反映出一个曾经的或现存的世界。



走进金字塔 

我们五个人,来自四大洲,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金字塔--决定结伴而行。先是准备包车,二十到二十五埃磅;后来发现附近的公共汽车站有空调巴士,两埃磅一人;等最后到了车站,但地人说还有二十五皮阿斯特(四分之一埃磅)的公共汽车,是大巴士,少窗没门的那种。到站傻了眼,入口在哪里?一路和我们闲聊,自称为英语教师的人说不远,要我们跟着他走。于是一场上演了百多年的戏开始了。他说金字塔门票二十埃镑,很贵--我们一起点头;出来旅行不容易,钱得省着点--同意;其实有另一个入口--是吗?;不收门票--有免费午餐?他可以带我们进去--谢谢;不过入口到塔很远,沙漠里很热,最好骑马或骑骆驼--快到主题了;他有朋友出租骆驼,可以便宜给我们--犹豫状;我们是朋友吗--有何关系?是朋友就跟我走,我只帮朋友--感动;进金字塔里还要另收四十埃镑,我有朋友在里面可以免费--难不成晚餐也免费?入口很远的,走两个小时都走不到--刚还说不远呢。其实最近入口就在前方二十米处,所有的入口都由旅游警察查票。等终于摆脱他,大伙儿笑的肚痛,旅游指南上说的真不错,每个来金字塔的人,都会受到这份接待,连话的顺序都不会变。质疑,他们真的是建起这古代奇迹的人的后裔吗?骗了百年也该有点长进换点花样吧。三个星期后,等我再来金字塔时,又碰到了英语教师在拉客。

在这块叫做吉萨的高地上矗立着十座金字塔,其中胡夫金字塔(KHUFU)金字塔为世界上最大的金字塔,其次为他的儿子哈夫拉(KHAFRE)金字塔,在他们旁边的是胡夫孙子孟卡乌拉(MENKAURE)的金字塔。至于那著名的狮身人面像,大概是因为从上往下看的缘故,总觉得小得象只猫。也许是从小看了太多照片和书的缘故吧,当我终于到了梦了千百次的金字塔脚下时,并没有觉得有多么的兴奋,只是有两个愿望,登上金字塔和走进金字塔。参观完太阳船博物馆后,我立即着手实现第一个愿望,爬塔并不容易,一块块巨大的石块有我肩膀那么高,辛苦半天才爬了六七块,照这个速度,明天晚上也到不了顶,难怪古埃及人说只有蜗牛和鹰才能上金字塔顶呢。正要再接再厉做蜗牛时,下面传来喝叫声,一看,差点没摔下去,四五个警察正荷枪实弹的对着我呢,于是下去的比兔子还快。警察倒没刁难,只是告诉我现在严禁登塔,因为以前好多人失足摔死过。望着那黑黑的枪管,心有余悸,万一当时走火,我也不用失足了。此时才发现,绕塔一圈都围着警戒线,偏我爬的地方因是在博物馆前没有设,让我做了回漏网之鱼。唉,爬了十多米也是爬了,自己安慰自己。

转到塔的北面,才十一点半,胡夫塔的入口就关闭了,要到下午一点才重开,于是准备吃午饭,这时才发现附近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出售,绝大多数人是跟团,车直接开到胡夫塔下,给个两三个小时拍拍照就走,很少有象我们这样逛一天的。最近的地方也就是高地下的小镇,可是烈日之下走四十分钟下去再花同样时间上来,没人愿意。好在我带了三根黄瓜和两块巧克力,法国女孩带了几张埃及大饼(PITA)。五个人一起分享仅有的一点食物后,美国的亚力克斯决定不进塔,40埃镑太贵,不过他有ISIC卡可以打对折,于是帮我买好票,约好碰头时间才去闲逛。

