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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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烟-袁朗旧事 (1)(ZT)

(2008-06-29 22:36:18) 下一个
往事如烟-袁朗旧事 1 作者:~萨日朗~

来源: 芒种08-05-02 21:58:49

转自百度贴吧_段奕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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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自述!

本人文笔一般般,只是看了士兵之后,看到袁朗这个人物,竟想起很多人,很多事,忍不住就有动笔的念头,于是乎随手写写,大家也就随便看看吧。

看了就看了,博大家一笑而已,里面的内容千万别当真,就是借着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写点儿故事罢了,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这话听着真耳熟^_^),我是概不认帐的……

另外本人比较赖皮,看着249的作品写得真比佩服还要好,且该位老兄身量虽小,心胸却博大,绝对不会计较我借用他的某些个构思。再说这个袁朗旧事的坑虽然挖在这里,能不能完成还是鬼晓得的事儿,249必是不会在意学生我的这点儿偷懒耍滑的心思。

好了,闲话少说,说哪儿算哪儿吧。


演习结束了。

许三多没有参加后面的演习,被送到了医院。袁朗虽然被高城放了,但居然也没有参加后面的演习,并且据说是袁朗主动要求退出的,以示公平。成才也在随后的行动中,为掩护吴哲而被“击毙”,SILENCE小组最后只有吴哲幸存。

高城有些郁闷,他负责防御的两个指挥中心都被老A摧毁。虽然在后来的二、三阶段演习中,高城领受的其他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但殚精竭虑的第一阶段主要防御任务失败,仍然让他很不甘心。

这份郁闷和不甘心在演习后繁琐的逐级汇报、讲评中被越发地加深了。因为高城只是副营长,演习任务的成败都有营长担着了,况且指挥中心是被刀尖里的刀尖-老A引导或直接摧毁的,上头虽有些失望,却也没什么责备的意思。

但越是这样,高城就越是郁闷。开完最后一次讲评会后回到驻地,看着办公桌上战友送的直升机模样,高城简直就想把它变成一架真正的米-17,直接干到A大队,把袁朗拎到某个酒馆里用烈酒把他彻底灌翻,方能一出心头之气!“死老A,非灌到你酒精中毒,然后洗胃!然后再灌再洗胃!就凭你那二两的酒量,不折腾你个七荤八素我都对不起你!”

高城正在自己的臆想中“恶毒”地修理着袁朗,以发泄着心中两次被袁朗计算而郁积的情绪,一声有些熟悉的“报告”在门口响起,他一侧脸,看见成才一身老A的军装,绷得发条般,军容严整军姿笔挺地立正在敞开的门外。

“进来进来!你个孬兵,翻脸比翻书还快,去A大队集训了一把,回头就狠咬我一口!你个白眼狼,过来让我踹一脚!”高城终于逮着一个大号的出气筒,喊着站到了房间中央,等成才进来立正、敬礼、站好后,当真兜屁股给了成才一脚。

成才直挺挺地挨了那一脚,没说话。现在的他话总是很少,别人不问,通常就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他只是笔直而沉默地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高城,眼里有雾气开始凝聚。

高城看到成才脸上呈现出某些东西,雾气朦朦的眼里流露着某种情绪。要是在别人身上,高城会毫不犹豫地认为那是一种感激与不舍,现在出现在成才这里,高城有些迟疑和感慨:那竟然也是明明白白的感激与不舍,这小子,懂事了。

可惜高城生性看不得这些个,躲开成才的视线直接一摆手:“别这么煽情地看着我啊,我不是许三多,没眼泪陪你流!”

“谢谢你,连长!”

“嗯,我接受了。”高城一副老丈人打量新姑爷的德行:“正式加入老A了?”

“是,回来收拾东西,告别。”

“到了那儿好好干啊。死老A拢共那么几个破人,就有两个是从钢七连出来的,我我很有面子。还有啊,在不被退回来的前提下,在那里好好表现好好整,千万别让那个那个袁朗太轻松太得意了!”

