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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turn from Tomorrow by George Ritchie

(2009-02-09 11:25:41) 下一个

  
死亡九分钟

Return from Tomorrow

乔治·李齐

George Ritchie

 



  追溯哲学的历史和发展,委实可以将它描绘成“百转千回话死亡”。死亡向来是哲学家最深刻、最根本的关怀焦点!一九六五年,当我还是二十岁的哲学系学生时,我得知有个人经历了明显的医学上的“死亡”,他不但在这段时间里获得了不可思议的经验,同时还活着在向人描述这事呢!因此,毫元疑问的,我立刻大受吸引。事情不止如此,这人还是一位可敬的医生——那时他已是执业十四年的驻院精神病医生——且极愿意与别人分享他的故事。于是我借即机会跑去听他叙述,这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当时印象虽颇深刻,但随及我就在心理上将它“归档冷藏”了。后来——再听见类似的事件,我才开始调查这些临死的经验。

  这位精神病医生名叫乔治·李齐,如今他将这经历叙述出书:是三、四个我所知的最奇特而且纪录完整的“死亡”经验中,属编年记叙体的一本。若说仅有这个记载,则李齐医生的故事读来已是令人惊骇万分;何况若一个人豁然知晓,曾有过数以百计的人们从千钧一发的死亡线上重返人间,并且携回显著相似的描述,惊讶更是不可言喻的。

  一定有许多人会问:“乔治·李齐(以及其他又过类似的经验的人)当真死了吗?”无可讳言的,若将“死亡”定义为——理由似乎是冠冕堂皇的——身体不可能再恢复功能的状态,那么,这些人没有一个死了。但按医院临床的意思,对于判断死亡的标准根据等等,这些事至今尚在争论中,毕竟连整个医学界都还不能对此盖棺定论呢!至于我自己的看法是,不管一般人所了解的死亡状态为何,我敢于说,李齐医生和其他同此经验的人,实在比大部分活着的人类更接近于死亡的境界,仅毫厘之差吧。单为了上述的理由,我个人已相当乐意倾听他们所想讲的了。

  针对这些经历,往往有一个问题会被提出来,询问到底它们对这些人产生了何种影响?这可从李齐医生的叙述中明白的看出,这经历在他身上产生了极大的——着实是最根本的——影响。可惜的是,唯有我们这些与他亲近的朋友,才能够感受出他深沉的善良、包容、以及他对别人那种处于爱的关怀,正是这些特制刻划了这位不寻常的人。

  透过以上的短语,让我就此避开,并且向您介绍我这位朋友乔治·李齐,盼望读过这本书后,您也会认识他、喜欢他,像我和我一家人一样。

  《生命以后的生命》作者  瑞蒙·慕迪  序

 

第一章

  我提早踏进了办公室,希望在第一个病人驾临之前仍有片刻的安静,这是我一向的习惯。我瞄了一下这个依旧在幽暗中的房间——书桌、舒适的椅子、以及坐落在窗前的黄颜色的沙发,我深深的感觉到,从事精神病医学的行业确实是令人相当满足的。

  我已经干了十三年的医生,这些年间,我常在意识中认为,自己所治疗的只是病人的某些部分而已,充其量只是在诊治疾病所显出来的征兆,而绝非在对付疾病。我在维金尼亚州利趣门的纪念医院工作,这里向其他规模宏大的现代医院一样,没有时间让我把病人当作“人”来了解,也没有时间让我倾听病人在诊断室所发的问题背后,那些真正的问题。

  因此,在四十岁时,我又回到了学校。这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我必须要求妻子离开利趣门而搬往沙罗特维,并将两个孩子迁出学校,同时放弃自己在利趣门医士训练学院的院长职位而住进学校宿舍读上几年的书。然而自决定至今的十二个年头里,我多次因这抉择而感觉欢悦,并且今天在这一日之始的安静时刻中,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

  我轻轻弹开桌面上挂号用的活页夹,按顺序看着今天约诊的名单:密特莉、姜彼得、珍马汀,随即我的指头停了下来。(注一:病人的名字改换假名。)

  午后第一个约诊的人是胡烈德·欧文,我几乎忘了他是昨天才离开大学里的诊所的。诊断胡列德的医生,上周曾打电话通知我说他的诊断报告是“肺癌,已蔓延及脑部”——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胡列德因肺癌而濒临死亡,这是我在五个月前就怀疑到的,因为九月里他第一次见我时,他显出了极强烈的沮丧;那种沮丧、干咳、以及整个会面中连续不断地抽烟,在让我提起警觉,于是我安排他到此地的维金尼亚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中,做一次全身总检查。

  显然的,胡烈德根本没有赴诊。三周之前,因为我的疑心再度涌起,所以我就在这房间里替他检查一番。虽然,当时我缺乏足够的设备,不过借着一个听诊器着时也让我听够了。随后他在大学中的医院里进行了一连串的试验和诊断;若说这样做,是因为对他的病况有所疑惑,倒不如说,是为了他的缘故。

  他会在今天下午一点正来到这里,可是我如何帮助他面对自己的死亡这个铁定的事实呢?他到这儿的数月里,虽然病情已有了显著的进步,可是距离痊愈却仍十分遥远。他所迫切需要的只是时间,而今时间却正是他所不再拥有的东西了。

  此外,眼前他这个无法开刀的癌,似乎彻底地否定了他所挣来的一切——然而他只有四十多岁啊!对他而言,这件事一点不误地证实了他的神经病向来所坚持的论点:从他出生至今,全世界的每个人都在设谋陷害他!唉,问题是,他所坚持的并非完全错误呀。他的母亲遗弃了他,接着他便经历一连串不稳定的领养生活,遭遇到许多剥削人的老板,以及一个痛苦不堪的婚姻,因此,除了这些病态的关系之外,他知道得太少了。让他发展健全的人际关系乃是我们一生的目标;因着对我的信任,他开始建立了他一生中首次的真正友谊,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他竟要死了!这最大的背叛事件发生了,同时这最终的证据显明了有个设计好的把戏,从起初就在陷害着他。

  整个早上的约诊之间,我的思路不断地转向胡烈德。午餐时,我刻意叫人送进来一份三明治,就在书桌上吃起来,唯恐他会提前到达。然而一点钟过去了,在一点十五分时仍然没有胡烈德的踪迹;一点三十五分时,他来了,这是约诊五个月来他首次迟到。

  “我无法付你钱,”他抢在坐下之前说:“今天早晨我辞去了工作,同时我也把心里对他们那些吝啬鬼的想法,全讲出来!他们要我继续留下一直找着代替我的人,但是我干嘛要为他们效劳?”

  “ 医生们只给了我四个月时间!”他将自己摔进沙发,迸出了不真实的笑声,继续说:“唉,医生,这简直是开玩笑?过去这么多的检查原是为了让我获得一个更好的未来——只是如今,我不会再有未来啦!与我的母亲搞好关系、和我的妻子搞好关系,——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这是浪费时间,唉?”

  “正好相反,”我告诉他说:“这些事按目前而言,比过去的情况更急迫了;你的未来全看你如何迅速地处理这些关系。这比你想象的还要紧多了。”

  他盯着瞧我,那双受伤的眼神看来极令人难过。“我的未来?”他回答道:“我刚才告诉过你,他们说我只剩四个月,这也就是我可能只有四个星期了,因为医生们也跟一般人一样会撒谎的。老实说,我觉得我犯不着用什么苦心来搞好人际关系了。

  “我并非在于你谈谈四个月或四星期或四十年,我是在谈那永无止境的未来。”

  像一扇门摔倒我脸颊似的,我看见他眼中那种正要展开来的坦诚,一下子消失了,“你是在谈……天堂与地狱这码子事?算了吧,医生!”

  他试者保持那种“鬼才信”的语调,但我知道我已经惹得他相当恼火了。若非因在这段日子里,我们早一借着彼此了解而缓慢地建立了友善的关系,否则我是不会把话题如此明白的抖出来的。这点是颇重要的,因为他常说我是他所遇见的人中,头一个从来不向他耍花招的人。

  “所有的人中,我决不会想到会是你告诉我这些话!如果我想听这一套胡言乱语,谈什么死亡不是结束等等,我早就跑去找个谈饼在天空的牧师啦!他们会应许你得着一对翅膀、一座竖琴,以及其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唯一的条件就是丢张大钞到盘子里!”

  我深深的吸一口气,摸索着想找出合适的词句——或者至少不能挑到错误的字眼也好。胡烈德的过去我知道太多了,因此我了解对他而言,任何稍微涉及宗教的事物,都是该诅咒的。他寄养过的家庭中,最残酷的三家都是那些上教堂的虔诚人士;他们一直相信唯有狠狠痛打,才能将沉默阴郁从这个畏缩的孩子身上赶出去。

  “我不知道竖琴、翅膀这一类的事,”我接着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亲身体验到的事,自从——”

  我停了下来,担心着底下这危险的字眼,是否会彻底摧毁那座建筑在我们之间的信任桥梁?“自从我死过之后”——这就是方才我想说明的,但眼前这位是常被欺骗的人,我该如何才能将自己生命中的转折点与他分享,并且不至于让他听起来像是大谎言?

  “胡烈德,”我迟疑地开始说:“曾有一次,医生们也将我放弃了,宣判我死亡——拉起白被单覆盖上我的头。约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又活过来并且在世上再度过一段年岁。对我来说,这件事只是那漫长故事中的一个小插曲而已。这是个庞大的故事呢!胡烈德,我想讲给你听。”

  胡烈德掏出一包烟,以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根,“你是不是要我相信,你曾瞥见过未来的生命?这是你想讲的,对不对?——即使今世是个窝囊的骗局也没关系啦,因为来生中凡事都是完美的?”

  “我并非要你相信什么,我只是想单纯地将我所信的告诉你,何况对于下一个生命会像什么样子,我自己也没有概念。我只能说我所看见的——管窥而已。但从那一刻起,有两件事让我完全信服;第一,我们的知觉意识在肉体死亡之后,并没有消失——事实上,他变得比往常更敏锐;第二,我们在世上如何过日子、建立什么样的关系,这个影响是深远而无限的,比我们所了解的还重要得多。”

  有片刻的时间,胡烈德向我发怒而不愿看我一眼,“如果你曾病得像你所说的那么厉害,”他问道,双眼瞪着棕绿色的地毯,“你怎知道自己不是在昏迷中狂乱了?”

  “因为这是发生在我身上的经验中,最真实的一个。胡烈德,那次事件以后,我也研究过梦和幻觉。我有过很多充满幻觉的病人,但从未遇过与我有类似经验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的确相信我们会……继续地保持着自我?在死后?”

  “我敢以我的生命作赌注!这三十年来我所做的每件事——成为博士,做个精神病医生,以及每周拨出数小时和年轻人处在一起的自愿工作——其动机都得追溯到那个经验。我不认为精神狂乱能够做到这地步、甚至还能掌握一个人的整个生活。”

  “精神狂乱的人是没有办法如此,”他同意:“但那会不会是暂时的幻想?会不会是你至今一直都处在不正常的状态,你懂我的意思吧?”

  “你是说,如果我是发疯的?”我微笑着,然而却明白这个问题是合理的,因为疯狂的人对他们自己而言,似乎总是最有理的。

  “这是个不易回答的问题,胡烈德。不过我猜想,我们之中谁也无法永远确定自己是合理的。然而,有个理由让我相信自己是可礼遇的,那就是在我接受精神医学训练之前,我通过了他们在维金尼亚大学所给予我的严格询问。我必须应付每个上级人员,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以各种不同的问题考我。”

  “由于我拥有的经验——死亡以及随后发生的事——占据在我所信的一切事之核心地位,因此我感觉他们应该得知我有这个经验,所以我描述给他们听了。那些文明的医生们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是在听完我的陈述之后,他们每个人都判定,我不但精神正常而且情绪稳定。”

  “这就证明那些医生都疯了!”胡烈德说,但是他微笑了起来。这是他进门之后的第一个笑容,此时我知道,不论他保留着什么想法,至少他已准备好愿意听了。

  这故事太长了,不是一两个约诊能讲完的,然而我觉得,不管我们需要耗费多少时间,这都是值得的。胡烈德的个性如何我知道,所以我懂得若以个人主观的解释为开头,则不是最好的方式;他宁愿倾听一个个的细节,完全按照发生的顺序,然后才拟出他自己的意见。“我不打算马上就下任何结论,胡烈德,我只是试以事情发生的步骤,从我进入陆军医院开始,一步步地描述出来。最后,若你想谈谈其中——对我或对你——的意义,那么我们可以再谈。”

  “陆军医院?”胡烈德问道。他往回数过去:“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事了,对吗?你是说,……你吃了子弹?”

  “这是战时的事没错,不过并非我挨了子弹,”我悔恨地咧嘴而笑,回忆起来:“那是因为德州西部的天气……”

 

第二章

  我合上双眼,回忆三十四年前,那列由维金尼亚驶往德州阿比灵的火车;成百的年青新兵,大部分像我一样,是初次离开家庭。我生长在利趣门,因此,我在途中惊异的发现,地球上竟有如此树木稀少的地方?

  “那是一九四三年的九月底,”我开始讲:“我正前往德州的巴克利营接受基础训练。”当时我二十岁,高而瘦,是个相当典型的孩子,满脑子是打胜仗、击败纳粹势力的理想主义。

  唯一我没有预料到,会去战一场的就是灰尘;在阿运比灵的火车站,我们被一堆堆地装进卡车,等着拉到几里外的营地。因为尘埃满天乱飞,以至于一路上什么也没看见。我想巴克利营准是庞大的一块地——估计有二十五万人在此受训——然而一直到几天后,尘埃稍稍落定时,我才看清此地的面目:延伸到沙漠中的一座散装的木造兵营城。

  在沙尘的猛击中,我们必须戴着护目镜操练,这当儿我们仍需将一双手搭在前面家伙的肩头,否则我们准会撞在一起。接着在十一月中开始下雨,于是所有的沙尘转变成烂泥,但狂风依然不断地把地的表面吹干、把沙尘打在你的脸上。大家都惯于说,这里是世界上唯一能让你行进在及膝的烂泥中,但仍然满眼飞进灰尘的地方。

  十二月里,最严重的是天气转冷,较之利趣门的酷寒有过之而无不及。十二月十日那天,气温是华氏十度,我们坐在地上听几位年轻的尉官讲了二小时有关装备清理的正确方法,当晚,整排的人都咳个不停。

  次日清晨,我的喉咙依然作痛,于是我去病房挂号;我当然是在发烧!只是热度不甚高,约有华氏一百零二度左右。随及一辆吉普车驶来,将我载往基地医院。





  这是一间有五千床位的大医院,约占用了两百栋以上的低矮木造建筑,全都以通廊相互连接起来。由于我在发热,那位老资格的护士就把我分配到隔离病房,那是一栋有二十四床位的营房,其中医生和护士各有一间办公室,另外在进门处有间储藏室,而它的正对面有三件单人床的小卧室,如果你真病得严重了,他们就将你摆在那里。但我仅有一点微热,所以我是住在另一头的大病房中。

  事实上,唯一让我忧虑的是,这天已是十二月十一日了,而我必须在十二月十八日搭火车回维金尼亚州;我刚刚获得了一个小兵由美国军队中所能得着的最大假期,所以我无论如何不愿意被一个笨蛋感冒骗掉了。我家乡利趣门的维金尼亚医院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开课,透过陆军的特别训练计划,我将在那里变成一个医生呢!

  这件事的惊喜之感,常让我在夜间醒来,还一直的怀疑这究竟是否真实?那是感恩节隔天,我在操练场里突然被叫到屋中,面对着一屋子的少校和上校——其中还有好几个准将呢。我暗自深信那是个军事法庭,因此努力地想着电影中的情节,到底他们是否给你一个机会打电话回家通知父母,还是一下子拖出去枪毙掉?

  他们向我发射问题时,我虽立正站着,但我的膝头却还都得撞来撞去。他们问道,你完成过利趣门大学的医学院预科训练,这是真的吗?你已得着维金尼亚大学医学院的入学许可,这是真的吗?当医学院的学生们都自动地申请缓征时,你偏偏申请入营,理由何在?

  终于有个长官向我解释;到目前为止(一九四三年冬天),军中严重地缺乏医生。每个人都知道明年某刻,同盟国将在欧洲大进击,但谁能预料此后战争将要持续多久?五年?六年?所以他们急需医生。显然的,培养出医生最迅速的方法,就是在士兵中找一些受过预科训练的人,再去受训。

  于是我战栗而释然地告诉他们说,是的,去年夏季我十九岁时就完成了医学院预科的训练,且向大战期间的一些学生那样,以两年的时间修完了四年的课程;是的,维金尼亚医学院已接受了我的入学申请;至于为什么我偏偏要入伍?……这是私人的事呀!然而所有的军官全望着我,等着听我回答。

  我告诉他们,这是因着我父亲的缘故,因为他服役去了。他们一直瞪着我,等待着全盘的故事,所以我只好把一切都掏出来。我解释道,父亲是铁路局的煤矿专家,四处旅行,去向他们的煤矿大主顾们示范如何建筑良好的熔炉等等。大战爆发后,公司将父亲借给联邦政府,随及他走遍全国,检查了军事基地中所有靠煤燃烧的工厂。当欧洲大进击的可能性增大时,父亲接到一个军中的任务,被分派到专为“进击日”储备燃料的小组里。

  这就是我父亲,早已超过了征兵年龄却要前往海外,准备随着第一支队伍踏上欧洲大陆去设立燃料补给站;而我,正值二十岁,怎能无视于战争而继续求学?所以我志愿入伍,接着被送到德州的巴克利营。

  当然,我并没告诉长官说,这数周在尘沙与烂泥中的生活,已经让我对一个步兵在战争中的价值起了很大的思想改变。虽然我丝毫没有期望得着什么,但竟传来这个不可思议的消息说我将要进入医学院!居然是军队决定送我去的!

