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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太太

(2008-06-19 18:53:37) 下一个

打我第一次Interview,第一眼看到我的太太,我就未经双方同意,单方面达成协议,决定,这辈子就是她了,任你刀山我敢上,任你火海我敢闯。那以后,就怀揣着一个包天的色胆和一颗咚咚跳的痴心,顶着街道业余警察婆婆们看似昏花实则犀利的如恢恢天网的密集目光,仗着矫健的身手,恰似碰到猎人的兔子,匆匆如漏网之鱼,钻入北京那个小胡同那个小四合院的那个小平房里。
    
    
待到我争取到能在小四合院里公开抛头露面,甚至二人可以相距数米一同外出的机会以后,我才看到了前面的山和水,虽不是刀的山,火的海,却有风也有浪。
    
    
太太在家是老三。老百姓说,小三儿,占尖儿。可太太占不了尖儿。爹妈工作忙,孩子多管不过来,奶奶只喜欢大孙子,二孙子,三孙子,至于孙女,早晚是泼出去的水。只好是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了。太太从小就倔强,大概和有个打妹妹的哥哥有关系。一巴掌下去,脸上五个红手印能保持多半天,还不用担心有人凿门叉腰告刁状。由于环境的造就,长大以后太太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说又敢干。
    
    
在我束手就擒---这话说得不对。警察追小偷儿,追上以后小偷没辄,束手就擒。我是自投罗网---以后,太太说,我要改造你。改吧,能咋改?嗬,有一次可把我吓坏了。北京修地铁那时候是大掀盖儿,挖条大深沟,在沟里修好地铁再填上。挺好的路她不走,偏要走架在大深沟上那座临时“铁索桥”。一层浮板铺在上面,从缝里可以看到十来米深的沟底,眼晕得很。我天生恐高症,咬着牙,还不敢闭眼,跟着后面爬过去后,腿肚子才敢转筋。太太不怕,从容得很。太太胆大是全方位的。有一次有个友好国家的党书记来访问,领导让小青年们接待,座谈。别的小青年儿紧张得腿软,张不开嘴。要我也怕,我怕那阵势,太太说我是狗肉,上不了席。太太不怕,不就是个糟老头子吗?胡同里一把子年纪蹬三轮儿的见的多了。太太给我做过衣服。人家五尺做一条衬裤,太太觉得可以套裁,搭上我也瘦点儿,六尺楞给我做了两条。做好之后穿上去挺合身,挺紧衬,就是弯不下腰,蹲不下身。
    
    
七七年是不寻常的一年。全国高校恢复高考招生,各院校研究结构招收研究生,以及部分院校招收回炉班。所谓回炉即文革前入学,文革中毕业的学生回校上课深造。一时间,十年积累下来的各路精英都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大张旗鼓地备起战来。太太二条指示,一是她要考大学,而且要上北大,数学由我负责,二是我要考研究生,至少考回炉。因为尚未成婚,所有没商量,照办。
    
    
其实我心里有小算盘。太太文革前一个小初中生,尽闹了革命没念书,哪就考上了?当然行动上是全心全意了,节骨眼上哪能犯错误?要是考不上就别赖我了。文科,象历史,地理,政治什么的,说是不用我管。我在房山上班,准岳母大人在家负责助学,坐在沙发上捧着书和笔记本,太太在屋中间背。背着背着一抬头,见老太太那儿脑袋一点一点打盹儿呢,太太嗔一声,瞧您!老太太赶紧强扒开眼睛看书本。到周末的时候,我从房山上下来,刚进屋,准岳母大人如见救星般欢迎我,你可来了,快来吧。于是我就义不容辞接过前辈手中的书本,精神抖擞地投入助学行动。数学复习完全是我的任务。说是复习,其实是从头学。中学的数学对清华的学生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儿?常受到太太的表扬和嘉奖,自然干劲一阵阵地提高。快临考了,突然得到消息说数学考试包括“三角”。一下子太太跳了起来,什么叫“三角”?你看你,都是你。三天的时间学三角,我被特批准许婚前住进丈母娘家。临考数学那天一大早,我写了几个正弦余弦正切余切公式,嘱咐太太死记硬背。太太临出门撂下个话儿,考不好就赖你。让我诚惶诚恐提心吊胆了一天。试也考了,志愿也填了,就剩下等了。我说结婚吧,老大不小了。我心里觉得太太八成考不上,早点成家过日子算了。太太通情达理,考虑到我的年龄大了,不能老是慎着,就同意了。
    
    
结婚那天早晨,岳母大人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你可想好了,我这女儿的脾气,可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心说了,放心吧您哪,刀山火海不比脾气厉害?
    