胡夫金字塔的入口在塔的北面13.5米处,有后建的台阶上去,附近的巨石坍塌,象被炮弹炸过一样,回来后查了很多资料也没搞清楚为什么。入口处很狭窄,仅容一人进出,带相机必须再付四十埃镑,还必须回到塔侧的售票处买,早说呢,大热天爬上爬下的,结果是门口扔了一堆照相机。我的傻瓜机放在腰包里没被搜出来,但刚好电池用完,跑回太阳船博物馆买电池换上,相机干脆就不工作了。不过等我从金字塔里出来后,相机又好了不说,以为用完的电池又用了一天,是不是这就是所谓金字塔的神奇力量?进入金字塔后,先是一条又窄又陡的通道,然后豁然开朗进入一条宽阔的走廊,天花板很高,看不清是外面的巨石还是石板,走廊很陡,铺着木板上打着防滑的木条,就是这样走起来也很费劲,走廊尽头便是用红色阿斯旺花岗岩修筑的国王墓室,西墙边有一巨大的石棺,没有木乃伊;东面墙上有用象形文字写的法老的诅咒。墓室内空气新鲜,甚至能感到气流的扰动,据考古学家说,墓室高处有两个通风口。在国王墓室下面是皇后墓室,要从一条甬道里半蹲半走进去,很是累人。出来后坐在入口处的巨石上,异想天开,要是能在里面过夜该多好!

下午剩下的时间就在三塔之间游荡,从孟卡乌拉(MENKAURE)的金字塔处可以看到父子三塔的全部,这里已是人迹稀少。有史以来,从大普林尼(PLINY THE ELDER50AD)到拿破伦(NAPOLEON),无数文人墨客,政客武夫留下无数的感慨,但最言简意赅的莫过于世代居于金字塔边的一个出租骆驼人所说的非常大,非常古老!。那天晚上当我们坐在太阳旅馆的大厅里交换参观金字塔的感想时,一致同意它们非常大,非常古老

最大的金字塔数胡夫金字塔,最古老的却数开罗以南二十五公里处的塞加拉(SAQQARE)的左塞(ZOSER)阶梯金字塔。左塞金字塔由渐小的六个正方形的穆斯塔巴(MASTABA)叠加而成,并首次用石头代替泥砖作为建筑材料,由当时平民出身的建筑师伊姆荷太普(IMHOTEP)设计。左塞金字塔是世界上第一座大型石造建筑,在它的基础上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金字塔。伊姆荷太普因此被埃及人尊为建筑师的保护神。那天从孟菲斯赶过去时烈日正当头,一边躲在金字塔前的停灵神殿里享受荫凉,一边奇怪这更古老的神殿怎么幸存下来,殿墙的中楣上装饰着一排代表法老的蛇头(URAEUS),正对着金字塔。眼前的塔分成六层,近五千年的风霜给了它慑人心魄的沧桑感,塔前左右各有一个祭坛,代表上下埃及。我坐在祭坛上拍了两张照,奇怪的是没有爆光,而在那之前和之后的照片都是好好的,当时照相机也工作正常,难不成真有法老的诅咒之说?最奇怪的是三个星期里相机只出过两次问题,都和金字塔有关。左塞塔的北面有个石制小室(SERDAB),对两个小洞着看进去,差点魂飞魄散,法老左塞也正往外看呢。这个小室是为了法老的灵魂(KA)能够与外界交流而设,里面放着法老真人尺寸的彩绘石像,不知道还真吓一跳。小室后就是金字塔的入口,但不对外开放。

《金字塔銘文》中有这样一句:天空把自己的光芒伸给你,以便你可以去到天上,犹如拉(RA,太阳神)的眼睛一样。在金字塔里游荡了一天后,我们几乎精疲力竭,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我和伙伴们一边啃无花果,一边等回城的车,落日正悬在金字塔塔尖,映着塔的棱线闪亮,就象撒向大地的太阳光芒。穆斯林的祈祷声回荡在远处城市的上空。这条叫金字塔的大街一头连着吉萨高地的沙漠,一头通向千塔之城”--开罗。顺着它,我们也许能来往于现在和未来,正如古代埃及人希望能来往于大地和天空一样。    

