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雄风

有所思,有所感,从历史的时空中来,再回到历史的时空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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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籍日本兵【附十八】

(2007-11-20 22:55:41) 下一个

 
出海外记
颜昆阳


1

 父亲没有住进日本的「靖国神社」而成为失去国度的灵魂;他终究活着回来。父亲没有住进日本的「靖国神社」而成为失去国度的灵魂;他终究活着回来。 幸好如此,不然这世间可就没有我了。幸好如此,不然这世间可就没有我了。
 太平洋战争中,约有二十万台湾人被日本帝国征调去当军伕。太平洋战争中,约有二十万台湾人被日本帝国征调去当军伕。 他们都得远渡重洋,散落到太平洋上某些岛屿,在砲火中替日军做些运输、补给、修复等后勤杂役;台湾乡间,就称这为「出海外」。他们都得远渡重洋,散落到太平洋上某些岛屿,在炮火中替日军做些运输、补给、修复等后勤杂役;台湾乡间,就称这为「出海外」。 他们去的地方究竟有多远?很多人自己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坐了十几天十几夜的船,彷彿到地球另一端了。
 父亲也「出海外」,那一直是小时候我心目中很神祕的一桩传说,比《鲁宾逊漂流记》还让我感到兴趣;也让我觉得他比别家的父亲伟大多了。邻居孩子说到自己父亲的故事,总不外是在村尾池塘里捉到一只乌龟,或是在村头草堆旁打死一条雨伞节。而我的父亲呀!他「出海外」的故事,就像一出刀光剑影的大戏,三天三夜也演不完。
 其实,我并不很清楚父亲到底去了哪里。他用日语说出某些岛屿的名字;我却是个连国语都还讲不熘嘴的孩子,地理知识也匮乏到连台湾都搞不明白,就更别说父亲嘴巴里那些完全陌生的地名了。 然而,这却让我越发觉得「出海外」是一桩神祕的事,在我贫瘠的童年里,供应了一片遥远、模煳却又丰饶的梦土,比任何一本迷魅的故事书,都教人想像不尽。
 最特别的是,在我的想像中,父亲当然是第一男主角,其他配角就是一些面目模煳的日本人以及和父亲同乡的青年;倒是岛屿上的高山峻岭、椰子林、木瓜树、海浪、珊瑚礁、独木舟、茅屋、炽热的阳光以及赤裸着黝黑的上身,只在下体围着一块红布而头发卷曲的生番,却形色鲜明地组成那片梦土的图像。那是一个陌生而奇异的世界,我看到父亲在里面彷似一个追逐着野猪或狗熊的勇士。当夕阳如血的时候,生番们正以响彻山野的歌声与震动土石的舞步,欢迎他从猎场归来。
 那时候,孩子们谁能弄明白「太平洋战争」是一种和「躲避球」或「骑马打仗」有什么不同的游戏!以众人之血为墨汁,去书写自己伟大的传记,那是大人世界才会有的历史。童年,这世界最可怕的事,也只不过是大野狼想吃掉三只小猪罢了,而且大野狼最终总是会得到严厉的教训。
 2005年,父亲已八十岁高龄了。他真够本土,像是嘉义海边一株原生种的木麻黄,一辈子都牢牢地把根钉在泥壤中。六十几年前,「出海外」竟然是他唯独的一次离开台湾。在战火烧磙太平洋海水的时候,恍如田单麾下的牛只,被驱迫到前线。 而如今我当然也不再是只知道玩「躲避球」或「骑马打仗」的孩子,终于弄明白父亲去的地方,竟然是几千里外大洋洲中,已接近澳洲的一个岛屿;也弄懂了父亲嘴巴中的「二ユーブリテソ」,就是英属「新不列颠岛」,它与新几内亚岛、所罗门群岛相距不远;那是尚未被人类文明所糟蹋的地域。假如不是因为帝国权力慾望覆盖了整个地球,让多少生命飘散如风暴中的沙尘;恐怕父亲作八辈子的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像一粒沙尘掉落在这个荒岛上,而且一待就是三年,完全无法确定能否活着回去。那时候,他还未满十八岁。生命的存在果真这般荒谬吗?而历史往往就是由许多偶然而不美丽的错误串联起来的失轨列车吗?
 那时候,他还未满十八岁,年轻到还看不出人心远比他所走过的层涛叠浪、穷山恶谷更复杂、峻险得多。当然也弄不懂这场战争究竟牵缠着多少国族之间几世都解不开的仇怨。更别说怎么会想到六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们这群时代的受难者,在自己同胞的权力斗争中,竟然还被某些人当作战犯来谴责!
 父亲「出海外」的那片遥远、模煳却又丰饶的梦土,早已随着「大野狼与三只小猪」的故事,一起被如烟消逝的童年带走。我毕竟体会到了父亲「出海外」历程中的危险、恐惧、忧伤与无奈。他这辈子唯独一次的出国,并非愉快的旅行。 我明白他熟悉日本的历史,几年前曾怂恿他,在这个不必受迫的年代,可以自由地往日本走一走,找寻丰臣秀吉、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的遗迹;他们都嗜好战争而被视为英雄,究竟在这流转的人间留下些什么!然而,父亲却没有很高的兴致;是不是他已亲历毁灭性的世界大战,早就明白英雄留在世间的东西,都只是一本倾尽众人之血写成的传记,此外无他!
 父亲毕竟幸运的归乡了;二年之后,我彷彿是战争中一个漂流的灵魂,跟着他远渡重洋而来,心甘情愿地出生为他的儿子。「出海外」这桩时代的苦难,在我的感觉中,却似乎是父亲与我两个生命之间某种神祕的联系。以至于如今,父亲已八十岁高龄,而我也早过了知命之年,「出海外」这件事都一直恍如昨日才发生。父亲对这件事的诉说,也始终生根在我的耳蜗,甚至化成生命中不可刮除的记忆。有时候还错觉,述说这故事的人,就是我。
 我能让这桩时代苦难的见证,在当事人的沉默与街坊的众声喧哗中,轻易地消音吗! 

