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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不离婚(1-7)

(2007-09-14 22:34:46) 下一个
对杨红来说,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个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还等他干什么呢?她等待的是一个肯定会回来、但不知道
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这就有点象听见楼上的人“咚”地脱了一只鞋,但没听见第
二只鞋掉下来一样,不听见那一声就没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宁来向杨红告假,说想出去玩一会时,杨红就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宁
出发之前一般还是没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杨红不喜欢他出去玩,所以自觉不自
觉地就把计划做得很保守:“十一点?你说呢?如果十一点太晚了,十点五十五也
行。”有时甚至自不量力地夸口:“他们今天已经有了四个角了,不差人,我就是
去看一眼,马上就回来。”

但麻坛风云谁能预测?你一去就会发现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
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场如救火。你赢了,不能走,别人等着让你把血放
出来;你输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钱赢回来。如果真的有了四个角,也没什么,
因为过一会大半会有一个角的老婆跑来,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宁牌风好,输了不抵
赖,赢了不夸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会有人叫某个雏站起来让位。

杨红还不知道周宁打牌是带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周宁从来没向杨红要
过钱。刚开始也是不带彩的,只每人发几张扑克牌,净面的算一点,花面的算十点,
记个输赢,带点刺激。后来大家都觉得只有老家伙才打这种“卫生麻将”,不带彩
打得不过瘾,所以就开始带点小彩,一分,几分的,是个意思。

周宁是身无分文的,开始还扭捏了一下,说,我没钱,我让你们打吧。但马上就有
人双拳一抱,拱个手,说:小周不能走,本人愿意贷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赢了再
还。於是,周宁就拿了这笔贷款,开始下注。周宁的小聪明到麻将桌上才真正体现
出来,也可能是因为投入了整个身心,总之,是先天聪明加上后天勤奋,周宁一路
打来,基本是赢多输少,至少是还了那二十块,还有了一点本金。实在输光了,再
向人贷款,赢了再还。周宁的牌技也日趋成熟,直向炉火纯青挺进,麻将拿在手里
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还是四万。

在周宁定下的回家时间之前,杨红觉得心情还不那么难受,因为有一个具体的时间
放在那里,知道在此之前周宁是不会回来的,所以也不作指望。无所谓希望,就无
所谓失望,杨红还能做点事,看看电视,跟对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过了时间
周宁还没有回来,杨红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当然不是担心周宁出事,在楼下打麻
将能出什么事呢?除非是打晕了头,抓起麻将砸了自己的脚。

杨红不安的是周宁许下了诺言,却没有兑现,而这象征着什么呢?在周宁看来,什
么也不象征,只不过是打牌打忘记了。但在杨红看来,这象征着周宁撒了谎,撒谎
就象征着周宁是一个撒谎的人,一个撒谎的人就会一步一个谎,这就象征着她没法
相信他了,同时也象征着他以前也撒过谎,那他以前说过的“我爱你”,真实成分
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后说的话,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杨红躺在床上,心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想跑到牌场去把周宁叫回来,又不愿弄得满
城风雨,让人笑话;想干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辗转反侧,
流泪流到半夜。等周宁回来,杨红责问他撒谎的事,周宁少不得把那些逼嘉牡?
人责备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谎,并振振有辞地说:撒谎是说话时就已经
存心欺骗,食言是说话时是真诚的,但事后无法实践自己的诺言。杨红被他这样一
辩,也觉得周宁还没有达到撒谎的程度,应该算是食言,后悔刚才把人民内部矛盾
当做了敌我矛盾。周宁又信口来几句周氏格言,最后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爱。杨
红倒不稀罕这个,不过怕他疼,又听周宁说过,男人感到最丢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
欢被老婆拒绝,心想拒绝了他会搞得两人几天不说话,还不如顺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宁回来了,杨红也就睡得着了。周宁看到杨红象个小猫一样依偎在自己怀里睡了,
心里就有几分爱怜: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说嘛,何必绕那么大个弯,
曲线救国曲得真是可以,连周某都被曲糊涂了,结果把自己也弄得这么伤心,何必
呢?早说了,这爱早就做了。虽然做了爱再去打麻将可能手气不好,但为了老婆大
人,这点牺牲还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数多了,杨红也看出周宁食言如食饭,是每日的功课,不食是万万不可能
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当回事,不管周宁许愿几点回来,杨红只当周宁今夜不回
来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来,睡得着了。