 

底比斯--生命与死亡相望之地  

有这样一个城市,当现在的大多数国都还未有人迹时,它已完成了国都的使命;有这样一座城市,被分成两部分,一半给生者,另一半给死者。这就是底比斯(THEBES),荷马笔下的百门之都,现在的卢克索(LUXOR)。横跨尼罗河两岸,底比斯的右岸,也叫东岸,是当时古埃及的宗教、政治中心,有着皇宫和神庙,著名的就是卡纳克(KARNAK)神庙和卢克索神庙。左岸,也叫西岸,是法老们死后的安息之地,以国王谷和皇后谷为代表。

我没想到会在卡纳克(KARNAK)神庙里呆了整整一天。来埃及前,对于这个庙的概念只是《尼罗河惨案》中的那一点点,象公羊头的斯芬克斯,还有发生枪击的柱廊大厅。真正置身其中,才发现哪里是一个简单的神庙,无数的高大的塔城和庄严的石像,无数精致的圣殿和入云的方尖碑,在这长八百米宽一公里半的地方,组成几乎包括所有中王国和新王国时期的法老的立体《列王记》,确切说是整个古埃及兴衰史的缩影。不想太详细的描述卡纳克神庙,对于有限的篇幅那将是一个挑战,事实上它已经挑战了数个世纪来的旅游者。沿尼罗河边绵延两公里的狮身人面像;整快花岗岩制成的世界最大方尖碑;以不同神的形象出现的法老们石像;无名角落里栩栩如生的浮雕动物;为爱情而在一夜之间建成的圣湖;炎热正午在柱廊大厅里的午餐;巨型圆柱上的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人手一本LP《埃及》的老年旅行团;为幸运绕巨型圣甲虫不停转圈的德国女孩;与两个美国背包族的飙车;还有夕阳下染成金色的船帆,这一切构成了那天的卡纳克,零散但真实。

去西岸的渡轮上,我遇见了那个波兰人,当时就没有记住他的名字。然后我们就一起租车游西岸,他不善言辞,也可能是因为英文程度的问题,注意到他手中的旅行指南是波兰文。走中东的路上遇到很多人,只凭着一本本国语言的指南和几句简单英文就敢走天下,而且活的都挺好。在从国王谷徒步到海特西朴苏特女王(HATSHEPSUT)庙的途中,他试图教会我一些波兰语,可惜当时正沉缅于阿拉伯文中,除了美丽这个他一再重复的词外,其它的一概不记得了。也许正是因为和他的同行,以致每当我回想起底比斯西岸,耳边总会响起肖邦的钢琴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时间和空间的错乱。

隐藏于西岸群山中,有一个神秘的山谷,这里酷热干旱,这里没有雷电风霜,就是雨也是十几年不下一滴。寸草不生的崖壁间,六十多个墓室直凿入山腹。这就是著名的国王谷。烦恼于无孔不入的盗墓贼,新王国时期(公元前12-16世纪)的法老们放弃了宏伟的金字塔,改葬进隐蔽狭小的墓室,但仍逃不脱被盗的命运,绝大多数墓室里只留下巨大的石棺和鲜艳的壁画。图坦哈蒙二世(TUTANKHAMUN II)墓(编号62)的发现堪称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考古发现。作为一个生于动乱年代,死时年仅十九岁的法老,本不能和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等伟大君王相提并论,但乱堆于他那小小墓室中的珍宝让他的一夜间扬名四海。难怪当年负责考古的卡特评论他一生中最伟大的业绩就是他死了并被埋葬了。