  穿着他们给我的一件袋子般松垮的白睡衣,我躺着瞪向这间隔离病房的木制天花板,感觉事情的进展相当令人满意。我在想,如果我是个虔诚的信徒,我一定会说这是神所做的,然而这反应到没发生在我身上。虽然我在家时曾上过教堂,但对我而言,那并非是很重要的事。

  要紧的乃是参加童子军活动!我十二岁时参加童子军,由最底层的新手一直干到鹰级童子军,接着在去年夏天晋升为少年童子军副教练。因此我自然的倾向以荣誉的记号——一种善行——而被送往医学院则是奖赏似的。

  这就是我人生进展的方式,以读医为例吧!远在我不懂何为赚钱谋生时,我已决心做个医生,然后在大学时才发现,原来医生带给人们好处的同时,也能赚一大笔钱。问题是,我并非为报酬而踏入此行业的,那酬劳只是完成了正确事情之后随之而来的结果。

  随军护士在我床头停了脚步,甩了甩温度计,于是我把它塞在舌头下,祈望终于能出现好消息。已经是十二月十五日了,我在这病房中已捱了四天却毫无起色,十八日要上火车的事已叫我着实的担心起来。我知道即使是热退了,他们还会叫我在复元室待上好几天。

  她看了看温度计,然后记在统计表上,“还是一百零二度(华氏)没错。”她说着,语调听来满含歉意似的。我曾告诉她我的大假期,而她和其他的职员一样,似乎真诚地在关心着我。

  因为我一直搅扰他们,所以他们不得不搜集来一堆火车时刻表。我将它们搁在床边桌上,和水壶、饮水杯、痰杯以及夜灯放在一起。

  医院中所有的装备里,只有这些时刻表是我和外界的唯一联系。万一十八日我不幸仍呆在这里,我就要研读此地通往维金尼亚州的每一个火车站班次的时刻,一直到能找着让我在利趣门参加二十二日开课的一个方法。万一到时我不能露面,唉,此地至少有一打以上的士兵正等着要代替我呢,这是我相当清楚的。即或有个奇迹使他们替我保留位子,但只要我到达时其他的课程都开始了,那么我想赶上进度的机会也就等于零,因为这是服役中竞争最激烈的课程之一!而且我已接获警告说,起初九个月里,班上就有三分之一会被淘汰。

  我将护士留在纸杯里的药丸吞下去后,马上回到自己那令人舒服的哲学中,告诉自己说,我十分明白我想成为医生的动机,决不是为赚钱而是想帮助达比尼爷爷。

  达比尼爷爷是我外祖父,只要我一闭上眼睛,仿佛就看见他的蓝眼睛与根根直立的白胡子。达比尼家族是十八世纪移居到维金尼亚州的法国新教徒,他们所住的区域至今仍保留着特殊的语言。达比尼爷爷总是把花园念成“花依园”把车念做“吃依”。

  对结节与我而言,与其说达比尼爷爷和奶奶是我们的外祖父母,不如说是我们的爸爸妈妈。我出生一个月时母亲去世,而父亲的工作使他到处游历,因此达比尼爷爷和奶奶把玛丽珍和我,带到利趣门郊区他们那栋叫“苔边”的古老大房子去住。

  那里实在是一个小男孩成长的奇妙环境,在宽敞的走廊上有很大的柳条椅,在院子中有古老的榭树。达比尼奶奶在草地上养着乳牛和小鸡,一直到城中立下了禁令才停止畜养。她是一位个子小小的守旧女士,称呼她的丈夫为达比尼先生。她宁可保留她那老旧的、燃烧木头的炉子,也不愿使用新式的瓦斯炉。童年时,每个清晨醒来,我就听见她在厨房中敲面糊团的声音。

  达比尼爷爷拥有南方最大的一间鞋铺。二楼孩子们的房间里,有座靠脚摇动的旋转木马,是我最爱玩的。有时候,他会带我到阿卡铁道区,就在我们房子附近,老利趣门、佛德瑞克和波多马克河的交汇处,观看转辙器的引擎。

  家中的另一分子是威廉斯小姐,她是颇富经验的护士,由医院里陪着我这不足月而恐怕活不成的婴孩一直回到家来。达比尼爷爷很喜欢提起当时我是多么小呀,以至只好用鞋盒装回来。威廉斯小姐带着银边眼镜,在鼻子上有块肿瘤,是以前受过伤而随便处置的结果。她把我疗养于一个大瓶子中,那是利趣门当时闻所未闻的新发明,然后她继续留下来照顾玛丽珍和我。

  七岁时,父亲续弦,于是玛丽珍和我回去与父亲、继母同住,而威廉斯小姐则去别人家工作,但几乎每个周末我仍然跑去“苔边”和达比尼爷爷奶奶在一起。年复一年,我看着达比尼爷爷因一种无人能治的疾病,慢慢的扭曲、弯腰起来。

  人们说那是风湿性关节炎。当我还小时,风湿仅在他的腿里,所以他支着拐杖来来去去,接着风湿蔓延到肩膀和双手,于是他只好坐在轮椅中。我长大些后,常常将它由椅子上抱起来,放进他的车或床上,那时我才了解风湿是多么的令他痛苦。达比尼爷爷从来没有抱怨过,因他是世上最不会埋怨的人。事实上,他的医生常常带一些病人来探访这个严重的残废的老人,好让他使这些人快乐起来。但有时它会因着剧痛而退避,一张脸变得纸般白,此刻就是我决心做个医生的时候。

  现在想为达比尼爷爷做什么都太迟了,因为三年前在我十七岁时,他去世了。记得当我从周末的童军旅行回家时,发现小弟亨利和小妹布鲁丝倚在前窗旁;亨利只有七岁,布鲁丝五岁,他们太小了,根本不懂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一眼看见他们在哭。父亲、母亲、玛丽珍都在“苔边”,他们告诉了我。

  他们将达比尼爷爷置于前头的客厅。我在这熟稔的门边站了许久,感受着一种莫名的不情愿,很不想踏进去。灰色的金属棺木立在支架上,紧挨着一架老式的爱迪生留声机。最后我跨了过去,站着俯看我的外祖父。

  可是这苍白、寂静的躯体不是达比尼爷爷啊!他太沉默、太缺乏色泽了。他的双手尤其让我吃惊!化装师将它扭曲的手指拉直,因此他们平摆在发亮的锻布上。达比尼爷爷的手以前扭在一起的样子,对我而言是很美的,然而眼前这双手过分光滑、过分呈现蜡白色,因此让我觉得可怕。

  纵然我再也没有机会帮助我的外祖父,但至少他是我了解了世上的苦难。按我现今的见解,如果一个人能借着防止痛苦而赚钱的话,这纯粹知识因为构成着宇宙的那种令人叹服的正义使然吧。

  事实上,很有趣的是……一旦我想到金钱这一个角度时,我的心便会开始想到一切我所爱拥有的东西。目前我已与相当不错的清单了,从卡迪莱克跑车、游泳池、一直排到游艇。

  这时病房的小弟推着午餐进入大房子中,于是我把高尚生活的梦想暂搁一旁,以便能集中精神面对眼前的铁盘子;但午餐一过,顽固的思想立刻又回来了。我盘算着,自己将借着军队的火急计划,成为毕业的医生中最年轻的一位。然后——哦,大战是不会永远打下去的。

  我瞧着左手上的戒指:在卵形黑玛瑙上的是代表费·加玛·德塔弟兄会的金色猫头鹰,玛瑙座上绕着一圈字“利趣门大学一九四五年”。像大多数一九四五年的班级那样,我不但已毕业且在一九四三年以前就穿上了制服!倘若这个月我能开始读医学院,并且在三年内完成学业……我算了算,自己在二十五岁时就能拥有卡迪莱克跑车了。

  十二月十六日,我从床边桌上抓起一堆火车时刻表,读它第一百遍,但不论我如何计算,就是无法在三十个小时之内,离开德州阿比灵前往维金尼亚州的利趣门。其实,战时的旅行较困难,又遇上圣诞节前后,能够在四十八小时内到达,已算幸运了。换句话说,十二月十九日是我必须离开阿比灵的最后一天了,然而医生刚才却宣布我并非受寒,而是染上了流行性感冒。

  出乎意料的,十二月十七日早晨,水银柱在细小的玻璃管中停于九十八点六度,于是,执班护士立刻向值日的医官报告这个好消息。几分钟后,医官出现在我的床边。

  “我要亲自送你去复元室。”他说。

  他亲自把我的厚毛衣搭在肩上,而我穿着靴子和外套疾步地跟着他,走过一些错综复杂的木造走廊。我简直无法相信,这许多男女长官竟肯为我这个低阶小兵惹上如此多麻烦,然而这医官向我保证,若我的温度维持不上升,他会尽快地办好离营手续,第二天就送我出去。

  我所迁入的这间复元室,与我刚离开的那间看起来一模一样,两边沿墙各有十二张床,计二十四张漆白的椅子,二十四台窗边桌,桌上各有一盏台灯和一个小夜灯。进门处同样有三间办公室,正对面也是三间单人小卧房。唯在此处,因为我们是恢复健康中的病人,所以能自由地出入于这复杂大医院的其他部门——举例来说,可以进出坐落于相连几栋建筑物之外的医院贩卖部或者电影院。然而,这一整天我都坐落在床边。外面飘着雪花,我绝不愿冒险在那通风的走廊上再得个感冒。

  我不断地想着圣诞节。如果届时能会到利趣门该有多棒!我确信他们会在圣诞节给医学院学生一天假期的,由于利趣门是我的家乡,换言之,我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父亲当然仍是出远门的,不过母亲一定在家。事实上它只是我的继母,而我们一直处得不甚好,不过此时枯坐在德州这栋木造的医院营房中,听者乒乓打在窗上的霰(注:一种弹药),我心里知道自己在想念她。

  玛丽珍与新婚丈夫也许会从维金尼亚州的贝福堡南下。我真是想念玛丽珍!甚至我也想念亨利和布鲁丝,自从他们生下来之后,我一直在嫉妒他们:如今继母有了她自己的孩子,我相信他是不至于那么关心我的。但是,这个圣诞节——若能看见他们沿着楼梯叫喊着冲下来,那可真是太棒了!

  熄灯时刻,一个护士穿过复元室,量出体温并记在笔记簿上。这是例行公事的一部分——一天之中每隔一段时间就巡一次——我毫不当它一回事。然后病房小弟出现在我床头。腋下夹着我的行李袋和其他装备。

  “我们必须去隔离病房。”他说。

  “可是——我已退热啦!明天我就要出院!”

  他耸耸肩跑去找护士,此时我自己读了温度计:一百零三度(华氏)。

  我麻木地尾随着小兵走过一串木造长廊,进到一间和我曾住过的两间病房一模一样的营房。起初我还期望,至少也得把我带回今早离开的病房,因为那里的工作人员对我相当感兴趣,然而当我对这间完全相似的营房瞄了一圈时,心里立即明白,这不是原来的那间!病房小弟说,目前营地里到处是流行性感冒,只要病床一空出来,立刻有人补上去。

  我爬上他指示我的那张床,但睡眠是不可能的事了。现在我怎么办呢?明天就是十八日了,看来我是永远搭不成预定的火车了——万一连十九日那班车也赶不上,怎么办?

  整晚我痛苦地翻来覆去,因着自己和四邻的咳嗽声,我无法入睡。为什么我的热度会突然上升?医学院预料的训练使我明白,流行性感冒常会一声不响地转成肺炎,这种情形一发生,则谁也帮不上忙。听说有几名医生正在试验某种新药,不过他们尚未大量使用它。如果我恶化成肺炎——噢,那就别提我会在此待多久了。

  次日,十二月十八日的清晨,我的热度略减,固然仍不足以送我回复原室,倒也够让我的希望节节激增。我告诉新护士们有关利趣门医学院的截止日期,而他们也和其他人一样,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天黑之前,已有一小群关心我的医护人员在花时间注意着我的难题。有人细读时刻表,发现有一班火车将在十九日晚上开出阿比灵——实际上是二十日凌晨的班车——四点钟!如果幸运的话,或者能及时载我赶到利趣门!

  “我可以安排一辆吉普车到医院来接你,”其中一位医生说:“只要你的温度继续下降,我们在清晨时就把你送到复元室——那是十九日——然后明晚你便可以直接到火车站去,根本用不着回原单位报告了。”

  真是奇迹中的奇迹,在十九日清晨,我的体温再度回复正常!诚如医生所说的,随同所有的装备,我立刻被送往复元室,并且在翌日清晨三点二十分将有一辆调来的吉普车到此接我!

  这已是我在此大杂烩医院中所分派的第四张床了,但外表看来,它们毫无不同。十二张床一排,而隔个通道也是十二张床;靠门边三间办公室,另外正对面有三间小病房专为重病患使用。但这些单调的排列对我而言,竟是全世界最美的房屋了,因为今夜将有一辆吉普车到此,把我永远的载离狂暴的尘沙与操练场。

  那日下午我穿上制服,试着让自己再次习惯于穿衣。虽然我尽力叫自己休息,但我太兴奋了,根本无法安静地久坐。约五点钟时,临床的家伙提议去看电影打发时间。上次在复原室时,我动也不敢动,唯恐一动又病了,但这次,只要是能让等待的时间过得快一点的事,我都乐意去干。几天来,眼看要出院却忽又回到隔离病房,现在又跑到复元室,这种悬而未决的焦虑,委实把我搞惨了。

  因为我希望早一点睡觉,所以吃过晚餐,我们就去看头场。我几乎想不起演些什么了,只记得当时我们坐在电影院中,而强烈地咳嗽不断地向我猛攻。

  回到病房已是九点十五分,于是我暗自庆幸着护士已作过夜晚的巡行,现在仅剩病房小弟值班,因此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仿佛感到自己会再度发热似的,不过我不希望再有人插一根温度计到我嘴巴里。

  我跑到病房小弟的小房间去讨几粒阿司匹林,他给我六粒、外加三篇综合要锭,他只准分这种药。我又到他屋后去取行李袋、高及足踝的美国陆军靴以及黄褐色外套,把它们全堆在我的床脚,然后我把制服折好摆在椅子上,预备好夜间要穿。

  有位护士借我一具闹钟,我检查了它两遍以确定它是拨到凌晨三点钟,最后我吞了两粒阿司匹林和一片综合药锭,也管不着病房中其他家伙们还醒着、还走来走去,便一头倒在床上,瞬间就睡着了。






第三章



  突发的一阵咳嗽令我惊醒过来,我摸索着床边的痰杯,吐了些东西进去;我的头疼得很厉害,而我的胸口像火在烧似的。病房中黑漆漆、静悄悄地,唯有小夜灯燃亮在每张床边,使两边的墙上各显出十二个小光圈。

  什么时刻了?我眯眼细看闹钟,然而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楚。拣起闹钟,我将它移近夜灯——

  午夜!

  从桌上的壶中我倒出一杯水,再吞下两粒阿司匹林和另一片综合药锭,躺下时,首次注意到自己的被单完全湿透了。我不断地需要坐起身来向杯里吐一吐;后来我一定是在打瞌睡,因为我又猛然醒过来,挣扎着想吸一口空气。当一阵咳嗽袭击过后,我再次看了闹钟——二点十分。

  再一小时不到,就必须起床了,可是我感觉自己糟透了,汗如雨下,心脏像千斤锤似的。吞下最后一粒阿司匹林,我试着再睡下去,但是我咳个不停,把胸口深处的东西直往上咳出来,然后只好再去抓痰杯。最后我把枕头撑在背后坐起身来,这样似乎咳得舒服些,但我感觉浑身作痛。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发烧,不过只要我安全地上火车之前没人发现就成了!

  我又看了一下闹钟,差不多是开始穿衣的时候了,于是我把钟扭按了下去,反正我已醒过来,没有必要将每个人都吵醒,我站起身,想着自己到底敢不敢将台灯扭开穿衣服?既然我的咳嗽声没把别人吵醒,那么我猜再不会有什么能吵到他们了。我扭亮了灯,绕过床走到椅子前,很惊异地发现自己的双腿在打抖。拾起制服后,我谨慎地回到床边桌子旁,感觉一阵晕眩;我必须十分小心,否则吉普车驾驶员一定会看出不对劲的。我停了一下,低头望向桌面。

  痰杯内满满的填到杯口,全是鲜红的血。

  一线亮光由门边的贮藏室里射了过来,我走进往里一看,夜班的病房小弟正在读杂志。“温度计借我一下?”我说。

  他起身到架上取来一只温度计,而我走开很远才将它放进嘴里;这绝对是我私人用的资料。片刻后,我借着门边贮藏室的亮光看了一下温度计。

  试了半天,我实在搞不懂,不管我如何将温度倒过来、转过去,那水银柱似乎总是伸到尽头。病房小弟从我身后倚上来,由我手中将温度计抢走。

  “一百零六点五度!”他嚷了起来,并且在我逮住他之前,飞奔出两道门,冲进了走廊。

  瞬间,一个值夜班的护士跟着他回来。她由架上另外取下一支温度计,量着手表;而我在舌下塞着一只小管子,不断咒骂自己是个没头脑的笨蛋。她把温度计抽出时望了它一眼,说:

  “坐下!”

  她督着我像个小孩一般的,坐在病房小弟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你看着他,”她对他说:“我马上回来!”

  “我不能在这里等呀,”护士一消失我就对这小弟说:“我必须去穿衣服!我必须在一小时内赶搭火车啊!”

  “不要急,”他回答:“医生一会儿就到了。”

  这家伙怎么搞的?难道他没听懂我的话吗?

  “我要去阿比灵!吉普车在二十分钟内回来接我!”

  “对啦!”他说:“只要静静坐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

  这个疯子根本不理我,接着赶到的医生也是如此;他听了一会儿我的胸口,然后开始谈起X光。

  “他绝对无法走那么远的,”医生对护士说:“最好我们去叫一部救护车。”

  护士打电话时,我拼命向他们解释说,我并非在等救护车,我在等吉普车啊!我继续不断地讲着,这时跑来两个抬着担架的兵。医生叫我躺上去,这简直是疯了嘛,我应该穿上制服才对。可是,一个小兵绝不能与上尉争论的,所以我躺了上去,接着他们拿一条毯子将我裹起来,把东西收拾上来。

  过了一分钟,我感觉夜晚的寒冷空气袭在脸上,原来他们正把我从救护车尾滑进去,随及我们颠簸在一条路上。隔了一会儿,医生开启车门,此时我再度感觉冰冷空气的袭击。他们抬我经过几道门,在一间充满机器的房间中把担架放下,接着一个穿白衣的男子弯身在我上头说:

  “你觉得自己能够站几分钟吗?”

  当两个抬担架的人环臂把我支撑起来时,我几乎笑出声来。岂止几分钟?待会儿我能在火车站站很久呢!

  他们仍然挽着我的双臂,让我走到一具笔直的金属框,其上有个拖住下颚的低凹处,于是那个白衣人用眼睛打量我说:“六尺二寸。”

  接着就向里转动一个曲柄,让机器升高一点。轻敲上面那个凹处,他说道:

  “你能把下颚放在此吗?对了,现在保持这姿势几分钟。”

  他们放开我的双臂,而技术人员退到一个隔板后面,接着我听见滴答声与呼呼声。

  那呼呼声持续不停地越来越响,且在我的头里面吵着,而我的双膝似乎是橡皮做成的一般,不断地弯曲起来,此时我跌了下去,而那从头到尾响着的呼呼声越发不断地大作起来。

 

第四章



  突然,我惊讶地坐起身来,现在几点了?我瞧了瞧床边的桌子,但是他们把闹钟取走了,其实……其实,咦,我的东西跑那儿去了?火车时刻表、手表呢?!

  我四周望了一下,发现自己在一间从未见过的小房子里。借着夜灯的亮光,我看出这张床差不多已填满了整间房子;靠门边有一张白色的木椅,连同床、桌子,全部就是这么多!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还有,我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我试着回想一下,X光机器——对啦!他们把我带到照射X光的部门,然后……我大概是昏倒或怎么了。

  啊,火车!我会赶不上火车!我惊恐地跳开床铺,寻找着自己的衣服。X光部门的人当然不知道我要赶火车的事,所以他们把我摆在这里,而没有送我回到等吉普车的地方。

  我的制服不在椅子上?!我前后左右找了一回,连行李袋也不见了。这么一间小屋中,他们又能把东西藏于何处?大概是床底下!于是我转个身,刹时僵在那里——床上有个人躺着!

  我倚近了一步,看出他是个短棕色头发的年轻人,静静地躺着。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啊!我自己刚刚才从床上跳下来的呀!瞬间,我纠缠在这件神秘的事件上,越想越发令人感到奇怪——管他呢,反正我时间不够了。

  病房小弟?对,也许我的衣服在他的房间里!我急忙冲出这小房间,四处张望。病房中,两排夜灯映照在墙上,我觉得自己似乎从未到过这间病房,但是难讲呢,这些病房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正对面的贮藏室的门开着,灯也亮着,但是病房小弟不在。我踏了进去,虽然架子上摆的仍是相似的装备,但却看不到衣鞋的踪迹。医生、护士的办公室里一片漆黑——也没有人!静寂地走过这间大房子里两列睡着的士兵当中的狭道,我疑惑着,他们会不会把我的东西放在这儿的某个地方?但是灯光微弱得什么也看不清楚。此时,除了鼾声和偶尔爆起的咳嗽之外,一片死寂。

  我回头经过了办公室,踏进了走廊,这时候,一位中士拿着一个布盖着的工具盘,迎面而来,也许他是什么也不知的,不过我很高兴能发现至少有个人是醒着的,因此朝他走过去。

  “对不起,中士,”我说:“你没有看到这单位的病房小弟呢?”

  他并不回答,甚至瞄都不瞄我一眼,只是径直冲着我,毫不减速地笔直走过来。

  “小心啊!”我叫起来,并闪开一边去。

  刹那间,他已越过我朝长廊走下去,仿佛没看到我似的。我简直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我们竟没有撞在一块?!

  然后我发现有个东西激起了我的新念头。走廊远远的另一端是一扇通向外面的后重金属门,于是我朝着它匆匆过去。即使赶不上火车,我总得找其它的法子到达利趣门啊!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我发现自己已置身外面,迅速地往前飞奔着,事实上,我移动的速度之快,是有生以来所不曾发生的。而且,天气也不象早些时候那么冷——其实我即不觉冷也不觉热。

  低头一看,我惊觉那在我脚下的不是地面,而是豆科灌木的顶端。当我加速飞跃那黑暗冰冻的沙漠时,巴克利营早已远远地落在后头。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我现在所做的乃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毕竟是发生了!

