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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上学”——七七年高考二三事

(2007-12-14 18:38:54) 下一个

“我要上学”——七七年高考二三事  

八十一子  


我的小学课文里有高玉宝的“我要读书”,写他想上学读书但因家穷上不起学。我家不算穷,却也曾经没学可上。小学毕业时遇到“文化大革命”,大中小学一律关门大吉。其后十年里,断断续续地 “复课闹革命”,先后读了一年初中,两年高中。高中的时候有谣传说大学要重新办,要考试入学,一些老师和学生们着实兴奋了一阵子。那段时间我倒是认真读了几册数理化,还读了几篇古文。没过多久又说那是“资产阶级教育黑线回潮”,大学校门八字朝南,还是只有 “有实践经验的工农兵”才进得去,没我的戏。高中毕业时恰巧遇到扩军备战,就穿上五尺号褂,当兵吃粮去了。我家可以算是“军人世家”,全家福里站着好几个兵。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兄长们先后参加过抗美援越。我去当兵算是一条正路。

兵是当了,“我要读书”的念头却丢不开。努力表现表现,怎么也得想法踏进大学校门,哪怕就是“工农兵学员” 呢。谁知道,我在的那个团连续几年都只选派了卫生员去念医学院,还是没我的戏。想想还是退伍吧,到地方上去,当工农兵学员的机会总应该还是要多一些。

当兵总是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叫干啥干啥,自己私底下动念头要退伍,还真不容易。那时候我在一个“尖刀班”当班长。那个班的班长基本上都要被提拔做军官(那时候叫“干部”)。“文革”中的中国军队讲究的是掌握毛泽东思想的“精神原子弹”,只要“思想过硬”,冲锋陷阵基本就指望刀枪不入。不过,普通的操练还是有的。我们偶尔也有战术比赛,比一比射击投弹什么的。倒不是自吹,既然号称“尖刀班”,在下在这些单兵项目上还算拿得出手。记得一次全师的战斗骨干集训,考核行进中射击,每人一支冲锋枪,奔跑一百米山地,先下后上,其间离终点五十米和二十五米处各有个胸靶,终点壕沟里有个草靶,路上还要利用地形地物掩护自己。奔跑下来,我的两个靶子的要害处还都留下了弹孔,草靶也被刺刀穿了个透。师参谋长验看后很满意,给了表扬,却又给我退伍的打算带来更多麻烦。

既然去意已定,动一动小聪明,想了一个“自废武功”的溲点子。那时候军费很有限,我们都要自己开荒种地,种些蔬菜贴补伙食。跟别的班一样,我班管理着很大一块菜地,往年里基本都是绿油油的。年底考核时,各班蔬菜产量是个重要评比项目。于是大家都种产量高的大白菜,小葱大蒜什么的没人种。我给连长出个主意鼓励各班种调料,一斤顶一百斤,连长同意了。我就赶紧带着士兵在炊事班旁边开了一小块地,肥料上得足足的,种上了小葱和蒜苗,每个星期剪一些交给炊事班。属于我班的那一大块菜地就让它荒了。年底一算账,我班上交了一百多斤葱蒜,顶得上一万多斤蔬菜,得了第一名,却让其他班长们恨得牙齿痒痒。荒着的地块在绿油油的菜地中间更是连我看着都难受。这样一个大污点,自然是尖刀班不应该有的。

就这样,年终评比,我丢掉了“尖刀班”称号。又过一年,我遂了心愿,退了伍。不过,现在想起来,觉得很有些对不住班里的弟兄们。他们做尖刀班的士兵,脸上是很荣光的。但话又说回来,星期天里,别班的士兵们在菜地里劳作,浇水施肥,我班的士兵却在树阴下打扑克牌,也满舒坦。

一九七七年春季退伍后,我被分配到某个地区环境保护处下属的环境保护所当化验员。跟我同时分配去的还有三个退伍兵。那时候环境保护是个新概念,地区环保处刚开张,处和所在一起,牌子就挂在地区政府大楼里一间办公室门外。所长处长是同一个人,姓于,东北人,青色的脸膛上大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得了我们几个整整齐齐的退伍兵,也很高兴。

开张第一件事自然是基建。 我们几人穿着没有领章的军装,扛着标杆,背着水平仪、卷尺什么的,跟了一个土建工程师,在市郊一个山头上跑来跑去,打桩、 测量、划线,不亦乐乎。不知道的远看着恐怕还以为那块土地被部队征用了。

