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尘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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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忆起之无关风月(小说)

(2011-07-10 19:33:29) 下一个


 

 

 

不再忆起之无关风月(小说)

 

 

“她是谁?”

这是辛木峰印在我记忆中的第一句话。

那时,我正在肖洛的车里沉睡。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轻易地钻进我的耳朵,扑打着我混沌的意识,把我一下子唤醒。

我努力张开迷蒙的眼睛,便看见辛木峰近在咫尺的脸,心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辛木峰一定被我突然睁开的眼睛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即便天色很暗,我还是能看清他的脸,棱角分明得有一些冷酷,他的眼神从刚才的温暖平和,迅速地转变成阴沉冷漠。

然后是肖洛的声音,不像平时,多了一些犹豫,我女朋友。他说。

“你已经碰过她了?”辛木峰已经离开我的视线,声音里透着一丝戏弄和轻浮。

“没有。”半响之后,肖洛的回答有些躲闪。

我从车里向外探出头找肖洛。他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夜已经很黑了。肖洛的车停的地方离路边有一些距离,所以光线很微弱。只能看得清几个恍惚的人影。

“肖洛,你在哪儿?”我喊。嗓子睡得有些干涩。

肖洛还是听到了。“凌儿,我在这里。”他回应,不过,并没有来到我的面前。

我坐在那里静静等。气氛不寻常,肖洛一定有什么麻烦,我有一种直觉。

 

我继续闭上眼睛。实在是太困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母亲病了,累的却是我。医院里连晚上都不清净。睡觉是一种奢侈。

本来肖洛是要送我回学校的。陈蕴给我打电话,说,我要是再不回学校,辅导员就会发现,那么我的毕业分配可能就会受到影响。

我便给肖洛打电话,让他送我。肖洛是我的青梅竹马。我们一起长大。他对我比亲哥哥还好,甚至,在高中时,他曾经在校门口帮我挡过流氓,结果腹部被扎了一刀。那真的是很疯狂的一段岁月。

那一刀,留在肖洛身上是疤痕,留在我心上,却是一份没有说出口的承诺。我跟肖洛被那一刀连在一起,虽然,我们彼此什么都没有说过。

肖洛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他的父母通过关系让他进了银行。我在本市的一所大学读法律。

四年的时光很快。终于熬出头,我马上就要毕业,母亲却病了。父亲去世得很早,母亲怕我会受继父的欺负,所以这么多年,母亲一直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母亲,除去拼命学习。平时我住在学校,母亲有什么事都是肖洛在帮忙打理。在母亲眼里,其实也早已把肖洛当成了女婿。虽然,肖洛的学历不高,不过,我知道,他把我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没有人会对我比他还好。跟他在一起,我会觉得很安全,很踏实。

 

正胡思乱想着,车门打开了。

“下车吧。”一个男子的声音在说,不是肖洛的,也不是辛木峰的。

我犹豫了一下,便顺从地下了车。肖洛真的遇到麻烦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给他添麻烦。

“走吧。”那个男人说。轻轻推了推我。指着肖洛车后面的另一辆车对我说:上去。

我没有选择。不过,我也并不怕。只要是跟肖洛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睁大眼睛四处找肖洛。一个熟悉的身影向我走来,是肖洛。

“肖洛,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

“凌儿……”肖洛还没有说什么,就被一旁的男人推开,然后,那个男人又转身拉开车门,把我塞进车里去。

“辛哥你说话要算数!……”肖洛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坐的那辆车就已经开出去了。

我完全是懵懂的。回头看肖洛,他往前追了几步,就定定地立在那里,再也没动。

我有些慌了。转头看车里,借着迎面开过去的车灯,看到我身边坐着的辛木峰,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辛木峰。奇怪,看到是他,我倒有些安心了。

听到我的话,辛木峰转过头对着我,忽明忽暗的脸上,嘴角的一丝笑慢慢地扬上去,“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都是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很快停到一家宾馆前。

“下车吧。”辛木峰对着一头雾水的我说。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为什么要听你的。”我没好气地说。

辛木峰看看我,笑得更开心的样子。他很自然地伸过手来,拉住我的手。我用力想抽出我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因为你是我的了。”说着,他把我从车里拖出来。因为太用力了,我几乎要跌进他的怀里。

跟他并肩站在那里,才意识到,原来他是那么高大。宾馆门前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到他的脸上,让我想起那句灯下看美人的话。男人也可以算是个美人吧。看不出他的年纪,不过,应当不是太年轻。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味道,不怒而威的霸气,这是年轻的肖洛所没有的。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那一刻,竟然把他跟肖洛对比起来,不自觉得,我的脸红了。幸好是站在背光处,辛木峰看不到。

他拉住我的手,一直也没有松开。我干脆放弃挣扎,任由他牵着。经过大厅的前台,他只是跟那个毕恭毕敬的小姐打了个招呼,就直接拉着我进了电梯。

“你究竟要干什么。”电梯里,趁着没人,我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自己会走。”

辛木峰依旧一脸的颇有些得意的笑,没有再来拉我的手,也没有回答我。

 

电梯在十楼停下。门打开,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辛木峰走出电梯,回头看我,“你想我再拉你的手?”又是那种带着一丝戏弄的笑。

恨恨地走出电梯。我突然明白,肖洛可能把我给出卖了。

我其实也并不值钱。若不是当年肖洛帮我挡下那一刀,也许,我早就沦落风尘了。刀光血影的日子,我见识过,有什么好怕的。

我扬了扬眉毛,高昂着头走在辛木峰的旁边。大不了是个死。见过肖洛腹部的那个十多公分长的刀疤,我就不那么把命当回事了。人如草芥。那刀要是扎在我身上,也许,几年以前我就已经死了。

辛木峰把我带进一个房间。看来,他一定是这里的常客。因为,钥匙他是随身带的。

进了房间,辛木峰的态度柔和了很多。“你先去洗。”他的口气像是对一个老情人那么自然。

我站在门口没动。

辛木峰见了,回过身,把我拉进屋,顺手把门反锁上。看着他的动作,我心里绝望了。不过,嘴上还是硬硬地说,“不用锁。放心吧,我不会跑的。”

“那你先去洗去。”辛木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他的自然,竟让我不能紧张起来。

“你先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死也要死个明白的那种。

“这么有个性?你一点都不害怕?”辛木峰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才回答我,“肖洛欠我15万。你陪我这一晚上,算替他还了。”

我呆掉了。不是因为肖洛要我替他还钱,而是,肖洛怎么会欠了这么多钱,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15万,卖掉我一直为他保守的处子之身?我不禁哑然失笑。看来,我真的很值钱。

“笑什么?”辛木峰看我的眼光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不要跟我说,肖洛那个小子骗了我。”

“他没有骗你。”我笑,很有些放肆地笑,“不过,我值那么多钱吗?你亏了。”笑到最后,我都觉得自己笑得太风骚了。也许,只是因为,我对辛木峰这个买家,没有一丁点的反感的缘故吧。即便不是两情相悦,至少是相看不厌,15万,他不是亏了是什么呢。

“值不值我说了算。”辛木峰显然被我的笑搅得心情不悦。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像小鹿一样容易受惊吓的样子。我不同。我不是小鹿。我是狼。有着狼的坚硬和孤傲。谁说女人不可以是狼?即便我输,我也不会低下头。我不喜欢看到因为自己的胆小而让对方得意。这在我当年跟那个小流氓周旋的时候便清楚了自己的个性。如果我是那么好欺负的一个女孩,那时,我一定会被他威胁恐吓地就范,而不至于激怒他,让他冲我举起了刀子。

当然,你可以说我笨。生活需要智慧,我懂。不过,这世界上聪明人多如牛毛,真诚而又个性的人,却成了稀缺的宝贝。也是因为肖洛跟我相同的这一点,所以,我才认准了他。

 

“现在,去把自己洗干净。”辛木峰的口气冷下来。原来,他也是一个很容易被激怒的人,并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镇定自若。

他的这一弱点,在我眼里,倒是平添了一份可爱。一个完美的人可敬可畏,而一个有残缺的人却是可亲可爱的。

我心里已经决定舍弃一切了。我并不开放,也不保守。不过,能够死得其所,便是死有所值了。如果用我的身体可以还清肖洛的债,也算是对肖洛为我承受那一刀的报答。

“你想我跟你一起去洗?”辛木峰不耐烦地问。本是一句风情的话,声音里却没有一丝暧昧。

我没有理会他,径自走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门。

看着镜子里自己年轻光洁的身体,我想起肖洛。也许,我们真的是无缘。只是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偿还对他的亏欠。命运那张纸上早就写上了结局,可是,人却一直在过程里无谓地煎熬自己。这就是人生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卖身葬父的故事。会有一些相似吧,只不过,一个是一生,一个是一夜。不知道,哪一个更悲剧。但是很奇怪,面对这么本是凄惨惊吓的一件事,我竟没有哭,也没有屈辱的感觉。难道是因为,15万是一个不错的价钱,还是因为,那个人是辛木峰?

 

洗完,我还是穿上自己的那一身衣服,隐隐的,还是会有一丝期望,那期望是什么我说不清,不过,的确有一些我不能解释的想法。

从我打开浴室门出来那一刻,辛木峰看着我的眼神就复杂得很,有惊喜,有爱怜,有欲望,还有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沉郁。我没有理他。虽然其实心如鹿撞,但是我不希望让他看到一丝我的内心。只是一笔买卖。只是一份偿还。

我不断告诫着自己,面色镇定地躺到那个宽大的床上,像一个祭祀的羔羊,被神洗了脑,便不再有哀怨和不甘。

有那么十几分钟的时候,辛木峰坐在那里动都没动。我偷眼看,他只是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每一支烟都是抽到一半就被掐灭。这个情形,跟电影里演的那些情节不太一样。难道他也紧张?我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你还有心思笑!你就真不害怕?”辛木峰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粗声粗气地说,样子倒不凶。

不过,我还是被吓了一哆嗦。我本能地掖了一下被角。这个小动作没有逃得过辛木峰的眼睛。他欺身上来,用手试着拉我的被子,并不是特别坚持。不过,我还是不由得害怕起来。虽然我对他一点都不反感,可是,他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用手死死地拽住被子,不让他掀开。反抗其实没有用,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除此,我还能怎样。毕竟,我没有过任何经验。

那样挣扎着,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突然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和躺在医院里的母亲。一下子,悲从中来,这就是我的命运吧,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任人宰割。眼泪慢慢地涌上来,沿着眼角滑出去。

“咦,哭了?刚才你不是还很厉害很有本事?”辛木峰轻轻帮我擦去眼泪,动作很温柔。我别过头,不去看他。这一晚,我是不自由的。我是他的。我其实没有反抗的权利了。就像是一个合同已经生效,只能依约履行。

辛木峰的手却停了下来。我感觉他在我身边躺了下来,便向床的另一侧挪了挪。

“你多大了?”辛木峰问。手却又不老实地拨弄我刚洗过的长发。

我扭动了一下头,以示反抗,没有回答他。

“你想敬酒不吃吃罚酒?要我动粗?”辛木峰的口气又变得粗声粗气。这样瞬息万变的性格也够难以琢磨的。

22。”我用最快的语速回答。

“肖洛是你男朋友?你不让他碰?”辛木峰的声音里又多了一丝戏弄。

那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种感受吧。“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强人所难。” 我狠狠地咬着牙说。

辛木峰哈哈大笑起来。“正人君子?正人君子就不会为了钱把女朋友拱手让出来。你对他还这么一往情深的?”