有时周宁打麻将打到太晚,回来后麻坛风云还在胸中激荡,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知道自己有个怪毛病,如果刚躺下去的那一会睡不着,后面就很难睡着。而夜晚
睡不好,第二天就无精打彩,格外难受,打麻将就肯定输。男人都知道做爱是最好
的安眠药,扑腾一番之后,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宁躺一会,还睡不着,就顾
不上杨红已经睡了,一把搂住就开工,常常是刚把杨红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
周宁知道做爱只是短效安眠药,不抓紧时间进入睡眠,就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杨
红这时来问几句话,周宁就很不耐烦,说:“快睡吧,讲一会话,我又睡不着了。”

而杨红这时已全醒了,躺在那里生气:拿我当什么呢?一味药?身体疼的时候当止
痛药吃,睡不着的时候当安眠药吃。其它时候就拿我当厨师,吃饭的时候就回来了,
吃饱了就跑出去了。拿这个家当免费旅馆,要睡觉了就回来睡觉,睡醒了就不见了。
跟对面毛姐家的鸡有什么两样?鸡还知道恋家,天一黑就回笼了,不会打扰毛姐睡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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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已到了需要反省为什么会跟周宁走到一起的时候了。旁观者可能早就在问这个问
题了,因为旁观者一眼就看出杨红和周宁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该走到一起,甚
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迟早会出问题。但当事人因为身处其中,
常常有种被一股旋风裹挟、身不由己、无暇思考的感觉,一般要等到被旋风掼倒在
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这个问题。

被热恋的旋风裹挟的女孩一般只会痴人说梦般地谢天谢地谢命运,总之是谢一些虚
无飘渺的东西,轻唤一声:命运啊,感谢你,为我造出这么好的一个人。男孩呢,
虽然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说俏皮话的能力还没有完全丧失,可能私下说一句:
未来的岳父大人啊,感谢你于某年某月的某一夜,与我未来的岳母翻云复雨,造出
了这样一个可爱的妙人儿。虽然男孩的感叹比女孩的感叹更接近事实,但女孩听了
肯定会大发脾气。

这都不算是反思“为什么会走到一起”,这些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的爱人是怎
样产生出来的”,而没有说清你们两个是怎么会从亿万男女中,选出一小撮候选人,
又从一小撮候选人中,不选别人,偏偏选了彼此。人们一想到人海是茫茫的,过客
是匆匆的,每每就会生出一点惊叹:这样大的基数,这样小的概率,我们两个竟然
会走到一起,如果不用“缘分”两个字,又还有哪个字可以模棱两可、无所不包到
这等程度?

中国人一般是不会对“缘分”这个词钻牛角尖的,因为“缘分”据说原是佛教的用
词,而中国文化是深受佛教影响的。佛教讲究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能言
传的东西是不够博大精深的,想言传的人是悟不出佛祖的真意的。一定要解释,也
只能是长篇大论,举例子,打比方,也只可传达一点点皮毛。只有那些不是生长于
中国文化之中的人,才会打破沙锅问(纹)到底,自不量力地想在他本族语中找一个
对等词。

有学中文的美国学生看到中国文学作品中经常提到“缘分”,不知道如何翻译,便
去问他的中国老师。老师面有难色,说这个词很难翻译,只有在中国文化中摸爬滚
打过了才能真正理解。但美国学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到中国五千年文化中去“touch,craw,
roll and beat”,再加上美国文化是“guilty culture”而不是“ shame culture”,
美国人最怕的是在上帝面前不好交代,而不是怕在别人面前丢面子,所以暗想,上
帝大约也不会因为我把一个中国词译错了而不让我上天堂,便敢想敢干,根据自己
已掌握的中文词汇,大胆地翻译成“ape shit" ,拿去问老师。老师刚一看时想捧
腹大笑,指出译文比该学生上次将“吃东西”译成“eat east and west" 错得还远,
继而想起自己那些曾经算得上“缘分”的东西今日已有了shit 的感觉,便笑不出,
反而觉得学生译得高妙。美国学生得了老师的肯定,带着自己对“缘分”的理解再
读中国文学,往往发现自己对中国文学有了另一番认识,很为自己没有到中国文化
里“touch,craw,roll and beat”就能理解这个词而沾沾自喜。