  一座村镇在我底下一闪而过,有些警戒灯在交叉路口眨着,简直是不可思议!不靠飞机,人类是飞不起来的——话又说回来,飞机也无法像我飞得这么低呀!

  底下的乡村,现在树越来越多:一片白雪遮盖的地面有黑黝黝的树林围绕着。偶尔我会看见一条路,但在这种夜深时刻,几乎是没有交通可言,而且我所越过的村镇全部是黑漆漆而静悄悄的。

  我正前往利趣门,这是从我冲出医院门口的那一刻就知道的,而且我比世上的任何火车都要迅速百倍地奔向利趣门。

  但是……既然想及此,我怎么能确定这是通往利趣门的路?从德州到维金尼亚州,我只旅行过一次,而且是反方向的呢,何况当时火车大半是在夜晚行进的。为什么我会认为自己能单独找到回利趣门的路线?

  有一条十分宽广的河流正在我底下,其上有一座长而高大的桥梁,而遥远的对岸还有一个大城市是我必须过去的,我盼望能下到那里去,找个人指示我方向。

  几乎在同一刹那,我注意到自己缓慢了下来。在两条街道交汇处的下面,我瞥见一团闪烁的蓝光,那是来自一间红屋顶、一层楼建筑的门上的霓虹灯,它随着那“派伯蓝带啤酒”的招牌立在前窗。门上有个慌张闪烁的字“咖啡”,而灯光就从窗口射在人行道上。

  瞪向那些灯光,我明白自己已在此时停止移动了。但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竟悬在五十尺空中,感觉上比刚才旋风似地飞行更加奇怪。然而我实在没有时间困惑了,因为下面的人行道上,有个人正轻快地走向这整晚开放的咖啡店。至少我可以向他打听,这是什么城市?我正朝哪个方向走?我想。就在这念头临到我的同时——似乎思想和行动变成同一回事——我发觉自己已在人行道上,急急地走到他身旁。他是个约四十或四十五岁的老百姓,穿着外套却没戴帽子;很显然地,他忙着在想某桩心事,因为我靠在他身边踱步时,他丝毫没有瞄我一眼。

  “拜托你告诉我,”我问:“这是什么城市?”

  他依旧走着。

  “先生,拜托你!”我大声些讲:“我对此地完全陌生,如果你能告诉——”

  我们走到了咖啡店而他转身去扭门柄,莫非这家伙是聋子?于是我伸出左手去敲他的肩膀。

  但我什么也没摸着!

  我站在门前,张着嘴,望着他开门消失进去。那仿佛就像再摸……稀薄的空气!就象根本无人在那儿一般。然而我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甚至看出他下颚冒出的短须是再需要刮一刮了。

  因着无形体的男子的神秘疑云,我倒退了几步,倚在一支电线杆的拉绳上,准备好好想一想。但我的身子穿过了拉绳,仿佛它也不存在似的。

  在这无名城市的人行道上,我想了些不易令人相信的是,是我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奇怪、困难的想法。那咖啡店中的男子、这支电线杆……假设这些都是全然正常的,而又假设我自己是唯一改变的?万一是在某种不可能而无法想像的变化中,我失去了我的——我的硬壳!失去了那种与世界接触的抓东西的能力?甚至无法被人看见?刚才那家伙?对,很显然的,他根本没有看见或听见我。

  由于我正在面对事实,因此回想及医院里的中士,他也没看见我?!不是吗?对这两人来说,似乎我根本不存在一般!

  如果那两个人无法看到我,何以我认为维金尼亚医学院的人就能够看得见我呢?这种令人困惑的思想不停地翻腾着。如果我到达利趣门而没有半个人知道,那么我鲁莽地冲往那里又有何意义?

  圣诞节也一样——万一我回家过圣诞节,竟连家人都看不见我?一种可怕的寂寞感淹没了我。不知怎的,我又决定设法回到——那个别人能看见也能反应的硬壳里去。

  突然间,我想起我见过那位躺在医院小病房的年轻人,万一那是……我?或者说,是我那物质、坚硬的部分,是以某种不可解释的方式而与我分开的。万一留在德州医院病房中的那个身躯,正是我自己?!

  我又开始移动了,飞快地离开这个城市。在我下面就是那条宽阔的河,显然我正在往回跑,徇着原路回去。而且我似乎比先前更迅速地、闪电般越过了空间!当我以一种坚决的直线途径飞越过黑夜里的大地时,高山、湖泊、农场都在我底下轻轻滑过。

  终于,下面的树木稀少了,接着出现熟悉的感觉,我看见底下出现德州西部的豆科灌木与无水溪谷。巴克利营的兵营屋顶在白雪遮满的大地上显出黑而长的轮廓。现在我降低了些,速度缓慢下来,接着我站在基地医院前面。

  我积极地进去,这是十天前我办报到入营的部门。很明显的,时间还在半夜,因为办公室还关锁着。我沿着左边的长廊开始找起,不过当我看见它通向大众餐厅时,我停了下来。早些时候我睡醒的房间在何处呢?

  穿过几个回廊,我终于来到一间状似熟悉的大房子,沿着两旁的墙各排着一列有形的躯体睡在其上的床,但我所要找的那一位——如今我确信是属于我自己的那位——应该是在靠门的小房间里,这是我相当有把握的。我急切地查过这三间房子,但其中两间是空荡荡的,而最后一间里,一个男子的两只脚包裹在石膏模里,高悬吊挂着。

  我回到走廊,左叹右望犹豫不决。何处是那个小房间?他究竟是在这庞大医院的哪一侧呢?

  我绞尽脑汁,希望记起一些东西——什么都好——只要能帮助我找出位置!但是丝毫无效。他们从X光室是把我移到那里时,我准时在昏迷中,加上我一醒来,满脑中缠绕着的都是赶往维金尼亚的念头,因此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问题是,在这两百多个营房中,只有某处的一个小房间,对我而言,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偏偏他又可能是其中的任何一间。

  接着产生了一个前所未有、最奇怪的搜索——寻找我自己。我急忙地经过这大而复杂的医院,一间挨一间的,我停在小房间里,弯身去审视那睡在床上的人,然后又匆匆离去。这里有成百放单人床的狭小病房,一间间看来完全相似,而大病房又都一模一样,所以很快地,我便迷糊了,搞不清自己进过哪些病房?亦或只是再三地重复自己踏过的脚步而已?

  逐渐地,一种令人更加惊异的真相开始形成。

  那就是,我从未见过自己啊!

  并非全然如此,而是我从未以观看别人的方式看过自己。当然我见过胸部以下这范围内的自己,但是肩膀以上呢?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我只曾从一面镜子里望见过那两度空间的影像吧。偶尔拍的一些照片呢?同样也是两度空间而已!症结就在这儿!那种圆浑、生动、而占住空间的自己,是我从来不知的。

  现在我才发觉,我们彼此辨认的方式,并非单凭着鼻子的模样或是眼睛的颜色,而是借着所有的特征同时交会于三度空间而认出的。

  当然罗,我知道自己的体重与身高,“六尺二寸,一百七十八磅。”我不断地呢喃着,仿佛在牢记一个陌生的人的特征。话又说回来,如果这人躺在床上,那么我记着这些又有何益?此处一排排的军人几乎都与我同高同重,大半像我一样,年纪在十九、二十岁左右,都穿着医院的睡衣服盖在棕色军毯底下,而且每个人都剪着陆军头。

  我唯一能抓住的要领是,我要找的身躯比是在大病房前端三间单独的小卧室中的一间。然而我所巡过的房间里,约有十来人和我想象的自己看似完全相同——可是我几乎才在“开始”搜寻这个迷宫呀!我又怎能认出自己呢?会不会刚刚我就经过自己而丝毫辨认不出?

  我不停地徘徊、停下脚步、认一认脸、转身而去。方才在陌生城市中所感受的寂寞,现在正达到痛苦的巅峰;我已与这世界上的每个人断离关系,与物质界的硬质分开……甚至与自己的本体也隔离了。

  倘若望见床上的人是个胖子,或有金发,或长雀斑,我就迅速越过。然而在微弱的夜灯亮光中,甚至连这一点特征也不易辨认。简直毫无希望!我靠着墙,(墙壁和家具均无法支撑我,这个事实我是熟悉的,不过这种姿势却已成了习惯),我苦思着一些身体上的记号,一些生理上的特征,以便我能从这些睡着的二十岁左右的士兵中把自己认出来。手上或是脸上有什么记号,肿瘤或疤痕之类的?

  那只费·加玛·德塔戒指!

  对啊!那只上头镶有金色猫头鹰的卵形黑玛瑙戒指……刚才我为什么没想到呢?现在只得从头开始,我必须回到每个房间,其中每张床上总有一个家伙好像我已看过一般。于是我循原路回去。

  看来看去就是这么一回事,一切都显得如此混淆;相同的病房通向相似的走廊。我急急地在那一个个单独的小房间中穿进穿出,如果发现是左手露在外面,我则谨慎地瞥一眼,然而,他们的左手通常总是藏在被单底下,这时我只好等待那睡着的人改换姿势了。

  有一次,我在一位黑发年轻人身旁坐了许久,他的嘴和下巴在昏暗的光线中,令我想及父亲。他轻轻地呻吟着,向左侧而睡,并将左手压在枕头下;我越瞧越相信他就是我肉体上的自己。我三番两次地想抓住枕头而甩开一边,然而我的指头总是抓空。最后他自己以手肘撑起身子,摸索着黑暗中桌上的水罐,此时,他的左手上露出一只金质结婚戒指。

  我一间接一间的搜寻,经过了不少醒着的士兵,他们沉默地瞪着天花板,或坐在床沿吸着烟。也正是因为这些醒着的人,让我的孤寂感显得格外可怕;踏进别人睡着的房间而不被注意,这是一回事,但若碰到别人正面望着你却一点不觉得你存在似的,那完全是另一回事。在通道上遇见一个护士或侍者时,我总是改不掉的向旁边闪开,明知现在我们是不会撞在一起——甚至摸都摸不着对方——不过,让别人穿过我所站立着的空间这种想法,我总是不能适应。

  终于我漫游到X光部门。起初我所遇见的那位穿白衣的技术人员,他坐在书桌前,阅读者书报夹上的纸,他就是最后一位与我讲过话的人。

  “看着我,”我对着他叫道:“我站在这里!”

  他拿开笔套,在纸上匆匆记了些东西。我被放在担架并抬进这房间是否仅是数小时前的事?恐怕是数星期之前,数年之前吧?或者……只是几分钟而已?在空间、速度、实质体等定理都被丢弃的境界中,时间也是很怪异的观念。对于一个经验是否发生于一瞬间、或者延续数小时,这种直觉我已全然失落了。

  我深深发觉自己很不情愿离开这位刚被我认出来的人,但最后,很难说经过多久,我还是继续游荡下去。更多的走廊与病房不断出现;沿右边墙有十二张床,沿左边墙也是十二张床,另外在门边有三间办公室,他们正对面也有三间房。处处是睡着的人,醒着的人,厌烦的人,畏惧的人,但从未见过带有猫头鹰戒指的人。

  在一间小房子里,一个年轻人啜泣着,也许是思乡吧!尤其在这圣诞节时分,我们之中很多人趁没人注意时哭个不停。第二间小卧室——没人,床上的被单剥走了。至于最后这间——

  我震惊地倒退几步,因为在床上有个人躺着是没错,但被单竟一直盖到他的头,仅留下手臂露在毛毯外面。颇奇怪地,那双手硬梆梆而且直挺挺地,看来很不自然,而且比手反转,手掌下垂……

  在左手第三根指头上带着一只卵形黑玛瑙戒指,戒面上有只金色小猫头鹰。

 

第五章





  我提心吊胆地慢慢靠过去,两眼盯牢着那只手,它显得相当可恐怖,即使在这种昏暗不明的夜灯下,我也看得出那只手出奇的白而光滑。以前我在何处见过这模样呢?片刻间我记起了:达比尼爷爷躺在苔边的客厅时。

  我倒退到门边。床上的人死了!我感受到上次与死者同在一间房里的那种不情愿的滋味,但……如果这是我的戒指,那么——那么他不正是我吗?躺在被单底下那分离了的部分的我?是否这等于我已经……?

  在这次经验的整个过程中,“死亡”这字,首次配合着所发生的事而临到了我。

  但我没死呀!若我死了,我怎会是醒着呢?而且在思想、在经历着呢?死亡不是这样,死亡应该是……哎,我不知道。死亡会不会是空虚、乌有?但我是全然清醒地,我还是我,只不过缺少了一具物质的身体来发挥功用吧。

  狂乱中,我抓住了被单想要往后拉,使者要掀开看一看床上的身躯,可是我费尽力气,却一点也无法在此寂静的小房间里激起一丝微风。

  结果,在绝望中我跌坐在床上,或说心理上觉得自己跌坐在床上,实际上这个缺少躯体的我,根本无法和床发生接触。我自己的形状和实体虽然就在此处,然而我感到我们相隔之遥远,仿佛分居于不同的星球似的。将一个人的某部分和另一部分分割开,这就是死亡吗?

  我记不得屋内的亮光何时开始改变的,但突然间,我发现这里比方才更加明亮起来。于是我急转过来,望着床边桌上的一盏夜灯。当然罗,一盏十五瓦特的小灯泡绝对无法变得这么亮的!

  我惊奇地瞪向这不断增强着的光,不知它来自何处,竟能刹那间照耀四方。大病房中所有的灯泡加起来也不能发出这么强的光,即或是全世界的灯泡和起来也不行!简直明亮得不可思议;仿佛一百万盏焊工用的聚光灯同时射过来似的。惊讶万分的当儿,一个淡淡的思想钻了出来,很可能是来自大学时的生物学演讲:“幸好现在我没有物质的眼睛,”我想着:“否则这种光可以在十分之一秒内摧毁视网膜。”

  不,我自己更正,不是这光,而是他!

  他明亮得我们无法看上一眼。如今我才领悟到那进入屋内的不是光,而是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用光凝成的人!对我的思想而言,这个念头是不可思议,正如眼前这难以置信的强光竟会聚成他的形象一般。

  我察觉出是他时,瞬间,一道命令在我心底出现,“站起来!”这话从我里面跑出来,但却带有一种超乎普通念头的权威性。我赶快站立,同一刻,一种惊人的确信涌了出来:

  “你正站在神的儿子面前。”

  同样的,这观念也似乎是由我里面形成的,却不似思想或臆测那样。这是一种直接而完全的知道!我也立即知道了有关他的其他事实。第一,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全然男性的形像。如果他是神的儿子,那么他的名字叫耶稣。但……这不是我在主日学的课本里看到的耶稣,因为书上的耶稣是温柔、慈祥而体贴人的——可能还带一点微弱之感。但眼前这位却是能力的化身,比时光更牢而又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人还富现代感。

  更奇妙的是,凭借着心底深处那种神秘的确信,我知道这个人爱我。有这位身上涌流出一种远较能力还强烈地无条件的爱,并且这爱知道我身上每一件不可爱的事——我与继母的争吵,我的火爆脾气,我那些永远控制不住地性的思想,以及自我出生迄今的每个卑鄙、自私的思想和行为——但这爱仍然接纳我、爱我。

  当我谈及他知道我的每一件事时,这是指一种看得见的事实。他以闪耀的显现进入这个房间时,同一刹那——虽是同时发生,但我谈论时必须一步接一步的描述,那就是,我一生中每个小细节也跟着进来了。曾经发生在我身上的每件事情,真实地出现于眼前,不论是过去或现在的事,似乎全在那一瞬间显映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我从未经历类似于此的空间;这间单床的小房仍清晰可见,但它再也无法拘限我们了。相反的,在我们四面所出现的事物——除了说他们都是三度空间的人物,移动着、谈论着之外——我只好以庞大的壁画来形容它。

  其中许多人物似乎就是我!目瞪口呆地,我望着自己站在一间三年级拼字教室的黑板前面,自己在一群童子军眼前接受鹰级徽章,自己在苔边推着轮椅上的达比尼爷爷到走廊。我看见自己是个两磅半的小婴孩,在早产婴儿保育器中喘着气想呼吸,同一刹那(这里似乎没有较早或较晚的分别),我看见自己在剖腹手术中,由一个染病而垂死之年轻妇人的子宫里取出来,这妇人是我从未亲眼见过的。

  我看见自己仅有数月大坐在一位鹰钩鼻戴银框眼镜的慈祥妇人的膝头上,至于在我们旁边地板上玩耍的三岁女孩一定是玛丽珍,事实上按我当时的年纪,我不可能记得这些。威廉斯小姐看来与我记忆中的那位完全相同,她出现在许多场景中;突然间,我涌起了一种久已忘怀的思念,我这才明白自己是多么爱她。

  在这并肩相摩的景物中,我看见父亲牵着一位高而纤细的褐发女子来到苔边,她是他即将迎娶的女子。我看见玛丽珍与我,跟着他们搬进布鲁克街四三零六号的一栋房子,又见自己害怕的站在餐厅的窗前,渴望能跑到外头去玩,却有惧怕着隔壁那个男孩。

  在快乐的景物中交互出现了许多悲伤的往事。我凝视着自己被那个男孩狠狠地殴打,又注意到姐姐从房中冲出来为我奋战时,自己那种丢脸的样子;我看到父亲道别出门时,自己不断地啼哭,因为他的工作总是叫他离家一周、二周或一个月。

  不少悲痛的事均起源于我心深处。我看见继母弯身向我道晚安吻别时,自己扭过头去,甚至看出当时的心思:“我不要爱这妇人,我妈妈死了,威廉斯小姐离开了,如果我一爱她,她也会离我而去。”我注视着十岁时的我,站在同一餐厅的窗户前,此时,父亲到医院去接母亲与新的弟弟回家,我看见自己在未见弟弟之前,已经先下决心不愿喜欢这个新来者。

  还有其它成千成百幕的往事背着灼灼逼人的强光,显明于一个时间静止的存在中。在普通的时光里,对这许多事件单单瞄一眼,也得用上数周之久,然而当时我丝毫没有度过分秒的感觉。

  我凝望着十二岁时,我们一家人搬往利趣门西端的新房子,然后看到了达比尼爷爷奶奶送我的新脚踏车,且望见自己无数次的踩着脚踏车,经过铁道桥去苔边探访他们老人家。

  我瞧见有个下午我回到西端的房子时,发现人行道上杂散着榭木的碎片,大半仍残留着庞大飞机模型的样子,这是我历尽心血一片片用胶粘起来的。我凝视着自己因三岁的亨利所干的暴行而激起的狂怒,随着时光流逝,它逐渐地硬化成一种与家人间郁郁不乐的隔阂。

  其中亦有许多高中时学校生活的插曲——约会啦,化学考试啦,在校中跑一里路得冠军啦!我看到毕业典礼的日子,看到自己进入利趣门大学,同时也注意到自己一直硬着颈项疏远着母亲、弟弟亨利甚至小妹布鲁丝。我见着了父亲穿着少校制服回家,看着自己跑到邮局去报名参加现役兵,我又凝注着兵营中的入伍行列,看着自己与其他成百的新兵,搭上开往巴克利营的火车……。

  整整二十年来的生活细节,好的、坏的、得意的、熟练的,全摆在眼前,然而从这些全面的观察中跑出一个问题,它暗含在每一幕里面,正如这些景物一样,似乎是从我身旁这活生生的光中发出来的。

  祂问道:“你如何运用你的一生?”

  很显然地,这问题并不表示祂在寻找一个答案,因为我一生的事迹清清楚楚地尽在眼前;况且,所有这些完整与琐碎的回忆全是出自于祂而非我。若非祂向我显明一切,恐怕我连其中的十分之一也想不起来!

  你如何运用你的一生?

  这似乎是针对价值而非论及事实的问题;按着你所分配到的宝贵的时间,究竟你完成了什么?这问题渗透进每一件往事,于是那些颇典型的少年时期所发生的事件,似乎变得不仅毫无意义可言,简直是平庸琐碎!难道我从未做过永恒而有价值的事?我绝望地向我周围寻找着,希望能找到一些事在着耀眼光明的存在中可以显得有些价值的?