被他说到痛处,我咬住嘴唇,不肯接他的话。

“你还在读书?”辛木峰看出我不开心,竟然主动转移了话题。

“马上就要毕业了。”我没好气地回答。

“你把眼睛闭上。”辛木峰开始提出要求。

我转头狠狠地看着他。

“闭上眼睛。”辛木峰提高了声音。“不要让我用强。”

我没有选择。闭上眼睛的同时也更拉紧了被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耻辱了。

那天,躺在床上,听辛木峰的话闭上眼睛,结果,我竟然很快睡着了。其实也不能怪我,那天,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不然,我也不会在肖洛的车上就睡着了。

以致后来,每次说到这里,辛木峰都要大笑不止。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辛木峰躺在我的身边,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一个幼小的孩子靠着母亲。那一刻,不知为什么,突然对他有了一些怜爱,虽然,他其实看上去是那么强硬的一个人。在内心里,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柔软的地方吧。辛木峰靠在我肩头的那种依赖感,让我觉得,他的内心,也许,还是一个孩子。

我摸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好像都还平平整整的。我长出一口气。看来,我是对的。我不是聪明的人,不过,我在对人的识别上,有一种本能的判断。辛木峰其实并不坏,即使,他把自己伪装得像个黑社会老大的样子。

正想着的时候,辛木峰醒了。发觉自己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本能地后退一些,脸上居然有一丝被人窥见弱处的羞涩。

然后看见我仍然直愣愣地盯住他,他很快翻身起床,我这才注意到,他也是衣着整齐的。

“谢谢你。”我说。我是真心的。他没有让我失望,就像我的判断没有让我失望一样。

“又不是你欠了我。这是我跟肖洛之间的事。”辛木峰的话语恢复了他的冰冷和平静。

“那算还清了吗?”我本想起床,听他这样说,就躺在那里没动。

“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到大堂去。一会儿肖洛来接你。”辛木峰没有看我,径自走到门口,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方画凌。方形的方,画画儿的画,凌云的凌。”我不知道为什么跟他说得这么详细。也许,潜意识里,我希望他记住我,就像我记住了他一样。

辛木峰倏地笑了,有一种孩子似的干净。没有说什么,转头去拉门。

“等一下,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急忙喊住他。

辛木峰没有理会我,拉开门,走出去。

臭架子,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告诉我,我还不会问肖洛吗?我恨恨地想。

我直觉地认为,肖洛那15万应当是用这一晚还清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是一笔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了,像小说里的一个情节。

 

正准备起床下去,门突然又开了。辛木峰进来,我便躺在那里没动。

“怎么还躺着。你不怕我提货?”辛木峰的口气满是嘲弄。“15万,好象是亏了。赶快下去吧,肖洛来接你了。”这样说着,他竟然把我的被子一把掀开,把我拖起来。

我感觉我的手被扎了一下,低头看,被辛木峰拉过的手里面,多了一张名片。

辛木峰。这三个字进入眼帘,便进入了我的脑海。就像他的人一样。没有防备的,就进入了我的生命。

“收好这张名片。方圆百十里,提我的名字,说你是我的女人,包你不会有任何麻烦的。”辛木峰的口气没有多么夸耀的感觉,在我听来,仍然像是电影中看到的黑社会老大在对自己的女人说话。

“我才不是你的女人呢。不要污蔑我。”我反驳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那张名片。

“嘴硬。”辛木峰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出去了。

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为辛木峰那一笑,我的心竟酥了一下,一种麻甜的感觉在心口处缓缓地往四周漾开。

 

 

等我到大堂的时候,肖洛在那里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一出楼梯口就被他捉住。“你怎么样?”肖洛的眼睛急切地在我的脸上逡巡着。

我本来想说没什么的,可是,一想到他竟然为了15万就把我拱手送给辛木峰,我就无端地气愤。男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骨气,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从前的肖洛不是这样的。虽然如果以旁观者的眼光看,我可以理解他的做法,但是,作为当事人,我绝不能够接受。

“放开我。”我冷冷地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下意识就是想气他。他那样对我,我们之间也可以说已经扯平了吧。虽然,我其实并不能够放下他。他是我的一部分,从年少的时候开始,他就变成我的一个体外的器官。对肖洛的那种爱,就像是爱自己。

肖洛本来抓住我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里的光也由急切的询问慢慢地暗淡成一种痛彻心扉的寂然。“真的吗?”肖洛的声音很弱,像虚脱的感觉。

“真的。”我狠狠地肯定着。我就要看他受伤的样子,怎么伤他都不过分。

“为什么?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为什么这样做?”肖洛的声音透满了苏醒过来的痛苦。

“是你不爱我。否则你不会这么做。我就那么便宜吗?你竟然会为了15万将我拱手送人。”我尽量很悲愤地说。虽然,其实,我并不介意他把我卖15万去救命,何况是卖给一个我并不讨厌的辛木峰,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他不该这么做。这是不可以被原谅的过错。

 

那一天,说完那番话,我没有再理会肖洛,转身就走出那家宾馆,自己坐公共汽车回学校去了。我知道肖洛一定会非常痛苦,不过,我真的不能够原谅他的行为,至少,不能够这么容易地原谅他。

他需要教训。那种做法,实在是太不男人了。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肖洛。我认识的肖洛,会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为了区区小利把我让给别人。我希望我爱的男人,可以没有钱,可以没有多高的学历,但是,一定要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而不是在关键时候把女人推出去做挡箭牌。那样的男人让人瞧不起。

那之后,有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没有跟肖洛联系。听母亲说,肖洛每天还是会去医院看她,不过,都是趁我白天上学的时候,看起来神色不太好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心疼。他活该。我心里说。幸好辛木峰是个君子,否则,我不知道,现在会有多恨他。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基本确定下来,本来可以进入市分局的我,结果被人挤下来,分配到一家基层派出所做内勤。虽然不太开心,不过,听说基层的待遇比分局还要好,我也就无所谓了。到哪里都是为了赚钱,生存最重要。

母亲的身体恢复很多,为了节省开支,母亲执意要求回家休养。母亲出院那天傍晚,我回去,正巧遇见肖洛。那是那件事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肖洛看见我,立即迎上来,想跟我说话。我却借着帮母亲提包的机会顺势转身不去理会他。

母亲一边招呼肖洛,一边暗暗用手捅我,给我使眼色。我只好回过头,冲肖洛笑一下,“你来了。”我说。

肖洛眼里的光芒已经被我刚才的转身给压下去了,他没有说话,伸手接过我手里的包,径自走在前头。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急忙陪个笑脸。母亲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隐约觉得,我们两个大概闹别扭了。不过,她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母亲很清楚,我离不开肖洛。我们是被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两个。有些人是注定在一起的,就像我和肖洛。

其实,我已经不太确定这一点了。这些天里,我竟然常常会想起辛木峰。他的那一张名片也被我细心地收在钱包里,跟肖洛的照片并排放着。有时候,那样翻看着,我就会觉得命运的讽刺。肖洛为了钱把我卖了,不过,他一定不会知道究竟发生过什么。而且,我也相信,辛木峰一定是把那笔账勾销了。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那天把母亲送回家,肖洛就要离开,母亲让他留下来吃饭也被他拒绝了。我知道,他是想跟我单独谈谈。母亲在眼前,毕竟不方便。

跟肖洛一前一后走出家门,肖洛就立即回身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任我怎么用力甩都甩不开。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女人很没有用。天生是受男人欺负的。越是这样想,我的反抗就越激烈。

“凌儿,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肖洛说,声音里都是哀求。

“有什么好解释的。”我没好气地说,一边拼命地挣脱着。“放开我!”

“凌儿,你冷静点,听我说好不好。”肖洛手上用了力气,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你先放开我!”我的哭声已经很明显了。肖洛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很听话。这就是男人吗?当他的羽翼慢慢丰满,视野渐渐开阔,是不是女人对他们来说,就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以前那个把我当作宝贝的肖洛,不会让我受一点点的委屈。

“你先听我说!”肖洛几乎吼起来,然后,猛地他把我拉进怀里,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他的嘴唇就贴上我的,带着一股疯狂的掠夺,霸道地亲吻着我,让我来不及喘息。

“放开我!”这几个字没有喊出来。它们闷在我的嘴巴里,被肖洛一同吞了下去。

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以前肖洛也亲吻过我,不过,都是那么温柔。今天,这是怎么了。他真的以为我已经是辛木峰的人,便不再尊重我了吗?那个十分疼惜我的肖洛哪里去了?

趁着肖洛稍一疏忽的时候,我狠狠地把肖洛推出去,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顺手就给了肖洛一个耳光。不重,不过,足够打醒他的了。

肖洛果然是呆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我,眼里都是受伤的表情,半天也没有反应。然后,没有再说一句话,肖洛就转身走了。

 

 

那天我一个人在外面呆到很晚。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打肖洛一个耳光。就因为他那霸道的亲吻吗?好像不是。这不是我的初吻。我的初吻已经给了肖洛了。亲吻对我来说,只是深度的不同而已。是因为他把我卖了15万吗?好像也不是。我其实已经在心里放下这件事了,何况,我并没有损失什么。好像只有一个原因了,那就是辛木峰。

是的,真的是因为这个人。我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在我的脑海里,尤其在我对着肖洛的时候,他的样子就格外清晰。刚硬的眉毛,直挺的鼻子,时而阴郁时而轻快的眼睛。这些对我来说,都是那么难以忘怀。他好像隔在我跟肖洛中间,像一睹无形的墙。

“你是我的女人。”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该肖洛先说的,却被辛木峰抢先。命运就那样,不知不觉中,有了调转。

可是,我知道,我对辛木峰也只是惘然地思念一下罢了。那一晚之后,我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们不可能再会有任何交集。即便有一些东西被打乱了,不过,最终,还是要慢慢地调整回去。

 

那天夜里,快凌晨四点钟的时候,我被电话铃声吵醒。是派出所的电话,要我去领人,肖洛被抓进去了。

我一下子脑袋就大了。肖洛不会出什么事吧。那一路我都是提心吊胆的。到了派出所,才知道,原来肖洛去了洗头房,刚巧有分局的临检,肖洛就这样被一道抓进来了。

看到肖洛的时候,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一晚上未见的肖洛胡子拉碴的样子,衣衫不整,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他看见我,立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

办完相关手续,我和肖洛走出派出所。肖洛的脚步还是蹒跚的。我伸手去搀扶他,却被他一把甩开,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作践自己。你把我毁了,再毁你自己!”我的眼泪掉下来。肖洛,从前的那个肖洛哪里去了,是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还是长大的肖洛就该是这样的。

肖洛没有停下来,继续往前走。我追上去,再次拉他的胳膊,又被他甩开。

“肖洛!”我大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很少叫他的名字。每次叫的时候,都是连名带姓地叫,这样的时候,就说明我真的生气了。

肖洛看不到我的眼泪,但是听得出我的带着哭声的叫喊。他停在那里,却没有回头。“别理我!”肖洛的声音有些嘶哑。

“肖洛!”我冲上去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肖洛你别这样。我跟辛木峰没有事。我是骗你的。”我哭着说,“别再做这种傻事了,不然,我不会再原谅你。”

肖洛没有说话,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就一把抱住我,像要把我挤进他的胸膛里去。“凌儿,对不起。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别离开我……

 

那次之后,我和肖洛又恢复了原来的默契和快乐。有几次,我想跟肖洛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欺骗他,不过,每次,肖洛都是快速地打断我,一个劲儿地跟我说对不起,希望我不要再提那件事。他说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好好对我,来弥补自己的过错。这一点,我相信。对肖洛,除去辛木峰那件事,其他的,我都完完全全地相信他。

也有的时候,我想问一下辛木峰的事情,肖洛也是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他只是说,辛木峰是他的兄弟。虽然做的生意不够正当,不过,人很仗义。他是个男人。肖洛也只是说到这里。

我知道,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不可能完全理解。不过,我相信肖洛的眼光,他说辛木峰是个男人,就一定是。并且,我也相信,无论辛木峰是做什么的,他也比很多人干净,仅仅凭着那一夜,我对他的了解。

只有一次,肖洛说到男人的狡诈,提到那15万的事情。肖洛是负责做信贷的,这是个肥差,也是一个容易出差错的差事。做好了,可以很快往上走,或者可以建立一个很强大的关系圈,不过,要是搞不好,也是很容易砸自己饭碗的。

肖洛做事一直算比较规矩的。不过,毕竟年轻气盛,容易轻信朋友。交友不慎,这是很多人会走弯路的缘故。肖洛就是轻信了一位朋友的承诺,在发放贷款时,没有走应走的程序,结果,最坏的事情出现了,那个人拿了钱之后就找不到了。

肖洛的慌张可想而知。刚二十二三岁的肖洛怎么可能对人心险恶有太多的了解呢。小说里发生的事在现实中发生了的时候,最悲哀的是现实中的那个人。因为,小说总是会轻描淡写地化解所有的困顿。而生活不是这样的。那种代价,有时候需要一生去背负。

非法发放贷款这种事,如果被发现了,肖洛很可能被安个渎职或者挪用公款的罪名,判上个三年五载的也都是有可能的事。除非他能够在被发现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填上那个空缺。

15万对挣死工资的肖洛来说并不是一笔小数目。肖洛又不想跟父母要,怕他们跟着提心吊胆。于是就找辛木峰借用。辛木峰有一家自己的房地产公司。15万是小数目。不过,他放的是高利贷。利滚利下来,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这些肖洛都很清楚,只是,人在落难的时候,有个救命稻草就会抓住,肖洛只想把眼前的事先盖过去,至于后面的,再来再说。

那天,他们是碰巧遇上的。说话的时候,辛木峰看见了正熟睡的我。于是,就有了最开始的那一幕。

肖洛始终不肯说他跟辛木峰是怎么谈的,我也懒得问了。反正我知道,我被以15万的价钱卖过一次。不再提它也罢。

 

日子就那么平静地流淌着。转眼我已经上班三个月了。那种枯燥的机关生活并不适合我。我是一个极敏感的人,适合不适合,会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有自己的判断,然后,让时间的流逝去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

在这种最基层的派出所里,我的法律知识根本用不上。有时候,我觉得,我要是个高中生做那种工作都会绰绰有余。人才浪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中国大概什么都消费不起,唯一可以尽情消费的就是人力。