这句话说完,高城和成才都忍不住笑了。

“许三多的伤好了没?”高城又开始惦记钢七连“派驻”老A的另一颗种子。“已经伤愈归队了。还有,”成才看了看高城的脸色:“我们队长让我转告连长,说他暂时不能请您吃大餐了。”

高城的眉毛立了起来:“啥玩意?拐走我两个兵,打赢了我两次,请我吃顿大餐还是他主动提的,怎么变卦了?我可还备着好酒等着他跟我舍命呢。”最后这句话,高城说得有点儿咬牙切齿。

“队长被派到以色列去交流学习一年,已经出发了。不过队长说他回来后一定过来请连长吃大餐。”成才有些恍然地忍笑说完。

高城有些泄气:“这个死老A,又躲过去了。”



袁朗走之前,又把许三多叫到了训练场边上谈过一次话。

“三多,这次我要离开一年,我有些担心你。

三多,你要知道,进了老A不是进了保险箱,在这里,考核与淘汰随时随地,我有些担心回来的时候还能不能看到你。

三多,你是个好军人,你的纪律性你的坚韧你的忠诚都不用怀疑,在军事素质方面你的悟性和现在的成绩也令人惊讶,这些方面我从来就不会为你担心。但是你在某些方面太单纯太善良又太固执,作为一个老百姓你不错,作为一个真正的军人,尤其是作为一个老A,我怕你终会被军队淘汰。

三多,我把你们选来,通过了地狱式的训练,经历了生死考验后,不想看到你被淘汰。三多你只有优秀的军事素质远远不够,我希望你能提高自己的情商,而且是作为一个老A的情商,否则的话你的老A之路甚至军人之路都不会走的很长。

三多,我知道你在经历了过往的那些事情之后,已经懂得了该怎么做。现在我只是希望,在今后更长的时间里,我们都能够并肩战斗。

三多,我是你的指挥员,你是我最好的士兵之一,我说过咱们要常相守,但那需要我们一起努力。”

坐在靶场边山坡上的袁朗说这番话时,一扫往日里懒洋洋的神情,目光深邃而沉静,凝视着远处黛色的山峦。不用转头看,余光里就能感觉到许三多困惑而吃惊的样子。袁朗知道许三多没那么快领悟自己的话,但他知道许三多会以最认真的态度去思考和研究,那对于许三多会是很艰难但也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起身丢下一脸官司的许三多,轻松地拍拍屁股离开之前,袁朗甩出一句话:“情商这个词儿估计你没听懂,可能还有点儿不明白,去看看有关的书,或者问问菜刀、锄头他们,都行。”



袁朗走后,摆脱了魔爪的同志们兴奋了好几天,连饭前一支歌都变成了“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但是幸福的日子也就维持了那么几天功夫,大家就开始想念那个臭名昭著的魔鬼,怀念那个一脸坏笑的头儿了。

许三多也很想念队长。

许三多想念队长的方式跟齐桓、吴哲、成才以及其他的战友们的方式都不一样:他又像在钢七连留守时那样,一有时间,就按照字母表的顺序看大队图书室里的全部书籍,这种方式被吴哲形象地命名为“三多式扫描阅读法”。

许三多开始进行扫描工作时,大家还以为他是因为玩牌没意义而去做有意义的事儿了,后来发现三儿是为了在其中寻找某样事物的答案,队长要求他寻找的答案。

不久后的某一个难得的休息日,许三多又从大队图书室扫描了回来,非常认真地请教齐桓:“什么是情商?书上说的太深了,分队长你能不能帮我具体说说?”齐桓从最新型链式榴弹炮的分解图上抬起头来,分明有些惊讶到大脑短路的感觉。看到自己的分队长一副吃惊到险些当场晕倒的表情之后,三儿只得丢下张口结舌、云里雾里的菜刀转身继续去请教了吴哲。

吴哲“镇静”地咽下了刚刚喝进嘴里的水,千辛万苦地控制住了几欲脱眶飞出的眼球,眨巴了几下证实功能还正常之后,开始了耐心细致艰苦卓绝的解释工作。口干舌燥之后,许三多还是有些迷茫地诚恳请求:“能不能再具体点儿?”

吴哲与相跟着三儿追过来的齐桓无比郁闷地对视了一眼,只好先让三儿“回去消化一下”,然后决定通过女朋友买些关于情商方面的书(确切地说是某些故事书)让三儿自己去看,用吴哲的话来说:“三儿只有通过独创的扫描阅读法,才能体会到知识的真谛”。

于是袁朗走后的那些日子里,经常可以看到许三多在训练得死去活来的间隙中,强打精神地扫描着吴哲推荐给他的那堆东西,带着一脸疲倦的微笑。

当吴哲舌头上的莲花在许三多以请教问题的方式不断催化下灿烂盛开了无数次以至于锄头都怀疑自己的舌头变成了花瓣状之后,当齐桓在许三多的无数个“分队长,我想明白了,那个◎#¥是不是就是那个#%#¥%的意思啊!?”总结性陈述疑问句里吼叫着崩溃、暴走过N多次之后,大家竟惊讶地发现三儿真的是有些不一样了,其中最有代表性最具说服力的就是不再固执地以“有意义”和“没意义”这个现实和传说中均极为著名的“许三多两分法”作为判断事物的单纯依据了。三儿开始理解有意义和没意义之间,还有很多跟意义根本不沾边的不咸不淡的事情,当然,还有很多非常有必要存在但却是最明显不过的无聊事情。