  倒不是出现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因为顶多是些十来岁的年轻人通常会有的性之联想与秘密吧。但所经历的若缺乏惊人的深度,同样也不会有任何高峰可言;只是一种无止境的、短视的、喧嚣的关注自己而已。难道我从未摒弃以自我的兴趣为中心,而做些别人认为有价值的事?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生命中最引以为傲的一刻:

  “我成为鹰级童子军!”

  同样的,似乎有些话再次从我身旁的这位当中涌了出来:

  “这事荣耀你自己。”

  这是真话。我看见自己站在领奖圈中,充满了骄傲,而来自我的家人和朋友的一些钦羡眼光,全投射在我身上。我,我,我——总是立在凡事的中心。一生中我曾否有过让别人站在中心的时刻呢?

  我看到自己十一岁时,在教会的礼拜仪式里走向前面去,祈求耶稣成为我生命中的主。但我也看见那种初信的兴奋迅速地转成每逢周日上教堂的沉闷公式,更糟的,我注意到自满与自负跟着在增大。我觉得自己比不去教会的孩子们好多了,甚至比去教会的大半孩子们还好得多;因为我有全勤胸章为证啊!

  接着我开始指出自己参加医学院医科的动机,说我是如何的准备做个医生而要帮助人!然而紧随着医学课室出现的,竟是清晰可见的卡迪莱克跑车与私人飞机——在着渗透万事的光中,思想与行动是同样可见的。

  突然,我心中兴起一种针对这问题的愤怒,这不公平!我当然尚未运用我的人生去做什么呀!我根本没有时间。你怎能审判一个尚未起步的人呢?

  不知怎的,那回答着我的思想,一点没有审判的意味。死亡——连这字也充满了无比的爱——可能临到各种年纪的人。

  噢,那当然。我知道婴儿与小孩照样会死!可是我总觉得那当有的寿数似乎欠我什么一般。

  “至于我活到七十岁就能得着的保险金怎么办?”这话一出就收不回了,因为在这个奇异的国度中,交谈的途径是凭借思想而非言语。数月前我才领到专为服役人员所设立的标准生活保险单;难道我曾在下意识中深信,这一张纸真能保得住生命本身?倘若我曾怀疑身旁的这位,祂的里头有否欢笑的话,如今我是确信有了:这光明中似乎振动而闪耀着一种神圣的笑声——并非嘲弄我或我的愚昧,也不是讥讽地讪笑,而是一种欢笑,似乎说,不管有多少错误与悲剧,唯有喜乐依然是永恒的。

  在那阵狂喜的笑声中,我明白到那位严苛的审判着周遭事件的,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认定这些事为琐碎、自我中心、是否重要。那环绕着我的荣光并没发出如此的责难,因祂既不责备也不斥骂,祂仅仅是……爱着我。充满着万物的祂,不知怎的,竟然个别的临到我,而且此刻正等着我回答那依旧悬在闪耀空中的问题。

  你如何运用你的一生来彰显我?

  于是我明白了,自己刚才因为狂乱地搜求着一个体面的回答,竟至抓不住问题的要点。它并非探问成就与奖赏的事!

  正像有祂发出的每件事一般,这问题必须借爱来解答。“你借你的一生爱过多少?你曾否爱别人像我现在爱你一般?全然地?毫无条件地?”

  听到这类问题时,我恍悟到自己是何其愚蠢,居然想在围绕着我们的一幕幕中去寻找一个回答。噢!我从不知这样的爱竟是可能的,总该有人告诉我啊!我愤愤不平地想。这真是发觉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的好时候——正像面临期末考试发现你正要考一科从未读过的功课一般。既然这是凡事的中心,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呢?

  虽然这些思想源于自怜与自寻的借口,但那回答着我的思想,依然不含斥责,只是在这话的背后,略含着天上的笑声:

  祂说:“我曾告诉过你。”

  但是以何种途径呢?我仍想证明自己是对的:若祂曾告诉我,何以我没听见?

  “我以我的生活告诉了你,我也曾借着我的死亡向你说话,而且若你一直注视着我,你将会领悟更多……”

  忽然地一晃,让我注意到我们正在移动,我并未察觉我们离开了医院,但现在医院不见了,而方才拥绕着我的活生生事迹也消失无踪:相反的,我们似乎高高在地面之上,一起疾速奔向那遥远针尖般大的亮光。

  这不像起先说我脱离身体时所经历的旅行,当时我的思想困扰着我,而且似乎我只是拂掠过地面,但现在我们升得更高,移动更迅速;此时,依着祂的命令,我的双眼盯牢着祂,所以这种形式的行进不在显得奇怪和惊慌了。

  那遥远的、尖头大小的亮光,渐次转变成一座庞大的城市,我们似乎朝着它降落下去。这里仍旧是夜晚时分,但浓烟已从工厂的烟囱冒了出来,许多建筑物层层透出亮光。有一个大洋或是大湖在这些光线的另一头;很可能此地是波士顿、底特律、或多伦多,当然没有一处是我曾到过的。但我们倚进地看到拥挤的街道时,显然有一间正彻夜动工的,比竟是战时的兵工厂,我想。

  说得确切点,街道上简直挤得不可思议。我们正下方有两名男子在同一人行道上相对地走着,片刻后扑身而穿过去,嗡嗡作响的工厂和办公大楼中——我能看见他们里面就像看街道一样容易——机器旁和桌边有太多人了。在一间房里,有一个灰发男子坐在扶手椅子上,对着一具旋转的圆筒念了一封信,他背后不到一寸远的地方,站着另一位约七十岁的男人,不断地摄取那讲话筒,似乎想从坐着的男子手上夺开它一般。

  “不行!”他说着:“如果你订下一百萝,他们索价会更高,一次拿一千萝嘛!皮尔斯会给你更好的价钱。为什么你把比尔送去干那种烂行业?”他再三地反复的说着、纠正着、发着命令,然而那坐在椅上的男子显出一副既看不见也听不到的模样。

  我注意到这种现象一而再的发生着,有很多人全然不知自己身边有别人在那儿。我看见一群装配线上的工人聚集在一个咖啡壶旁,其中一位妇人向另一位要一根烟,其实像在乞求一般,仿佛这是她迫切需要而远胜过世上其他东西似的。但是另一位妇人睬都不睬她,不断地和朋友谈着,同时从工作服中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起来,并没递给那位渴盼万分的妇人;迅速地向蛇袭一般,这位遭拒的妇人摄取着那根在人家嘴边燃着的香烟,一而再地抓取着,试了又试……

  在一阵寒颤中,我了解到她根本无法触及那根烟。

  随后我想起那个打电话的家伙、医院病床上的被单;我记得自己朝着那男子喊了又喊,而他却根本没有回头望我一眼。接着我又记起这城里有一些人,徒劳地想获得别人的注意力,明明踱过一条人行道却不能占据任何空间。很明显地,这些个体正与我相同,处于缺少行躯的困境中。

  实际上,和我一样,他们也是死了。

  但——这与我一向所想象的死亡截然不同。我凝望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人,她尾随一位相同年纪的男人走过一条街。这妇人似乎非常富有活力,激动而满眶泪水,然而那男人却似乎毫不注意她的存在,但他一直对她讲着强调的话。

  “你的睡眠不足呀!玛哲理对你的要求太多了。你要知道你一直很不健康,为什么不带一条围巾?你实在不该娶一个只顾自己的女人。”她所说的还有很多,有其中的话我得知她是这人的母亲,虽然他们的年纪看来是如此相近。不知她这样跟着他究竟有多久了?这就是死亡吗?——永远不为生者所见,却又永远地涉入他们的事件中?

  “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我从来没好好背诵圣经章节,但耶稣在登山宝训中的这些话,像电光似的闪进我的思念中。也许这些没有行躯的人——商人、要烟的妇人、这母亲——固然再也无法和物质的世界接触,却依旧将心放在那里。我呢?在颤栗中,我想起了鹰级童子军徽章、加入费·加玛弟兄会、进入医学院等等,是否我的心、我整个人所倾注的焦点,全然集中在这类事上?

  “专心看我。”在这个异乎寻常的旅行之初,耶稣曾如此对我说。每当我照做而定睛于祂时,恐惧全消失了,不过那可怕的问题依然存在。若非祂领在前头,说实话,我简直无法忍受祂显明给我看的这一切。像思绪一般快速地,我们从一个城市游历到另一个城市,不过,似乎仍在这个熟悉的地球上,而且是在其上的某部分——美国或加拿大吧——我发现除了这些成千没躯壳的人同时也正住在这个“正常”的空间之外,这实在是我已认得的地方了。在一栋房屋里,一个年轻人跟着一位老年人走过一间间的屋子,“对不起,爸爸!”这个年轻人不住地说着:“我并不知道这样会伤害了妈妈!我不懂呀!”

  虽然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话,但很显然地,在他前头的那人根本听不到。这老年人端着一只碟子进入一个房间,其中有个老妇人坐在床上。“对不起,爸爸!”年轻人再次说:“对不起,妈妈!”他向那无法听见的耳朵无止境地反复说着。

  我大惑不解地转向身旁这位光明者,虽然我感受祂那洪流般的怜悯漫进了眼前的屋里,只是在我的心思中依旧没有燃起解惑的明灯。

  许多次,我们停在类似的情景之前。有个男孩尾随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穿过学校的通廊,说着:“对不起,南茜!”另有一位中年妇人哀求一个灰发男子原谅她。

  “主耶稣,为什么他们深觉抱歉?”我求问道:“为什么他们不停地向一些无法听见的人讲个没完?”

  随及,从我身边的亮光中传过来一个思想:他们都是自杀者,纠缠在自杀所引发的后果中。

  这念头使我大为震惊,不过我知道它是出于祂,而非出于我,因为此后我不再看到这些情景,仿佛祂所教导的真理,我已经学明白了似的。

  逐渐地,我又开始注意到其他的事物。我们观看到所有活人都被一种微微闪亮的光辉笼罩着,好似一层电场覆在他们身体的表面。只要他们一移动,这光辉也跟着移动,如同用隐约可见的暗淡光辉所造成的第二层皮肤一样。

  起初我想,那必是我旁边这位所反射的光,但当我们进入一所建筑物时,祂并没发出反光,连无生物也没有反光。接着,我才明白没有躯体的人也不会发光。我如今观看自己,发现这无硬躯的躯体同样缺少光辉的护套。

  此时,这光引我到一家肮脏的酒吧兼烤肉店,靠近一处看来像海军基地的地方。一群大半是水手的顾客把柜台旁挤得二、三个人叠在一起,而其他人则死死地塞在沿墙的小隔间里。有几个人在喝啤酒,但大部分的人则在猛灌威士忌,速度之快,与两个挥汗倒酒的酒保旗鼓相当。

  然而,我注意到一件惊人的事。数名男子站在酒吧里,似乎无法将饮料举到唇边。我望着他们反复地抓取色彩闪烁的玻璃杯,却见他们的手穿过硬梆梆的平底大玻璃杯,穿过沉重的木造柜台面,穿过周围那些饮酒者的手臂和身体。

  这几位也都缺少那绕在其他人身上的光辉!

  因此,这种用光造成的茧,一定只是物质身体所专有的东西。死者们,像我们这些失去了硬壳的人,早已同时失去了“第二层皮肤”了。显然地,这些有光笼罩着的活人,也就是实际在喝着、讲着、以及彼此扭来扭去的人,根本无法看见这些绝望、干渴的无形人正处在人们中间,也无法感觉他们正在疯狂地冲上去抢杯子。(我能看得一清二楚,而这些无形人彼此也能听见、看见对方。他们为着那些无人能沾到嘴的酒杯,持续不断地爆发起愤怒的争吵。)

  我自以为在利趣门的弟兄会中已见过豪饮的情形,但是这些百姓和军人们在此间酒吧所做的豪饮,才真是在拼命一般。我聚精会神地望着一个年轻水手,他从凳子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踏了两三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于是他的两个伙伴弯下身来,开始拖他离开拥挤的人群。

  这倒不是吸引我凝望的主因,我却是在瞪着这个毫无知觉的水手,惊讶他身上明亮的茧破裂开了,在他头顶上分裂,随及从头、肩往下剥落,瞬间,一个早先就出现在酒吧里的无形人,以一种从未见过的速度,跳到这人头上!他曾经像饥渴得影子般缠绕在这水手身旁,贪婪地享受着年轻人灌下的每一口酒,如今他却像一只掠食的野兽般地跃向这年轻人。片刻后,我在极困惑中,眼见这弹簧似的形体消逝了;两个男子从酒吧里人群的脚边,把这无知觉的重担拖走之前,这件事已经完成了。前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两个个体,但当他们把这水手支撑着靠在墙上时,只剩下一个了。

  第二次我不胜惊愕着同样的情形再度发生。一个男子跨了出门,此时一道裂缝迅速地开在他周围的光圈上,同时有一个无形人对着这个裂口猛力一冲,消失了,似乎他已混杂在那个人里面了。

  那么,难道这层光照是一种保护膜?是否它的作用在于防卫……防卫那些无形人?像我?假设这些无形躯的人一度拥有硬躯,和我的情形一样,又假设当他们居住在身体之中时,养成了一种依赖酒精的习性,以至于后来超越了肉体的习性而成为心理上的习性,或进一步变成了灵性上的癖好?因此,当他们失去物质的身体之后,除非他们能干脆占据于另一个躯体之中,否则他们将会于一切的永恒之境相隔绝,因为他们无法止住贪恋的习性。

  永无止境的如此活下去——这种想法叫我不寒而栗——简直就是地狱的一种。我常常想象地狱的情形,总觉得它是地底下一个烈焰高烧的地方,而且在那里有邪恶如希特勒之类的人正在永久的焚烧着。但是,是否有一层地狱是存在于地面——是居住于此的活人所看不见且从未置疑的?是否地狱的意思就是,存留在地上确有永不能与之发生关系?接着我想起那位母亲,她的儿子永不能听见他说话,还有那位要烟的妇人。此时我也想到了自己,我曾一心要去利趣门,却无法叫别人看得叫我或帮助我。越是贪求,越是焚烧起欲望,在此地就越是无能为力——这很可能就是地狱了。

  我在颤栗中领悟到,并非“很可能是”、而是“正是”地狱!这正是地狱:向其他那些无躯壳的人物一般,我也是这境界中的一份子。因为我已死了,我已失去了物质的身体,而现今我已存在于一个无法触摸的领域中!……

  但若这就是地狱,而且这里永无盼望,那么何以祂会在我身边呢?为什么每当我望向祂,我的心就因着喜乐而跳跃呢?何况整个旅程中,祂成了我主要而惊人的印象!一切向我侵袭过来的景物与惊愕感,若比起那继续不断地行进着的要紧事,都算不得什么了。那要紧的事就是,单纯地朝着我身边的这位而涌起爱意。不论我望向何方,祂总是我注意力的焦点;不论我看见什么,总无一物可与祂比拟。

  不过这也是令我困惑万分的一件事。倘若我看得见祂,岂非人人也都见得着祂?祂太明亮了,以至活人的眼睛绝无法正眼相看——这是我瞬间就了解的。但是,那些被我们擦身经过的活人,总该察觉到有一种爱,像强烈火焰的热度,一直向他们涌流呀!

  至于其他人,像我一般,不再拥有会被摧毁的肉体眼睛的人,他们怎会看不见这燃烧的爱、这怜悯就在身边呢?他们怎会错失近在咫尺、比正午的烈日更光明的这位呢?

  除非……

  我破天荒的第一次想起,自己十一岁时曾走向教会祭坛。此刻我急欲知道,莫非那天在我身上发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其价值之高,竟远超过我所能了解的地步?可能吗?正如传道人所说的,借着某种真实的途径,我曾确实“重生”了——如不论当时对这件事了解与否,我竟也因此获得了一双新眼睛?

  或者,若非这些人的注意力统统被那失去的物质世界所吸引,也许他们亦能看得见祂?“你的心也在那里……”若我的心胶着于必须按期前往利趣门这件事上,我也就无法看见耶稣了。也可能是,当我们注意力的中心何时拘泥于别的事上,我们就连祂也撇弃一边了。

  忽然我们又移动了。远离了海军基地,与它周遭那些破旧的街道与酒吧,如今我们站在一片辽阔平坦的平原边缘。在这种境界中,旅行似乎是毫不费时间的!到目前为止,我们游历过活人死人并肩杂处的地方,的确,这些地方充斥着无形躯的人。虽然他们都盘恒在欲望所倾向的物质界的人与物,但却完全没有一个活人会觉察出来。

  现在不知怎的,我们明显地还处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部分,但我竟看不到或者的男女。平原上拥挤着一群鬼魅般的无形人,没有一个是硬质身体而被光环绕的人。在此的成千人士都与我相似,毫无物质身体,他们是我所见到的无形人中,最沮丧、最愤怒、最凄惨的一群。

  “主耶稣!”我叫起来:“我们在什么地方?”

  起初我以为,我们正在观看某个巨大的战场:每一处,人们看来都是纠缠着在扭呀、锤呀、打呀的特殊死战中。这准不是一场现代战争,因为其中缺少枪和坦克车。我更倚进去看仔细,发现除了拳脚和利齿之外,没有任何一种武器。然后我注意到,显然也无人受伤,没有血,没有散漫一地的尸首,那种原本可以让对手致命的一击,只不过使对方依旧毫发无损!

  固然他们看来实在是骑在对方头上,但事实上,他们却都在彼此打空气。最后我明白了,由于缺少物质躯体,他们当然无法真正地碰到对方。纵然他们何等想要厮杀,但他们不能如此,更由于他们向宰杀的对象已经死了,所以他们只得在无效的愤怒中,疯狂地将自己摔向别人。

  若以前我怀疑自己曾否见过地狱,现在我是确信不疑了。刚才我所见的悲惨情形是,人们被拘困于一个自己已经分离的物质世界里,但如今我看到了另一形式的幽禁。此地没有迷惑灵魂的硬质物体与人,但人们在此似乎是被禁闭于形式与情感的恶习中,被关锁于仇恨、情欲、毁灭式的思想牢笼里。

  远比扯咬踢打更邪恶的是,它们交互地传递着变态的性思想,其中不少还以哑剧的形式狂热地行动起来。我想都没想过的各种性变态,就在我们周围徒然的尝试起来。我简直无法分辨那传过来的沮丧哀号,到底是实际的声音或仅是一种绝望思想的转移而已。其实,在脱离肉体的世界中,这些区别似乎都无关紧要了。只要一个人动了思想,不管它是急逝的或不情愿为人所知的,总会在刹那间,昭然地传遍周遭的人,比言语表达得更透彻,比声波传递得更疾速。

  此地互换的最多的思想,总是一些显示自己的知识、或才能、或背景比别人更高级的意念。“我告诉你是这样!”,“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已警告过你!”,这类尖锐的话成了空气中反复着的回响。随着一种恶心的熟悉感,我认出了自己的思想,这就是我的真我,在语调中毕露无疑——正义者、赢得奖赏者、上教堂者,虽然在二十岁以前,我尚未养成任何真正叫我沉溺于肉体私欲的恶习,像爬向酒吧那种人的癖好之类的,但是,在这些因着嫉妒与受伤的自尊而起的叫嚣中,我已听够了自己的心声。

  然而,这次仍旧一样,我身边这位并没发出斥责的意思,只是为着这些令祂心碎、不快乐的人,流露出怜悯的感情。无疑地,祂并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处在这种地方。


  既然如此——何以他们还逗留在此地?何以他们不肯干脆起身一走了之?有个人一直被另一个扭曲着脸的男子穷吼,我真找不出理由,为什么他不走开?为什么那个年轻女子不肯跑开一千里,远离那狂怒地以无形的拳头揍她的另一个女子?事实上,这些无理性的愤怒这根本不能拦阻他们的受害者,因为这里没有篱笆,也没有什么东西会明显地阻碍他们单独的一走了知。

  除非……除非在这个无物质肉体的领域中,没有“单独”这回事。私人的角落并不存在于这个无墙的宇宙里,因为此地没有一处不是居住着其他的灵魂,并且没有一个灵魂不是全然地、时刻的暴露在别人面前。我在急剧地痛苦中想着,若一个人必须永远的生存与这种地方,连私人最秘密的思想也无法隐藏,这将会是什么情形呢?无法矫饰,无法遮掩,并且无法伪装出真我以外的样子!真是令人无法忍受!不过,倘若我周遭的人皆有类似的念头……,倘若我生存在感觉别人和自己一样可厌恶的环境里,虽然自己所能做的仅限于报仇,但是在其中却能尝到一种足以慰借自己的滋味,那么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或许这就是此丑陋平原的注解了。也许在这种永劫或瞬息即逝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企图找到和自己想象的同伴,同样充满着骄傲和仇恨的伙伴,久而久之,他们就形成了一个被诅咒者的社群。

  也许并不是耶稣遗弃了他们,而是他们在逃避那黑暗中燃亮起来的大光。或者……是否从光初次显现至今,他们照旧是那般的孤独?渐渐地,我意识到平原里除了满是相互揪打的人之外,另有其他东西存在。其实,我几乎是从起头就感觉到了,只是经过一段时间后我才辨认出来。此时,我在震惊之中怔住了。

  这个不快乐的平原上到处徘徊着一些生命体,似乎是用光造成的;也正是由于他们那特别的体形与眩目的光辉,所以我无法一下子看到他们。现在既然察觉了,于是我调整自己的眼光将他们尽收眼底,我看出来,这无数的存在物正弯身在平原中的小小受造物上面,好像是在互相谈话。

  这些光明的生存物是天使吗?我身边的这位是否也只是个天使?可是在医院小房间里,那种镇服在我心思中无可否认的思想乃是:“你正在神儿子的面前。”会不会是这些人类的灵魂,虽都像我一般的卑鄙,毫无价值,但依旧有祂的同在?时间空间已不再遵循我熟知的规律运行了,在这种国度中,是否事实上祂站在每个人旁边,正如与我同在一样?