肖洛的事掩盖得很好。经一事长一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肖洛好像明显长大了不少。他开始催促着要跟我结婚。我这辈子的梦想就是每天早上醒来看到你。肖洛总是这样说。

母亲也说,女孩子迟早是要结婚生子的,既然如此,不如早点把这些事做完。母亲这样说,也是有她的缘由的。母亲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几次检查也没有查出病因。我工作以后,就劝母亲提前退休了。我不希望她太辛苦。即便如此,母亲的气色并没有好起来。

我其实并不急着结婚。我应当是爱着肖洛的。从年少的时候开始,那种依赖就在我的骨子里了。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再对别的男人动心了。可是,辛木峰的出现,打破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副本来完整的拼图,被人突然拿去了一小片,只一小片,那个拼图便再不会如初。

我并不能确定自己是爱辛木峰的。毕竟,我对他知之甚少。可是,那份心动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不知道,他的哪一个表情还是动作,把我心上的一根弦拨动了,那是肖洛没有到达的角落。即使过了这么久,即使我再也没有见到他,那根弦还是会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小的回音,我能听得见。他像是一个我久违了的朋友,或者,确切地说,更像是我一个失散的爱人。我的心在时时刻刻地牵挂着他。而这一点,是我不愿意面对和承认的。

这是一个并不大的城市,我每天走在街道上的时候,都会有一种盼望,会在哪里不期而遇辛木峰,没有别的想法,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他阴郁的眼睛,在阳光下,会不会有一些温暖。有时候,我还会特意绕道到辛木峰的公司前,在那里流连一会儿,希望会有奇迹发生。可是,他像是一个消失了的人,再也没有在我的视野里出现过。

再等等吧。每当提及婚事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对母亲和肖洛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要等什么。也许,只是为了等那个细小的回音完完全全地消失吧。

每次我这样推脱的时候,肖洛的眼神就极其复杂。这个时候,我是心虚的。我想,也许,肖洛能看透我的心思,他能听得到,我心中有一种声音让我不能够平静。我还没有走出那个突然的变故带来的震动。

不过,肖洛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守着我,像我没有遇见辛木峰以前一样。

我一直是一个唯心的人。虽然,我的朋友都说我很理智。我总是感觉,我的生活不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走下去。有一些暗涌在平静的风下面鼓动。

时间很快证明了我的直觉。

 

那是我工作半年之后的事。市分局的苏副局长到我们派出所调研,我是内勤,自然免不了端茶倒水地招待。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时候。我要像一个端庄的礼仪小姐,只要有姿色和逢迎就足够了。这是我的一位同办公室的老大姐向我面传身授的经验之谈,倒是很形象的表达。

确实如此,绝大多数机关里的女人,说白了就是一种点缀。再尖刻一点说,这里是男人勾心斗角的世界,女人是这个世界里可供分享的战利品。其实,哪里又不是如此呢。

可是,偏偏,我不够端庄,更不够谄媚。

那天,很形式地陪那个副局长调研了一圈之后,所长说一起出去吃工作餐。我自然是免不了的要做陪衬。我很厌烦这种应对场合。曾经跟肖洛说起过,肖洛说,那就早点结婚吧,结婚后,你把工作辞了,我养你。不让那帮臭男人再偷看你的妩媚。

肖洛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笑倒进他的怀里。我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刺猬。天底下,大概只有肖洛会认为我妩媚。肖洛是爱我的。我很确信这一点。这个时候,辛木峰的眼睛就会从我的心上划过。他实在不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肖洛这辈子做的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了。

那天,陪着那个苏副局长,我喝了不少酒。我不喜欢喝酒,不过,我的酒量却很大,这一点,大概是继承了父亲的优点。

父亲是车祸走的,那一年我十二岁。从那时起,母亲每天都会用父亲烫酒的小酒壶喝一点小酒。有时候,我也会趁母亲不注意偷偷喝上两口。开始会有一点晕晕的感觉,慢慢地,就觉出了酒的香甜和好处。那种有一点晕,一点梦似的感觉很好。想来,母亲就是用着这种略微的麻醉支撑自己走过那些年月的吧。

有了十二岁就开始喝酒的底子,所以,喝酒对我来说,从来不是问题。那些想在酒桌上占我便宜的人,一次没有得逞过。

那顿晚饭吃到快九点钟,我很想早点结束。母亲这两天总是很疲惫的样子,我担心她一个人在家太闷了。可是,那种饭局吃到这个时候,多半不会这么早结束了。果然,所长提议,去K歌。我悄悄跟所长请假,却不小心被苏副局长听到,他替所长一口回绝,这可是工作啊,小方。他语重心长地说。

看着他满面油光的脸,想着他几次趁着酒劲儿搭到我肩膀的手,我就觉得恶心。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需要工作。需要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五斗米折腰。这个时候,我都是这样在心里默念这些话安慰自己。都只说英雄气短,女人又何尝不是一样。要生存,就要做出某些必须的牺牲。这一点,古今中外,男女老幼,概莫能外。

最终我还是跟他们一起去了练歌房。我没有选择。我只是一枚小棋子,软硬都要任人拿捏。

那天是周末,练歌房里的人很多。在那种暧昧的小包厢里,混合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让我觉得头痛得很。加上苏副局长的手,几次看似无意地对我碰来摸去,我躲之不及。到最后,他的手,搭到我的肩膀上,一边说话,一边手直往下滑。

我从来没有被那么恶心过,肚子里喝下的酒很配合地翻腾起来,然后,我一张嘴,就冲着苏副局长的衬衣吐了一大口。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喝酒呕吐。

我没有说话,作势还要吐,捂着嘴巴跑出包厢。心里却暗暗偷笑。这个老流氓,我暗骂。都是些衣冠禽兽,还做公安局的副局长,想想都替这一方百姓担心。

我正在问服务员卫生间在哪里的时候,听见一个沉稳的男人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方画凌。”

 

不用回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他的声音我听过的不多,不过,都印在我的脑海里了。

即便内心狂喜,我还是压抑着自己,犹豫了一会儿,才转过头去对着他,一脸故作的茫然表情。

辛木峰,这个跟我没有任何干系,却让我牵肠挂肚的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辛木峰像老熟人一样问我。他好像很确信我记得他,丝毫不怀疑也许我已经忘记他了。

“是你啊。”我停顿了半天,才假装认出他来,“我在陪分局的领导唱歌呢。你怎么也在这里?”

“有个客户今天过来一起放松一下。”说着,辛木峰拿出手机,简短地讲了几句,然后对我说,“走吧,我请你出去喝茶。”

“不好吧,我这可是在工作呢。”我推脱着,手却不由自主地拨了所长的手机,“所长,我太难受了,撑不下去了,我先回去了。”我故作虚弱的声音,让一旁的辛木峰瘪嘴偷笑。

“你很精明啊。这么会耍滑头。”我一挂下电话,辛木峰就嘲笑我。

“我就是不舒服啊。我想回家了。”我被他笑得脸上挂不住,只好板起脸孔,作势要离开。

“走吧。”辛木峰不由分说地拖着我,把我塞进了他的车。

这是我第二次跟他单独在一起,可是,我却觉得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快一年的时间,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这是非常奇怪的感觉。真的有一见钟情,缘定三生吗?为何这个人对我来说,这么亲切。我看着一旁开车的辛木峰,心里充满着甜蜜和忧伤。

“想什么呢?”辛木峰一边开车一边问我。“怎么不说话。也不问我把你带到哪里去?不怕我把你给卖了?”辛木峰的声音里有了笑意。

“我不值钱。”这样说着,我想起了肖洛。几乎是心灵感应,我的手机响了,是肖洛的。

我犹豫着要不要接听。

“肖洛吧。快接吧,他担心你呢。”辛木峰倒是很洞明世事的样子。

“不是因为有你在说话不方便嘛。”我嘴里强辩着,接通了电话。

“凌儿,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肖洛一副担心的口吻。

“我在练歌房呢。今天有分局的头儿过来调研,我得陪着应酬。”我突然很心虚。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肖洛撒谎。

“这样啊,记着早点回家。让你们所长把你送到家门口。”肖洛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叮嘱着。每次他这样,我都会嘲笑他太罗嗦。不过,今天有辛木峰在旁边坐着,不知为什么,我就不想说什么了,只想早一点挂掉电话。这个想法让我很有罪疚感。

“我爱你。”肖洛挂电话前对我说。这是自从那次洗头房事件之后,他每天都要跟我说的一句话。我也都会迎合着回答他一句,“我也爱你。”可是,今天我突然说不出口了,只是含混得说了一句,我也是,然后就挂了电话。

“肖洛真的很爱你啊。”辛木峰没有看我,眼睛盯着前方,语气平淡地说。“你也爱他吗?”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辛木峰又接着说,“你并不会撒谎。现在路上都是车喇叭声,怎么会在练歌房呢?为什么要对他说谎话?”辛木峰突然转过头来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回答他。这个时候,我说什么话都是错。我是心虚的。不过,又不可能告诉辛木峰,我想好好地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钟。

我知道,我们终究是擦肩而过的两个。

辛木峰把我带到一家安静雅致的酒吧。“不是说要喝茶吗?”我随口问,其实,我并不介意到哪里,只要跟他在一起就好。

“改主意了。我喝酒,你喝茶。”辛木峰帮我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添满酒。

“那我陪你。”我把他倒剩下的大半瓶青岛啤酒拿到面前。他已经喝了不少了。刚才开车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

“你就这样喝?”辛木峰一脸的笑,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正常啊。在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对瓶吹的。”我挑挑眉毛说。喝酒我一向很豪气。

“女孩子,还是文雅一点好。”辛木峰说着,招手让服务生又拿来一个杯子。“你刚才不是已经喝多了吗?”辛木峰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少喝点吧,喝酒伤身。”

他的语气一贯的平淡,不过,我听来却很受用。跟我喝过酒的男人,除了肖洛,都是巴不得我喝多。辛木峰对我,显然不是一般的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想再掩饰自己的心情。我知道,我们这样面对面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不会很多。我只能抓紧时间问。

我是真的很好奇。这样一个陌生的男人,肯为我舍弃15万,我不可能不对他产生特殊的感情。何况,他本身对我来说,就有一种磁力。

辛木峰没有回答。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我的,然后一饮而尽。“你不用喝。陪我坐着就好。”他的话总是让人感觉不容反驳。

我坐在那里,看他一杯一杯地喝,我猜想,也许,有些话,他只能借着酒劲的作用才会说出来吧。就像我一样。就像绝大多数人一样。故事都是埋在心里的,只在情绪低沉的时候,借着微醉,把心事发泄出来。

果然,几瓶酒下肚后的辛木峰,目光不再坚定犀利,他温柔地看着我,眼里闪着一层亮亮的光,我一定也有一些醉了,直视着他很久,我才意识到,他眼里的,应当是眼泪。

“你怎么了?怎么哭了?”我有一些惊慌失措地问。我只见过肖洛的眼泪。男人的眼泪有时候,比女人的更打动人。

“妍妍!妍妍!”辛木峰喊我。

妍妍?我瞪大眼睛看着辛木峰,确信他是在叫我。

可是,妍妍是谁?