终于有一天,齐桓在宿舍里以考古学家面对人类发现的第一枚恐龙蛋一样的眼光,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研究了许三多半天,直到三儿被看得毛骨悚然、浑身僵硬的时候,方从嘴里溜达出一句话来:“三儿,你似乎、好像、仿佛、当真有那么一点点儿开窍了。”

“开窍”了的许三多连带着军事表现跟着锐化,几次行动下来甚至连铁大都有所觉察,某段时间铁大集中观看了齐桓分队的对抗训练,最后惯常地板着扑克脸离开。之后齐桓分队的战斗值班任务后的总结根据上级指示比平时多了某些内容,之后也就有风声传出来:A大队仅有的两个士官,那个原来满嘴真理又超级轴的家伙,还有那个全大队最沉默最牛的狙击手,要被保送到军校去了。



很久以后,齐桓和吴哲曾经一起为袁朗和许三多的那一次谈话而愤怒N久,也嚎叫了N久:“队长你真不够意思!你说你都走了,还留下这么艰难的一个任务来修理我们俩,你是不是见不得叫化子开张、穷人过年啊,你说我们脱离你的魔爪一回容易嘛我们……”



袁朗回来的时候,真的没见到许三多,得知他和成才一个月前已经去了陆院报到,这让袁朗既失望又得意。

从接他回队的参谋那里知道大队的领导出去开会没那么快回来,袁朗大包小裹直接回到自己的中队。被兴奋地喊叫着的中队值班员几乎是抱进了宿舍,袁朗发现比他住的时候还干净,估计那帮已经知道他今天要回来的兵们很是用心地收拾过了,暖水瓶里的水都是满的。

刚喝了一口水,还没等他的屁股把板凳坐热,走廊里就响起奔牛般沉闷的脚步声,一声炸雷般的“报告”还没落音,宿舍门就被一群泥猴子样的彪悍士兵撞了开来。代理中队长的副中队长和几个分队长们领着欢呼雀跃的兵们一拥而入呼啦拉敬礼,袁朗都没来得及给兵们回礼,无数双大手就以拥抱的名义把他们的中队长彻底蹂躏了一番,还顺便掏空了兵们看到和找到的全部口袋,连他们中队长身上的军装口袋都没放过。

原本宽敞的宿舍几乎是瞬间就变得拥挤不堪,兵们一边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一边麻利地从房间里向走廊传递着战利品。

看着久违的兵们兴奋的笑脸,听着兵们分不出个儿的喊叫,闻着兵们身上汗湿的气息,袁朗的血都热了,转着圈地对身边每一个能逮到的兵拳打脚踢发泄着“问候”,开心地扯着嗓子吼起来:“人人有份抢什么抢,搞得跟群恶狼一样!是不是想我想得太狠啦?要不要上装备出去跑个十公里热烈欢迎我一下?”

兵们嘿嘿地乐着,丝毫没有文明下来的意思。袁朗一瞥眼间,已经看见齐桓护着抢到的一个盒子正在人群中左冲右突试图突围出去:“齐桓!你看你哪有个分队长的样子,就属你抢得凶!”

齐桓被吼得一顿的功夫,盒子就在边上那个兵小巧的擒拿动作中易了手,再想抢回来就没希望了。他悻悻地走到袁朗身边立正:“队长,那可是巧克力,我看见了,比利时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队长脸上那懒散而诡异的笑容以及那声“什么比利时,再跟我罗嗦就让你好看在此一时”的温言细语给吓了回去,剩下一脸哀怨的神情,让中队的其他干部们忍不住大笑起来。

大队通讯员挤进人群报告:“袁中队,大队长回来了,让您马上去他那儿!”