    
她那儿没啥事儿了,我这儿又紧着忙活。研究生没把握,先考回炉。其实回炉也不容易,特别是我报的计算机软件工程。我拿来高等数学习题集,从头开始,一道一道挨着做。晚饭后人家都成双成对找凉快地儿散步歇着去了,我在宿舍里脱光膀子,坐在马扎上,爬在床边儿,任汗在脸上流,顺脊梁骨流,还得轰着苍蝇,赶着蚊子。我千万次地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歌中唱到:这就是爱,说也说不清楚,这就是爱,糊里又糊涂。
    
    
就这样,太太考上了北大,我考回了清华。从此又开始了念书的生涯。
    
    
回炉上了没一学期,太太表扬我说,你看,你考回炉,一考就考上了。考研究生吧。我心里是真不想考,忒费劲。可经不住太太左一次右一次的表扬鼓励,以至最后给了我自由,爱考不考!看来不吃敬酒非吃罚酒不可,那不成了天字号大傻冒儿了?回过头来只好乖乖地又开始复习,边念书边准备,第二年又考上了研究生,这就接着重操旧业,念起了书。
    
    
有人说我考回炉研究生是为了监督太太,怕太太跑了。我当然冤枉。但事后回想起来还真有点后怕。太太刚去报到的时候,同学们认定她就是名单上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兼之太太对婚姻状态暂时保密,我们的行动都是效仿地下党。她们班上真有几个拉开了公平竞争的架式,准备行动了。后来知道太太已是名花有主儿,大概背后我少不了挨骂,我也是耳不听心不烦。
    
    
一提这事儿我就自卑。还没结婚的时候,太太单位领导同事们就劝太太,怎么找个臭老九,工农兵那么多?后来到了美国,一个北大学生不见外,说,你凭什么找你太太?你一定有秘密武器。好象我是撂大街上没人要的主儿。北大同学恨清华同学那是有历史的了。这儿就引出两个小笑话。头一个是说清华女生少且恐龙居多(其实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叫“恐龙”)。听说—是听说,清华每次举行舞会的时候,男士逢承女伴儿的最佳评价是:你不是清华的吧?第二个,也是听说,是说清华北大挨得近,清华的同学有事儿没事儿就往北大跑,特别是有什么课或是讲座,那就一举两得了。北大的男同学气愤之极,在东小校门把住查学生证,凡清华的男生都挡在门外,一时传出“清华男生与狗不得入内”之说。
    
    
我不一样,我是结婚在前,入学在后,已经是北大的女婿了。
    
    
那时,清华北大和城里,两校三地,骑车走路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人说上学是几年寒窗苦,我说我俩是不见寒窗,因为没房,四处游击,找爹找娘。好在我俩几乎天天见面,倒也亲亲热热、简简单单过了那么两年。
    
    
“树欲静而风不止”。随改革开放,社会上又刮起了出国风。看着那个形势,我隐约感到了又一大浪压过来了。我是这也怕那也怕,最怕太太把我夸。果不其然,太太又夸我来了。太太说,你条件不错,为什么不联系出国?出国?万里迢迢,家怎么办?我下定决心消极对抗。没想到太太刚毕业就要出国。趁学英文的一年时间抢着生了个儿子。儿子才六个月,太太就先我出了国。这下子我才着了慌,赶紧全力以赴争取出国。太太那边儿负责从美国方面找教授邀请,我这边儿是做领导们的工作,放我走。领导不同意,护照办不成,什么也甭想。我生来怕官,人说官不打送礼的,我就连送礼的门都找不着。可真难为了我。还算命不错,赶上8485年那阵儿宽松。我们领导就说,你上哪儿我都放,你去台湾我也放。多少年了,谁有海外关系谁倒霉,和台湾沾边儿还了得?那不自己找死?可现在不同了,改革开放的范围也包括台湾,虽然台湾官方仍采取“三不”政策:不接触,不谈判,不嬉皮笑脸。我呢,不去台湾,就去美国。
    