开罗的埃及博物馆里专门开了四个展室展览着从著名的金面具到人型棺,从贴心放置的绿松石何露斯之眼到雪花石膏花瓶等所有珍宝,当我第一次亲眼看见那些珍宝时,感觉犹如重锥锤胸,然后就是目瞪口呆,周围人的表情与我的惊人一致。图坦哈蒙的木乃伊后被送回墓中享受永久的安息,希望川流不息的参观者不能吵醒他。法老莫尼普塔(
MERNEPTAH)一直生活在他的父亲拉美西斯二世的阴影里,就是在他死后也是如此,墓(编号8)里只有一些褪了色的壁画和一个巨大的石棺,主人早已渺无影踪。棺盖被高高架起,一向好奇心重的我总是要看一看,棺盖内侧雕了有羽翼的死亡女神像,翅膀一直伸到盖的两侧,如果盖上的话,石棺的主人便会在死亡女神的怀抱里安眠,当时就有克制不住的欲望想进石棺去躺一躺,因为第一次见到死神被刻画的这么温馨。


黄昏漫步在卢克索,东岸熙熙攘攘,满是刚从邮轮上来的游客,狮身人面像大道在夕阳下发光;西岸却宁静空旷,群山寂寞不语如山里无数的墓地。在地球的这个角落里,生命和死亡如此和谐的相望,只感叹自己是人世间的匆匆过客,不能行走于过去和未来之间。

   

 

航行在尼罗河上   

这种叫FELLUCA的帆船,是埃及最古老的交通工具,算下来也有五千多年的历史了。起初造船用捆扎好的纸莎草和沥青,加上一重亚麻布制成的帆,光靠风就能往来尼罗河中;后来换成更坚固的木料,添了船浆,于是船到了地中海沿岸;再后来,多了两重帆,可以远洋了,这时候驾船的就不只是埃及人了......。世界航行史上,FELLUCA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和一般的努比亚人不同,船长托马斯是个小个子,看起来很精明。在阿斯旺(ASWAN)的旅店里,只交谈了几句我就决定在他的帆船上度过未来的两天两夜,60埃磅包三餐的费用比别人高,但我信任他。出发那天,因为去阿布辛贝旅行的飞机延误,我比约定的晚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旅店,原以为收了定金的他会等不及先走,谁知一进大门就见到他的笑脸。船早已出发,约好在阿斯旺下游的某个地方等待。托马斯带着我先坐车又步行,穿过大片椰枣林和尘土飞扬的村子,终于被一群小孩簇拥着到了河边。那条漆成雪白的帆船正泊在岸边,其形状和国王谷古墓里的壁画上画的没什么大不同。主甲板上铺着阿拉伯地毯,散放了十几个靠垫,可坐可躺十多个人,上方还有一个架子,拉上帆布就成了遮阳蓬,四周围上帏幔,又变成流动的帐篷。前甲板船帆下面是个小小的舱,堆杂务和烧饭用,后甲板上有橹控制船的方向。踩着晃晃悠悠的跳板上了船,就这样开始了尼罗河上的航行。

据说古埃及王国长约千里,但宽不过30公里。我相信,不是这样,怎么能老是遇到那一对瑞典小恋人呢?第一次在开罗的太阳旅馆,然后是卢克索的火车站,现在又要同船游尼罗河了。女孩一头金发编成上百条小辫子,男孩的长发也编成上百条粗绒条,没事时老拿根钩针钩碎发。三个挪威人正好相反,不分男女,一律寸头。看起来只有中泽贤和我这两个东方人比较中庸,严格遵从男短发,女长发的传统。船上连游客带船工再加船长正好十个人。

阿斯旺的尼罗河水比开罗的清,一天不同时候,呈现从碧蓝到深绿不同的颜色。出乎意料,河上几乎没有什么航运。我们的帆船天马行空般在河中走着之字形,以充分借助风的动力。偶然一艘豪华邮轮驶过,远去的机器声反而衬得河上一片寂静。河东岸有很多神庙废墟,多建于亚历山大大帝和托勒密王朝时期。其中最出名的当属鳄鱼神(SOBEK)和何露斯(HORUS)的共祭庙廓姆欧博庙(KOM OMBO),庙中有很多鳄鱼木乃伊,鳄鱼可是曾经的尼罗河霸王。从河中望去,高大的神庙石柱装饰着河岸上的地平线,与之争抢风光的是清真寺的尖塔圆顶和枣椰树摇曳的长叶。

