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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影: 少年的朋友

(2004-12-02 09:43:20) 下一个

少年的朋友

水影

那一年江南的秋天,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桂花的馨香。桂花树下,我们玩着白色的排球,球一经过我的手,就象小鸟一样不知飘飞何处,总是萍的身影轻轻一晃,若风而过,球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轻巧地越过风中飘动的球网。

萍是我的初中同学。她身材修长,羁傲野性,走起路来双肩一摇一晃,嘴里嘘着口哨,一副假小子的模样。她和文静的我就象是地球的两极,许多人奇怪我们如何成了朋友。

那时我们进初中不久,也不知我哪儿让老师看中了,他一下给我铺天盖地的恩宠,荣誉表扬纷纷洒落。受宠容易招妒,一些和我一个圈子的女孩子开始联合起来孤立我。一时我形单影只,无人可玩,还常常受些冷言冷语。萍在这时出现在我的世界。

“跟我们去玩球。”萍站在了我前面,手里转着一个排球。
“我玩不好。”体育一直是我的弱项。
“没关系,有我呢。”萍的声音清脆响亮。

此后的日子常常听她说这句话,没关系,有我呢。总觉得可惜了她为女儿身,否则必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行事侠义,对我又有着特殊的呵护。别人还没惹着我呢,她就已经上前振振有词、七荤八素地把人说了个灰头土脸,一脸的挂不住。她是学校田径队、排球队的主力,气力大过许多男生。有她护着,没人再敢欺负我。

放学后萍常常到我家来。我们渐渐发现其实我们有着许多的相似,萍豪放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细腻敏感的心。我们发现我们竟然生于同年同月同一天。那时我们都爱看闲书和电影,还喜欢几个人一起学说书本、电影上台词。越剧电影《红楼梦》一直是我们的至爱,我们常常学着宝黛的唱词,我家的屋子里便时不时回旋着那缠绵悱恻、凄美柔婉的曲调。萍的越剧唱做俱佳,柳眉轻扬,行步潇洒,是个演小生的好料。有时候家里来玩的人多了,我们便会多派几个角色,演起戏来。有时我们还玩几句小诗什么的。少年的我们对爱情依然懵懂,却已经知道世上情义的可贵。

那些不理我的女孩又与我和好如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的性格和我更加接近,属於文气秀气之流,不似萍的野气痞气。与她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多了起来,不知不觉疏远了萍。萍却是一点没有介意,对我一如既往。一次我病了没去上学,萍一放学就匆匆来到我家,还用零钱为我买了一小包我爱吃的梅片。她先冲我说了一句,你就是不爱动,所以身子这么弱,以后天天跟我打球去。然而又不停地问我,我给你倒水吧,我给你读书吧。她陪我说了会话,就为我念起书来。在她朗朗的书声中,我的病痛舒缓了,象一叶小舟,缓缓驶入沉睡的梦乡。其后我生病的日子,她总是这般相陪。

一个春日的下午,萍在我的家里,一个红花皮的本子从她的口袋掉了出来。我捡了起来:“是什么,我可以看吗?”萍迟疑了一下:“是日记,不过你可以看。”我翻开本子,发现本子上密密麻麻写的是对我和我们友情的赞美。大约是说她觉得我和我们的友谊都好纯洁,记得最深刻的是赤子婴心几个字。另外还有对友情的大肆渲染,用少年夸张但真诚的语句,说她珍爱若生命等等。我看了感动的不知说什么好,只怕自己辜负了她,在她的本上也写了生命有限,友情无价,我会永远珍惜这样的话。

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少年的时光若青草地上的鸽哨悠悠飘过。初中毕业了,我进了重点高中,萍进了护士学校。

那时的重高,一切以高考为主,日子单纯的白纸一般。而护校的生活已经开始显露社会缤纷的五彩。萍完全变了样,她一头长发瀑泻打著卷儿,长长的耳堕在光影中摇曳,高跟鞋托起细腰长腿,袅袅婷婷,是街上最时髦的女郎,一路行来引无数回头。

有一次我去她的宿舍,护校的女孩个个花枝招展。她们在宿舍里哼着流行小调,踩着弧形的舞步,扭动着腰枝对着镜子卷刘海,嘴里轻巧嘻笑地跳出KissBoy Friend这样的字眼。那时的我还是个清汤挂面羞涩的学生,不自在地脸红到耳根。

萍在那时候开始恋爱和失恋。她开始抽烟。她抽烟的样子很优美,手指翘翘地夹着细细长长的烟枝,薄薄的嘴唇吐出一缕缭绕的烟雾,她眯着眼望着烟圈,似看似想。

高中毕业我上了大学,萍开始工作。她一直在真诚和游戏之间游弋。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有时通几封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笑容里已经有了沧海桑田的痕迹。她烟抽的厉害,笑起来一只嘴角斜斜地地向上翘起,凝眸烟雾的眼神中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疲惫。

萍一到法定婚龄就结婚了。她在信中对我说,她很累,那个男人英俊温和,对她百般宠爱,她决定嫁给他。很快她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不久我就出国了,我们的通信更少了。后来她告诉我,她离婚了,因为她没有办法再过那种没有爱情的生活。

有一年我回国探亲,给她打了电话。我见到一个时髦亮丽的女子,西服短裙,耳坠轻摇,身材窈窕,俏脸若花。倒是我一身随意的休闲,散散淡淡。久未见面,自是一番欣喜。

后来我又去了她家。离婚后的她与一个也是离婚的女子玲住在一起。萍换了装束,宽松的长裤,马甲随意敞在衬衫外面,没有了耳坠和化妆,她嘘着口哨,不停地抽烟,又回到原来很男性、有点痞气的样子。为了招待我,萍亲自下厨。玲说萍做的菜好极,可她很少做,至多也是只做一两个,为了我她却做了一整桌的丰盛。我站在厨房的门口,和萍闲闲地聊天。她嘴里叼着烟,一只嘴角斜斜地地向上翘起,轻扬的眉毛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微觑着,身体微微后倾叉着脚潇洒地站着,很有些上海滩许文强的味道。她的手中也潇洒挥扬一把刀,只是她是在为我切菜。她的手一上一下挥逸出洒脱的刀姿,但是她切的很认真、很专注、很用心、很细致。我的眼角
有些起雾,一种感动漫上心头。

玲拿了一张照片要我找出萍来,我一眼就认出照片上漂亮时髦的萍。玲很奇怪,因为许多人都找不出来。然后她说,噢,你见到过萍这个样子,那天她去见你也是这样精心装饰,平常的她都是现在这种松松垮垮、晃晃悠悠的样子,大多数人都没见过她打扮起来的俏丽。玲后来还对我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她说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会好好照顾萍的。

晚上我告辞了,萍执意要送我回家。初夏的夜晚,淡黄的路灯投下斑驳的树影,万籁俱寂,唯有我们的足音在小街轻轻回荡,这足音如此清澈却又好像如此久远,沉淀的岁月恍恍惚惚地飘浮起来。同少年的时候一样,萍把我送进了家门方才离去。我望着夜色中萍远去的背影,仿佛又听见那个持球的少年对我说,跟我们去玩球。那个声音在夏日的风中隐约地飘荡、起伏,久久盘旋在小街青色的夜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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