 

辛木峰仿佛刚意识到自己哭了一样,他并没有回避我,用手揩了一把脸,看着手里的眼泪,用自言自语般的口气对我说,“你太像妍妍了。太像我妹妹了。尤其你睡着的时候的样子,不知道有多像。”

原来妍妍是他妹妹的名字。我舒口气。我还以为是爱情故事呢。他惦记的那个女人不是他的爱人,这让我莫名其妙地开心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还没有等我说什么,辛木峰继续自言自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流眼泪了。自从上次看见你,我就一直想妍妍,就一直想再见见你。”

“没见过男人这么流眼泪吧,是不是很没有出息的感觉。”辛木峰长出了口气,恢复了一点平静。

“还好。我见过肖洛哭。哪个男人会在大街上哭啊,都是偷偷地哭给自己看。”我尽量放松心情,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

辛木峰瘪瘪嘴,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妍妍死了,她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过去二十几年了。我一直不敢去想她。”辛木峰的眼泪又疯狂地涌出来,这一次,他低下了头,用手挡住了脸。

我的心跟着抽紧。不会吧。难怪辛木峰看我时的表情那么奇怪。我像他死去的妹妹,所以他才会对我这么好。疑问好像都可以解开了。

“对不起,是我让你这么难过了。”我递给辛木峰一张面巾纸。我知道他的心情。每次我看到跟父亲相像的人,我也会怔忡半天。那种感觉,只有失去了亲爱的人才能够完全体会。

“你不知道,妍妍死得好惨……

 

那天,辛木峰像一筑打开闸门的堤坝,断断续续地跟我讲着他的妹妹,他的家庭,他的过去。我坐在那里,除去呆呆地供出一双耳朵,好像再没有别的可以做。

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辛木峰话语是凌乱的,我只能把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起来,然后,那就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远比我看的小说震撼。

辛木峰并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省内最贫困的地方,沂蒙山区。辛木峰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他和妹妹妍妍开始跟着奶奶过,不过,很快奶奶也走了。然后,没有子嗣的叔叔领养了他们。叔叔对辛木峰兄妹很好,视为己出。不过,婶婶就不一样了。

那时候,日子很苦。小时候的辛木峰经常带着妹妹一起上山打柴。山里很安全,这是山里人的概念。所以,孩子满山跑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意外总是会有的。

辛木峰14岁那年,妍妍12岁,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粗茶淡饭其实很养人,棉布粗衣也不能够遮挡美丽。可是,谁能知道呢,灾祸,总是在人最没有提防的时候到来。

那天,辛木峰和妍妍像往常一样上山打柴,挖野菜,被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外乡人盯上,跟着他们到了深山里。当辛木峰意识到大祸临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一个14岁的少年,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有备而来的成年男子的对手,辛木峰被其中一个男人用石块打中后脑勺,在他倒下去之前,他只记得妍妍拼死挣扎的样子,和那一声凄厉地叫喊:哥哥-----满山谷都是妍妍的回声……

辛木峰醒来时才知道妹妹已经死了。她被那两个人轮流强暴,最后被活活给掐死了。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

辛木峰要疯了。有两年,他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梦到妹妹在叫他,哥哥-------很凄厉的声音。然后,辛木峰就会被惊醒。他不敢大声哭,只是用被子把嘴巴塞得满满的,眼泪疯了似的流。

那以后打柴,辛木峰每次都会特意绕到妍妍出事的地方,在那里坐着陪妹妹一整个黄昏,他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妹妹。

妍妍好可怜。那是那么懂事乖巧的一个女孩。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是年少时的辛木峰内心里不停追问的一个问题。没有人能够给他解答。

辛木峰16岁的时候勉强初中毕业以后,就再也没有进过学校。他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虽然他的脑子其实很灵活。辛木峰跑到镇上去打工,什么都干过。

19岁的时候,辛木峰便已经是一个很有男人样的男子了,一脸英气,身体健美。让辛木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婶婶,竟然对他有了非分之想。

辛木峰是从那个家庭里逃出来的。他觉得对不起叔叔,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但是,他觉得既然亲手把他养育长大的婶婶那样对他,一定是他哪里没有做好才让婶婶有了这样有悖伦常的想法。

 

辛木峰来到这个海滨城市的时候,跟身无分文没有什么差别。为了生存,他去捡过垃圾,收过废品,当过工地小工……对没有学历也没有关系的外来户来说,生存就是这么现实而艰难。

辛木峰的第一笔钱是从摆摊开始赚到的。慢慢地做得越来越顺手,快二十年打拼下来,辛木峰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乳臭未干的外来民工了,当然,这也跟辛木峰黑白两道均能吃得开有关系。

对于黑道,辛木峰自有他的解释,他说,他的道,也不能说是黑道。谁是白道呢?警察吗?那帮警察就是吃干饭的。该做的事做不了,不该做的事做得花一样的漂亮去逢迎,这又跟流氓阿飞有什么区别呢?

辛木峰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起了那个苏副局长和他那只从我的后背往下滑的手。是啊,一个以维护社会安定,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健康安全的政府机关,如果不能够做职责范围内的事,那种不作为,不履行,又跟那些危害百姓生命安全的团伙,有多大的区别呢?也许,区别只是,一个可以空手拿官饷,一个只能赤手闯天下。

当辛木峰把多年淤积在内心的烦恼一股脑儿地都倒给我的时候,他的面容明显平和了很多,伏在桌子上,辛木峰沉睡得像个婴儿。

我没有办法,只能给肖洛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们。但愿肖洛不会生我的气。

 

当肖洛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事先准备好的那一大堆说辞都说不出口了。肖洛仿佛早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他没有质问我为什么要撒谎,更没有问我为什么会跟辛木峰在一起。还好醉倒的那个是辛木峰,不然,以肖洛的个性,不知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天陪着肖洛把辛木峰送回我跟辛木峰相处一晚的那个宾馆,回来的路上,肖洛一直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开车。因为毕竟有些做贼心虚,我极力想找一些话题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辛木峰还没有结婚吗?他怎么住在宾馆里?”这个问题一问出口,我就立即后悔了。

果然,肖洛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他没有告诉你吗?”

“我跟他又不熟。”我辩解,自己也觉得无力。傻子都会知道,孤男寡女在一起,一个喝得烂醉,这两个人关系一定不寻常。可是,我们两个真的也没有什么。

“给你打完电话后,我跟他是碰巧在练歌房遇到的。他说出来喝茶的,谁知后来改了主意,说要喝酒。后来喝高了,说了很多他小时候的事。他其实就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我不管肖洛听不听,自己往下说。我知道,肖洛一定很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只不过,他是不会直接来问我的。

肖洛没有说话,继续一副全神贯注开车的样子,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开过了拐去我家的路。“你开过了。”我提醒他。肖洛好像没有听到,继续开他的车。

我有点害怕了。“肖洛,你怎么了?你不要想多了。我跟他没有事。”这句话有点此地无银,不过,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了。

肖洛依然没有理会我,一口气把车开到海边才停下来。我还没有张口说话,肖洛突然就一把揽过我,用他的嘴巴堵住了我的。他狂乱的样子,让我又想起他去洗头房那天之前的吻。我想用力推开他,可是汽车里空间太小,我挣扎了几下,只能放弃,任由他夹杂着粗重喘息的吻淹没我。

肖洛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游走,“不要。”我拼力推开他。“肖洛!”我试图喝止他。可是肖洛喝醉了酒似的又欺身过来,“凌儿,我要你!我要你!我等不及了。我们结婚吧。”

我趁着肖洛放松的时候,打开车门,挤下车。肖洛颓然地坐倒在车座上。

潮湿的海风吹过来,我的眼睛也跟着潮湿。我其实是理解肖洛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够答应他。难道,真的是因为,我不够爱他吗?还是因为辛木峰,因为这个男人,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对肖洛的爱,到底有几分是爱情?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跟肖洛再没有任何交谈。大概,心事,都是在无语中成长起来的。我跟肖洛原来像哥们一样无话不谈,不过,自从辛木峰的出现,我们,就成了各怀心事的两个人了。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母亲的房里静悄悄的。我蹑手蹑脚地进自己的房间,突然听到母亲微弱的声音,“凌儿……

推开母亲的房门,借着窗帘透过的昏暗的光亮,赫然看到母亲躺卧在地上。

“妈妈!你怎么了?”我去扶母亲,却不能挪动她。

“我好像腰以下不能动了。凌儿,打电话叫救护车吧。”母亲很冷静地对我说。

我奔到电话机旁,先打出去的号码,却是肖洛的,“肖洛,快来我家,我妈她,不能动了。”我的声音里已经透着哭声了。这个时候,对我来说,肖洛比救护车更能帮助我们。

打完肖洛的电话,我才拨叫救护车。

母亲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那里躺了多久,还好现在天气不冷,不然……我自责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我用力把母亲的身体扶端正,轻轻地帮她按摩腰部和腿部。“能感觉到吗,妈妈?能感觉到我用力了吗?”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滴下来,却来不及擦掉。

“不用按了。我自己按过很多遍了。”母亲的口气平静中透着无奈。

“妈妈,你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我几乎是喃喃自语地安慰着妈妈。

我其实是那么得害怕,却又不得不故作坚强。就像母亲一样,也许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不过,她从来没有让我为她操过心。

我们都在咬着牙坚持。生活,有时候,孤独得是那么让人心酸。

肖洛和救护车几乎是同时赶到的。我早就忘记刚才我们之间的不愉快,这个时候,他是我除了母亲之外唯一可以依赖的人。

肖洛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我则紧紧地握住母亲的双手,就那样的,陪着母亲,一同去向未知的命运……

 

母亲的诊断出来了。肋骨骨癌晚期,发现太晚,已经转移扩散至腰部,压迫了中枢神经,致腰部以下失去知觉。

医生的判断是还有三个月到半年的时间。做好临终关怀吧。这是那个年轻的医生冷冰冰地抛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倒在肖洛的怀里泣不成声。“我该怎么办?肖洛?”我不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不过,这个时候,有主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母亲在医院里长住下来。肖洛的父亲出面帮忙给母亲安排了一个单间,费用打了六折。

以前读书时,我会义正言辞地唾弃这种靠关系解决事情的体制,偶尔也会意气风发地大放厥词。不过,现在,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这种充满弊端的体制的受益者。不然,单单母亲的床位费就够我负担的了。

肖洛的父亲时任国土资源管理局的局长,虽然不是什么重要部门,不过,职务级别总是在那里,人头也熟。对我来说很难的事,由他出面,就变得很好解决。

肖洛的父亲一直很喜欢我,不过,肖洛的母亲就不一样了。大概从中学时肖洛为我受了那一刀之后,他母亲就再也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看。想想也能理解。哪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平平安安的。偏偏我,那么小开始,就给肖洛带来血光之灾。我能理解一颗母亲的心,也因为这一点,我对肖洛的求婚更是迟迟不敢答应。

 

那段时间,我开始在家,单位,医院之间奔波,日子过得昏胀麻木。

我要自己坚持着,不要在母亲面前露出疲惫的样子。我知道,这样的日子虽苦,却比不知哪一天突然的清净来得充实。

我开始慢慢地从心理上去接受,母亲会在不远的将来离去的事实。我要让母亲活着的每一天,都尽量地快乐。我不知道,如果不这样想,我会不会支撑不下去。

肖洛基本上每天都来医院陪我,他再也没提那天晚上的事。辛木峰偶尔也会在我心上掠过,我已经忙得没有时间想起他了。有一次,我收拾衣物,翻出以前的日记本,里面有一张陈年的全家福,那是父亲去世那一年照的。那一年,我十二岁。

不知为什么,看着那张照片,我想起辛木峰的妹妹,那个辛木峰说跟我相像,叫妍妍的女孩。不知道,她十二岁那一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模样。

我很能理解辛木峰的心情。对我来说,生命里有一些什么,永远地停留在十二岁那一年。我想,辛木峰的一部分生命,应当也是永远地停留在十四岁。

我把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心里想着,也许有一日可以给辛木峰看。

 

那段时间倒是有一个好消息让母亲开心了一下,我正式调到市公安分局去了,据说是苏副局长点名要我过去的。这个消息传出来,单位里有些人的眼神就变得别有意味。我没有想太多,清者自清,我又没有请客送礼拉关系,至于别人怎么想,我实在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顾虑太多。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我正准备离开,苏副局长推开我的办公室门,“小方啊,今天晚上单位有个应酬,你也来一下吧。”

我面露难色,刚想开口推辞,苏副局长接着说,“我知道你母亲的病,你好好表现,过些日子,我向局长帮你申请几天公休假期,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苏副局长的话,体贴入微中夹带着不露声色的威严,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不。

 

那天晚上,其实根本不需要我去应付,跟我的工作没有任何关系。我坐在那群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中间,很不自在,却又不得不时不时地露个笑脸。

这就是生存。我这样安慰自己。千万个不愿意,日子是要过下去的。母亲需要治病,我需要活着。这个世上有哪一种工作可以随心所欲呢。我们其实都在做着并不喜欢的事,却又不得不把它坚持下去。

当然,事情也有例外。像这些男人,尤其是司法系统的男人们,看多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已经无所谓欢喜廉耻,多的是随波逐流,及时行乐。大概,人生真是苦短。像母亲,还这么年轻就……这样想着,我便不自觉地喝多了一些。

那天,苏副局长把我作为新人极力推荐给大家。我的酒量也证明,他的眼光不俗。记得有人告诉我,在机关,一个女孩子要是能喝酒,那么,前途跟酒量便可以成正比了。

我还没有看破红尘。能够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美好的憧憬。不是为了权力,是因为梦想。

那天,我确实喝了很多酒。不过,应当也还能应付。年轻总是会气盛一些。我以为没问题,我扛得住这点酒。

殊不知,我那样豪爽地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只是让那些阅历丰富的男人们感到刺激和兴奋。灾祸,常常是在我们不知觉的时候,自己种下去的。

 

那天吃饭的地方,对外讲是家宾馆,而实际,是市政府的内部招待所。一层是游泳馆,保龄球馆等,二层是餐厅,三层是歌舞厅,四层以上才是客房。

那天吃完饭,有人提议,去唱歌。我喜欢唱歌,也喜欢蹦迪,但是,我不喜欢跟这些人在一起,那不是乐趣,是折磨。不过,这并不是我所能决定的。

我跟苏副局长提出先回去的时候,苏副局长的手又很自然地搭到我身上来,醉眼迷离地看着我,“小方啊,不能这么扫大家的兴。机关和学校不一样,你要学会应酬,日后才会有所发展。”