基建的同时,我们也做些环保业务。那时候管理的主要对象是化工厂,检查他们的废水废气的跑、冒、滴、漏。其实那些厂子根本都不用检测就知道情况不妙。任何一家的厂区都能嗅到刺鼻的怪味,大大小小的管道也冒着不知是蒸汽还是别的什么气。有一家厂生产制冷用的弗里昂,厂子下风处的山坡和稻田都给熏得黄黄的。当地的耕牛断了腿骨,站不起来。乡政府告上来,我们就去查看。取些水样、气样回来。我们自己还没有化验室,就把样品送出去请别人检验。

这样忙了小半年,努力地挣着表现。在地委大楼里转转,看来看去自己感觉还就我们这几个刚退伍的年轻人顺眼,够资格做工农兵学员。心想,这工农兵三份我占了两份,要没什么意外,大学应该是要上的吧。突然在初夏得了风声,说是今年要恢复高考,就在年底,要考政治、语文、数理化。政治和语文不怕。“文革”中的年轻人一开口,说大话都是四言八句一套一套的。数理化却不一样,不太容易蒙混。

先前说了,我念高中时恰逢“资产阶级教育黑线回潮”, 算是认真地读了几天书。当时有幸遇到了几个好老师,尤其是教物理、化学、数学、语文的几位老师,让我受益不浅,以后要另外写几个字记一记他们。这下子听说要凭考试成绩上大学,倒没有太慌张,反倒有些高兴,觉得是靠自己的“真本事”。虽然离开高中已经又是五年了,自己感觉底子还是有的。于是把当年的课堂笔记找出来,在基建和出差跑腿的空隙中翻看,还找出习题本从头做起。

有天正在办公室角落里重读旧笔记,所长过来看到了,皱皱眉,没说什么,走开了。中午,所长见到我,叫上我一道去饭堂。路上他说,你这样边工作边复习,不能集中注意力,又占用了办公时间,别人看见了不好。他想了想,又说,这样吧,我派你出个长差,你到某厂去长驻两个月,监测几个数据。我一听很高兴。那家厂路远,来回不方便,路上花很多时间。如果住在那里,每天只要很少的时间就可以办完事情,对我是个美差。

第二天,我拎着一个装了牙膏牙刷和复习资料的旅行袋,去到那家工厂附近的一家旅馆,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直到高考前才回来。 后来考上大学,回头看看,算是有贵人相助。

当年的语文考试只考作文,题目是“我在战斗的一年里”之类。只记得当时一看到作文题就暗暗高兴。想想看,我虽然没有打过仗,谈不上战斗什么的,但那时候的中国人“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斗志旺得很,书面语言里干什么都是“战斗”。我一个当兵的,写写军队里的事,那还不就是货真价实的战斗,还不把阅卷的“老百姓”唬的一楞一楞的?我年初才离开部队,部队里的事管他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要是新近的事,都算成今年吧,跑不了题。我就提笔写了一个“某排长冒险救战士”的故事。

那事不大,倒是件我目睹的真事。有一年,投弹训练结尾,投掷实弹,某排长负责组织实施。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站在每个投弹者的身边,看着他打开底盖,把引爆的拉环套在手指上,听口令把手榴弹扔出去,然后和投弹者一道迅速回到掩体背后。有个刚下连队的新兵,抖抖索索地把个手榴弹扔到很近的地方,站在那里发呆,被排长一把拉到掩体里,等了半天也没有听到爆炸。 排长无奈,爬出掩体,爬到手榴弹边上仔细察看,原来根本没有拉弦。他拿棵绳子拴在手榴弹的拉环上,再拿个大沙袋把手榴弹压住,退回到掩体里,猛地把绳一拉,让手榴弹“轰"地一声爆炸了事。

这个事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碰巧了要真是手榴弹故障还有可能要命,很适合加油添醋地写。可以写备战训练的火热,写事故过程,写投弹新兵在想些什么,排长在想些什么,我们在旁边又在想些什么,还可以写世界革命形势,敌人亡我之心,我军严阵以待,还有阶级情,同志心,自我牺牲精神,通通可以加以发挥。不记得我具体写些什么了,总之是洋洋洒洒,出手一篇典型的小题大作的八股文。好在地方上的老师们看在题材新颖的份上,给了高分。

一晃三十年了,高考的形式和内容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今年夏天里在互连网上沸沸扬扬的那些高考作文试题还是一样的假大空。多数题目要的仍然是空无一物的抒情散文,甚至不如有人例举的清朝末年论国是外交的科举试题如“论美国禁止华工,久成苛例,今届十年期满,亟宜援引公法,驳正原约,以期保护侨民策”一类来得实在。

一九七七年的高考是改变了中国现代史发展方向的重大事件之一,就发生在十二月的这几天。写几个字权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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