有时人们确实宁可用美国学生的翻译来形容自己的那段“缘分”。当婚姻出了问题
的时候,反思已经有了一点兴师问罪的成分,要追查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落到这步
田地。所以,人们一般都有了另一种感叹,推卸责任的会说:他当初骗了我!能一
分为二看问题的人会说: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了!

杨红在反思自己同周宁的爱情史时,对“缘分”已经没有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的
感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她觉得自己同周宁走到一起的原因,真个是一言难尽,
几句话是说不清楚的,不能简单的说是周宁骗了他,或说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
简单地说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能说是“时势造爱情”,或者套用马克思主义哲
学课上的用语,是既有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原因。

在同周宁建立恋爱关系以前,杨红也有过不少追求者。不过那时候的追求,多数只
是求外人来通个心曲,说“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过第三方,亲
自来追求的,不过一般都会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踪灭迹的方法想好了,
不写信,不送东西,不让外人看见,一被拒绝,撒脚就逃,觉悟低的还对人说是你
追了他。有时只是旁人看着两人般配,好心帮个忙,这种情况最危险,因为你一不
小心,露出口风,说自己对那人有意思,万一那人对你没意思,那就惨了。介绍人
两边一问,发现只是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不仅不会再帮下去,还会把你的单相
思传扬出去,叫你从此在人们心中变成个花痴。

杨红上大学时,她那个班三十多人,只有六个女生,她那个系的女生不超过六十人,
与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调。如果要搞内部分配、内部消化或者强行摊派的话,差不
多每一个女生平均可以摊到六、七个追求者。

杨红脸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双眼皮,但鼻梁高且直,属於照头部特写时眼睛不够
有神,照全身照时轮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体照时鹤立鸡群、艳压群芳的一类。
身材用周宁的话说是“高胸,细腰,大屁股”。周宁当然是在婚后才敢对杨红这样
说,如果结婚前说了,杨红肯定觉得受了侮辱,觉得周宁没注意到她心灵的美,说
不定两人就吹了。就是结婚后,杨红也对“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换个文雅点
的词吗?再说我的屁股算大吗?

那时候讲的是心灵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浅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
艺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落得个不好的下场。那时的中国人,
对文字是极敬畏的,“书上说的,还有错吗?”。所以许多女孩,都以为男人爱女
人是因为她们心灵美,都在心灵美上很下功夫。“腰细”还可以接受,“大屁股”
简直就是骂人,“高胸”也 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有保守一点的,还恨不得抠偻
着背,把胸藏起来。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围,周宁能看到的,想
必其它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杨红谈恋爱的人不少,托人介绍的有七、八个,只
不过嘴里都说是因为杨红人好,也就是心灵美了。

杨红这个人,爱情小说看得不多,浪漫主义情结倒很坚固,可以称为“先天性浪漫
主义”,或者“朴素浪漫主义”,就是称为“原始浪漫主义”也不算过分。由於有
原始浪漫主义情结,杨红被人介绍撮合时就老觉得“爱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所以
多半都以“学业太忙”“年龄太小”为理由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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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什么人追求她,或者没追求到她认为当得起“追求”这个词
的程度。追求嘛,顾名思义,就是要追要求。追,就是要有一点对方仓惶逃窜,我
方穷追猛打、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的味道。如果对方等在那里,就用不着追了。求,
就是要恳求,拒绝,再恳求,再拒绝,再低三下四地求,再心高气傲地拒绝,再低
六下八地求... , 直到对方不再拒绝或者自己心灰意冷为止。