  我不知道。但我清楚看出的是,平原上正在争吵不已的灵魂,没有一个是被遗弃的;他们被注意着、看护着、陪伴着。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他们之中无人知道这种情形。当然,若耶稣或祂的天使们向他们说话,他们是听不见的,因为他们心中溪流般汨汨而出的积怨,没有一刻暂停;他们的眼睛一直找寻着周围的人,想要侮辱人家。若要我忽略着整块景物中那遍布各处的惊人的角色,似乎是不可能的,除非我自愿死盯着这群灵魂而不肯真正看个分明。

  事实上,由于现在我感觉得出这些光明的同在,所以我才在困惑中了解到,自己其实是一直看见他们的,只是没有在意识中点明这个事实而已,正好像耶稣可以随时向我显现,但唯一的条件是我必须准备好要看见祂。天使也布满了我们方才游历过的活人城镇,祂们出现在街道、工厂、家庭、甚至出现在那间嘈杂的酒吧中,但那地方的人不会比我更知道祂们的存在。

  突然的,我明白了。到目前为止,这些情景中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其中的灵魂无法看见耶稣。无论是肉体的嗜好,物质性的欲望,或者自我的全神贯注——只要有什么东西挡住他的光,那就造成了隔离,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已算是步入死亡了。

 

第六章



  我们再次移动了,或者宁可说,我们眼前的景物——不知怎的又改变了。另一幕展现了!这是由于光的性质不同的缘故,仿佛在瞬息之间空气变得比以前透明,于是我可以看见那些显然一直是在眼前的事物。

  换句话说,耶稣似乎是按照我所能了解的程度,逐步启示我一部分而已。起初祂向我显示一个地狱般的世界,其中的灵魂陷在各种不同的自我倾注里。前前后后的经历了这些,如今,我开始察觉到另一个崭新的世界!有一片宏伟的建筑物座落在美丽而阳光普照的园子里,其中各个相异的构筑呈现出一种相互的关连性,这种刻意安排的图案,令我感觉此地是一所设计良好的大学。如果要我拿世上的建筑来相比,这简直是荒谬蠢笨之至,因为尘世中所有的学校与大学似乎只是零零星星的复制品,唯有这里才是实体。

  我们似乎突然坠入一个全然不同的空间,几乎像是进入另一类型的存在一般。经过了战时城中的喧闹与平原上嘶喊的声音之后,这里弥漫着一片宁静。当我们踏入其中的一栋建筑物,走向一个天花板高高在上而有长门的通廊时,肃静的气氛是如此浓厚,以至于我看见走道上有人时,着实大吃一惊。

  我无法分出他们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因为他们从头到脚全藏在一件宽松飘荡、而有头罩的袍子里,所以我模糊地联想起修道士。然而此地的气息并不是全然如我想象的修道院一般,倒是更像个庞大的研究中心,四下里回荡着一种发明了伟大事物的兴奋感。我们擦身经过了站在宽阔厅堂中和螺旋形扶梯上的人,他们似乎被某种必须全神贯注地行动吸引住了;他们彼此并不讲很多话。然而我也感觉这些人中,彼此不但没有友谊存在,反而因为集中精神而疏远着他人。

  不管他们可能是何许人,总之他们显出高超的浑然忘我——融化在某种驾临他们之上的伟大目标中。我瞥见一些敞开的门里装满着复杂的设备,其中数间房里,套着头的人物正弯身在精细的地图与解释图表上,或者坐在操纵装置旁,而精巧的仪器上灯光七闪八亮的。我曾在科学教育上有过初步的学习,这是我向来引以为荣的;我在大学时主修化学,选修生物学,读过物理与微积分。但若此处哲学活动属于某一类科学的话,那么他们是远超过我所懂的。万一要我猜的话,恐怕连门儿也没有。然而我却感到有某种庞大的实验在历炼着,也许是无数个这类的试验吧!

  “他们在干什么,耶稣?”我问。

  虽然知识像火一般的从祂身上燃烧出来——事实上,我意识到这个巨大的“校园”中,每个活动都源于神——但我的心思中并没燃起答案。那传递进我里头的,一如往常,仍是爱:一种因着我无知而起的怜悯,一种包容着我所有不解的谅解。

  此外……尽管祂对这批人表示着明显的喜悦,我毕竟意识出,甚至连这里还不算是最重要的领域;我觉得祂将会把更伟大的事物显示给我,如果我能了解的话。

  因此,我跟着祂进入这思想领域的另一栋建筑物,到了一间工作室,在此有一种复杂的音乐,是一边作曲一边演奏的,我连起头都跟不上。它有着变化无穷的节奏和音调,不是任何我所熟知的调子!“哇!”我发现自己在想着:“巴哈只不过是个开端而已!”

  接着我们走过一间容积相当于整个利趣门大学的图书馆,我凝望着一些房间,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全排列着羊皮纸、泥块、兽皮、金属、纸张等制成的文件。“这里,”一个思想临到我:“凝集着宇宙间相当重要的书籍。”

  立刻地,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书本怎么会在地球以外的地方写成呢?!但尽管我的心思拒绝相信,那个思想仍然坚持着,“这是宇宙中的核心著作。”这句话不停地反复绕着。这时我们逛着圆顶的阅读室,其中拥挤着寂静的学者。接着我们突然站在一个较小房间的门口,它几乎是间附属的建筑:“此处是这里的思想中心。”

  我们再次向外移到那个肃静而乐观的园邸,然后进入一栋满是工业机器的建筑物,随及进到一个有一个怪异的球形建筑物中,此处有条步行的小甬道,绕过一个池子上方,池中装的似乎是普通的水。继续来到一件看似大实验室的房子,以及一处好像某种太空天文台的地方,在我们一路前进的当儿,我的迷惑感不断激涨。

  “这是……天堂吗?主耶稣?”我冒昧地问。这种宁静、光明,简直就像在天堂!此地,人的自我与自大的喧嚣也匿迹了。“这些人活在地上时,是否在一种毫无自私欲望的状态中成长?

  “他们是如此成长的,并且会继续不断地这样成长下去。”答案仿佛阳光般照射进这个专注而渴望的环境。若成长会继续下去,那么这里比不是完整的成长。话又说回来,即或是这些宁静的灵魂,也让人觉得总是还缺少着什么?!猛然地我怀疑,他们是否与“低层领域”中的灵魂所缺相同?难道这些毫不自私却不断追寻着的灵魂,同样有看不见耶稣的毛病?或者换句话说,他们无法按祂的本相来看祂?当然他们已得着有关他的暗示与蛛丝马迹了,因为他们一心一意所追寻的,无疑地,乃是真理呀。难道说,一个渴求真理的倾向,也可能令人远离真理祂自己?——祂就站在他们当中,然而他们依旧埋首在书籍与试管中追寻祂……

  我不懂。但我的迷惑与我所想问的一切问题,一遇见耶稣那说不出的爱,似乎全然无关紧要了。最后我自己结论着,也许祂不能告诉我这些超乎我悟性的事——或许是我里头还缺少一种可以了解答案的“什么”。

  最要紧而又最合乎所有人需求的事实,仍旧是我身边这位,因为不论祂显示什么给我,祂总是时时刻刻地成为我注意力被吸引的真正焦点。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能清楚知晓,何时是我们开始离开地球表面那一刻……

  一直到此刻为止,我总有一种印象,觉得我们正在旅行——以怎样的方式在旅行呢?这点我无法想像——总之是在地球上旅行。甚至我所谓“较高阶层”的深奥思想与学识所在的地方,显然也是离“物质阶层”不远:此物质阶层中,有许多无形躯者依然纠缠在硬质、有形的世界里

  但现在,我们似乎已将地球远远地抛在后头,甚至我再也看不到它了。接着我们好像在一个广阔无边的“虚无缥缈间”,这种辞句是我向来一想就会恐惧的,但是此刻却没有这样的感觉,而且某种不可言喻的应许,仿佛颤动着弥漫在这个无涯的太空中。

  随及我看到在无限遥远之处,遥远得无法以任何我所知的方式来看见的地方——有一座城。一座光辉万丈而似乎广阔得毫无边际的城,其明亮足以在无尽遥远之外让人一目了然。这些光辉似乎从那地方的城墙、街道以及被我便认出是正在其中行走的人物身上所迸射出来的,实际上,这城和其中的一切仿佛都是用光造成的,正如我身边的这位一样。

  在此之前,我从未读过启示录,所以我仅能敬畏地张着嘴凝望着遥远的奇景,想像着那里的每栋建筑物和每一个居住者,不知会有多灿烂,因为远在这么多光年的距离外,它看来已是这么亮了。我惊异而困惑,是否这些光芒四射的灵魂正是一生以耶稣为生活核心的人?是否我终于看到了那些在凡事上寻求祂的人?他们追寻的那么认真、亲近,以至于变得全然像祂?!……正当我询问这些问题时,两个光明的人物似乎离了那城而朝着我们过来,他们以光的速度飞越这片无涯之境。

  但是当他们疾驰而来的同时,我们却以更快的速度退去,于是彼此间的距离扯远了,而那异像消逝了!我因深觉可惜而喊了起来,但我晓得,按自己这种不完全的视觉,现今对那真实而至极的天国只能承受迅速一瞥而已。祂已尽其可能的向我显示了我所能承担的部分。因此,现在我们急速地远去。

  墙壁向我们围拥过来,看起来既狭小又像箱子一般,随即过了数秒,我才认出这是医院的小病房,我觉得我们离开此地好像已有一辈子之久了!

  耶稣仍然站在我身边,否则的话,我的意识一定无法承担这种由无极太空跳入斗室空间的急剧转移。那荣耀的城依然在我心思中闪烁、灿烂着,向我招呼、叫唤着。我以一种全然漠不关心的态度,猛然注意到有个人躺在那张几乎塞满斗室的床上,其上覆着被单。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耶稣竟对我说我属于那盖着被单的行躯,而祂在我身上的旨意必须包括那团东西在内才能完成。接着我不断地倚近它,而它竟逼在我的视线上,阻挡了那大光。在失望中我向祂大喊,求祂不要离我而去,求祂使我进入光辉的城,不要将我抛在这里黑暗而狭窄的地方!

  仿佛处在一个古老而被淡忘的故事里似的,我回想起自己曾搜寻这医院中的每厅每室,焦急地想要找到这张床上的躯壳!就在那最孤寂的一刻,我跳进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完美存在中。如今耶稣的光已进入我的生命且全然充满着,因此想到我竟要与祂分离,真是一件无法忍受的事。

  就在我恳求的当儿,知觉渐渐流逝了;我的心思开始模糊、模糊……再无法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而挣扎。我感觉喉咙里火烧一般,而胸膛上有很重的力量压挤着。

  我睁开了眼睛,但觉脸上有东西遮着。于是我摸索着毛毯,试着想弄清楚是什么东西覆着我,但是想移动手臂就像想举起铅棒一般困难。最后我把手指合拢在一起,此时右手触及一个圆形的戒环,其上嵌着卵行宝石,套在左手无名指上。缓缓地,我将它一圈又一圈地转着,然后一阵漆黑袭了上来。

 

第七章



  这些往事整整向胡烈德·欧文讲了四个会谈的时间。自始至终,他不断地插嘴问问题或者要求我解释——同时借此让我知道,他并没必要相信我所讲的每个字呢!

  然而,现在他静静坐着,而我桌上那只记时钟的数字却跳了过去,同时我听见一个病人到达的开门与关门声音。我瞄了一下钟面:我们还剩十分钟。

  “你又……回到了你的身体?”终于胡烈德问道。

  “这是我现在的解释,”我说:“当时我是昏迷不醒的,而且后来的两三天我毫无知觉。只出现一些高烧、梦靥式的梦——通常只有在严重生病时才会发生的那类现象。”

  我告诉他,最重要的事情是,当我渐渐开始恢复知觉时,几乎我所能感觉到的只是:我在生病。我肉体上的痛苦把脑中一切事都挤跑了。然而当我——脱离身体外出时又如何呢?我不知怎样形容才好——真是半点疼痛也没有!截然没有肉体上的各种感觉。

  我确实记得的第二件事,是我睁开眼睛时,感觉头痛欲裂,却看见一个护士冲着我微笑。

  “你能回到我们之中真是太好了,”她说:“有一阵子,我们没有人认为你会醒转过来呢。”

  我舔了舔发热而干裂的嘴唇,“今天是哪一天?”我以刺耳之声问。

  “这是圣诞节前夕,李齐。”医院职员的节假日一律取消,她补充说着,这是因为营中传染着流行性感冒与严重肺炎的缘故。

  我试着想问些新的问题,如此她才不至于离开,因我无论如何必须向她表达出那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啊,她说,现在几乎每天下雪;她还告诉我,她是尔文少尉。

  “我刚得着一个惊人的经验,”我插嘴道:“是全世界每个人都应该知道的。”

  一阵攻击性的咳嗽摄住了我,尔文少尉只得用手扶我背,将我撑起来喝一口水。“现在不可讲太多,”她说:“待会儿我会顺道过来看看你。”

  其实,我也怀疑自己到底能说什么?说“我刚刚看见了神?我去了地狱一趟?我瞧了一眼天堂?”她准会以为我疯掉了。

  那一整个礼拜中,不论谁踏进这小房间,我就试着向他描述那照亮了此处的大光,以及他问我的那个最基本的问题。但我从未讲上几句话——

  “休息一下吧,不要拼命讲话。”医生或护士总是这样说——的确,我的声音不过只是喘着气的嘎嘎声而已。医护人员比较感兴趣的显然是我的新陈代谢速率、我的体温、以及我静脉注射的药物需要量。从我所承受的注意力来看,很明显的这些并非是例行公事。一天天逐渐的度过,我渐次把医院里所发生的事——拼凑了起来,就是那段遇见了耶稣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

  “今天我们的时间到此为止,”我告诉胡烈德:“如过你喜欢的话,明天我会告诉你从医生那边搜集来的故事。”虽然从停车广场走到这里的几步路已叫他上气不接下气,但胡烈德现在是天天报到的。因此第二天下午我接着叙述我的故事……

 

第八章

  我得知,当我在X光机器前面崩溃后,我被抬往邻近病房的一间小隔离房间,在那里我的病况被诊断为双大叶肺炎。紧接而来的二十四小时,尽管医院尽其可能的设法着——一九四三年时“神药”还在酝酿阶段——我的情形却不断恶化。

  十二月二十一日清晨,就是我在昏迷中被移到小病房的第二十四小时,病房小弟照例来分配药剂,但到达我这间小病房时却量不到我的脉搏。他检查我的呼吸次数,没有!紧接着他量我的血压,也是没有!这下子他冲出去找值班的医官。

  值班的医官三步并两步的赶来,亲自重新检查一遍,结果一样。最后他直起身子告诉病房小弟说:

  “他死了,没错。等会儿你巡完病房之后,把他移往太平间。”

  他沉重地说着,因为那个月巴克利营中已经死了好些人。极不情愿的,他将我搁在毛毯上的手臂伸直,将被单遮着我的脸,然后返回病房继续为活得人服务。

  病房小弟进行着他的例行公事,这时一定正是我在历经绝望地搜寻而返回这小房间、看到一个覆盖着被单的躯体在那儿的节骨眼儿……

  经过了九分钟:这是根据医院的记录,病房小弟回到这小房间开始整理躯体,预备转移到天平间,但是——毛毯上那只手显然在动呢?!

  于是病房小弟再度飞也似的冲去找值班的医官。医官随着他回来,将我检验一遍后,再度宣布我已死了。无疑地,准是这个年轻的医院侍者在漫长、寂寞的夜班里幻想了一番。

  然后发生了一件事,此事在数年后我才领悟到它的震撼力。得知这事时,我当然已相当惊奇,不过总不及我今日想来时所感受到的惊险与哑然!

  病房小弟拒绝接受他上级医官的宣判,“或许,”他建议说:“你可以直接打一针肾上腺素到他心脏的肌肉里。”

  这是无法想像的事,第一,小兵竟和长官争执,特别在这种医学问题上,小兵只是个没有受过训练的病房小弟,而长官是领了执照的医生呢;第二,病房小弟所作的建议简直荒谬之至!当时还是远在心脏按摩和电击法广泛使用之前,把肾上腺素注射入心脏,虽不是史无前例的事,却只是偶尔在心脏阻塞的病理上试一试而已。但这种情形仅适用于身体状况基本上是健康却因外伤而引起心脏停止的病人,例如淹死的意外事件,此时若能让心脏在跳动的话,对病人的全然复苏乃是很有希望的。

  但是,若整个系统因着肺炎之类的疾病而恶化之后,单单让心肌再收缩几下并没什么用处的。技术上来说,你或许可以使心脏跳个几分钟,但你并不能改变整个系统的健康状态。按我当时的情况而言,的确,任何一个医护人员都会了解,这是完全不能扭转的局面;何况,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缺氧,脑部早已损害无疑了。

  然而这位博学的值班医官,固然十分明白这种做法的无理性,却接受了身旁这位无学问的士兵所提出的建议。“到储藏室拿一个消毒包来!”他吩咐着小弟。当病房小弟跑回来时,医生把皮下注射管装满了一整玻璃瓶的肾上腺素,然后,将凹眼针头插进我的心脏。

  起初心跳不规则地恢复了,接着就在两个人凝视之下,难以置信的,渐渐引起了有节奏的脉搏。

  过了一会,呼吸开始了;我的血压上升,吸气越来越有力……

  无可置疑地,在那刻我复苏了,但等我恢复知觉时已过了三天,等我脱离险境时却过了五天,而等我能走动时已是两星期以后的事了。但如今,在我度过了二十七个行医的念头,我才领会出,在我恢复健康的过程中,医护人员一定跟着在困惑不已。等我恢复到能够发问题之时,那晚值班的医生和那位出现无可解释的预感却证明为真的病房小弟,双双随着一个单位前往海外了,但我受到了多南·法兰西医生的私人探访,那位值班医生向这位指挥官报告了当晚的事件。法兰西医生指我的复元是“我所碰过最令人惊异的病例。”而且数年之后,他在一张公证的书面声明上写着:“至今,乔治·李齐之所以能从死境转而恢复健康,其解释必须着眼于自然方式以外的理由。”

 

第九章

  然而,当我向胡烈德·欧文叙述时,这些复苏的细节并不会叫我很感兴趣,因为我视自己的重返人间为一种不幸;甚至,若当时有力气的话,我会对那些辛辛苦苦救我复活的人,大发一顿脾气。

  大半的时间我仅能躺在床上,虽是一个病情沉重的年轻人,但仍缠扭在自己那场小病房内的无边境遇中——在思想着耶稣,祈望自己懂得如何向其他人谈及祂,同时怀疑着自己在这无法见到祂的地方,到底如何才能活下去?