铁路看着标杆般挺立在自己办公桌前的袁朗,扳着面孔表扬了一下:“出国交流一下就是好啊,回来后可比以前有规矩多了,不错不错,希望保持的时间能长点儿。”袁朗比走之前更加黧黑的脸上,除了那副一贯懒洋洋的笑容外,没有任何脸红的迹象,只似笑非笑地继续看着铁大。

铁路终于绷不住了,站起身来,绕到袁朗面前,满脸笑容地结结实实砸了一拳:“你小子总算回来了。听说你表现的不错,没给咱们大队丢脸!”袁朗没有一点谦虚一下的表示,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很让铁路手痒。

“拿来!”铁路伸手。

“是!”袁朗动作敏捷地递上了自己的交流鉴定报告。

铁路掂了掂报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撕开封条来看。袁朗自动地稍息了之后,又自觉地坐到了沙发上。

不长的报告很快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铁路脸上的笑容越发地灿烂,抬头看了看沙发里的袁朗,正想要说什么,桌上的电话响起来。

听着电话,铁路的表情慢慢严肃起来,眼皮撩起来斜了一眼袁朗,袁朗狐狸般地一笑立马起来站好,虽然有些放松,但军姿依旧无可挑剔。

这是个漫长的电话,可是铁路就只是那么听着,偶尔才会说一句“明白了”、“好的”、“是”。

放下电话的铁路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袁朗,踱到窗边看着远处的375峰顶。

铁路沉默着,袁朗心里奇怪也只好跟着沉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军姿更加挺拔了。事情跟鉴定报告肯定无关,这倒不是他偷看过了,而是铁路刚看报告时的笑容已经说明了一切,铁大现在的沉默缘自这个电话,这个电话传递的内容必是跟他袁朗有关的,并且是很大的关系。

铁路没有回头,问道:“袁朗,你的军龄已经有13年了吧?”

袁朗忽然有些不安的感觉,但还是带着一贯懒散的笑容做答:“差4个月满13年。大队长,怎么想起问这个?”

铁路转过身来,看着袁朗:“你在我手下8年,你是我最好的部下,也是我最好的兵,可是刚刚我发现自己还是太不了解你。”

袁朗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飘忽了一下,嘴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

铁路忽然大步走向门外,与袁朗擦身而过时扫了他一眼,继续大步流星地前行,袁朗心领神会、双人成列地默默跟在身后。下了一层楼,又转了个圈,大队的荣誉室出现在袁朗眼前。袁朗跟着铁路走进去,在那面火红的军旗前站定。

铁路静静地看着军旗,良久良久,才开口:“袁朗,你是个孤儿,父母在你8岁那年车祸身亡,你是被外公抚养长大的,当兵前一年,你的外公也因病去世了,你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铁路转身直视着这个优秀的部下:“但我刚刚得知,这只是你的档案记载,车祸身亡的只是你的继父,你的生父是袁烈,79年对越反击战时的××军军直侦察连连长,当时怀疑被俘,但交换战俘时没有发现,战后多年也没有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后列为失踪,但因有被俘嫌疑而未作任何结论,更谈不上有什么烈士称号。”

袁朗的脸抽搐着,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等着铁路说下去。

“袁朗,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训练,看着你生活,看着你出生入死,却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一直以来所承受的这一切。你很坚强!”铁路的眼睛有着深深的内容,亮晶晶地盯着袁朗:“我刚刚得到通知,袁烈同志的问题已经有了结论,他的事迹已经被有关方面确认,现被××军区追认为一级战斗英雄,革命烈士,追记一等功!相关证书、文件已经下达,过几日你就会收到。你的曾祖父和祖父的事迹你自己清楚我就不用说了,你的父亲他也是英雄!你们袁家一门忠烈!都是了不起的战士!”

袁朗的眼睛睁圆了看向铁路,眼里有一丝丝血色漫染开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看到铁路坚定地点了点头,袁朗的喉咙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呜咽开始爆发。

铁路的眼睛也潮了,走出荣誉室,带上门,点着一支烟,听着袁朗在里面嚎啕。赶走了听见哭声赶过来的干部战士,还有警通的兵们,铁路就那么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站在门口,给那个脸上永远带着懒散的笑容、不打麻药割阑尾都一声没吭过现在却像个孩子般哭得天昏地暗的混小子站岗。

铁路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

“这小子,扛着这么沉重的包袱,那么些年都不知道他怎么过来的……”



不时有一中队的兵们在墙角处探头探脑,齐桓的脑袋露面的次数最多。铁路每次都是给个冷眼,兵们的头就都跟被烧红的通条烫到般忽地缩了回去。

铁路用脚趾头都能想象得到齐桓们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但这个时候没功夫搭理他们。他担心的只是袁朗。他不怕袁朗承受不起,最艰难的时刻都经历过了,枪林弹雨、死人堆儿里滚出来的袁朗完全能够承受这一切,他怕的是压抑了太久的东西一旦释放出来,会雪崩样地撕扯开袁朗的情感。

里面的袁朗早已经停止了嚎啕大哭,现在一点声息都没有。已经是黄昏了,兵们都已经吃过了饭,三三两两地向宿舍走着。大队的通讯员、铁路的勤务兵、炊事班的还有一中队的兵们探头探脑的次数越来越多,终于惹翻了铁路。