我的恶心又泛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那种色迷迷的眼神,就本能地想呕吐。想起一句话,这个世界,就是被一些臭男人给腌臜了。苏副局长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曾经很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也会混进国家机关,堂而皇之地丑化着政府机关的形象。后来明白,其实,所谓的政府形象,不过是一句口号而已,没有人会真正的在意。

每一个人都在盯住自己眼前的那块肉,算计着如何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至于前后左右是否有腐烂的气味,那不是他关心的。而如果那块腐肉可以帮助自己达到某种目的的话,那么,腐肉不但不腐,还具有非同寻常的存在价值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苏副局长之所以能够一无所长却稳居其位,是因为他跟市里的一位副市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都是说来话长的事,而且,也不会有人有确凿的证据。不过,一种极不符合逻辑的事情的存在,一定是因为,它有着合乎逻辑的原因。不过,一般人看不到这些背后的东西,或者,也无意去寻根究底罢了。

那天唱歌的时候,我因为之前喝了很多啤酒,所以,中途去了几次卫生间。后来我回忆,问题应当就出在这几次我离开的空档了。我只记得我喝了几口苏副局长帮我要的醒酒茶,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也不能这么说,这个地方有一点熟悉。头剧痛,我迟钝地环视着四周,然后看到了辛木峰。像上次一样,他和衣躺在我身边,沉睡的模样像一个无瑕的孩子。

怎么回事。我努力回忆昨晚的情形,却发现只能记住在歌厅里唱歌,后面,是空白的。

我想起来活动一下身体,感觉身上僵硬得很。我动作很小心,不过,辛木峰还是非常机警地睁开双眼。

看到是我,他的眼神放松下来,换成了一种温柔地询问。“你醒了。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想说话,可是嗓子紧得很,竟然发不出声音。

辛木峰看我张张嘴巴的样子,立即明白怎么回事,起身帮我倒来一杯水。看着我都喝下去了,他才说,“先给肖洛回个电话吧。他昨天打了无数个电话,后来我帮你回了他一个短信,告诉他没有事,别担心。”

我看着他,有些茫然,“我怎么会在这里?”

“碰巧赶上的,算你幸运。先打电话吧,打完电话,我还有事问你呢。”辛木峰把电话放到我手上,我不得不听从。

我不是一个柔顺的女孩儿,不过,辛木峰对我来说,有一种魔力。

肖洛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大声问我究竟怎么回事,昨天打了那么多电话都不回一个。

“昨晚上我值班呢,临时跟同事调换的。”我一边不自然地说着谎,一边偷眼看辛木峰,看他转身走开,一副不经心的样子。

我不善于说谎。不过,好像每次跟辛木峰在一起,都被他碰到我说谎。“后来喝了点酒,加上最近很累,结果就睡着了,死沉死沉的。那个短信,还是我同事帮我回你的。”

我的谎说得越来越圆了。我不禁觉得羞愧。

 

跟肖洛打完电话,辛木峰已经让服务生送来早餐。我确实很饿,便顾不上心中的疑问,先吃饱肚子再说。

“慢点吃。”辛木峰在一旁提醒,“你怎么一点也没有女孩子的温柔样子呢?知不知道,女孩子斯文些,才会有男孩子爱。真不知道肖洛看上你那一点了,对你这么死心塌地的。”

看着他嘴角挂着的善意的微笑,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讨厌我。“是你见识不多吧。人世间有百媚千种,我独爱爱你那一种-----知道这个道理吗?再说,我对肖洛也是死心塌地啊。我都为了他肯卖身。”

说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果不然,辛木峰的脸色沉下来,嘴角的微笑,变成了昙花一现。

“说说你昨晚的事吧。”辛木峰冷淡地说,“你怎么喝了那么多酒,醉得不成样子。要不是我碰巧遇见,你现在哭都没有力气了。”

“昨晚,我真的不记得自己醉成那样。我记得我去了卫生间,再回到包房,之后的事,就不太清楚了。”我实在不记得昨天怎么回事。按说,那些酒,对我来说,不至于让我酩酊大醉的。

“那一定是你被他们下药了。”辛木峰的话,冷冷地,直吹到我的脊梁上,我不禁打个寒噤。不至于吧,好歹,我也是他们的同事。不过,转过来再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我在派出所的时候,常听到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其中就有女孩被人迷奸,但是醒来却完全不知道是谁干的。这样的断头案很多。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我问辛木峰。现在知情的,只有他一人了。

 

据辛木峰讲,那天晚上,他正好在那家宾馆跟朋友一起吃饭应酬,后来在走廊上,遇到苏副局长和另一个男人半搀半扶地拖着我走。起初他并没有看出是我,只不过两个大男人那样拖着一个女人多少会让人侧目。他跟苏副局长见过,关系不是很熟,不过,也会遇见打个招呼的那种。辛木峰也是不由自主地好奇看了一眼那个女孩的脸,赫然发现竟然是我。

辛木峰说,我当时满脸通红,一副昏迷样子。他立时就急了,问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救护车。苏副局长有点支吾的神情让他突然很警觉,更执意要打110。事情就是那样露馅了。之后再发生什么,辛木峰拒绝跟我说。

我一直很好奇,他是怎么把我从苏副局长的手里抢下来的。不过,辛木峰一直守口如瓶。我也没有再追问。因为那天没有时间多聊,我还要赶着去上班。

记得那天辛木峰顺便去送我上班的路上,随口问我,“你母亲的病好点了没有?”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辛木峰没有看我,继续开车,“自己也注意好好休息。以后不要再那么喝酒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个还不知道?你是女孩儿,混在一帮男人中间,要学着保护好自己……

那天的辛木峰突然有点絮絮叨叨的感觉。我忍不住说,“你怎么这么像我妈了。”

“像你妈还不好。以后你就不会寂寞了。”辛木峰说着,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笑。

我意识到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忽然很感动。他其实是一个心很细很暖的男人,只不过,他的外表遮掩了一切。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从钱包里取出那张我十二岁时的全家福。“你一定会高兴的。”

辛木峰把照片拿过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妥,不过,在看了一眼那照片之后,突然就一脚踩住刹车。

他就把车停在那里,几十秒的沉默。还好那天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的车不多。

我看着他的样子,没有做声。我知道,他一定很难过。也证明,我真的跟妍妍很像。十二岁时的妍妍,一定是辛木峰心中妹妹永远的样子了。

直到后面有人按喇叭,辛木峰才回过神来的样子。他擦了一下眼角,继续开车。我转过头,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一路我们再没有说话。

 

到了我的单位门口,辛木峰把车停好,握着手的里相片,刚要开口,我说,“这张照片送给你了。是我十二岁时照的。这是我们家的最后一张全家福。我爸爸是那一年走的。”我的声音弱下去。“送给你吧,我还有。”其实,我没有。

辛木峰看我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里面我能读懂的是悲伤和感激。“小凌,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这是辛木峰第一次叫我小凌。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很怪的感觉。

我冲他笑了笑,“算了,是我还你一个人情。我还是赚了便宜。不谢了。”我推门下车。

“小凌,以后一定不要再喝酒了。会误事的。”辛木峰在我的身后叮嘱。

我冲他招招手,转头。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眼泪。那一刻,我的心情,其实也很复杂。

 

那天我迟到了。在走廊里正好碰到苏副局长,看到他,我正在盘算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结果发现我的心思根本是多余。他是老油条了。见到我,说了句,“下次别迟到了。要注意影响。”转身就走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的脑袋还是有一些昏昏的,无法集中精力思考。不过,姓苏的态度让我明白一件事,我是他案板上的一块肉,随便他拿捏。原来在机关里,依旧是古代的那种君君臣臣的思想。他以为他是谁?

我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混蛋。我心里骂。看来辛木峰说得对,我以后真的要小心了。机关里的人,个个是人精。我一个小黄毛丫头,玩我还不容易。

我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还是撒谎说跟同事临时调换了值班,结果喝多了。母亲叹口气,说昨晚肖洛在医院里陪她到很晚,一直在打我的电话,急得跟什么似的。

“他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点都沉不住气。”我没好气地说。我知道肖洛是真的担心我。但是他这样当着母亲的面着急,只会让母亲也跟着担心。我不是一个让母亲操心的小孩,何况这种时候,母亲不可以有焦虑。

“他还不是太在乎你了。你也不要太欺负他了。要知道好歹。一个男孩子能这样紧张你,是你的福气。别太伤他的心了。”母亲幽幽地说。“小凌,你们结婚吧。”

我半天没有接话。这是母亲第三次正式跟我提要求了。她是不放心把我一个人留在身后。可是,我真的还没有想跟肖洛结婚的打算。好像,这种想法都越来越淡薄了。

“我还太小了,妈。而且现在这么忙,哪有时间结婚啊。”我推脱着,赶紧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该不该跟母亲提一下辛木峰。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个男人,跟我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的出现,打破了一种平衡。一切好像都回不去了。

 

通常早上的时候,单位里并不太忙。我多半会趁着这个时候给朋友打打电话什么。在机关工作就是这么轻松。一张报纸一壶茶的人生,我越来越觉得没有味道。想想我才工作了一年多些,心态就已经很苍老了似的。这种生活跟我的那些在事务所里,公司里打拼的同学根本不能比。要不人说,机关真的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不老在这里也养老了。

我在准备给大学时的好朋友陈蕴打电话,手机响了,是肖洛。他嫌早上的那个电话讲得太匆忙,还要跟我腻一会儿。

“我有一个同事的亲戚在肿瘤医院骨科做主任医师,我联系他,跟他说了妈……阿姨的情况,他说可以考虑给做手术切除。不过,有风险,而且需要一笔钱。昨天我跟阿姨说起过,阿姨听了很动心。你说做不做?”肖洛老早就开始跟着我叫母亲妈,为这个,我跟他生过好几次气。不过,他总是很难改。

 

母亲的病,我其实早就托陈蕴帮忙。陈蕴的表哥在北京某著名医院做医生,我请他帮着打听过,母亲腰部的肿瘤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开刀了。做最保守的放射治疗,来减少痛苦,延缓生命,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不过,如果母亲想做的话,我还是会支持她的。

“我妈同意了?有没有风险啊?需要多少钱?”钱不是问题,不过,有时候,也会成为大问题。母亲的住院治疗费用已经是一笔可观的费用了。母亲所在的事业单位,并不能够给按时报销医药费。每次找他们,都有各种理由推脱。财政不拨款,拿不到钱,我们有什么办法。每次他们的回答都是这样。我已经没有脾气了。母亲早就把存折给我,并且说,不要使用什么贵的药。都是浪费。母亲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的。

“阿姨说问一下你的意思。他们说会有风险的。什么样的手术都有风险。主要是担心会引起并发症。手术费用大概10万左右现金。这还是看在朋友的份儿上,不然要二十万。这个你不用担心。”肖洛的口气还不小。

有风险,还要十万。我恨恨地想。做医生真好。当初我怎么没有想过学医呢。原来怕担风险,现在,风险一律转嫁到病人身上。有什么万一,都是命里注定。他们不负任何责任。这个世道,风气是不会好起来的了。

“我跟我妈再商量。我妈要是坚持,我就支持。”我懒懒地说。

“凌儿,你不用担心钱。”肖洛还在提钱。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帮得到我吗?