 2

 昭和十八年秋(1943),假如我随着被美军潜艇鱼雷击破的日军运输舰一起沉没太平洋底,这时代的混乱与苦难就从此和我无关了。当然,我也不会有儿子与孙子接着我又去面对一个暮色正从八方掩袭而至的时代。
 这一年,春天刚过去,贴在门上的对联还很鲜红。这一年,春天刚过去,贴在门上的对联还很鲜红。听说远方正当砲火猛烈,有些同乡青年的骨灰从太平洋的战场中被送回来。我未满十八岁,还不到可以当砲灰的年龄,却接到了台南州东石郡役所征调勤劳团员的通知。负责东石庄兵役事务的职员是自己的同胞,就住在隔邻的龙港保。 他集合庄里好几个青少年,「你们很荣幸被选中!出海外去,只做后勤,不危险,待遇又好;月俸三十六元,另加安家费每月七十元,当公学校的校长也没这么高的薪水。可惜我的孩子还小,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他要大家填写志愿书,「都一定要写,你们被选中了,这很荣幸!」我说了「不」,却没有用。他是自己的同胞,住在隔邻的龙港保,冷冷的告诉我:「这是上面指定的,你非去不可!」
 这是第二回「特设勤劳团」。台南州总共征调了一千人,其中东石郡一小队,下辖四分队,东石与太保二庄各十人,组成一个分队;我属于东石庄。另外,义竹、布袋二庄合为一个分队,六脚庄与朴子镇各有一分队。没过几天,我们都被送到设在朴子镇的东石郡役所,随即搭乘火车到高雄港。然后,我就孤单地站在一艘轻型巡洋舰的甲板上,跟随着大家向码头边送行的人群茫然地挥手。人群中并没有我的父母;他们都是不曾出过远门的田庄人,只能坐在家里掉泪,或跪在神坛前拈香祈求五王爷,保佑他们的孩子平安回来。
 航行了一个多星期,我们被送往パラオ(巴拉望)岛,在码头上搬运货物。岛上住了许多日本移民,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因为战争而惊惧或厌烦的神色。三个月后,我们又被送往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远方。后来才明白那个远方就是二ユーブリテソ(新几内亚)岛*,日军与美、澳正在那儿展开一场接着一场血染山海的大战,赴役者没有几个能生还。台南州和台中州的勤劳团人员分乘两条运输舰,由二艘驱逐舰护送,航向已被死神盘据的海域与岛屿。后来回想,我们所乘的那艘运输舰在赤道线上被美国潜艇的鱼雷击沉,竟是一桩幸运的事。
 我在舱底忽地听到一声裂耳的巨响,然后就是一阵翻天覆地的震动。瞬间,大量海水从舱顶灌进来。接着,听到惊怖的呼喊:「船要沉啦!要沉了啦!」船舱出口被争先恐后的躯体塞住。我像一只尾巴着火的狸猫,迅捷地窜上甲板。然后,就开始几个小时的随浪漂流。看不到边界的海面上,散布着抱紧救生板而载浮载沉的伙伴们。在恐惧中,我忽然有些荒谬的感觉:这是梦吗?我们怎么会一起漂流在这完全陌生的海上?那时候,我并不确知这儿离家究竟有多远;更不确知父母亲最终是否能接到他们孩子的骨灰或任何身上的遗物。
 我们幸运地被救了起来。有一个伙伴因为惊吓过度而神智错乱,不停地摇头,喃喃自语:「死啦!死啦!」我照顾了他几天,却一直没再看到他清醒过来。他终究被遣送回乡了,然而却因此在这乱世中存活下来。幸或不幸,要怎么说呢?
 我们坐的船已经沉没了,只好改途到比较近的二ユーブリテソ(新不列颠)岛。而二ユーブリテソ之役,就由台中州的男儿们去赶赴死神的召唤。二年后,在二ユーブリテソ岛上,来自东石庄鰲鼓保的阿德,他的工作是开挖防空壕沟。 中午休息,因为怕美军空袭,抱着二个椰子,躲进沟内,正要好好享受;沟壁却突然崩塌,压断他的嵴椎;住院三个多月,背上长了褥疮,却终究只剩一罈骨灰,哀伤地归乡了。幸与不幸,要怎么说呢?