  唯有在别人进到我的房间时,那种与祂分离的痛苦似乎才比较容易忍受。病房小弟、护士、医生,不管是谁,只要有人出现,我的心总会整个跳了起来。尔文少尉——她的名字叫蕾德,这是后来得知的。我当然从来不敢如此称呼她——对于所谓的“心灵探索”,尔文少尉显得是个格外忠实的听众,但每次我尝试着再把所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时,我说:“那仿佛是你前所未见最明亮的日头,只不过那并非燃烧着的太阳……”我总是陷入词穷的困难,几乎连最微小的一点点情形也表达不清,而且我发现,自己的努力仅仅增加她的迷惑而已。

  回想起来,蕾德·尔文当时的年纪大约不超过二十六或二十七岁,她是个身材纤细、笑容可掬而美丽动人的金发女子,但依我当时的年轻眼光而言,她似乎已届中年,而且年长得够资格听我倾吐愁烦了。由于我无法让她明白那光,以及祂向我所显示的世界,我只好谈谈医学院和自己原本应该在三周前参加开课的事。这些遭遇她立刻深表同情!与她聊天实在太棒了,想想,能看见一张熟人的脸而且能让她注视着自己,能对她说话、能等她回应——为什么从前我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事呢?

  到了我能蹒跚地步进主要的大病房时,我的心灵恢复得更快,于是我开始麻烦他们把我移到大中病房里的一张普通床上,这样子我的左右侧都会有人。我惊奇的想起过去的自己与眼前的体验:以前我是害羞而极其内向的人,唯在童子军营和费·加玛弟兄会中,我曾与人自由交往,但那是因为我已经日以继夜的与他们混熟了的缘故。如今我忽然发现,自己能对一些完全陌生的人打招呼,就像我们认识了好一辈子似的。我曾徘徊过这些病床,但当时却无人看得见我、无人能察觉我的存在,那种极度的孤寂在我心中造成了深刻的改变。

  每当灯火熄灭的夜晚,喋喋不休的聊天静止之后,我曾躺着瞪向通道另一边的那排夜灯,回想着那个不寻常的深夜,思及有一次光的本体曾进入这个土褐色木造的兵营,以及其他细节。祂还在这里吗?我疑惑着。是否仅仅因为祂的超凡亮光会弄瞎肉体的眼睛,所以我们没有一人能看得见祂?

  我渐渐气馁得不敢尝试把我所见的告诉别人,除了气馁之外,也是基于一点点的自我保护。我太欣赏这病房中新交的伙伴,以至于不愿意自己冒着被当作怪物而遭排斥的危险。每个晚上我用数小时来回味那段难以置信的鲜明时光中的每一幕与每一个声响。起初是地狱般的地方,这是我得以观看最久之处,这里的人已不再属于地球,但却依然无法摆脱它——无法摆脱过去所牵涉的事物、饥饿的人、以及他们至今仍拥有的骄傲。接着到了那个全无自我的领域中,短短的造访,发现该处人人都忘我的在追寻真理,若非最后得着间接的一点启示,否则我几乎以为自己已置身于天堂。那座荣耀的城,仅让我瞥见了一眼的城,竟成为整个经验中最突出、清晰的部分。想来总是令我极痛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事会向众人中的我显示?最要紧的是,现在到底要我如何处理这个经验?

  这些就是胡烈德·欧文向我发出的问题,这时他陷在我身旁的一张扶手椅里,在艰难的呼吸中一字字吐出。

  他说:“这事对你真是非同小可吗?我的意思是,对你的生活以及你的行为等,有否影响?另一方面来说,这实在是非常吸引人的,能够以亲密的途径遇见神等等这类的事,不过,我并不觉得这事关系重大!”

  亲密的途径?……是否我能从这些字眼里嗅出一种“嫉妒”的气息?若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欲将这经验的真意传递出去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我提醒胡烈德说,这不是一次到天堂的来回旅行啊!若我所见是天堂,那也仅是在无比遥远外瞥一眼而已,按当时的我而言,天堂是我摸不着边的、更是我无法确切了解的。我更不会以为我还是个二十岁的孩子时,就已洞察地狱的深渊了,举例来说,我当时就没有见到圣经中所记载的火湖。

  但我所看到的来世,很明显的,已有许多类似我这样的人经历过了,那种情形委实够资格算是地狱了。因此,任何一种态度、癖好、优越感,若会将我塑造成那种悲惨的生存者,如同我所见过的那些人一样,那么,这些习性就会引起我终生的恐惧感。自从在德州那晚的经历之后,我不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纯属偶然的,我告诉胡烈德说,我不再以为和别人的邂逅竟会是“无关紧要的。而且那次以后,每时每刻我都意识到,有一个更大的世界乃是存在的。

  但很奇怪的是,让我觉得重返人世真是遗憾的原因,并不是惧怕,而是基于渴慕另外的世界所焕发出的荣耀。耶稣的爱,与这个我仍需继续活在其中的世界所造成的对比,使我病后的数年,活得相当辛苦。“这件事对你有否造成改变?”胡烈德如此问我。若要对他开诚布公,正如我一向所乐意做的那样,则我深知自己必须诚实地告诉胡烈德以后所发生的事。

 

第十章

 

  我脱离身体而遇见基督的三周后,尔文少尉驻足于我的床头,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维金尼亚大学的医学院居然为我保留了入学资格!只要我能启程东区,就可以办报道参加上课了!

 

  于是我恢复健康的速度竟变成一种与时间竞争的赛跑:晚一天去上课等于多一天待补足的功课,换言之,赶上程度的机会也更小了。“你要多吃呀!”尔文少尉每次看到我就说:“照规定我们是不准让病人看到记录表的,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如果你不能增加十五磅的话,医院不会放你走的。”

 

  从此我拼命吃,把马铃薯泥直往干燥的嘴里塞进去,甚至满得活像图书馆用的浆糊筒,而且不停地灌牛奶,以至于一见到金属瓶,胃就往喉咙上冒。

 

  最后,在正月末,一个明朗而微风徐徐的日子里,我接到巴克利营区医院的正式出院通知,距离我原定的入学日整整有一个月。我站着凝视手中的火车票,原来军队为我预定的不是一个座位,而是明天下午驶往阿比灵火车上的一个卧铺!对一个小兵而言,这是闻所未闻的奢侈消费,同时也提醒我,这表示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才能复元。记录表上写着我出院的重量是一百三十四磅,比我起初报到时减少了四十四磅;然而一百三十四磅又比病后的体重,至少增加了十五磅以上,这是我知道得很清楚的……

 

  但最要紧的是,我要去医学院了。他们竟为我保留名额!随及我打电话通知继母,告诉她火车到达利趣门的时刻。自我住进医院以来,她有恒心的写信给我,并且说,她能了解我因为病重而不想回信的心情;我也乐得让事情如此敷衍下去,只让医院不断地通知她有关我的病况。其实,我从未认真地想与她联系。

 

  我注视着火车窗外向后滚去的乡野景物,德萨堪那……立特若克……曼非斯……旅途中,换过了不同的火车,而今不同的引擎仍继续在拖着相同的车厢向东而去。

 

  到达维金尼亚州西侧时,火车开始朝着查尔斯等上行,接着越过了州界而进入维金尼亚州。柯文登、克利福登、唯尼斯波罗——这些地方真美啊!有着满涨的溪流,有着过去我参加童子军露营的森林!随后翻过南岭顺着东坡而下,到了沙罗特斯维尔之后,继续前进就到达利趣门了。

 

  抵达利趣门这城市时,天色已黑,我算算自阿比灵搭火车到此为止,共计四十八小时。我从高架铁道向下面看,此时正是下班时刻的拥挤交通,车辆头尾衔接着缓缓地爬过烂泥街道。透过早冬的夕阳余辉,我辨认出梅因街那聚满一大堆红砖的仓库。我的心脏怦怦地跳着,此时我困难地钻进外套里,但也不只是因为身体虚弱或是抵家兴奋,我的双腿竟然打着抖,而且外套的重量也险些把我压到地上去。望过火车玻璃窗,我看见月台上挤满了旅客,其中大部分的人都跟我一样,身穿制服。

 

  紧接着,我发现了我的继母,她比我记忆中的模样还高瘦些。她把那头长及腰部的褐发挽成一团,贴于帽下,这时她沿着月台急速走着,一手在背后拖着十岁的亨利。

 

  我从座位底下拖出了行李,艰难地走过了火车的狭廊;在阿比灵时,军队中曾安排了专人为我搬行李上火车。当我踏阶下火车时,母亲找到了我,随及她的手臂环抱着我,而亨利却试着想爬到我背上来。对于我的外貌,母亲没有说什么,但走了几步之后,她静静地伸手把我那行李袋接了过来。她没有让我们走阶梯到街上去,反将我们领往升降梯,同时一路不停地谈起家中的新闻:布鲁斯因为感冒而躺在床上,至于圣诞节因为少了父亲与我而倍觉冷清,还有达比尼奶奶邀我明天一早去苔边吃早餐——“当然是牛奶蛋糊面包!”——然后才准时九点去医学院报到。

 

  那晚夜深之后,亨利和布鲁斯都睡着了,母亲和我坐在客厅,陪伴着我们的是她那存留至今的圣诞节蛋酒。

 

  “乔治?”

 

  我抬起头,看见她的棕色眼睛望着我,“你发生了什么事,乔治?可以谈一谈吗?”

 

  我微微地耸了个无助式的肩膀。孩提时,我总怀疑她能否了解我?但在这间壁炉上挂着父亲照片的熟悉屋子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数周来,我想尽办法要将自己脱离身体的经验描述给别人听。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居然正在谈起这事。我向来拒绝对我的继母倾心吐意,但现在我竟然讲给她听——向她表达一些我无法传递给其他人的事情。

 

  我听见自己叙述着如何跳下床,但一转身,却看见一个年轻人依旧躺在那里;我又听到自己形容着,当时怎样疯狂地飞向利趣门,接着返回巴克利营寻找自己。然后又谈到那光,以及随后所做的旅行……

 

  她一言不发地听着整个事件,几乎是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沙发上,同时以那双失落了什么似的眼睛,搜索着我的脸。当我讲个不停时,我意识到某种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因为像我这种张口结舌的人,居然能滔滔不绝地描述!倒不是由于她相信我而令我希奇——当然她确实是相信了——而是由于有某种东西占据了我的心,竟强烈地改变了我的观点,因此我忽然感到,自己不是在注视着乔治·李齐的继母,而是在望着马丽斯勤·李齐,这位拥有她自己过去历史的活生生的一个人。

 

  这是我一生中首次注意到这位勇敢的年轻女子,她不仅担任了玛丽珍与我的母亲角色,同时也在这个父亲只有周末出现的家庭中,扮演了维持纪律的人。虽然我不断地讲着,但我似乎也“听见”父亲曾告诉我的一番话,这些话从未在我心里浮现过:继母为了让玛丽珍和我单独地享受她的爱,坚持在结婚三年后才生养她自己的孩子。

 

  我不停地讲着天上的城,形容自己是何等地向靠近去看一看,但同时我首次深刻的了解到,原来达比尼奶奶是如此的惧怕父亲的续弦——难怪她经常提醒我说,马丽斯勤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想起自己十几岁时的畏缩、愠怒、与敌意,它们给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可爱妇人所带来的痛苦,此刻我才看明白了。

 

  当我从头到尾讲完时,我们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乔治,”终于,母亲低声说:“神把伟大的真理启示给你了。”

 

  祂现在仍在启示呢,我心里想!因为正当我谈着我在祂里面发现了无比的包容力时,此刻,竟在我心中产生一种崭新的能力,足以接纳母亲她这一个人。

 

  简单的叙述这经验,这样做,到底会有什么神秘力量没有?我常不明白神给我这死亡的经历之后,祂会希望我做什么?难道今天所发生的事正是答案之一?原来祂只不过……要我谈一谈这件事吗?

 

第十一章

 

  若说我的回家比预期的还要好得多,那么第二天在医学院的首次上课则属惨兮兮的了。我比同班的任何人都落伍了一个月以上的功课;光是他们交给我那成堆的书籍已经险些带不回去,更别提还得将它们读熟、吸收进来。这周的演讲课堂上,教授一吐出十音节的拉丁字时,我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立即匆忙地将它们记在笔记本上,而我依然摸不着头绪、搞不懂主题是什么。

 

  我的健康情形也在与我作对,单单在校园中两栋建筑物间走一趟,就叫我精疲力尽,甚至连集中精神来听几分钟讲课,都成了极困难的事。连续好几次我在晚间猛然惊醒,这时才知道自己又在书桌上睡着了。

 

  每个一年级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普通的棕色纸袋,其中存着一副人骨——肋骨、脊椎骨、尺骨、以及挠骨——这些是他必须摸熟的。有一天我把这纸袋遗失了,因此焦急的返回解剖实验室去寻找,“你有没有看到一袋骨头?”我问一位站在门边的学生。

 

  他打量了我憔悴的容貌,之后说:“当然有,老兄。它们就站在我面前。”

 

  渐渐地我陷入了恶性循环,忧虑啃食着我的读书时间,然后我的功课越来越糟,而忧虑也随着越发严重。其他的人似乎都是那么有把握、那么的自信与所作所为,而我,历经数周之后,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低能者,却又被包围在一群天才中。

 

  然后在五月里,一件奇妙的事发生了。

 

  自从玛格丽特·歇尔的哥哥鲍伯加入利趣门大学的费·加玛弟兄会开始,我就认识了玛格丽特,迄今数年了。那时鲍伯·歇尔很快的变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于是在利趣门南方七十里的小镇叫罗伦斯维勒的地方,我在他家中首次遇见玛格丽特。她是一位娇小的棕发女孩,眼睛像四月的清晨一般蓝,我想她是我所见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了。至于约会,这是我想都不必想的事,因为她相当活跃,何况我们碰面不久,她就被弟兄会中的另一个人缠住了。

 

  鲍伯·歇尔现在利趣门大学接受海军V12的训练。有一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玛格丽特和她男朋友告吹了!

 

  这真是意外的消息,然而更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我打电话约她出来而她竟答应了。汽油在战时是配给的,但我游说达比尼奶奶将她那辆水蓝色老爷车,以及足够往返洛伦斯维勒的汽油配给券统统借给我。那辆一九四一年的老爷车是当时最漂亮的跑车之一,不单是流线型还有着轮状镀铬的冷却器呢!并且我深信自己把车驶进歇尔家的私用车道时,做了一个相当勇敢的驾驶表演。

 

  但当玛格丽特从我肩膀上看向车门问道:“鲍伯呢?”我的自尊因此略受了打击。显然地,她期望我们俩人同时出现,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单独外出,并且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从此,我所有的空间时间都花在哀求校方准假八小时,以及向家里乞讨汽油配给券。

 

  仲夏之时,我了解到自己很想得着玛格丽特做我妻子,简直想得要命!同时我知道,如果她不晓得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么我是不可能向她求婚的,因此,好多次我笨拙地试着向玛格丽特描述在巴克利营区医院中所发生的事,每次我总是发现,她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而蓝眼睛显得局促不安,因此我只好急忙转化话题。无疑地,她将这整个事情当作是我的心理幻觉!就像很多战时的情侣一般,我们努力地把事情弄得表面化,而且本能地躲避着死亡与未来这种话题。

 

  到了八月,我被叫到一位学校负责人面前,在他那间缺乏空气的小房间里他告诉我说,除非我的生物化学与细菌学在期末评分时能够得着乙等,否则我会立即被遣送回军队服役。他讲了一大堆话,毫无余地的批评着我的脑力,以及批准我接受此课而不知是谁的那个人一定是心理不成熟等等,这时我立正站在门与他书桌中间的三尺地里,深深感到,自己那仅存的自信心从身上剥落了。

 

  这时,我过于笼罩在自己的难题中,以致没有洞察出,其实这个人同时也转动起辛辣的舌头对付着每一个学生,无疑地,这样做乃是他们严密计划的一部分,希望能在遣送这批人到前线作战地医生以前,除了坚强而有自信的人之外,全部淘汰掉。对我而言,他的评语正吻合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太笨了,不适合做医生。

 

  随后六个星期中,我埋首于课本和显微镜堆,而负责人的一番话却像破唱片般在我脑中转个不停,结果这两科得了丙等和戊等。

 

  九月二十五那天,我再度被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干脆而正式地讲了数句话:重返巴克利营,即日生效!重新分发前往海外服役,即日生效!然后他附带说了些私人的话:

 

  “李齐,如果你能由战场上活着回来,我个人要严防你申请进入这间医学院或其他学校,你实在是浪费了教授与工作人员的时间,而且这样一个造就学生的好机会,你竟然一直跟不上进度!我将会提防着,绝不让你再浪费医学院的时间以及资源。”

 

  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走到回廊的,我只记得,自己凝望着忙碌的人们在我眼前活跃地来来往往,他们都知道奔向何方,而我却领悟到,不论我或向左或向右,或上楼或下楼,对于世上的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这是我一生中最凄凉的一天。

 

  这天正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

 

  在这个象征生命开始的日子中,我竟失去了它的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返回德州的灰尘里去操练,然后终于跑到欧洲或亚洲的某个地方去挨一枪。这是为什么?耶稣!我不停地问着。为什么当时我不能留在你那里呢?

 

  更糟的是,母亲当晚秘密地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派对,希望我“惊喜”一番。玛格丽特当时在利趣门工作,因此她也来了。姐姐玛丽珍——她先生正在太平洋——她也会来,而玛格丽特的姐姐、姐夫以及其他许多人都会到场。届时少不掉一些礼物、祝贺、以及充满预祝前途光明的卡片!

 

  我慢慢地走到我的厨柜,尽可能地拖很长一段时间来清理它。医学课本、满是墨渍的笔记本、还有我那一袋骨头——现在我怎能向玛格丽特求婚?我根本不知战后如何养活她——甚至,我无法确定自己会回得来!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这还不简单吗,只要跑到化学实验室调些东西在烧杯中……虽然我笨得当不成医生,不过有关毒药的课我仍相当懂呢,何况我又不是医学院学生中第一个走上此路的。

 

  一连串的影像在我脑中闪现。我看见那些自杀者被拘锁于他们试着要逃避的现场,他们在那个一分钟仿如一千年的领域中,不知要待多久?如果我无法面对晚上玛格丽特因我而起的失望,那么我又如何能无近期的忍受它呢?我看见那些饱经折磨的眼睛,听见他们永不停止地说着“对不起!”却又永远无法传到对方的耳朵。因此我知道,这些记忆永远会挡在我、与任何想要结束自我生命的激烈的冲动之间。

 

  于是我参加了生日派对,吹熄了蛋糕上的烛火,解开系带与包装纸,并且对医生赚大钱的笑话大笑一番。等客人们离去后,我才把真相告诉母亲与玛格丽特。

 

  她们的反应真美,同时还提醒我说,班上已经有四分之一的人淘汰了呢!玛格丽特指出,若非轮到我,总也会有另外一个人要感到失望的。因此我格外觉得难以割舍这位即将道别的女孩子。

 

  在军队用语上的“即日生效”当然是指“不定期的延迟之后生效”,所以我几乎过了三周才收到返回巴克利营的命令。我和另外三位同被开除的医学院学生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动身。其中有个人拥有一辆黑色的老普里茅斯车,因此我们商量好一起出发。

 

  我们这群相当沉默的团体,穿过秋日华美的景色向西驰去。我不断地想着现今在法国某地的父亲,大进军在四个月前爆发了,而父亲所属的单位早已随着第一线军队,从滩头阵地深入了法国,也正是透过这次大进击,父亲对此战争的效劳机会才跟着来到。德军撤退时不得不将欧洲巨大的自然资源之一撇弃在后头:丢弃了法国与比利时的泥煤田!这是广大的天然燃料矿藏。德军为避免这些宝藏落入联军手中,曾经有计划地将这些低洼煤田淹满了水,据说如此一来,它数年内无法使用。

 

  这难题交给了父亲处理,六周后,他使这些煤田的开采工作恢复正常。父亲是战时英雄,他的名字常在报纸与官方报告中出现。

 

  然而他的儿子呢?正在驰向十三个月前离开的那个新兵营!