挂了电话,我突然觉得意兴阑珊。要是我有很多很多钱多好,那样,母亲的病也许不会治好,但是,她可以用最好的药,把生命尽可能地拖延到最长。真希望我中了彩票。或者,能够把我卖掉。我突然想起了辛木峰。我被卖给过他一次了。15万。也许,我可以跟他借钱。

 

我给辛木峰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开会。他的秘书问我是哪位,要不要留言。我犹豫了一下,想想还是算了。

找辛木峰借钱,完全是我的一时兴起之念。他不在,倒正好。我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那天快下班的时候,同事说有电话找我,我接过来听,是辛木峰。

“你找过我?”辛木峰问。

“你怎么知道?”我用反问回答了他。我是好奇,我并没有跟他的秘书说我是谁。

“我是侦查科的。呵呵。下班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算谢谢你。”辛木峰的口气难得的轻松。此刻的他,对我来说,更具亲和力,我肯定是没有能力说不的。

“好吧。”我快活地回答。好心情是可以传染的。

“我一会儿来接你。”说完,停了一下,辛木峰又加了一句,“要不,把肖洛也叫上。”

“不好。”我本能地反对。态度之坚决,反应之迅速,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我赶忙弥补自己的失态,“肖洛要去医院跟我妈谈做手术的事情。他帮我妈约了个医生。”

“好吧,听你的。”辛木峰没有再说什么,挂了电话。

其实,我说完刚才的话就后悔得不得了。那是什么理由啊,谈我母亲的手术,我不在场,要肖洛在场。还好辛木峰没有点破我。

想到肖洛,我赶紧给他拨个电话,要先把他安抚好,不然,今天晚上的饭肯定吃不清闲。

“肖洛,我一会儿有点事,晚一点去医院。你先过去,跟我妈说一下做手术的事情。不要提钱的事。”我煞有介事地跟肖洛撒着谎,自己觉得天衣无缝。

“那你快点回来。我都想你了。两天没见你的影子了。”肖洛没心没肺的依恋,让我无端生出罪疚感。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为辛木峰向肖洛撒谎。我给自己划了一条线。做人不能太没有底线了。肖洛对我的好,自从辛木峰出现以后,我其实都辜负了。

 

辛木峰来的时候,偏巧苏副局长在我的办公室里,说晚上还有应酬,要我一起过去一下。我正推拖着,辛木峰来电话告诉我他在我们局的前门等我。

我没有回避苏副局长,为的是让他知道,我真的是有约在先了。

苏副局长的脸沉得像是下雨前的天。“这是公事,你那私事。私事要服从于公事。你的朋友也明白这个道理吧。要不,你让他进来,我跟他说。”

我本来是不想让辛木峰介入进来的,不过,我真的有一些怕了。昨天那件事,我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今天,又要接着出去,我当然不敢往好处想了。我心一横,给辛木峰打电话,让他进来一下,给我解一下围。

当苏副局长看到是辛木峰约的我时,脸色骤然变了。辛木峰的脸色同样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显然是有一些事情的,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苏副局长先笑了,冲我说,“你早说是辛总请你过去不就行了。我们是老熟人了。这还不好说嘛。那你们玩儿好。”苏副局长拍拍辛木峰的肩膀,走了出去。

我松口气,对辛木峰说,“还是你面子大啊。不然,我今天就死定了。”

辛木峰并没有太开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吗?”走出局大楼,辛木峰问我。

“谁?你说苏副局长?是这样啊。总是色眯眯的。见哪个女人都是这样。他的手还总是很不老实。”我恨恨地说。

“你尽量离他远点。”辛木峰帮我拉开车门,“他比较有来头。不那么好摆平。”辛木峰说起这种事的时候,总让我感觉到黑帮的气息。

“我有什么办法啊。我是他的手下,能躲到哪里去。”我坐进车里,“你说,昨天,他真的会做手脚吗?我还是不敢确定。这是国家机关啊。我好歹也是一个国家干部啊。”如果是真的话,我确实不敢相信。打死都不敢相信。

“丫头,你太嫩了。什么事不可能呢。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江湖险恶,人心叵测。你多加小心总没有错。”辛木峰的话,听来老气横秋,又让人感慨唏嘘。

 

那天去了一家僻静地段的川菜馆。很雅致,菜式做得好极了。“你喜欢吃辣吧。我妹妹也喜欢。”辛木峰看着吃得满头是汗却津津有味的我说。

我顿了一下,抬头看他的眼睛,里面是笑的。我稍微放心了。看来,他真的放下一些心事了,不再那么忧郁。

“我是专门谢谢你的。”辛木峰好像读懂了我心里的话。“你是第一个听到那些事的人。连我老婆孩子都没有听过。”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辛木峰第一次跟我提起他的老婆和孩子。

“我当然是结婚了的。我儿子都已经14岁了。”辛木峰看着我眼睛,依旧含着笑说。他好像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你怎么总是住宾馆?”我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在我心里好久了。

“不想回家呗。”辛木峰吐出一口烟圈,像一个贪玩的孩子。“有些事你不懂。”

我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你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啊。”最后我这样说。

“你说的没错。”辛木峰微微叹口气,一丝阴郁从脸上一扫而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你的那张相片以后,我好像突然放下了很多事情。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看得出来,他真的有一种被松绑的感觉。话语里都是透过气来的舒缓。“那你是该好好谢谢我。一顿饭可不够。想想吧,这可关系到你的下半生的幸福啊。”我故意调侃他。他开心了,我其实更开心。说不清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有些什么跟他是关联着的。他的情绪很容易地左右到我。

“没问题,想怎么谢,你说吧。我这下半辈子的命都是你的了。”辛木峰的话说得那么自然,让我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对了,你刚才说,你妈妈要做手术是吗?”辛木峰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妥,很快转移了话题。

“是啊,肖洛认识的朋友的朋友。我其实不太赞成。我很信不过现在的医生,就是为了钱而已。不过,也很为难,也许会有那么一线希望。”这也确实是我为之犹豫的。

“哦。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啊。需要钱的话,跟我说,绝对不成问题。我的下半生都是你的了。”辛木峰笑,是那种想让我开心的笑,我能分辨出来。

突然有一些感动。我们算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吧。可是,他却已经为我付出了那么多。肖洛那15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一样。他居然还肯为我付出金钱。我是他什么人,让他这样。

“肖洛那15……我其实该好好地谢谢你。”我说。“你……你不觉得不值吗?”

我不好意思把话说得太明显。辛木峰会懂得的。果然,他笑。“你真以为,我是为了你的一晚上,才把那笔钱勾销了吗?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你这么值钱啊。”说到这里,辛木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有点迷惑了。“你不是跟肖洛说好的,只要让我跟你在一起一个晚上,就把那笔钱抵销掉吗?”

辛木峰抿着嘴笑。“傻丫头,那笔钱,我是还肖洛他爸爸的。只不过,让我找了个借口,试一试你的品行罢了。”

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怎么还扯出肖洛的爸爸了。

“我欠肖洛爸爸一个人情。他当初在派出所做一个小民警。我那时刚来这里,钱用光了,就去偷,被捉住了,送到派出所,是肖洛爸爸当班。他听说我是一个外地来的孤儿,就偷偷地把我给放了,放我走时,还给我塞了十块钱。那十块钱,是我的救命钱。”辛木峰点着了一支烟,慢悠悠地说给我听。

“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肖洛呢,为什么还扯上我。让肖洛误会我们。”我有一种被玩弄了的感觉。可惜我还一直感觉良好,以为自己真的很有魅力,一晚上值15万。

“肖洛没有讲给你听为什么他会把你让出来给我吗?”辛木峰看着我,眼神里有不解。看来,这件事,在我们三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同的疙瘩。

“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你们这些男人,贪玩还要扯上女人,这样很好玩是不是。”我确实有点恼怒了。我究竟是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呢,在这一出戏里。

 

辛木峰皱了皱眉,“怎么搞的,肖洛这种事也不跟你说清楚。我本来也是想警告肖洛一下,以后不要再上别人的当。那天偶然看见你睡觉的样子,跟妍妍很像,所以想霸占你一晚上。”说着,辛木峰自己嘿嘿的笑起来,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那,对你这种无理要求,肖洛怎么会同意呢?说明他根本没有把我当回事,是不是。”我气恨恨地说。这件事,因为闹得大家都不开心,所以,我一直也没有跟肖洛好好地谈过。

“不是这样的。傻丫头,你想偏了。”辛木峰深吸口烟,悠悠地吐出来,“肖洛很在乎你。他当然不同意。不过,我还有杀手锏,由不得他不就范。你猜猜看,有什么对肖洛来说,比你重要。而你也觉得情有可原。”辛木峰故意卖起了关子。

我撇撇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没有。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女朋友的清白重要?不要跟我说男人不在乎这个。”

“呵呵,你好像很了解男人似的。不过,你错了。对男人来说,比这个重要的多了去了。”辛木峰一副颇有城府的模样。本来也是,跟他比,我就是一个小黄毛丫头。

“那他就跟那些重要的东西过日子去吧。”我气嘟嘟地抛下一句话。男人,如果是这样小看女人,不要也罢。

辛木峰看我真的不高兴了,赶忙安慰我,“告诉你吧,是为了肖洛的爸爸。这个理由,你可以接受吧?”

“什么?肖洛爸爸?你不是因为他的爸爸帮过你,才决定免了那些钱的吗?”我是真的有些迷惑了。

“唉,你真的是太单纯了。事物都有两面性,人也是。肖洛的爸爸,在我有难的时候帮过我,没错。不过,我手里也有他贪污受贿的证据。这些证据抖露出来,肖洛的爸爸不但官位不保,而且一定要进去待几年的。”

辛木峰说的这些话,在我听来,冷飕飕的。不过,出于一种直觉,我相信辛木峰的话。

真的是我太单纯吧。我对人对事的理解还浮在最表面的一层。我一直认为,肖洛的爸爸很和蔼可亲,应当是一个正直廉洁的人。没有想到,也会有把柄握在别人手里,而且还是致命的把柄。如此说来,肖洛那天真的是不得已为之了。

 

那天我跟辛木峰聊着,不知不觉地就喝了很多酒。我一般不会醉的,不过那天却有些晕了。我已经忘记了我跟肖洛说的,我会早点回去。

跟辛木峰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够。后来我明白,我那天喝多了,其实纯粹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肖洛究竟是为了什么把我出卖给辛木峰其实我早就不在乎了。不但是因为,我知道肖洛的心中,没有第二个女人。还因为,我因此遇到了辛木峰,并跟他牵扯在一起,无论是怎样的牵扯。

我喜欢在辛木峰身边的感觉。头晕晕的,心酥酥的,我总是觉得自己在飞,在围着辛木峰的身边飞。我不是一个温柔的女孩,不过,面对着辛木峰,我却希望自己可以温柔如水。实际上,我也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也许相互之间真的有一些不能言喻的魔力,对一些特定的人,我们就会表现出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辛木峰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作为女人的一面。

我不知道对辛木峰来说,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女人还是妹妹。不过,我知道他在乎我,以一种他也不能自控的方式在乎着我。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知道,对他,我已经不可能要求太多。

那天,离开餐馆时,我因为多喝了酒,几乎瘫倒在辛木峰的身上。任他那样半拥半抱着我,我们一起坐到一辆出租车里。

我的头脑很清醒。我其实可以自己坐端正的,但是我喜欢靠在辛木峰的胸前。辛木峰的肩膀宽阔,胸前平坦舒适。我贪婪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儿。肖洛身上也有烟草味儿,不过,不同。辛木峰身上的味道更让我迷醉。

“凌儿。”辛木峰低低的声音吹在我的耳边,叫着我的小名。“你没事吧。又喝这么多。刚跟你说过,女孩子不好喝酒,会误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也不是一个好东西?”我抬起迷离的眼睛,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问。他的眉毛真好看。他的眼睛这一刻格外温暖。

也许喝了酒之后的我也会有一些风情吧。我感觉辛木峰的身体在我的那一笑中,明显地抖了一下,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僵硬。

我知道,我不是风情万种的女人,单凭相貌我应当诱惑不了辛木峰。可是,我又那么希望他能被我诱惑。不是为了证明我的魅力,是我需要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渴望过一个人。从来没有那么想亲近一个人。他的嘴唇,近在我的眼前,摧枯拉朽般的瓦解着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我把头扬高,把自己的唇轻轻地贴到辛木峰的嘴唇上。他的唇很温暖,很柔软。像我此刻的身体一样的柔软。

辛木峰没有动,越发僵硬地坐在那里。

我把嘴唇拿开,看到辛木峰正盯着我的双眼里,慢慢燃烧的火焰。他的头向下低下来。我依旧睁着眼睛,我想好好地看清他。

就在辛木峰的唇快接近我的时候,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他没有吻我,而是最终把我的头轻轻地按在他的胸口。

我听见他的强烈而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下巴轻轻地摩挲我的头发。就那么睁大眼睛,我要自己清醒地记着这一刻。

 

出租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来的时候,我要辛木峰回去。虽然我想肖洛应当已经回家了,不过,慎重起见,还是小心一点好。我知道,肖洛对辛木峰已经有很深的误会了。

辛木峰点头答应着,却还是跟在我身边,往医院里面走。“不要了。”我往外推着辛木峰,“太晚了,你回去吧。”我不想说,我是怕肖洛误会。

辛木峰看我很坚持的样子,点点头,“你自己小心点。”然后他转身走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很留恋。我很想他能够再多陪我一会儿,哪怕只一会儿。

“这么舍不得,你干嘛不叫住他。”肖洛有一点阴森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回头看他,脸色比他的声音阴沉多了。我有一点心虚,不过还是强打着精神像平时一样,一脸不屑地质问他,“干嘛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你为什么不跟辛木峰打招呼?”两军相对勇者胜。女人总是有权利无理搅三分的,不然就不是女人了。我挑着眉毛,看着肖洛,一副居高临下审问他的架势。

肖洛果然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没有想到,我竟然这么大大咧咧地跟他谈论辛木峰。从常人角度讲,这样的谈论,实际上是把辛木峰排除在我跟肖洛之外。孰亲孰近,一目了然。

“这么晚回来。还说早点回来呢。我刚刚到这里,只看到你,辛哥已经走了。”肖洛用手轻轻撩了一下垂在我眼前的头发,“快进去吧。我跟阿姨说好了,她同意做手术了。”肖洛自己转移了话题。

“是吗?”我郁郁寡欢地应着。我其实真的不希望母亲做这个手术。因为如果换作我,我是不会做的。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了,不如落个清静舒坦。手术,总是有风险。