一拍即合不是追求,因为你一开口,女孩就同意了,何来“追”?何来“求”?一
打即逃也不是追求,一点挫折都经不起,只能说明爱之不深。如果你真的爱了,你
还顾得上她爱不爱你?有没有男朋友?拒绝你多少次?爱入膏肓的人连命都可以不
要,何况面子乎?何况道德乎?所以追求是要追到死打烂缠的地步才算追出了境界
的,当然这个死打烂缠不好听,有“纠缠”的味道,换做“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对追求者来说比较公平一点,对被追求者来说也显得高雅一点。但其实质是一样的,
用什么词只是反映说话人对你的追求持什么态度。说你是痴心不改的,是喜欢你死
打烂缠的人;说你死打烂缠的,是不喜欢你痴心不改的人。

但杨红的那些追求者呢,就缺乏这样一种穷追猛打、低三下四的精神,他们太绅士,
太自爱,太文质彬彬,太温良恭俭让,追她的时候就让她感到他们只不过象老师要
找一个留下来做清洁的人一样,手里拿着一个事先列好的名单,点一个,说:愿不
愿意跟我谈恋爱?如果被点的人说:愿意。那后面的名就不用再点了,就说声:
“那好,走,我们谈恋爱去”,就去了。如果被点名的人说:“不愿意”,点名的
人也不伤心,也不追问,也不纠缠,自顾自地就点下一个名去了,搞得刚才被点名
的人不认为自己被追求过了,反倒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或者被冷落了。

如果这样理解“追求”和“纠缠,那杨红这一生中,对她追求得最紧的要算那些到
学生宿舍来用鸡蛋换粮票的鸡蛋贩子了。

那时候还作兴用粮票,每个人一个月三十来斤,用不完可以存起来,等那些换鸡蛋
的小贩来了,同他换了鸡蛋,在电炉上做了改善生活。那些人都象是一个象征派大
师教出来的一样,喊起来是一个腔调:“粮---票---换--------------鸡蛋!”前
两个字是一定要字正腔圆,以象徵粮票的正统性,毕竟粮票乃国家所发放。中间这
个“换”字咧,当然要拖得长,影射讨价还价的过程是漫长而坚苦卓绝的。这最后
两个字一定是短促、高亢而又平滑,好像一个光滑的鸡蛋一下子滚了出来。

那些换鸡蛋的人是见人就追的。如果杨红从水房出来不幸被一个鸡蛋贩子看见,那
人就会象马路求爱者一样,眼睛一亮,尾随而来,盯得你背上发热,以为自己貌若
天仙。

“姑娘,换不换鸡蛋?”

如果你不啃声,夺路而逃,他会追上来,宣讲他的鸡蛋的新鲜,鸡蛋的营养价值,
吃鸡蛋的好处,不吃鸡蛋的坏处,鸡蛋对人类历史的贡献,鸡蛋在哲学研究中的地
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如果你把他的话当真,你会以为共产主义到现在还没实
现就是因为自己没换他的鸡蛋。

如果你不明就理,不幸竟问了一句:“换几个?”那他就象得了进中南海的派司一
样,气壮如牛,仿佛直接就要去见毛主席。他就紧跟着你,向你“三个?五个?四
个?”地不停发问。你如果不肯换,他还会颇不耐烦地问:“那你说几个呢?”他
可以缠着你几十分钟,叫你明天的考试泡汤。杨红每次都不得不把守门的张黑头搬
出来恐吓那些小贩:“再不走,我报告张黑头了!”

那小贩听了这话,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戏了,但仍会如屡遭拒绝但仍然情深深意绵绵
的追求者一样,走到走廊尽头,还回过头来,拼尽全力,哀怨地叫一声“粮---票---换
------------鸡蛋!”