 

  在我心灵地平线上,唯一能让十月天闪烁起一点亮光就是一封信,一周前由法国寄来的,信上提到父亲可能在圣诞节回到家。家!全家团圆呢!可是……到圣诞节时我身在何方?

 

  第一天我们到了辛辛那提,彼此不太说话,很可能每个人都纠缠在与我所想象类似的念头中。第二天我们稍微放松些,轮流开车,并谈着自己的女朋友、世界新闻、以及夏季中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钓鱼计划——天南地北都谈,只是不谈医学院与战争。

 

  过了路易斯维、曼菲斯,第三天下午我们抵达密西西比河,沿着东岸向南驶往维克斯堡的过河桥。河的两岸延伸着空旷的玉米与甘蔗田,一里里的褐色残株在秋天阳光中晒着,而前面高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现在轮到彼得驾车,而我们其余的人仔细看着路标,确定是通往地图上记载的那座桥。

 

  经过一个城市时,彼得驶向通往河岸的一条街,“看见什么路标没有?”他回转头来问我。我坐在后座,原应该专心注意左方窗外的。

 

  我竟没有回答。因为方才的一里路上,我一直感觉干燥而胃部紧缩,主要是由于这个城镇的布置显得那么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我明知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但却对下个转弯后的河岸线的情形是一清二楚,更对街道如何交叉也了如指掌。那里如何如何!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忽然我很确定的知道,沿此街笔直下去,只要经过几个街口就能到达一件白梁红顶的建筑物,而且在门上高悬着霓虹字母“咖啡”。

 

  “路标在这里,接着向左转!”坐在前座紧邻着彼得的家伙,指着转角的小路标说:“桥一定是在这条路后头!”

 

  彼得减慢了车速,将一只手伸到外面表示左转的意思。

 

  “拜托!”我的声音显得粗糙刺耳:“彼得,请不要停下来!请继续向前走。”

 

  发现路标的家伙转过头来瞪我说:“路标指向这边啊!”

 

  “我知道。我——只是想朝前面这方向开进去一段路而已。”

 

  彼得耸耸肩,把轮胎调回原方向,“有多远?”他问道,一边缓缓地驶着。

 

  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个街口,靠我这边的转角处,有一栋全白色但红屋顶的咖啡店出现,那门上的霓虹字母在大白天中已关掉了,但那“派伯”招牌依然支撑在右边的窗上。

 

  就是在这个人行道上,当时我走在一个男子旁边,而他却无法看见我;就是在这根电线杆旁,我站了许久……到底多久?在什么时间里?借着什么样的身体?

 

  “停一下!”我叫起来,因为彼得已驶过这间小馆子了。

 

  彼得急忙刹车,此时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瞪我。这条街平凡极了,从利趣门一路过来,不知遇见多少这种样子的街道。

 

  “我以为你从没到过密西西比州呢?”彼得说。

 

  我的手汗湿地握在门把上,心中很想跳出车门,穿过街跑到电线杆,去抓一抓那条拉线,摇它一摇;很想推开咖啡店的门,走进去看看谁在里面,并且随便问一个问题,几点啦?问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只是想听到自己的声音,想听到别人在答腔。

 

  我松开门把上的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离开转角那间白色咖啡店。嘴里说:“我想我是从未来过呢。”

 

  不然,我说什么好呢?我怎能说,有一晚我跑到这里,同时我仍躺在德州一间医院的病床上?

 

  彼得不耐烦地掉转车头,循着路标沿着陡斜的街道,驶到了桥边。这时我的指头在膝盖上的地图面触描了一条线:德州的阿比灵——横越阿肯色州——横越路易西安那州……从阿比灵到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一条笔直东向的路线。当我们跨过滚滚的黄色河面时,有个声音在我里面嘶喊起来:

 

  “就是这里!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就在此地,我曾停止了无躯体时的鲁莽飞行;就在此地,我曾停下来想了一想,然后掉头回去……”

 

第十二章

 

  这回我在巴克利营近呆了两周,此时,过去那批一起训练的士兵们当然早已运送到世界各地的战场去了,而其他一群群的新兵照样也是来了又去了。由于我受过部分的医学训练,所以我被分发到医药管理部队,被放在一个静蛰不动的连中,等着前往战地医院。期间,在巴克利营的例行公事是人人相同的:每天在扎眼呛喉的风沙中行军十个小时。

 

  我一等到第一个休假,立刻疾速赶往医院去探访尔文少尉。“运气不好,”当她得知我在医学院进展不顺时说:“其实你应该知道,当你离开医院时身体还未恢复正常呢!下次你会读得好些,战后吧!”

 

  她似乎对我充满了信心,以至于我没有将学校负责人所说的话告诉她,然而,我倒是颇想告诉她,我路经维克斯堡时看见一件咖啡店,在那里我曾站了许久,但同一时刻我的物质躯体还躺在医院病房中呢。可是过去我解释给玛格丽特听后所换来的那些惨兮兮的经验,毕竟教训了我不少。谈论那晚的事情会产生一种奇特的能力——一种唯有神能使用的能力!但时,必须按祂的时候来谈,如同那晚我返回利趣门,在客厅中与母亲促膝谈那样,这不是一件可以随我兴之所至而谈的事情,好像我与玛格丽特谈那样,总是搞得一团糟。

 

  十一月上旬,我被派往阿拉巴马州的罗克营,接受训练成为医士与外科技术员而服务于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欧洲正在进行巴尔及战争,因此像第一百二十三队这种队伍,随时可能出乎意料地集合起来,迅速地开往前线。我仅剩下一次周末假,所以趁感恩节之前急速由阿拉巴马州赶往维金尼亚州,简单地探望了玛格丽特和我家。母亲依旧盼望父亲能在圣诞节抵达家门,而今我只能一心祈望,在开往法国之前可以见父亲一面。

 

  一九四四年圣诞节前夕,第一百二十三队在罗克营上火车,移往纽泽西州的克尔摩营,然后上船。当晚,我一边试着在椅子上坐着睡,一边不停地回想去年的圣诞节前夕,那时我在医院病床上醒来,胸口作痛,但在记忆中仍存着神的甜美同在,是我未曾体验过的。

 

  我所遇见的这位耶稣,这一年中到底祂在哪里呢?祂是不可能改变或消失的——那种全然渗透性的亮光,让我无法不相信祂是无所不在的。但如今,这些已纯粹变成头脑里的知识了。为什么祂没有使我处理事情的手法变得更异乎寻常呢?我告诉自己说,你定是以为,不管谁得了你这种经历之后,记忆模糊地瞥见了那藏在宇宙背后的大爱,大概再也不会被外在事物所搅扰吧!

 

  其实,我是极其的被烦扰着呢!现在,坐在我前面三排那位爱威吓人的中士,他的黑色方头雪茄烟味弥漫了整个车厢,这就弄得我浑浑噩噩的。我在第一百二十三队中也常被北方大城市来的人缠扰不休,他们老是拿我的南方口音与小镇思想大开玩笑。我不但不能一笑置之,反而更觉他们扰得我无法忍受。

 

  快到破晓时分,火车在某处那黑暗中延伸着的轨道上停了很久,旁边有一条公路,偶尔我会看见车灯在前方的天桥上横扫而过。接着冬日的黎明展露出来,一时有团东西涌向我的喉头,因我们正停在维金尼亚州利趣门郊区的阿卡调车场,离我家不到一里啊!此处有老利趣门和佛德瑞克的引擎房,以及波多马克铁道,以前达比尼爷爷常带我到此看火车。还有那座桥!那座从我住的地方到苔边所必经的桥,我不知踩着脚踏车经过它几千次了!

 

  这正是圣诞节的清晨,我家人就在树林另一边不到一里的地方。我镇压了许久的乡愁洪水一般的又涨了起来。不知亨利和布鲁斯醒来没有?——他们在圣诞节早晨总是起得最早的!父亲是否昨天到家了?因着战争我们分离数千里之远,而此刻,我们真的仅相距一里吗?

 

  早晨七点钟时,火车震动了一下,接着轮子磨动起来,开始发动了。火车疾驰、缓慢下来、停止,整整一天的功夫才抵达克儿摩营——这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圣诞节。

 

  我在营区附近的电话亭和家人联络,得知父亲已经回家了,他于圣诞节前夕抵达家门。军队启程的日期尚未公布,不过我们却在二十八日有十二小时的假。这不够让我赶回家,但却够我往返于华盛顿。

 

  因此家人决定由利趣门搭火车到华盛顿,我则由纽泽西迁往会合。车厢还没停下来,我就看到他们站在华盛顿联合车站的月台上,然而,我迟疑了一下才认出母亲身旁那位灰发男子。父亲前往欧洲时还是满头黑发,如今,他的头发与脸上的皱纹,明明地解释着他所经历的是什么。但他自己却只谈令人愉快的事——像是家人的气色真好啦!我将要到法国欣赏美丽的乡下风景啦!在那间拥挤的候车室的长椅上,我们坐着谈了半小时,然后返程的火车发动了,我在窗内不断地挥着手,直到他们消失在战时的道别人潮中。

 

第十三章

 

  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的人员在一九四五年元旦上了巴西号轮船,此时,红十字会在码头上分发着油煎圈饼,还有一支乐队在演奏《我妈妈如此说》的曲子。出航三天,船队就遭到疯狂的北大西洋暴风的袭击。第一百二十三队分派在最高甲板上,正好在船桥底下,但像我们这样高的位置,两天来,巨浪照样扑到甲板室,且由门板下渗透进来。这种恶劣情况下,厨房似乎也只能送上来一堆水煮蛋当作食物,然而大伙儿差不多都晕船晕得什么也吃不下了。

 

  尽管风暴大作,这附近显然仍有不少潜水艇。在神经濒临崩溃的时间里,我们都坐在那疯狂摇晃着的卧铺上:四个人一个在一个上头的堆在一起,同时,倾听着低舱里有人在命令倒水,接着听到远远的地方爆起水花声。环视周围那些绷紧的脸孔,我领悟到,自己的情绪中有两种感触。一想到不久可能会被鱼雷击中,我们都必须在冰冷的狂风中攀在救生艇上,我立刻跟旁边的家伙一样深觉惧怕,对于步向死亡的那种生理上的痛苦和惊惶,我是和其他人同样感到害怕的。

 

  然而对于死亡这桩事,我现在不但不害怕,反而发现自己在期待它的发生呢。因为,这样我便得以和神同在了!我便可以离开这个悲惨的世界。在此世界里,人们常常必须越过海洋去宰杀另外一群人,甚至在我们同一群人中也是如此地缺乏爱。

 

  一月十六日凌晨四点钟,巴西号轮船在法国阿佛港外的浓雾中停泊。当天色渐明时,我们全挤在船栏上等着对欧洲看第一眼。逐渐地灰雾上升了:扭曲一起的废铁架曾经是船,单单孤立的一片墙曾经是一栋建筑物——过去我未曾看过新闻影片,以至于在心里毫无准备之下,瞧见了一个被炸光的城市。

 

  港湾中塞满了残骸,因此我们的船无法靠近,只得利用登陆小艇将我们载运上岸,然后行进到一排空卡车边,准备载往六十里外的转运据点“幸运突击营”。卡车上堆着二寸积雪,但很快便被我们的靴子踩成了薄冰。大部分的兵都弯身在卡车边沿,躲避那刺骨寒风,但我发愣地站着,因为车子隆隆地驶过城区时,我看到破碎的住宅中,有些漂亮的壁纸还在缝里飘荡不已。我不断地想起灰发而满脸皱纹的父亲,更深地了解到大进击的情景。

 

  我们在幸运突击营中支搭了帐篷,随后坐在帆布床上按摩着双脚,希望它们恢复知觉。次晨,我们正在排队领食物时,一辆吉普车冲进营区,驾驶手大叫说有火车遭到破坏!我们立刻统统挤上现有能用的车子,边走边听完整个事件。原来是我们那艘巴西号轮船下来的美军所乘的火车,遭到法国维希傀儡的突击,据猜测是如此。

 

  由于我们这单位分派在最高的甲板,所以首先下船,显然我们是唯一经由公路抵达幸运突击营的队伍。船上其余数千名军人,从早到晚不停地搭上一列特殊的火车,它是用只能载四十人或八匹马的法国小型行李车厢接成的。一直到午夜,所有人才搭上车,开始在残破的法国铁路上缓慢的行驶起来。到达邻站圣华勒杭克时,火车被人神秘地转辙至一条罕用的辅助轨,通向站房。接着火车在高速中撞毁于建筑物的砖墙上。

 

  我从没看过也没想象过这种残酷的场面,有些人当场死亡,另外有许多人被夹在残骸中不断地呼救。我们跨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肢体,搬扭着那绕在一起而阻碍我们救人的金属片。我自己被派到一个临时搭成的急救帐篷内,随着一位上尉一起工作,但医药设备尚未从船上卸下,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中,医生和我的手头上只有一把护士用的绷带剪子、一根针线、以及几支急救用的吗啡注射剂。

 

  这是我首度面临人类大规模的受苦情形,虽然我曾决心帮助痛苦中的人们,但我所想到的,只是类似达比尼爷爷和他的关节炎这一类的自然病痛而已,可是今天我们所面对的,却是一种由一群人可以加害于另一群人所造成的痛苦。若仇恨能产生这种力量——我们也在准备以牙还牙——那么,谁想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

 

  当最后一批受伤人员用救护车送往邻近的医院之后,这个梦魇般的日子终于到了尾声,但我发觉自己竟沉思在一桩事上:其他人都获准离开这个现场,唯我很倒霉的必须留下来!这天我眼见一些与我同年纪的人死去,除了他们遭遇的痛苦不提之外,我竟感受到一种因嫉妒他们而生的伤痛。为什么我们是唯一不在火车上的单位呢?

 

  此后数周之久,这问题一再地跑来折磨我。随时间的逝去,我才发现自己一寸寸、一码码地远离那“跃入祂的同在”,就是我们受造物所谓的死亡。接着第一百二十三队从幸运突击营搬移到法国尔诺,位于突击营东边三百五十里外的地方,在此我们可以为来自战斗区的军队服务。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城堡地面搭建了帐篷城——医院、睡眠区、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城堡的长型窗子即破又脏,而一路回旋上来的汽车道则杂草丛生。

 

  正当我们在照顾着伤者与垂死的人时,我对于死亡的向往却萦绕心头。我认为,肉身的存活这事乃是加诸于我的一种审判,更表示我被那位撇弃了。然而祂的爱,对我而言却是胜过一切。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城堡背面的一棵树的残干上,再次要求祂让我进入祂的同在里,此时,一位上士穿过院子跑来吼道:“起立,小兵!三号帐篷中有个空军士官,他的膝盖,妈的几乎炸断了。”

 

  一进三号帐篷,我马上看到这人:他的一件空军夹克搁在柜上,我一见那黑色的夹克全身就都绷紧了。三杠在上,三杠在下,其中有颗晶闪的星:这家伙非同小可,是个上士!而且我所认识的上士每个都是满口脏话、小心眼、吆喝不停地——

 

  “嗨!我叫杰克汉姆。你呢?”

 

  从帆布床上用一双焚烧着痛苦的眼睛向上望过来的,是位年纪与我相仿的小伙子。他显然极其疼痛,但我一告诉他我的名字,他就想要多知道一些有关我的其他事情,诸如我来自哪里、喜欢做什么事、有没有兄弟姐妹等等。东谈西谈可以帮他将注意力转离痛处,他解释道。

 

  当我为他更衣时,不由自已的,我发现我也在向他问问题。他告诉我他来自阿肯色州的厄尔德瑞多,曾在那里的一间餐厅担任接待车辆的工作。这天早晨他所驾的吉普车碰到了一枚地雷,幸好,仅有他一人受伤。

 

  医生进来检查伤处之后,指示我将伤口清理干净。当我把医生所吩咐的都办好之后,我实在毫无理由再留在这里了,但我却一直逗留在他床边。杰克身上有某种东西——他不喜欢别人叫他“上士”——使你很想亲近他。他勾起了我对某人的记忆,但一时想不起是谁。他是个高大英俊的汉子,有着晒成深褐色的脸、棕黑的眼睛,但令人难忘的却是他的笑容。这笑容在他脸上由左到右地咧露出来使你和绿帐篷、以及整座混乱的撤退医院,完全笼罩在一种尊贵的光明中。

 

  我以前多次处理过膝盖受伤的人,我知道他们会不断地感到疼痛,然而杰克丝毫不叫痛,似乎他对我的难题比他自己的还关心得多。当他得知我在医学院一败涂地的事,他简直像着火似的,巴望我战后再去试一试。而且往往谈了半天,他尽在讲我当医生这档子光明前途。

 

  我一告诉有关他那位决心挡阻我进学校的家伙时,他马上展现出明朗的笑容说:“人们总是夸海口的。若我猜得不错,将来你回去时,他大概不在那个学校了。”

 

  做为一个医士技术员,我的工作包括搬运碟子与便盆、打针,以及充当跑腿到军中小卖部。像其他的技术员一样,我通常也是痛苦地做着,直挨到换班为止,但出乎意料的,今天我发现自己迟迟不去,而且额外的工作着。究竟杰克使我想起谁呢?为什么和他在一起时竟觉如此愉快呢?

 

  令我好奇的是,杰克进医院的第二天,出现一位空军少校指名要找汉姆上士。在军中严格的阶级制里,军官们很少和入伍的人员做私下的来往。我领他到三号帐篷后,这少校就坐在杰克的帆布床边,聊了半个钟头。后来杰克向我解释说,这位军官就是吉普车碰到地雷而炸翻时,他所载的那位,“因此,他对我表示关心乃是很自然的。”

 

  然而我已经发现杰克周遭的一些“自然”的事情,毕竟与一些普通的事情略为不同。从少校继续不断地来探访的事上,让我感到最不平常的,并非是杰克所给予他的那种迎合,而是杰克对任何一位停下来与他聊聊的人,都给予同样的欢迎……包括我在内。杰克对人的态度,似乎不因其为少校或治疗他膝盖的医生、或是替他换被单的低阶技术员而有所区分。

 

  不到一星期,杰克就裹着石膏到处跛行。而今我一换班我们就一起去散步,起初只在城堡四围的土地上,捡着那些昔日是凹陷的花园而今却杂草丛生的地方,穿进穿出,后来就散步到通往尔诺的那条路去。表面上看,我是在帮助一位受伤的空军人员恢复健康,但我深知,那创伤的痊愈的进展倒是发生在我里面的,我怀疑杰克也是这么想。

 

  我们在散步间无所不谈,谈学校、童年、前途等等,而我里面有种感觉一直增长着,就是我似乎早已认识杰克汉姆了。虽然杰克跟着信天主教的养父母去参加教会,而这家庭也对他关怀备至,但我知道他视为虔心的更正派基督徒。有一天,忽然我毫无心机的如同以前对我继母谈起那样,我发现自己侃侃谈着那晚我从医院中的电影馆出来后,我向病房小弟要了几粒阿司匹林,正像上次的经历一般,一些表达的言语简直是唾手可及。我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驶往X光区的救护车,醒自一个奇怪的小房间但发现另有一人睡在我的床上,散步在密西西比州维克斯堡的街头,以及徒然地想让一位路人听见我说话等等。

 

  这是我得以从容地谈自己经历第二次,而我能够读出杰克脸上所写的惊异,仿佛他一辈子没听过比我所描述还遥远的事,同时我也能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丝毫不怀疑我所谈的,我形容那降临到小病室中的光,以及我一生的事迹如何同时地被显出来,并且是被一种我前所未尝过的爱所返照出的……

 

  我停下来,注视着杰克。想着那种似曾相识的细密感觉,那种第一日碰面就如同遇见熟人的奇怪意识……

 

  原来是基督一直借着杰克汉姆的眼睛在望着我!