“看什么看?!贼眉鼠眼地成什么样子?!都给我滚远点儿!”铁路摔了烟头吼了起来。

兵们的头又迅速地缩回了墙后面,荣誉室的门也开了,双眼通红的袁朗慢慢走了出来,笔挺地站在铁路面前。

铁路摸出根烟来递给袁朗,袁朗没接,只是敬了个礼,庄严的军礼。没了往日里嬉皮笑脸的味道,完全是一种凝肃的样子,连带着铁路也郑重起来。

袁朗开了口,声音沙哑:“大队长,我想知道被确认的那些事实。”

铁路没说话,只是转身向操场走去。袁朗跟着,继续在他身后说到:“头儿,你放心,我没事,我都已经是老兵了,你知道我的。我就是想……”袁朗停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我就是想知道事实。”

远处的兵们有的开始集合了,该晚训了。一中队的兵们也在整队,就是兵们显然只把耳朵贡献给了整队的值班员,眼睛却跟着铁大和他们中队长的身影在游动。兵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可是兵们也从没见过他们中队长这般肆无忌惮的号啕大哭,兵们知道能够让永远一脸懒散的坏笑的中队长这么伤心的一定是天大的大事,兵们的心都被他们的中队长揪起来了,兵们忧心忡忡,为着他们的中队长。

铁路站定在观礼台上,背手跨立。袁朗也站定,背手跨立。

铁路慢慢地开口,很庄重:“79年对越反击战时,你父亲所部承担攻打凉山的战斗。攻击开始前,凉山守敌已经被我军围困,但守敌的一个大口径游动炮阵地对我军构成了极大威胁,我们的炮兵始终无法消灭这个游动火力威胁,派出了几个侦察分队也未能捕捉到他们。后来你父亲的军直侦察连被派了上去,你父亲亲自带了一个分队,但在行动中遭遇大雾,雾中又与敌人意外接触。你父亲带了两个兵留下,掩护炮观的参谋和其他战友撤了回来。后来那两个参与掩护的兵回来了,都受了重伤,说你父亲受伤昏迷后,被越军带走了。那两个兵没有弹药了,又都受了伤,跟了一段路想救回你父亲,但后来没跟上。”

操场上的兵们一部分已经跑走,一部分进入了战术训练场开始训练。袁朗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沉默地倾听着。

“你父亲从此没有了消息,但是那个大口径游动炮阵地也再没出现过。最大的火力威胁没有了,进攻非常顺利。部队多方寻找过你父亲,也通过战俘询问过,始终没有消息。后来交换战俘的时候,并没有你父亲,就有了很多猜测。你父亲的战友们坚信他已经牺牲了,说他哪怕是受伤,也一定不会以俘虏的身份苟活。可是没有能够证明这些的东西,组织结论也就定了失踪,有被俘嫌疑。听说这个结论到了地方后,给你们家人的生活带来很多麻烦。”

袁朗依旧沉默不语,除了呼吸之外,就仿佛一座跨立的士兵雕塑。

铁路透了口气,继续传达着今天电话里听来的消息:“前年,你父亲当年的一个兵,退伍后在越南做生意时,遇到了一个那边的生意伙伴,少了一条手臂,也是个退伍军人。聊天的时候说起79年的事情,得知他就是当年在凉山的那个大口径游动炮阵地的兵。你父亲的那个兵就问他们怎么后来就没有加入战斗了,那个越南退伍兵说炮阵地被一个我们的伤兵给摧毁了,他的手臂也是在那里丢的。你父亲的兵想到他的老连长,就追着问怎么回事,慢慢就知道了你父亲是怎么牺牲的。

你父亲受伤昏迷后,被越南兵抓走。好巧不巧地,就被带到那个炮阵地。越南兵看见你父亲军装上的四个口袋,知道是个官,就想问口供。你父亲受尽了折磨,除了骂声之外,一个字未吐。越南兵看着没什么意思了,就在炮火准备开始前把你父亲带出去枪毙,打完炮就可以转移阵地,不用带着这个累赘。你父亲不愧是侦察兵,忍着伤痛挣脱开,还从押解他的越南兵身上抢了颗手雷,扑到炮弹箱上拉响了手雷。殉爆的炮弹蔓延着炸开去,毁了整个阵地。

那个越南退伍兵说,你父亲当时没有任何逃走的意思,就是直接扑到大炮边上的炮弹箱那里,毫不迟疑地引爆了手雷。袁朗,你父亲是个好样的!”