中泽贤的英文相当不错,可能因为老在海外工作的缘故吧,相同的文化背景让我们总是聊的多一点。相比于神庙古墓间的疲于奔命,船上的日子长而悠闲。拉几个靠垫,半倚在船舷边上,两人一起研读《埃及象形文字入门》,只是有点不专心,好长时间也没搞清那只鸭子念RA还是LA。其他人打牌的打牌,敲鼓的敲鼓的都挺忙。书读倦了便一转身睡去。船工穆罕默德捣乱,故意驶近岸边灌木丛,挂掉盖着的遮阳帽不说,还撒了我一脸的细碎黄花,大叫谋杀,惹笑了一船人。再看中泽,拿着一卷鱼线,正用午饭剩下的大饼(PITA)钓鱼呢。这哪里是钓鱼,分明是送食上门,鱼还不领情。为示鼓励,我宣布由我负责烧晚饭,如果他能抓上一条鱼来,话音甫毕,欢声雷动。于是中泽拿出日本人的严肃劲,连着几小时绕着甲板喂鱼。近黄昏时,他在船尾叫我,冲了过去,哇,一条两三斤重的鲇鱼在甲板上挣扎,顾不得腥,扑上前去按着鱼叫穆罕默德来帮忙。也不知有意无意,鱼一挺身竟从他的手里跃入水中,眼睁睁的,我们看着它游入水草丛中不见了。剩下的几个小时里,我一直追着可怜的穆罕默德要鱼,另一边,中泽还在埋头苦思让鱼再次上钩的可能性。

黄昏,船泊西岸,几百米外有座简陋的清真寺,阿訇白袍白胡子,坐在寺前抽水烟。寺后便是漫漫黄沙。晚饭后,大半个月亮爬上树梢,船长托马斯拿出了他的努比亚鼓,咚咚鼓声中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唤醒了我们灵魂深处丛林和荒野的回忆,不由自主,拉着手,唱着歌,我们在月光下狂舞,脚下尘土飞扬......。鼓声,舞蹈和碎银般闪着光的河水是尼罗河上第一夜的记忆。

醒来时天边刚泛白,晓风料峭,披条毯子钻出去,中泽贤早坐在船头托腮发呆,相视一笑便坐下等日出,身旁船帆卷起,被绳固定在桅杆上,绳结的打法和金字塔边出土的太阳船上的绳结打法一模一样,只是另一双手已经灰飞烟灭了四千五百年。船夫们从村里的清真寺祈祷回来,正在岸边沙地上用餐,时值斋月,作为穆斯林的他们只能在日落到日出这段时间里进食喝水。

尼罗河上的日出短暂,不到一分钟,满河已是黄金般的灿烂,河心洲上的鸥鹭翻飞,远远的对岸有黑袍女子打水。船长正在前甲板上忙着煎蛋做早餐,船工穆罕默德收起帏幔时,瑞典男孩还蜷在睡袋里,憨憨睡着象只北极熊。一艘酷似阿加沙
·克里斯蒂笔下的豪华邮轮缓缓驶过,甲板上游客对着我们挥手,不约而同,我们缓缓举起手中的热茶致意,如在晚宴上般雍容,听得到邮轮上的欢呼,看的见不断的涌向甲板的人流,那一刻,我们是多少人羡慕和嫉妒的焦点,那一刻,我们感谢青春让我们能忍受所有不便而换来在古老河流上的航行体验。