如果不管他喊的内容,只听声音,那真算得上回肠荡气,撕心裂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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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红一生中唯一的一个追求者,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杨红觉得他算是一个追求者,不
是因为他达到了穷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这一个还是
自发找上门来、不是托人传话的,而且还写过情书。

这个高中同学也叫杨红,班主任为了区分他们,就叫他们“男生杨红”,“女生杨
红”。刚开始,杨红还有点恨班主任,觉得给她起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搞
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后来看到隔壁班上那两个叫“刘东”的
人的命运,就对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没叫自己“杨红2”已是功德无量了。

那两个刘东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别来区分,隔壁那个班主任又是教数学的,三
句话不离本行,就叫他们“刘东1”, “刘东2”。也许班主任这样取名的时候也没
有什么别的用意,但那两个刘东就象中了魔法一样,被名字主宰了命运。刘东1在班
上就老是第1名,而刘东2就一直是倒数第2名。

“男生杨红”和“女生杨红”似乎没受改名的影响,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
女生。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有时“男生杨红”在“女生杨红”前,有时“女生杨
红”在“男生杨红”前。那时“女生杨红”一心一意要赶超“男生杨红”,心情之
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祷告,让“男生杨红”病倒个十天半月的。好在后来两人都保
送上了大学,去了不同的学校。“男生杨红”去了机械工学院,“女生杨红”去了
H大,从此不再竞争。

上大三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杨红”写来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名字,
落款也是含含糊糊的写着“与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讲些自己那边学校的情况。
杨红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杨红”写的,心里希望是情书,因为自从不
用与他竞争,杨红对他还生出了几份好感。但那信写得那么公事公办的,你也搞不
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杨红很在意女孩儿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吓跑,毕竟是
第一个写信 给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写称呼,落款也是“与你
同名的人”。

他们就这样含含糊糊地,各自写了十几封信,把自己学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
写遍了,就是没写一个“爱”或“情”字。最后还是“男生杨红”沉不住气了,写
来一封信:“总是听你说你们校园美,还没见过,想这个星期天来看看,可以吗?”

杨红看了信好笑:说的好像是来看我的学校而不是看我一样,学校又不是我的,你
来看还用得着我同意?当然她不会这样说,这样说就把这个宝贵的追求者吓跑了。
杨红就回信说你过来看吧,我带你去转转。

真的要见面了,杨红免不了设想一下会面的结果。如果他提出来跟她谈恋爱,同不
同意呢?“男生杨红”真的是很不错,但还没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觉,不知道今
后还会不会遇到更不错的人。

杨红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对她提出的问题,都是单项选择题,而那些个选择都是一次
性的,给了你,你不选,就过期作废了。所有的选择又不是一下就给你,而是一个
一个地给。A选择来了,你就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作出决定,是要还是不要。你要了,
A可能是错的,其后果你要终生承担,后面的选择你却再无权过目;你不要,A可能
是对的,但A不会再来了,你只能在剩下的错误选择中挑选一个。

当“女生杨红”走去会“男生杨红”的时候,还在想:命运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
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我比较了,鉴别了,选定一个,
就终生不变,也终生不悔。

“女生杨红”见到“男生杨红”的时候,觉得他没有自己印象当中那么英俊,可能
印象是错的,也可能他长变了一些。不管怎么说,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
跟一个男生单独在一起,心跳得有点快。

两个在H大四处走走,说些“这棵树好高啊”之类的话,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三个小
时。杨红想,他是不是就是来看看H大的啊?走这么半天也只说些鸡毛蒜皮,不关痛
痒的话。最后走到人工湖边,杨红在一个石头凳上坐下,摆出个“参观结束,言归
正传”的架式。“男生杨红”就在她对面的一个石头凳上坐下。两个人就象比耐心
一样,都不说话。杨红觉得这时才真正理解了鲁迅先生那句名言: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男生杨红”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灭亡,终於结结巴巴地说:“我读高中时就喜欢
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杨红松了口气,总算打破沉默了,不会灭亡了,但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爱这个人,
再说,一帆风顺的爱情也没有什么意思,就想设一个小小的考验,看“男生杨红”
能不能更追求一点。杨红就有点调皮地说:“你也叫杨红,我也叫杨红,那以后 ---
”。她没有说完下半句,因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么。她希望“男生杨红”能轻
而易举地跨过这个“障碍”,本来嘛,一个名字,有什么大不了呢?再说,自己也
没说名字相同有什么不对。

杨红正在考虑就这一个考验够不够,就见“男生杨红”局促不安地站起来,神色慌
张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既然你也有这个担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杨红
回话,他丢下一句“我会把你的信寄还给你的,也请你把我的信寄还给我”就飞也
似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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