袁朗还是那么一动不动,沉默地倾听着,眼里没有一滴泪,只是越来越红。

“你父亲的那个兵第一时间就跑回了老部队,又带着有关人员去核实了几次,最终确认了你父亲的英雄事迹。这个结论已经出来一年多了,可是找你找得很不容易,直到前几天才找到我们这儿来。”铁路看着袁朗,说完了最后一个字。

袁朗闭上了双眼。

半晌,袁朗的眼睛睁开了,立正,给铁路敬了个礼。

“大队长,我想请个假。”

“没问题。想去哪儿?多久?”

“今天晚上,明早归队。我想去趟375峰顶。”

“去吧。”

袁朗再敬个礼,转身,走了。

看着袁朗的身影消失在远处,铁路喊了一声:“通讯员!”大队通讯员幽灵般奔到铁大面前,立正敬礼等待命令。“去吧一中队二分队长齐桓叫来!”通讯员大声答着“是”,窜得像只兔子样,眨眼功夫就没了影。

不一会儿,齐桓就带着一脸担忧的神色跟在通讯员身后窜了回来,在铁路面前戳起根棍子的模样。铁路直接下令:“带两件大衣,去375峰顶,远远跟着你们中队长。听着,只是跟着,该怎么做你知道。最好不要被他发现,发现了的话,打死你也不能离开他,明白了么?不管他今天做什么你都给我忍着,打死你回来我算你烈士!告诉你,办不好这个差使你就给我卷铺盖滚蛋!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齐桓直着喉咙吼到。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铁大,嗫嚅着开腔:“大队长,我们中队长他……”

“保密守则你没背过么?不该问的别问!”铁路心情很是不好地瞪了齐桓一眼,甩手走了。

齐桓挠了挠头,回宿舍准备东西去了。

铁路知道,袁朗今天需要找个地方去舔舔他心里的伤口,他的心里会翻江倒海,会被往事淹没,也会想起很多很多的人,他的故去的亲人。袁朗这个时候是脆弱的,会丧失很多感觉。铁路要保护他这个兵,以前他只知道袁朗是自己最优秀最得力的部下,只知道把最艰巨最难以完成的任务交给他,却不知道袁朗的心里有这么深的伤痕。他觉得自己已经对不住袁朗了,他不想再有任何对不起袁朗的地方,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他要保护他。



齐桓背着硕大的背囊窜到375峰顶时,天已经黑了。

不用费力去找,齐桓就已经知道了他的中队长的方位,因为山顶的空地那边,有隐约的琴声飘过来。那必是从袁朗那“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古董级乐器”(吴哲语)-口琴中传出来的,全大队除了袁朗没人会吹那玩意儿。

一边向山上跑去,齐桓脑子里一边转悠着。大队长的命令言犹在耳,齐桓觉得里面陪伴和安慰的意味更多些:他可不相信有谁能够伤得了袁朗,那个家伙平日里虽然懒洋洋地像只晒太阳的狐狸,可行动起来却像只闪电般凶猛的猎豹,还是饿了十天半月后一眼看见食物的那种!大队里公认,袁朗不收拾别人就已经是好事了。

但是今天显然有些不对劲,想着傍晚时听到的袁朗的嚎啕,齐桓的心里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一样的难过。那个笑的时候像狐狸,威风起来如同武装豪猪一样的家伙,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情?齐桓这是领命而来,其实就是没这个命令,他也会豁出去跟警通的家伙们斗斗法,溜出来找中队长的:堂堂老A的分队长,还能让那帮子家伙们捉到自己!

循着琴声,军靴踩着坡道又走了一会儿,齐桓停在一处能够远远看到袁朗的地方坐下,并没有靠近袁朗的身边。随手摘了根草棍儿嚼着,眼睛盯着那个方向,听那随风传来的琴声。很熟悉的曲子,好像是《凯旋在子夜》里的那首什么月亮的歌。

袁朗坐在那里继续吹着他的口琴,几拨被琴声吸引过来的巡逻兵们早早就被齐桓悄悄包抄过去拦住了,让他们绕道。齐桓相信中队长早就知道自己来了,可是袁朗一副当他不存在的样子,也没叫他过去,齐桓就只能老实地呆在这个距离外,守着袁朗。

月上了中天,淡淡的月光已经撒满了375峰顶。袁朗那边停了琴声,在月光里伸展了四肢,大字型躺在地上,悄无声息。齐桓在远处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中队长,有些不知所措。

夜里的露水上来了,齐桓感觉到了湿湿的阴冷气息。再看向袁朗,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哪儿,好像原就是那里的一处摆设。齐桓心里觉得不安,想过去又不敢,心里开始发急。