拉美西斯大帝 

我久久凝视着那张脸,那张本应在三千多年前化为尘土的脸,无限感慨。几绺用散沫花染成金黄色的头发垂在额头,柔和了那面孔的鲜明轮廓;他的唇上还保持着平静安详的微笑,纤细修长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象沉沉睡去一般。十个法老和皇后众星拱月般围着他。寂静中,我听见馆里抽湿机的嘶嘶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慢慢地包裹了全身,惊叹,不安,敬畏,我不知道,正如我不知道我会在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见到他本人,拉美西斯二世(RAMESIS II),那个在位六十六年,一生南征北战征服了努比亚的法老;那个与希泰(HITTITES)进行了二十多年的战争,签定了人类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和平条约的法老;那个在《圣经》里和先知摩西(MOSES)一起长大,经历十灾后终于放以色列人离去的法老;那个在数千《圣经》人物中,唯一一位至今能看到真正面容的法老。

最初,拉美西斯葬在国王谷(第7号墓),盗墓者的猖决使得他的木乃伊在两百年后,被祭司转移到附近德尔巴哈里(DEIR AL-BAHRI)峭壁上的笛穴里,同他的父亲西提一世(SETI I)和其他四十个法老及皇后一起度过了近三十个世纪。当被重发现时,身上只有一卷纸莎草书。一八八一年在卢克索人真 诚的哀痛中,木乃伊被送往开罗博物馆。一九七六年,因为感染真菌,拉美西斯被送往法国接受放射治疗,法老有了第一本护照,职业栏中写着:国王(已故)。

沿着尼罗河而上,在几乎所有的神庙上里,都刻着太阳之子,上下埃及之王拉美西斯二世的名字,多的到了我这个象形文字盲能从众多法老名字中一眼认出他来。他的巨大的粉色花岗岩石像躺在古都孟菲斯(MEMPHIS)的沙上,已看了千年的日落,他的狮身人面像,半透明的雪花石膏让嘴角的笑若隐若现。在底比斯东岸的卡纳克神庙和西岸他的祭庙(RAMASSEUM)里刻着当年和希泰人签定的盟约《银板之约》;在卢克索神庙24米高的塔门前,我抚摸着仅存头部的石像,风从尼罗河上吹来,夕阳最后一缕光线在石像的眼睛里跳跃,我长叹一声,恨自己为什么不生在他的时代。

最壮观的莫过于阿布辛贝(ABU SIMBEL),整整一座山凿出的神庙。除了机票,三个星期背包游埃及和以色列总供花了不到六百美元,阿布辛贝(ABU SIMBEL)就占了一百。自从一九九七年,穆斯林极端份子在海特西朴苏特女王庙 (DEIR AL-BAHRI)前屠杀了九十七名外国游客后,埃及政府对游客关闭了所有从阿斯旺到阿布辛贝的陆路交通。五个小时的往返飞机是唯一选择。我们被直接从机场送往神庙检票处,从那里沿纳赛尔湖(NASSER)走五分钟后转弯,一下就站在四座高达二十米的拉美西斯座像前,耳边有人叫起来:真的好大耶!,是两周来第一次听到的中文,回头,后面那个台湾妇人正满脸的惊奇。想象不出,当年来自非洲中部的商人沿河向北航行,远远望见那四座巨大的石像时是什么感受?

走过巨大石像为柱的大厅,在山腹六十米处尽头,拉美西斯和三位神坐在岩石上凿出的宝座上,每年的222日拉美西斯即位日和1022日生日,第一缕曙光会穿过长长的大厅,照在神像上,人称神秘之光。上世纪六十年代因修建阿斯旺水坝,神庙所在地将沉入湖底,全世界的考古学家和建筑学家齐集一堂将整座山切割成巨大的石块,编号后移往高地重建,甚至连周围的环境都尽量复原,堪称考古和建筑史上一大事件,只是神秘之光出现的日子晚了一天。神庙里的厅室圣殿墙壁上满是象形文字和巨大的浮雕,叙述着法老的丰功伟绩。出庙,阳光强烈,躲在两边座像投下的阴影里,赫然看到基座上还有真人尺寸的浮雕,都是拉美西斯的俘虏,一列白人,一列黑人。贴着浮雕试图给自己找个位置,那一刻我甘心情愿,做拉美西斯的俘虏。