“我猜我妈会同意的。我刚才就是约了辛木峰,谈跟他借钱的事。”我又随口说了谎。总要给肖洛个解释吧,虽然我知道他不会再问。不过,他心里的那个问号会折磨他一晚上睡不好。我很了解他。

“哦。”肖洛淡淡地应了声,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我想,这件事应当已经过去了。剩下来的,就是应对母亲手术的事了。

 

肖洛说的那个医生,很拿架子。我们要按照他的意思,把母亲先转到他指定的医院,他才肯做。并且要在他的假期之间做,他的假期,肖洛说就快结束了。他说好的十万块钱一分也不能少,而且只要现金。即便如此,他依旧不承担任何手术的风险。

这不是宰人没商量吗。我心里说。不过,有什么办法呢?病人就是医生的衣食父母,现在流行的就是啃老族。医生这样对待病人,也都成了无所谓的事。

因为时间紧张的缘故,肖洛利用关系迅速把母亲转到市里的另一家医院。这个时候的母亲,就像一个幼小的孩子,没有任何主见,完完全全地依赖我帮她拿定大大小小的主意。我真切地感觉到,母亲老了。即便她的年纪还很轻,但是疾病让她成为一个心理上的老人,对这个世界和自己,都失去了应有的判断。

当我在母亲的手术单上签字的时候,手莫名地哆嗦起来,眼泪没来由地慢慢洇湿我的双眼。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它像阴云一样笼罩着我的心。那一刻,我很想丢开那张纸,就让母亲安安静静地过好最后的日子吧,这就足够了。我其实没有奢望太多。不过,想起母亲满是求生欲望的眼睛,我所有的欲念又不得不让步。我没有太多的权利阻拦母亲去赌,何况,结果未必是输。

那天签完字,我坐在母亲的床头。母亲在小睡。这段时间的放射治疗让她很虚弱,她现在经常会很疲惫,在每一个可能的间隙里,就会静静地沉睡一会儿。

我轻轻捉住母亲的手,把它贴在脸上。母亲的手,很柔软,也很粗糙,有着一种没有体温的冰凉。滚烫的眼泪从我眼睛里一滴滴地落到母亲青筋暴露的手上。

我是那么害怕,我会失去她。虽然我一直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没有选择,除去面对。我有的选吗?当我十二岁那年跟母亲一起把父亲送走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是那么渺小无力的一个小孩。那时我伸出手去,用力地拍打父亲的那已经冰冷的胸膛,像平时在他怀里撒娇一样。不过,父亲还是走了,我拍不醒他,即使我拍到自己完全没有力气。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帮我把脸上的眼泪擦掉。“凌儿,不哭。你长大了,妈妈已经安心了。也对得起你爸爸了。要是我万一醒不过来,就是老天注定了。你要答应我,自己照顾好你自己,早点跟肖洛结婚。肖洛是个好孩子,他对你实心实眼,我看得很清楚。我一直希望能看到你们结婚的那一天……”说到这里,母亲叹了口气,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我除了咬着牙不住地点头再不能说出什么。我的眼泪越擦越多。我真的不想让母亲看到我这么脆弱的样子。

当我把母亲送进手术室里时,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母亲,我突然觉得,这一次,我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我不由自主握紧陪在我身边的肖洛的手。我是那么想抓住些什么。

 

人的直觉,有时候很可怕。我就是那种很相信自己直觉的人,我也由衷地痛恨自己的这份直觉。

母亲,真的没有再醒来。

确切地说,母亲是没有再睁开眼睛。手术后,母亲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五天之后去世。原定五个小时的手术,只用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医生没有直接面对我。他的助手跟我说,手术开始后,母亲的后脊背被打开,癌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背部。医生已经尽力了。

我一度没有明白他的话的意思。后来才想明白,原来他们打开母亲身体后,发现根本没有切除的必要了,干脆就把手术给草草结束了。他们结束的是那么潦草,以至于,连母亲的后背的刀口都没有缝合,只用一块医用大胶布粘着,外面缠上绷带,就那样,把他们的一切丑恶都遮掩了。

我在给母亲清洗身体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秘密。她那根本没有来得及愈合的狭长的刀口像裂在我的心上,我真的有一种痛死的感觉。

母亲下葬那天,来的亲戚朋友并不多。母亲自父亲走后,就很少与外界联系。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我身上。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辜负母亲的付出。不过我知道,母亲终究是带着遗憾走的。或许我不该那么任性,我该听从母亲的,在母亲生前,让她看到我披上嫁衣。

肖洛一直陪在我身边。他总是在我最需要一双手的时候坚定地站在我的身边。总在这种时候,我会觉得,今生今世,我都离不开他的照顾。我该珍惜他的,一个这么爱我的男人,我不会再找到第二个了。对我来说,辛木峰注定是一个梦,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那天葬礼结束,肖洛陪着我回到空荡荡的家。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待了。母亲生病这段时间,我一直是陪着母亲在病床上度过的。现在猛地回到家里,什么都在,却独独少了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是人非啊。我不由自主地伏在肖洛的肩膀上痛哭失声。妈妈,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我是在母亲走后三天才知道那个医生被打的事。肖洛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很有一些兴奋。“总算替妈妈出了口气。”肖洛说着,从手里的包中拿出好几沓钱。“这是五万。他还回来的。再多了,他不肯。而且也会有些麻烦。听说,他跟一位副市长的关系很密切。”

“谁叫你这样了。你不知道这样是违法吗?万一被抓住了怎么办?你知道他跟市里有关系还去惹事。”我是真的很生气。虽然那个医生无德,但是母亲已经走了,我不希望再因为这个招惹出什么事情。在机关快两年的时间,我已经知道,里面的错综复杂。草民就是草民,能够离官府远一点就远一点。

“好啦,没事了。关键钱要回来了,他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肖洛讨好地把钱推到我面前。

我没有理会那些钱。那些钱,本来也是肖洛帮我筹的。“你拿回去先还债吧,剩下的五万,我慢慢还。”我还是喜欢跟肖洛把钱分清楚。我总觉得,只要一天我们没有结婚,我就不应当欠他什么。

“辛哥说,让你留着用。你一个人……”肖洛话说到一半,骤然打住。

“辛哥。是辛木峰了。这钱是辛木峰的。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怎么什么都瞒着我。我说过不要他的钱的。”我突然有点气急败坏。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些钱是经过肖洛的手辗转过来。我不希望他们在一起谈论我的事,那种感觉很怪。

 

肖洛起先像是做错的事的孩子,眼睛看向别处,待我说完,他却又转过头来,满脸疑问,“你那天晚上回来,不是说,你跟辛哥见面,就是为了跟他借钱吗?”

我那样说了吗?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一定是我随口说的谎话。“后来我改主意了,不想找他借。有钱人多的是,我跟他又不熟。”我嘴巴硬硬地遮掩着我的心事。

“哦。”肖洛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只是接着说,“辛哥说你需要钱,只管跟他说。”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动着。辛木峰,你真的关心我吗?

 

当辛木峰的声音从我的手机里传来的时候,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我该高兴。可是一想到我们只能止于此时,便无由的悲伤。母亲的离去,让我更感孤单,虽然有肖洛,不过,我知道,辛木峰对我意味着更多,兄长,父亲,爱人。他是第一个让我有了爱的感觉的男人,那种心跳加速,头晕目眩,渴望思念,那些我只在小说里看到的词汇,在我遇到辛木峰的时候,他们活生生的,撞击着我的感官,让我明白,爱,原来真的是这样。

“你还好吧?”辛木峰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嘶哑。

“还好。肖洛一直陪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跟辛木峰提肖洛。也许下意识里,觉得这样的话,辛木峰会放心一些。我不想让他为我分心。他已经帮我做了很多。而我,如果不算那张相片,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

“好好休息一下,多睡点觉。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你要好好的,听肖洛的话。”辛木峰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让我听来有一种苦涩在里头。也许,是我希望他的心情会苦涩一点吧。这会让我的虚荣心舒服一下。

“你那么忙,就不麻烦你了。”即便心里在说,我很想见到你。不过,我的嘴巴总是跟我的心在打架。

“我要回老家去看我叔父。他不行了。我有快二十年没有回去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辛木峰没有理会我酸溜溜的话,自顾自说出他想说的话。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声音听来没有力气似的。

他的心情一定很复杂。那么多难以忘怀的往事,将要在面对故乡,面对故人时一起奔突过来,那需要多坚强的意志才可以平静地挺住。而辛木峰,这么多年,一直也没有人分担过他的心事。一个男人,一个坚硬的男人,必然有他不可说的伤痛,让他从一个胆小怯懦的男孩,成长为一个不言痛的男子汉。这样的男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就像辛木峰。

 

我一下子柔软下来。辛木峰肯把这件事告诉我,就说明我在心里有着极特殊的地位。他也有着他的恐惧,他的软弱,他的不可承受。而我,我可以分担他的心事,哪怕,只是这样隔着话筒,静静地借他一双耳朵。

其实,人生在世,有一个人,他肯让你听到他内心里最秘密的声音,那就是幸福了。

我知足了。

“没关系。你可以的。你可以把事情都处理好的。我相信你。你是我的偶像,知不知道。”最后一句,我是撒着娇说的。肖洛总是希望我能对他撒娇,他总是说,我撒娇的样子,才是女人的样子。千娇百媚,都是给会撒娇的女人用的。男人,都是喜欢女人对着他们撒娇,那个时候,他们就会觉得自己是真男人。

辛木峰果然在电话那头笑了。他的笑声传来,我的天,也跟着开了。

 

“我等你回来。到时,我跟肖洛请你吃饭。我们三个人,还没有好好地在一起坐过呢。”我对着辛木峰说。心里却已经开始憧憬了。就那样吧,他做我永远的大哥。不必靠近,也不会失去。

“丫头,你要听肖洛的话,多吃点饭。我回来后,要看到你养胖了一点。”辛木峰在跟我道别的时候,又加了一句,“不要再在单位跟同事喝酒了,要学着保护自己。”

我对着话筒用力地点头。我知道,有这样的关心,就足够了。对你喜欢着的那个人,他的细微的关心,都会让你感觉到阳光的温暖。所以,我用力地点头时,我的眼泪也跟着滴下来。

还是爱吗?为什么,我的心在颤抖。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是我跟辛木峰的最后一次通话,是我最后一次听他温暖的声音。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肖洛突然在半夜里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辛哥死了!凌儿,辛哥死了!”

半梦半醒中的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肖洛究竟说的是什么。不过,他的哭声我却分明地听到了。辛木峰死了?怎么可能?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激灵爬起来。“你说什么?”我本能地对着话筒喊。

“辛哥死了。凌儿,辛哥死了……”肖洛的哭声越来越大,他已经放弃了压抑自己。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说啊。怎么回事?”我的耳朵不相信听到的,不过,我的心已经相信了。肖洛的哭声太凄惨,连母亲去世时他也不曾这样哭过。

我的眼前浮现着第一次见辛木峰的样子,记得他的第一句话,她是谁?……不会是真的。两个星期前,他还给我打过电话,要我好好的,他回来要看到我养胖了一点……这都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刚接到电话说辛哥死了。在他老家,被人用手枪对着后脑勺开了三枪……凌儿,我好难受啊,我好难受啊。我对不起辛哥。我对不起他啊……凌儿,我该怎么办啊……

肖洛断断续续的话我都听清楚了,辛木峰真的死了。他那么顽强的一个男人,这么多年,他走过那么艰难的路,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却栽倒在自己家门口了。难道,真的有天意吗?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那种感觉跟母亲离去又不同。母亲的走是早在意料中的,而辛木峰,他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肖洛,可以紧紧握住的一根稻草,不,是保护伞,辛木峰一直在用他的力气保护着我不受伤害,我知道,他像对待自己的妹妹那样爱护我。我失去了一位可以依赖的哥哥。

辛木峰,你怎么可以就死了呢。我是你刚刚找到的妹妹,是你刚刚找到的逝去的童年,你怎么可以就死了呢……

命运是什么?若是我知道,也许那天,我会挽留他,叫他不必回去。以前就听说,离家太久的人,就不要回家了,因为会有叵测之灾,看来,真的有一些道理。我怎么忘记了。我该告诉辛木峰让他小心一点的。

 

电话那头的肖洛不知为什么,会这么伤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凌儿,我可以过去吗?”肖洛带着哭腔问我。

母亲走后,肖洛一直嚷着要过来陪我,他不放心我一个人。每次我都拒绝了。我还没有准备好,母亲刚走,这些,都是我的借口。

不过,此时,肖洛提出这样的要求,我却推脱不了了。我知道,他需要我,就像我在母亲去世时,需要握着他的手才有力气走过那些日子一样。虽然,我一直不能理解,肖洛怎么会如此伤心。辛木峰是他的朋友,这一点我知道,不过,肖洛的痛哭总是让我觉得有点意外。

这个结随着肖洛的到来很快就解开了。

肖洛好像一下子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的,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见到我,一把就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几乎透不过起来。