 当初,志愿书上写明只去一年,我怎么也没想到,在二ユーブリテソ岛上却过着完全不知归期的日子,甚至是否还能活着回到那个在记忆中日日更加美丽起来的故乡?这也完全没有答案;而父母家人的信息,在离开パラオ岛之后,便已完全断绝了。我还能活着回去吗?这种惊疑,来到岛上的第二年后,更加强烈起来。日军彷彿已经乏力了,听说岛上原有数百架飞机,前几次战役,出去便没再回来。如今,只能躲进防空壕里,随盟军去轰炸。有一阵子,几乎每天早上九点钟左右,都会突然四、五百架飞机遮天蔽日地低掠而来。炸弹就像暴雨一般,巨响、火焰、烟硝、焚风、碎物、惊呼、惨叫,交织成一片人间炼狱;而我就在这炼狱中,却不知道前生犯了什么罪孽!这样的日子,连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确定;又如何奢想归乡的时节呢?
 我究竟在哪里?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个岛屿,除了日本人与台湾人之外,都是长得非常奇怪的生番。很多年后,我才弄清楚他们是美拉尼西亚人。他们的头发像炒焦的米粉,鼻头扁而宽,连女人都裸露着木瓜也似的乳房。男的打猎、用标枪射鱼;女的挖蚌壳、采椰果或它的嫩芽。他们生活简单而优闲,似乎不很清楚,占据这岛屿的文明人正打着一场残酷的战争。我怎地来到这个地方呢!记忆里,我生长在一个叫作「台湾」的岛屿上,耕田、捕鱼,活到将近十八岁,从没和谁打过架;「战争」呀,只在故事书里看过。然而,怎么这时候却掉进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岛屿,顶着炽烈的砲火,搬运货物、看管仓库、煮饭烧菜或种植可可树。这是真的吗?我究竟在哪里?有时候,站在岛屿的边缘,眼睛所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海水与天空。贫乏的地理知识,让我像一艘汪洋中失去罗盘的船只,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地球上的哪个位置,而故乡又在哪个方向?这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直到昭和二十一年,踏上基隆港码头,已经回到自己的岛屿了,却仍然疑问着:这是真的吗?
 枪砲终究没有要去我的命,缠绵了许久的疟疾也总算饶了我。昭和二十年,日本投降了。这岛上的台湾籍军伕,被集中到ラパウル(拉布尔)港,分梯次等待回乡的船期。战争所带来的恐惧与哀伤,似乎很快被遗忘了;等船期间,大家组成康乐队与歌仔戏团,竟然欢悦地演到昭和二十一年,才告别这个逐渐就要熟悉起来的岛屿。一年后,我娶妻;又一年后,生子,取名「昆阳」。
 这场战争,我赚到的只有一个可以向儿女们诉说不完的「故事」,让平凡的一生,因为历经「苦难」而有些特别起来。这或许是所有在砲火中还能活着回乡的小卒,唯一真能带走的战利品!

 【2006/05/29 联合报E7 联合副刊】 2006/05/29 联合报E7版联合副刊】

  #转载者案:新几内亚日文当作ニューギニア 、新不列颠则是ニューブリテン ,疑为手民之误。

 *出处:
 http://www.udn.com/2006/5/29/NEWS/READING/X5/3330686.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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