旁边规模较小的山是皇后诺弗雷塔丽(NEFERTARI)的祀庙,高大的入口在皇后和法老紧挨着的立像下显的极为狭小。作为拉美西斯二世的五个皇后之一,诺弗雷塔丽生前想必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她的在底比斯皇后谷的墓和她的名字前缀一样是全埃及最美丽的。墓里每一寸地方都画满了精美的壁画和《死者之书》,甚至连天花板上都满是金色的星星,历经三千多年,依然鲜艳夺目,似乎昨天才完工。是不是伟大的爱情都会跨越生死,如沙吉汗的泰姬陵,如拉美西斯的诺弗雷塔丽墓?

拉美西斯二世死后,强大繁荣的埃及开始迅速走向衰落。当公元391年,拜占廷(BYZANTINE)狄奥西多一世(THEODOSIUS I)下令关闭所有的庙宇,驱散掌握象形文字的僧侣时,象征古埃及王国生生不息的纸莎草花不再开放。在这片法老的大地上,来了古希腊人,来了古罗马人,最后是阿拉伯人,新的文化在尼罗河边扎下了根,只是古埃及文明那气势磅礴、摄人心魄的神秘与辉煌已永不再。 

 

出埃及记

在黑夜沙漠公路上,冷风吹着我的头发,
烤烟的温暖气息,散发在空气中,

抬头眺望远方,我看见一点微弱灯火,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视线慢慢的变得模糊,

我不得不停下来找个地方过夜。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Up ahead in the distr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从卢克索到赫尔噶达(HURGHADA)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回旋着老鹰乐队(THE EAGLES) 的这首歌。那夜长途车上只有我一个游客,那夜埃及东部大沙漠空旷无比,天边月已渐圆。

欢迎来加州旅馆
多么可爱的地方

多么美丽的面容

这里有许多空房间

在一年的任何时候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ovely face
Any time of year, you can find it here)

真的有一家加州旅馆,在红海边上的赫尔噶达。旅馆二楼画着只巨大的猫头,占了整整的一面墙,猫眼灼灼,碧绿如尼罗河水,正对着我的房门。在旅馆的留言簿上我写下了唯一的中文留言:加州旅馆是出埃及的起点。按说真正的起点应该是孟菲斯,只是不知为什么每当一想起《出埃及记》的故事,就想起《加州旅馆》,二者本不相干。是不是歌中的那一点微弱灯火,象征着生命中的耶路撒冷?是不是走了多年后,开始向往那许多的空房间,开始渴望永驻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圣经38),只是谁是我的生命中的摩西。


到西奈(SINAI)半岛尖端的沙姆沙伊赫(SHARM EL SHEIKH),快艇只走了三个小时。当年以色列人出埃及地以后,满了三个月的那一天,就来到西奈的旷野(圣经191)。在速度的变化里,历史走过了三千年。船过红海,后是低垂圆月,前有熔金旭日,历史和未来,我不知道更喜欢那一个。

横穿西奈半岛花了整整七个小时,简陋的的巴士上很长时间里只有司机和我自己。窗外的景色显示着这里是地球上最荒凉的地方之一。车过著名的西奈山,我没有下去,只是望着那连绵不断的荒山,想象耶和华是如何幻化成着荆棘丛中的火焰,将一个埃及王子变成奴隶们的先知;想象浓烟烈火中,摩西如何将两块神用指头写的石板带下山来,从此摩西十戒流传于世界......。此时车上有人要求放录像,居然是成龙的粤语功夫片,配着阿拉伯字幕。大家津津有味的样子,令满怀思古之幽情的我哑然失笑。暮色降临前,死海出现在路的左侧,尼波山(MT.NEPO)升起在天边。当年受罚的以色列人在旷野里游荡了四年才进入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是允诺的迦南境内。之前,一百二十岁的摩西死在尼波山上。

是夜十点,我走出了西奈,走进了耶路撒冷的灯火中。 

2002年8月18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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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lsrls08 回复 悄悄话 文笔真好! 羡慕得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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