    
这事儿也是后怕。都说美国那地方邪乎,是西方世界,讲究自由,动不动就离婚。这老不在一起,入境随了俗,还不夜长梦多?赶紧追太太去才是正理。中国呢,也邪了门儿了,自打女排五连贯以后就落下阴盛阳衰的毛病,连出国留学也是太太打前站,再把先生办出国,造就了一大批陪读的大老爷们儿。中国古来一贯是男主外女主内,轮到男的在家没事干,女的在外念博士,怎么看怎么别扭。美国也不是咱家开的,哪能说上岗就上岗?上不了岗还没地儿提意见去。候选博士太太们养着陪读的大男人,嘴里还不闲着,唠里唠叨,进行简单比较,说,你看人家那谁谁,你怎么就。。。?催男人麻溜找机会念书。那学校也不是公共厕所,想上就上。除非你有钱。咱不是没有吗?没有经济力量,还让太太踩乎着,心理能平衡吗?于是战争,家庭战争,有的甚至就真的打散了。这不个别,而是一种普遍现象。我,就是这支队伍里的一员。
    
    
头一年没找着念书的正道。太太怕我老在家呆出病来,到处找事干。这一年,我给人家打扫过卫生,种过花,割过草,刷过墙,铺过地面,也曾去一家中餐馆打过工,因为实在对老板苦脸过敏,一甩手,猪八戒摔耙子,不伺“猴儿”了,一上午才挣十块钱。不挣钱就要省钱,为了节约开支,一有空我就转垃圾堆。当时家里大部分家具用品都是拣的,沙发,电视,桌椅,床垫,自行车,应有尽有。不花钱,“干赚”,感觉收获特大。后来终于找到了和我专业不沾边儿的一个教授愿意收纳我,专业对口不对口根本不在考虑之列了,只要能念书就OK。一念上书,陪读的危机立马儿结束。于是安定团结奋斗小康。
    
    
再后来,把儿子接了过来,岳父岳母也长期住在我家,又趁毕业前生了个女儿,热热闹闹一大家子。
    
    
我本性是划到“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一类的,可太太不是。太太是没事闲得慌,事事爱负个责,不图名,不图利,只图心里痛快的那种,说不定发展下去就是街道业余警察的接班人。太太那儿张张罗罗风风火火,忙了这事忙那事,我想清净那是妄想。怎么办?不是说好了,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吗?其实也没那么邪乎,就是累点儿。她当华人协会公关部部长,我就是打字秘书;她当会长,我就是宣传部长;她当华人春节联欢会的主席,我就是印刷部主任;她回国随团访问,我就是留守部主任;她当中文学校校长,我就是理所当然的校长助理;。。。太太天生祖传没音乐细胞,五音儿偶尔能找到三个四个的,可成立合唱团她当那个团长,我是男声部主力,外行领导内行。组织个舞会吧,太太找上好几个姑娘媳妇的,教我跳三步四步,她那儿找会跳的踩人家脚去了,临了儿还成了舞会“皇后”。
    
    
太太有时候也关怀一声,是不是跟着我挺累?我说实话,是挺累。太太说,我拽着你也挺累,可用起来还挺顺手。太太的表扬并没让我居功自傲,我甚至也发挥了一些主观能动性,在万维网上办了个电子刊物。主要是为华人服务,逗个乐儿,解个闷儿。办刊物要有稿源,每当我感到“王郎才尽”,拿不出稿子的时候,太太刷、刷、刷,拿去,甩给我一篇。我有自知之明,我写的东西有可读性,适于上厕所的时候消磨时光,转移注意力。太太的文章却三番五次在报上转载,据说对有些家庭的安定团结作用还挺大。
    
    
有时我和太太开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太太点着我说,你长什么脑袋,开这么好的车?我赶紧表态,是,是,感谢太座栽培。
    
    
都说,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个能干的女人。我说,如我这样平庸的男人前面,都应该有一个带路的好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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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令狐匆匆 回复 悄悄话 哈!喜欢你的文笔,也想欣赏一下你太太的。你的网刊地址,please?
jiurishanren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很有意思
双玉 回复 悄悄话 喜欢你的文笔
多好的男士
高英姬 回复 悄悄话 不甘落伍,你前世积了什么阴德?这世烧了什么高香?好处(便宜)都让你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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