“肖洛。别伤心了。”我止不住地流着眼泪,却还要安慰肖洛,比起来,他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凌儿,都怪我。我不该跟他们说,辛哥要回老家的。他们只是说,也许可能会去教训一下辛哥。他们只是说可能……我以为那么远,他们不会真的过去……

我听得天旋地转的感觉。

怪不得,肖洛这么反常,原来事情的背后,还有更复杂的故事。肖洛不是一个卖友求荣的人,他不成熟,但是他讲义气,他不会出卖朋友的,我知道。可是,他却做了这种傻事,而且是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我喃喃自语地问。我可以理解,肖洛心里现在有多难过了。

肖洛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善良的小男孩,这也是为什么我不能够倾心爱他的缘故。跟辛木峰比,辛木峰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我可以依靠,可以乘凉,可以歇息。而肖洛,是一棵没有经历多少风雨的小树苗,他的家境和阅历都决定了他的孱弱,除去善良,就是年轻的冲动和鲁莽。人生的风霜雪雨对一个男人来说,是最好的历练。而肖洛,他始终有着父母的保护,他需要自己成长的一片天空。

 

肖洛依然紧紧抱着我。我能感觉出,我的肩膀上的睡衣已经洇湿了一大片。“他们查出是辛哥指使人打了那个医生,那医生跟一个副市长是亲戚。苏副局长是那位副市长的打手……

原来,是苏副局长插手了这件事。我一下子都明白了。事情本来可以不必这么严重的。可是,即便新仇旧恨算下来,也不该这样狠毒啊。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无法无天。

“不行!我要去找他们算账。他们说话不算数。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肖洛冲动地放开我,一副立即要去找那些人算帐的样子。

“肖洛----,你冷静点好不好。你打不过他们的。他们都有人给撑腰。你去算帐就是自己找死呢。连辛木峰他们都敢杀,何况是你!”我的话,有点不中听,却是真的。

肖洛有勇无谋,这样冒冒失失地冲过去,只是自取灭亡。那帮人,已经丧尽天良,普通老百姓对他们来说,就是一只蚂蚁而已。

“大不了我去自首,然后再去揭发他们。”肖洛其实比我更清楚结果,不过,他的良心让他不安,他只想着如何替辛木峰讨回公道,已经来不及算计结果了。

“不要去!肖洛,不要去!辛木峰已经死了,你不要再去冒险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紧紧地抱住肖洛。我真的害怕他也有什么闪失。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除了肖洛。

“让我去,凌儿,让我去吧。我对不起辛哥……”肖洛任由我抱着,并没有被我打动。

“我怎么办?你要是再有什么事,我怎么办?!肖洛,听话,不要去。”我抬起头,看见肖洛失神的眼睛。他的心已经飞了。我真的害怕起来。

 

我不能让他有什么事。

好像我只有一个杀手锏了。

“肖洛……”我低低地喊肖洛的名字,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肖洛的应声。我们的唇都是冰冷的。我把舌头探进肖洛的齿缝,寻找着他的……

慢慢地,肖洛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主动地亲吻他。平常都是肖洛来跟我索吻,我总是不允许他亲我亲得太深,是我的身体在逆反吧。不过,今天,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拦住他。

肖洛的呼吸越来越粗重,他的手不安分地在我的身上游走,那薄薄的睡衣已经不能够阻挡他手上的热力。我快要被他挤进他的胸膛里了。这个时候,对肖洛来说,世界都不存在了,更不要说报仇了。他从来还没有机会在我的身体上这么放肆过。

肖洛一边疯狂地亲吻着我,一边伸手试着褪去我的睡衣。我犹豫着后退了一下,“凌儿,我爱你。给我吧,现在……”肖洛嘴巴里的热气喷向我的耳朵。

我闭上眼睛,没有再拒绝。

得到我的许可,肖洛一把便把我抱起来,他几乎是把我扔到床上的,在我还没有任何动作之前,他就压到了我的身上……

爱就是这样的吗?当肖洛带着男人的坚硬进入我的身体的那一刻,那种锐利的刺痛,让我突然想到辛木峰,如果,仅仅是如果,那一夜,他要了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我们的命运,就都截然不同了吧。我的眼泪慢慢滑下来。可是命运,谁又能看得清楚呢。

一切都平息下来的时候,肖洛轻轻地抱着我,“凌儿,我爱你,谢谢你。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我知道,这是肖洛的真心话。可是,我的内心,却是百味俱陈。若不是为了拦住肖洛,我还不会这么做。因为,我看到的,都是辛木峰的眼睛。我闻到的,也都是辛木峰身上那淡淡的烟草味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像猫一样蜷缩进肖洛的怀里。就这样吧,人生。谁会想到呢,辛木峰的死,促成了我跟肖洛的结合。

从此,我再也没有退路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正香,肖洛突然把我摇醒, “凌儿,你怎么…….你怎么落红了?”

傻小子,不会这么无知吧。我没有理他,翻个身,想接着睡。肖洛扳过我的肩膀,他紧紧地盯住我的眼睛,“你不要告诉我,辛哥那天没有碰你。”

我依旧懒得回答。这还用问吗,明摆着的事。

“凌儿,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告诉我,是不是真的,那天辛哥没有碰你。”肖洛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当然没有碰我。不然你还能看见红?难道辛木峰跟你说,他碰我了?”我突然好奇起来,难道,还有什么故事吗?

肖洛的手颓然地垂下。过一会儿,他突然用手狠狠地锤自己的脑袋,“咳!我真是该死!”

“怎么了?怎么回事?难道,你一直以为我跟辛木峰做过了?”我坐起来,顺手用床单遮住自己的身体。

“那次,辛哥说要带你走,我说不行。他就用我爸的事情来要挟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因为他手里有我爸的把柄,我不希望我爸这把年纪还去坐牢。不过,辛哥说,他不会强迫你。我相信他。我们约定,如果你陪他一晚上,他就不提我爸的事,还会把我的债给免一半。如果你让他碰了你,他就把我的债全部免了。我当时还说,你很爱我,绝对不会让他碰的。他不信……后来……”肖洛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后来他就把我的债全部免了。而且,你对他……一往情深……所以,我就以为,你让他碰你了……

 

“你这个混蛋!”我没有等肖洛说完,就把背后靠着的枕头使劲儿地扔向他。“你一直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昨天干了的眼泪又要往外挤。辛木峰他为我做了这么多事,甚至背上了黑锅。肖洛一定是因为这个记恨他了,虽然,肖洛一直也没有表现出来。男人在这一点上,终究是小气的,钱可以共花,女人是不可以共享的,至少肖洛是这样的男人。

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肖洛会跟那些人透露辛木峰的去向了。也明白他此时心里会有多懊悔。他一直都冤枉了一位真诚的朋友,直至不小心害死他。

“我一定要为辛哥报仇。不然,我都会觉得自己不是人。”肖洛的这番话说得很轻,轻到我几乎听不见。我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我以为,我用自己的身体拦住了他。

肖洛那么爱我,他就是为了我,也会放弃报仇的想法的。我需要他的保护。我不能没有他。这一点肖洛很清楚。

不过,男人,很多时候,不是女人可以思考的动物。他的心里,有一些东西,比爱情重。比如亲情,比如友情,比如道义……这些,也都是我后来慢慢想通的,就像我接受了当初肖洛为了他爸爸把我出卖给辛木峰一样。

 

肖洛是在大约一个月后出的事。那之前,肖洛一直粘着我,几乎是寸步不离。我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被他这些年压抑着的情欲滚烫地热爱着。我在跟他的缠绵里,慢慢地觉出了爱的甜蜜,是那种被需要的甜蜜。

头天夜里,肖洛还好好的,我们一直相拥着入睡。早上醒来时,我没有看到肖洛。平时都是他给我准备好早餐,叫我起床。我已经习惯了被他宠着。结果那天,我醒晚了,害得我上班迟到。

那天上午,我打肖洛的手机一直也没有人接听,我就觉得不对劲。他的手机从来都是24小时开机。然后,听到我们单位里的传言,说苏副局长被人打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来局里报案,说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我还是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在一直拨肖洛的手机,我已经准备好要好好地痛骂他一顿了。然后,我在办公室里,听到了肖洛的名字:肖洛,男,25岁,中国银行员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跟随同事去到停尸间看的。那是肖洛,没错。

“肖洛……”我气血攻心,一下子就晕掉了。

 

恍惚里都是辛木峰和肖洛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在跟人打架,然后又相互打……不要打了,我大声喊,把自己喊醒了。

清醒过来的我,眼泪开始汹涌地奔出来。肖洛,我早该想到,他并没有放下报仇的心。我也知道,把事情原原本本都搞清楚的肖洛是不会心安的。我拦不住他。

肖洛的死,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这是我认识的那个肖洛,会为了我被人捅,会为了父亲,牺牲女朋友,也会为了辛木峰,豁出性命。肖洛其实是跟辛木峰一样的人。辛木峰会为了报答肖洛父亲的恩情而无偿帮助肖洛,甚至不怕背负冤屈。他们是我眼里真正的男人,在这样的男人的心里,最重的不是金钱,不是名利,也不是爱情,而是道义。我是多么幸运,曾经爱过这样的两个男人……

迷迷糊糊地,我听到有人说,她好像是怀孕了,血压偏低,让她注意一下饮食……

你信命吗?我信。母亲走了,辛木峰走了,连肖洛也走了,我的生命,几乎是死灭的了,然后,他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又给了我一丝微弱但温暖的光亮。

我有了肖洛的孩子。当我进一步确认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我将不会是孤单的了,他们派了一位天使来陪伴我。我希望他是一个男孩。说不出什么原因,也许,我只是希望,我能拥有一个像辛木峰一样坚韧,像肖洛一样善良的男孩儿,我可以把对辛木峰和肖洛的爱都给付到他的身上。

 

我辞职了。我没有理由再在这里呆下去了。我曾经也想过像肖洛那样,去给他们报仇,跟那些人拼个你死我活。不过,最后,我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不是我胆小,是我知道,我去寻仇,跟以卵击石没有任何区别。何况,我现在有了未来。那个在我身体里的幼小生命,他的存在比我的悲愤重要。

所以很多时候,我很羡慕男人,他们可以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他们知道,身后还有女人,还有孩子,可以为他们守着疆土士气。而女人就不同了,女人没有退路,没有来者。女人是那么柔弱无助,注定被划分在武力之外,承受爱她的男人的呵护。

陈慧说她表哥的朋友在北京开了一间律师事务所,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帮忙。我一口答应下来。只要离开这里,做什么都可以。

那天的飞机是晚班。我打车去机场。我很少自己打车。以前多半时候都是肖洛充当司机送我回家,现在没有了肖洛,我只能慢慢地学会自力更生了。这叫我无端地思念起肖洛的种种好处。从他为我挡了那一刀开始,这么多年,肖洛其实为我挡了很多事,我却没有机会对他好好地说声谢谢。我的眼泪又涌上来。

 

我暗自伤感着,没有注意到车子好像开的方向越来越荒凉。等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害怕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果然,那个貌似忠厚的司机把车停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从从容容地拿刀对着我。“钱包。”他说,没有多一个字。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拿刀的歹徒。在公安局系统我也待了快三年了,没想到在我辞职后却遇上了真刀真枪。

我劝自己镇定,把钱包给他。这个时候,除去顺从,我已经没有选择了。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他劫色的准备,这天黑风高的,又在这无人之地,我能怎么样呢?我的脑袋里飞快地搜寻着听到看到的招数。

突然,那个男人停下来,看着我,“你是辛木峰的什么人?”我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男人从我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名片,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是你的?”

我一下子想起来,是那张辛木峰给我的名片,我一直放在我的钱包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感兴趣这张名片,所以决定赌一把,“这是辛木峰给我的。我是他的女人。”这样说的时候,我就想起辛木峰给我这张名片时的情景:他把名片塞到我手里,然后说,记住,你是我的女人。在这方圆百十里,只要说我的名字,包你一路平安……

真的吗?辛木峰?

奇迹真的出现了。那个男人立即换上了一副卑微的表情,毕恭毕敬地把我的钱放回钱包里,然后递给我,“不好意思,失敬了。辛木峰是条汉子。我们道儿上走的,都会敬他三分。我有眼不识真人了。你别怪罪。我送你去机场。”说罢,他掉头奔机场的方向。

我看着钱包里那张印有辛木峰名字的名片,百感交集。想不到这张小小的纸片竟会救了我的命。原来,他跟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还一直以为他在吹牛。

物是人非。物在人亡。人生是多么无奈啊。我握着那张名片,泪如雨下……

 

在飞机将要起飞的那一刻,正好是凌晨时分。

又是新的一天了。我回头看看夜幕下这个我成长的城市,无限感慨。给我伤痛的,我都留下;我爱的,我全部带走。我一定会因此更坚强地活着。

我轻轻跟肚子里的孩子说,宝贝,我们走吧,天,就要亮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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