 

  包容、关怀、喜乐——当然我是认得这些的!昔日我在德州一间医院病房中邂逅它们,如今,我在五千里外的法国山坡上再度遇见它们,然而这一次,他们只是透过一个脆弱的人类所传达出的一种不完整的回声而已。但至少我能晓得这个信息是源自于谁!

 

  由路上折回而朝营区走去的时候,各种思潮纷至沓来。有一度我们彼此保持沉默,杰克并没有催促我讲完那中断了的故事,他似乎借着他的敏锐知觉,晓得我的脑海中正在构思着某些事情。

 

  那年所感受到的孤寂,那种与人世以及其中所发生的事物相隔离的孤寂感,岂不是表明,自己渴望能返回那段站立在祂面前的时光?但我可能再寻见祂吗?回程途中我们到达山顶时,我疑惑着。

 

  我所遇见的那位,祂的特性是“现在式”的,祂是势不可挡的无所不在的,因此没有任何一段时间能被复制成过去祂所同在的那段时光。突然间我明白了,想要寻回往日时光里的祂,是无益的,激活这个往日只不过是十五个月前的事一样!那个下午由尔诺的路上返回时,我领悟到,如果我想得着基督的临近感——这是我比什么都还想得着的——那么,我必须每天从那些被祂安排在我面前的人里头去寻找。

 

  这些思想还盘恒与我脑际,我们却已到达城堡。我们绕到后面去,那里有一截树的残干,就在两星期前我曾坐于其上祈求着死亡。然而现在在这富有崭新洞察力的日子里,猛然地,我得知了某件事!

 

  两周前的祷告已得应验了。

 

  在那种我想都没想到的意义上,我的确是死了。因为这是数月来我首次将自怜、自责——所有以自我为核心的念头——全甩得远远的,以至于能够专注在别人的身上。这两星期中,杰克的伤和他的复原等事,塞满了我的脑袋,因而在照顾他的当儿,我失落了自己的踪影。

 

  一失去了自我,我就寻见了基督。真奇怪,我想:在德州时我也是死了才遇见祂!我猜想是否我们里面某种顽固的部分非死不可,不然我们无法更看清楚祂?!

 

  杰克回空军基地之前,在医院中还呆了一星期,但这星期中我们建立了深刻的友谊,这友谊至今延续了三十年。由于杰克现今住在加州马利佛滩,而我则住维金尼亚州的沙罗特维,所以我们并非时常碰面,但是每次的相访,总让我们感觉刚刚才结束了法国乡间路上的漫步似的!

 

  对我而言,这乡间散步只是一种起步,是我开始诠释德州巴克利营那次临死经验的起头而已,因我一生都将继续完成此一使命。我明白了,第一步就是停止捕捉那来自于耶稣的超凡异象,并且从这张乱七八糟的桌面另一头的人脸上,开始寻找祂。

 

  对一个毕生住在南方小城的年轻士兵来说,这并非易如反掌之事!天主徒、犹太人、黑人——我从小到大一直认为这些人不仅与我有别,而且并非善类!因此耶稣按祂的怜悯将我放在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并且让我先接触到杰克,因为他颇易亲近,然后我不得不在杰克身上看见了基督。但不久之后,我开始从纽约来的犹太人、芝加哥来的意大利人、特卖顿来的黑人身上,看到了耶稣。

 

  接着我发现了一个叫我顿然大惑不解的现象,我越懂得怎样从别人身上看见基督,我越不会被这单位中所处理的死亡与痛苦压垮。这似乎颠倒了吧,一般来说应该是,越多懂得去爱别人,越加无法面对他们的痛苦。当然,这种事永不可能变得轻而易举的,不过倒是可以变得有点儿……忍受得住,此时,我发现自己再度追想起德州那次经历。

 

  我了解,我一直在夸张那次的记忆,并且单单沉醉于与祂同在的喜乐中。但当我坦诚地勾起记忆时,可以发觉在那“异城”中,有许多方面是十分丑陋的,甚至有一些痛苦的情景也远比圣华勒杭的火车残骸,显得更凄惨。我曾告诉自己,我想离开人世,因我见过一个更美的地方。但如今我渐渐明白这不是真实的:我所瞥见的来世,比今生光耀了千万倍,同时也比今生更残酷、更恐怖。因此,为什么来世的黑暗面不曾压垮我的心灵——如同这世界的阴暗面曾压垮我一般?

 

  于是,我开始研究圣经,有一天,我在自己的帐篷中翻读到诗篇,对我似有助益。“我若升到天上,”诗篇一百三十九篇中写着“你在哪里!我若在阴间下榻,你也在那里!”不错,这就是答案了:在阴间的光景中耶稣也在那里。我就是借着祂的光与祂的怜悯才得见这些惨状的,而借着这两者,甚至给地狱也带来了一线希望。

 

  一九四五年五月欧战结束时,第一百二十三队撤退医院随着占领军进入德国,我所属的小组被分派到一座靠近伍帕塔的集中营,负责施药给新近释放出的囚禁者,其中不少是来自荷兰、法国、以及东欧的犹太人。这是我所遇到最令人心碎的经历。在此之前,我已多次面临了猝然死伤的情形,然而眼见这种慢性饥饿的惨状,亲身走过成千的人们,多年来只能一点一点地死去的集中营,这简直是一种迥新的恐怖。对其中很多人来说,这种慢性死亡已成为无可挽回的趋势。尽管我们火速地供给药品与食物,每天仍有数十人死去。

 

  现在我真正急需我那崭新的心灵洞察力。每当丑陋的压力增强得我招架不住时,我就循入我所学会的途径中。我总是在带刺的围篱内,由这头走到那头,探索着一张张的脸,直到我能找着一张回望我的基督的脸。

 

  所以,我认识了野比尔·柯迪。这不是他的真名,因为他的本名是七音节难以念出的波兰语,再加上他蓄着下垂的八字胡子,看来象是老西部英雄,因此美国阿兵哥都称呼他野比尔。他是囚禁于集中营的一员,但明显地他并没被关很久:他的姿态挺立、眼神明亮、经历不屈不挠!由于他通晓英、法、德、俄这几种语言,其流利程度如同他的波兰语,所以他变成营中非官方的翻译员。

 

  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拿去找他,因为单单文件工作就总是搁浅于辨认那些家庭失散、甚至整乡失踪的难民。野比尔一天工作十五、六小时,但依旧没有露出倦态的神色。我们这些人累得直不起腰时,他似乎越干越有劲。“我们还有时间接待这个老头子吧,”他说:“人家等着见我们已等一天了。”他向求者所发的怜悯,闪耀在他的脸上,往往就是这种光辉使我在心灵低落时,得以振奋起来。

 

  野比尔自己的资料文件被我们发现的那天,我大吃一惊,原来他从一九三九年就被关在伍帕塔的集中营!六年中,他同样活在挨饿之列,睡在空气不足而疾病侵袭的营房里,跟其他人一样,但却一点没有显出身体或心理上的崩溃。

 

  更叫人惊异的大概就是,营中每群人都待他如朋友;营中有纷争时都是他出面裁判解决。我到达伍帕塔数星期后,我才真正认出他的可贵,因为这群混杂的团体中,不同国籍的人彼此相恨的程度,不亚于恨德国人。

 

  恨德国人的情绪相当高,以至于在释放的初期,一些被囚的人抓了枪便飞跑去邻近的村子,见到德国人就开枪。我们接到的指示中,一部分就是负责防范这类事情的发生,此时,野比尔再度变成我们最得力的助手,我们全靠他去和各种不同团体的人商议,劝说饶恕的事。

 

  “要对这群人中某些人谈饶恕着实不容易,”有一天我们在手续中心坐着饮茶时,我对他评论道:“他们大都丧失了亲人。”

 

  野比尔倚着直背的椅子,啜了一口茶,“以前我家住在华沙的犹太区,”他缓慢地讲起,这是我首次听他谈自己的事,“有我妻子、我的两个女儿、我的三个小男孩。德军开进我们那条街时,命令每个人靠墙站着,然后用机枪扫射他们,我哀求要和一家人同死,但因我会讲德语,所以他们把我送进劳动营。”

 

  他停顿一下,也许是再次看见了他的妻子和五个儿女。“当时我必须立刻做决定,”他继续说:“是否我要任凭自己去恨那些干这种事的士兵?这种决定很简单。真的,因为我是律师,所以在我的行业中,我常常看到恨如何波及一个人的心灵和身体。恨曾杀了六个人,六个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于是我决定利用余生——不论是几天或者几年——我要爱凡我所接触的人。”

 

  爱所有的人……这就是使一个人身临各种匮乏却能保持健全的力量。这也是我在德州的病房中首次预见的力量,如今我已一点一滴地学会在任何祂所挑选的地方,认出祂这种力量的显现——至于祂所使用为器皿的人类是否认知祂,则毫无区别。

 

  一九四六年春天,我由德国的占领任务中返回美国,次年玛格丽特与我结婚了。当那合宜的时刻一到,如同前两次一般自然地,我毫不费力地把德州的经历讲给她听,辅助了彼此之间感情的滋长。

 

  杰克汉姆的预感此时证明为正确的:那位发誓拦阻我进维金尼亚医学院的负责人,如今不再和学校存在任何关系了。而帮助我重获入学许可的西德尼博士,就是当年生物化学给我丁等的那位教授!这次我下决心不再重蹈覆辙,我已明白,若我将眼目转离耶稣,定睛在自己身上,那么难题就开始了。这次我丝毫不为自己的愚钝和坏记录而担忧,结果我顺利地通过了课程。

 

  在执业初期,我就发现,每位医生都晓得:药物并非一切问题的答案。每当我被难道时,我总会为病人祈祷,常常如此——在沉默中低语——祈求耶稣帮助我做正确的诊断,选择正确的疗法。此外,玛格丽特和我,现已养成了每天早晨一起为病人祈祷的习惯。

 

  我继续读着圣经,但奇怪的是,以前在教会的主日学里翻到圣经时,似乎总觉得它枯燥、难读,但历经了德州之事以后,圣经却变成一本描述人生的真实记录。当耶稣对湖滨的一些渔夫说:“跟随我!”当然他们会立即舍下一切,急于跟着祂——有谁能拒绝呢?当祂说:“我是世上的光!”这也不过是讲一种可以观察到的事实罢!

 

  若说我的经历使圣经变得易于了解,那么倒不如说我战后开始有顺序地阅读这本圣经,它才使我更加明白那次的经历。反复地读了钉十字架的记载,我终于领悟到,尽管我犯下许多丑行而且这些事迹曾明明地显在眼前,但我在祂的面前时却拥有一种不被定罪的把握。为什么?这是由于祂的钉死!我看清楚了,因祂已经为我们偿还了罪债,我们如今是站在祂复活的光明中!

 

  为什么这广大无边的作为竟会临到我?——是否十一岁时在教会的礼拜中,我就已拥有了这些?——我不知道。但我借着读圣经才开始了解,我们在这地上过活的人生,在祂的计划中占了何等重要的地位啊!我以前真是大错特错了,居然在巴西轮上、在圣华勒杭克、在诺尔的地方因着厌恶自己,求祂取去我的生命,竟想要在祂完成我身上的工作之前离开人世。

 

  我想起在第一个冥界所看到的,那些悲惨的灵魂,沉溺在仇恨与情欲里,定睛在永无法接触到的物质东西上。换句话说,其中没有一人在世时曾完成了成长的阶段,不论这阶段是短是长。我毫不迟疑地深信,我在欧洲看到的某些年轻人,虽被炸成一片,但却早已达成了神为他们在地上所定的目标,早已预备好辞别这世界前往那接近祂的地方。然而我当时的确却尚未准备好,因我充塞着自我为中心、偏见、自以为义等心思意念——我真是斗胆,竟敢向祂求死!难道因着渴慕耶稣,我竟忘了祂向我所显示的?那平原上爬满了我所见过最不快乐的灵魂,一个个都坚持自己的优越,以致想毁灭别人……难道我当真想进入这样的永恒中?(事实上,当时我曾否达到一个程度,敢于甘心情愿地说,我已完成在世的任务了?)

 

第十四章

 

  一九五二年一个晚上——那大约是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因我刚加入的利趣门医药学会,不久前才举行过一年一度的圣诞舞会——我闲在客厅里读着“生活”杂志。杂志上尽是火鸡和火腿的商标名称的广告,而且每个一页就跳出一个欢天喜地的圣诞老人,所以我漫不经心地翻着,突然,我的手指僵住了。

 

  眼前这页杂志上绘着一座巨大的球形结构,它被剖开来展示其中的人和机器,里头有一个活动的吊钩悬在钢梁上,有涡轮机、一具大圆形槽、梯子、小甬道,在地下的角落有间小控制室。

 

  我的心直往喉咙上跳,不是由于这些东西显出了未来的模式,而是由于那种确认自己早就看过这些建筑的肯定感。绝不是最近看到的,不知怎么说,似乎是几年以前见过的!我凝视着这幅图画,但却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实体,我曾在这怪异的内部徘徊过呢,也看过这架梯子,望过那座大水槽?

 

  但是……我不可能瞧过吧!急急地看一下正文,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搞错了:

 

  上周原子能委员会揭开秘密之纱,准许生活杂志的画家绘制了美国第二座原子潜水艇引擎原型的部分细节,以及容纳此引擎的奇怪屋子。本座建筑先进在纽约州斯科纳塔第附近盖建中,将成为世上最大的人造球型,是价值二百万美金、高二百二十五尺的钢架壳。

 

  报道上继续说,为防止可能发生的放射性污染,科学家将在球体内建造潜水艇引擎,然后把它沉入大水槽去试验。迷惑中,我将杂志搁在膝上,因为我虽如此肯定自己曾看过整个实验程序,但我却从未到过斯克纳塔第啊!何况我所勾起的记忆乃属于过去,而它却是新近才建造的呢。我以前看见那东西时,它早已完成而在使用中了,虽然当时我对它一点概念也没有——

 

  忽然我记起来了,那是地球时间一九四三年,当时我站在一所仿佛校园的沉静地区里,其中居住着一些深思着的灵魂,像修道士一般裹在长袍中,那时我凝视着巨大球形的建筑物,漫步在复杂的设备之间……

 

  到底那是什么地方?到底它是借何种神秘的途径,竟能与今日世界的生活、思想互相连通——连通于这种我正坐着、玛格丽特在厅上听电话、而圣诞卡片排满壁炉架的一九五二年的世界中?我并没一直思索这事,倒是在揣测着,哲学家所说的话对吗?——他们说,有些概念似乎是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瞬间,撒落在广阔的世界各地!

 

  我自己对超尘世领域的探索,越来越谨慎。若基督一直做我的向导,那么这事倒无可畏惧,但自从得着脱离身体的经历以来——九年前的事了——我碰见很多过渡着迷于“灵”的世界的人,最后,他们似乎连万灵之灵的神亦视而不见了。

 

  坐在客厅的那晚,我确知时候到了,我需要比目前更公开地谈论自己与基督相遇的经验。如果我们实在是迈入了原子能时代,却依然不认识创造这种时代的力量,那么,仅在几十年之间我们就会毁灭自己和地球。这件事若单靠专职的牧师们来疾呼是不够的,我认为每个经验到神的人都有责任呼吁!这准又是祂所定下的时候:因为我一向是拙口笨舌的人,现在竟然对着青年团体、俱乐部、教会、以及任何愿意听的人,宣扬信息说,神就是爱,除此之外都是地狱。

 

  就职业而言,当然我确知这种举动必要毁了自己:无疑地,我失去许多不愿信任“宗教狂”的病人。奇怪的是,那些我最害怕会被他们嘲讽的人,往往是最容易接纳我的人。记得我申请到维金尼亚大学医院担任精神病医生时,在职的一位朋友劝我不要提及我的经历,因为他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想。第一位与我会谈的竟是威尔佛医生,他是精神病医学系的精神分析与分析心理疗法的教授,是维金尼亚心理分析界的顶尖人物之一。

 

  我前脚才踏进他的办公室,威尔佛医生就劈头说一句话:“喔,李齐医生,我晓得你认为自己遇见过基督。”

 

  顿时,我望着自己在维金尼亚大学就职的机会飘出了窗外。威尔佛医生是接受佛洛伊德分析观念的犹太人,而今他率直地发出了一个问题,等着我回答。在暗中,我一如往常般地仰望耶稣:“主,我现在说什么好呢?”

 

  “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我天上的父面前,也必不认他。”这些话仿佛听得见一般地出现了。

 

  于是我对威尔佛医生说:“我无法否认在德州巴克利营,发生在我身上那件事的真实性,如同大数的扫罗无法否认他在大马士革路上的经历一样。”

 

  我成为精神病医生的机会就这么泡汤了,我想。数周之后,在大惊讶中,我接获一纸通知说我已被审核人员一致接受了。过了几年,威尔佛医生与我成为好朋友,他这才告诉我说,当时那番特别的谈话实在是攸关大局呢!“此处所有人都知道,你宣称自己有过脱离身体的经历,倘若你曾有一秒钟对我假装没有这回事,我会将你贬为高度缺乏安全感的人,并且很可能是个情绪紊乱、无法分别事实与幻觉的人。”

 

  当然,在诊室中,我为了持守忠实的精神病医生的职责,我极少提及个人对神的观点,除非相当有必要,像遇到胡烈德·欧文的例子时,我才会破例地撇开职业上所要求我保持的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我每天早晨要提前到办公室?”有一天,我们在讨论德州经历对我生活的影响,我问着胡烈德:“为什么要比其他医生和工作人员还提早到达?因为我总是利用这段时间,为今天我要见到的每一位病人祷告;我相信耶稣为我们每个人都设计了应办事项清单和时间表,所以我祈求能借着祂的帮助,让病人和我一同来发现它们。”

 

  若耶稣给胡烈德·欧文在世的时间不是数十年,而只是几星期,“那是因为祂知道你能在几星期中完成你的任务。你能够饶恕别人,也能接受别人的饶恕,更可以叫自己从一些癖好和愤怒中挣脱而获得自由——只要是你不想带进充满光之国度的一切包袱,你都可以甩掉!”

 

  当然我是不知道胡烈德在心底深处转些什么念头。这正是精神病医学的极限,顶多只能探讨病人愿意讲出来的部分。但我知道,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九日进我办公室赴最后一次诊疗的这个人,已经和前年十二月中我初次遇见的那个人迥然不同了。肉体上,当然他是比以前更衰弱了,甚至需要一位邻居载他过来,而且在会谈的时间里,他从头到尾一直躺在黄色沙发上。然而他在喘息间所讲出来的话题,在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平安、或是幽默,使我充满了喜乐。

 

  他一直和以前的雇主争执着,希望他的医疗帐单能够归入公司的保健系统,为此事我也填了不少单子。这周他接到最后的裁决通知,宣判他的要求被拒绝,因为他辞职时并未预先通知对方。

 

  “你知道吗?”他告诉我说:“他们是对的。当初我辞职是因为我愤怒极了,一心想给他们找麻烦的。谁知现在只剩下我一人麻烦缠身。”

 

  他笑了起来却被一声咳嗽打住,但我觉得那笑声听来真美,因为这是由衷而发的真笑,丝毫没有掺杂一点愁苦在其中。“就象我们以前所读的,对不对,医生?‘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如果我早一点懂得这道理,那么失去了保险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现在我晚上常常睡不着,但我干什么你知道吗?”他接着说:“我为那些上班的家伙们祷告——希望这公司有个好年头,生意茂盛、利润多得出乎意料!”

 

  当然,没有人能够臆测另一个人死后的事情,但五月二十四日,当那同一位邻居以电话告诉我胡烈德·欧文去世的消息时,至少,我是毫无困难地体会了他离世那刻的奇异转变。那种耀眼的光,那种心中深知自己顺利地完成了功课的喜乐……

 

  神忙着在塑造一类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们。我相信这世界的命运如何,全决定于我们是否努力地成长——然而如今剩余的光阴不多了。至于,我们会在下一个世界里看到什么呢?在此我深信,将来我们会发现什么,这必是取决于我们在今世如何好好地完成彼此相爱的功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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