“齐桓!当了半天卫兵了,过来吧。”忽然那摆设动弹了一下,袁朗坐起来,冲这边招了招手,静夜里不大的叫声,却吓了齐桓一大跳。齐桓赶紧跳起来,拎着背囊就跑了过去,跑到袁朗面前立正站好。

“坐下。”齐桓就坐下。

“水。”齐桓就抓起水壶递过去。

看着袁朗咕咚咕咚喝水,齐桓又掏出一堆吃的放在袁朗面前。袁朗看了看,摇摇头。“有烟么?”袁朗放下水壶,并不看齐桓。齐桓看着月亮地里满地的烟头,和袁朗脸上冒出来的青色的胡碴儿,掏出烟来,弹出一只递过去,拿打火机点上后,把整盒烟扔给袁朗。

一缕缕青烟把袁朗包裹了起来,只有他的声音从烟雾中透出来:“齐桓,老爷子最近怎么样?”齐桓有些发楞地看看队长:“挺好,在干休所待得挺美的,还找了一帮牌友每天凑局子打扑克呢。”说完他看了看队长,不明白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来。

“我父亲在对越反击战中失踪,20几年后的今天,我被正式通知他已经牺牲,是革命烈士了。”袁朗的声音很平静,是大悲大喜之后的那种平静。齐桓震惊地看着自己的中队长,张大了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袁朗看着月光下青色的森林,缓慢地接着说:“我满月的时候,父亲回来探亲,住了一个月,我两岁的时候父亲第二次回来探亲,又住了一个月,两年后,他牺牲在越南战场。我和他一起生活过两个月,他留给我的也只有两张不同时期的全家福照片,和写在其中一张全家福背面的一句话。”

袁朗转头看着齐桓,线条分明的脸上被月光映成了金属的颜色:“你也见过的。”

是的,他们是生死弟兄,差不多都知道谁那里有什么东西,所以齐桓的确看到过中队长的那张全家福,也看过背面的那两行字:“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刚劲的字体,铁血的气概,让他很是赞叹过一番的。只是,如果今天袁朗不说,齐桓仍旧不知道,那是袁朗父亲牺牲前的绝笔。

袁朗的语气有些忧伤:“他只留给我这些东西,却烙印了我的一生。”袁朗的目光投向远处,声音很缓慢低沉,却异常清晰:“从前,还有今后!”



袁朗出生在南京,一座美丽的城市。

袁朗小时候不爱哭,喜欢笑。因为哭的时候太少而傻笑的时候太多,以至于奶奶担心得一直催袁朗的妈妈带他去医院看看,看看袁朗是不是痴呆或者弱智。直到后来打疫苗的时候,被按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袁朗终于愤怒地哭了出来,奶奶才欢天喜地地知道了宝贝儿孙子的智力其实很正常。

袁朗的大名也是因为他爱笑而得来,一岁多上户口的时候,他那仅仅在满月时候见过儿子一面的父亲,根据奶奶的担心和儿子他妈的描述而毅然决定了儿子的名字:袁朗,原来很开朗的意思。

袁朗在幼儿园里混得风生水起,阿姨哄着,园长护着,小红花都比别人拿得多,因为他的老爸是那个年代里最光荣的解放军,还是穿四个兜的军官。家里门上年年都是政府给换新的“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光荣之家”春联,鲜亮鲜亮的,映得袁朗的小脸蛋红扑扑地。

这些都是日后大人们描述给袁朗听的,袁朗当时太小了,没有留下任何记忆。袁朗开始记事的时候,情况已经都改变了。



对于父亲的失踪,袁朗一点也不知道,四岁的孩子,不可能懂得在那个年代里那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奇怪,奶奶和妈妈为什么开始常常流眼泪?来家里的叔叔阿姨越来越少,奶奶和妈妈也越来越沉默。

渐渐地,袁朗感觉得到幼儿园不那么好玩儿了,阿姨们的笑容越来越少,这主要是在对着他的时候。大人们看他的眼光也有些奇怪,小朋友们也在大人们的示意下开始远离自己。袁朗的大眼睛里还是满满的天真与纯洁,可是看着这双眼睛的人们,却已经不再用从前那种宠溺的神情。当然,那个时候的袁朗,也不懂得那眼神中还有着另外的内容-鄙夷和排斥。

在一个人孤独的玩耍中,袁朗的笑容越来越少。

第二年的春节,没有人来送“光荣之家”的春联。妈妈揭下了已经泛白的旧春联,小心地折好,放在一个信封里,却没有贴新春联。墙上原本贴着春联的地方现出三块干干净净的白地,倒像一副无字的白色挽联。

奶奶在冷清清的房子里搂着袁朗,看着那装着“光荣之家”旧春联的信封,流着眼泪。

过了春节,袁朗在幼儿园里打架了,打了一个也是光荣军属的小男孩儿。妈妈去接他的时候,被阿姨好顿训斥,还要妈妈给那个男孩儿和妈妈赔了不是,最后妈妈拉着袁朗逃一样离开了幼儿园。

袁朗站在妈妈身边经历了这一切,大眼睛里除了委屈,就是茫然。他的小脸上有着紫色的淤伤,小小的心灵里全是愤怒。他不懂为什么阿姨们看他的眼光总是冷冷怪怪的,小朋友们都不理他不说,那个欠揍的男孩儿还说他的父亲当了俘虏。5岁的袁朗不懂得战争的残酷,可他已经从大人们的表情中直觉地感到俘虏这个称呼绝不是一种光荣。5岁的袁朗开始为这个称呼以及人们说出这个名词时的那种神情而感到耻辱。

“爸爸为什么要当俘虏?”愤怒的袁朗带着全部的委屈冲着奶奶和妈妈喊出了这句话,然后看着两个大人抱着他哭得崩溃。三代人的眼泪流尽了,袁朗只记住了奶奶和妈妈哭喊出的那一句:“你爸爸他宁死也不会当俘虏!”

5岁的袁朗终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仍然做出了一生中的第一个决定,并且得到了尊重:从那一天起,袁朗离开了幼儿园。

十一

离开幼儿园后的袁朗就是一只脖子上挂着钥匙的小野兽,奶奶和妈妈一上班,他就开始四处逡巡,大人们都说他像动物园里的那种小野豹,就都开始叫他小豹子。让奶奶和妈妈庆幸的是,小豹子野归野,但好在从不惹什么大事情,也还听话,不会跑出太远。

袁朗在家里野到6岁的时候,家里出现了一个人,后来成了他的继父,也姓袁,袁朗叫他洪涛叔叔。

洪涛叔叔是奶奶的学生,也是袁朗父亲的同学,去了西藏当兵,转业回来当了民警。

那些关于袁朗父亲的言论对洪涛叔叔好像没有任何影响。洪涛叔叔常来看奶奶,帮家里干一些气力活,还带着袁朗出去玩儿,所以每次洪涛叔叔来的时候袁朗都特别高兴。袁朗喜欢洪涛叔叔的枪,小小的,又沉重,袁朗总是双手举着冲啊杀的,还让洪涛叔叔扮坏人,然后坏人总是被好人袁朗消灭。

奶奶和妈妈从来都不担心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疯闹,因为知道洪涛叔叔的枪里不会装子弹,只是嘱咐袁朗不要让叔叔太累,因为叔叔的身体很不好,在西藏落下的毛病。但洪涛叔叔自己从来不在乎,经常把袁朗扛在肩膀上,让袁朗打马进军,在袁朗的指挥下攻占一个个的据点。

6岁的那年秋天,袁朗上学了。奶奶和妈妈终是担心一个人在家游荡的他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就把他提前塞进了学校,那里有人拘管着他。

按说袁朗应该在所在学区上学,可是奶奶和妈妈出于种种考虑,把袁朗送到了另外一个区的小学,路远了很多,但能避开很多人为的麻烦,由袁朗父亲失踪带来的麻烦。

上学那天,是洪涛叔叔提出来的由他去送袁朗入校,叔叔说:“我去送,对小豹子会好些。”奶奶和妈妈就都无语。洪涛叔叔特意穿了警服,白色的大檐帽,白上衣,蓝裤子,很耀眼的一身,牵着袁朗的手,把他送进了学校。袁朗小小的自尊心,在那一天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袁朗的功课从不用大人操心,也没见他用功,可考试永远都是满分。功课轻松的袁朗,就有足够的闲心研究些别的事情,奶奶和妈妈知道他没少捣蛋,就是奇怪怎么少有人来告状。

袁朗在学校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脸上又回复了爱笑的样子,只是话少。第一学期的期末评语上,老师给了如下鉴定:该生品学兼优,语言表达能力出众,但性格比较内向。

十二

二年级那个周末,在街区外大操场里踢球的袁朗无意中撞倒了一块儿玩儿的一个家伙,那家伙大概是撞疼了,竟恼羞成怒,非说袁朗是故意的,怎么跟他说都不行,拉着一个同伴就向袁朗冲过来,显然要发起一场战斗。袁朗看着对方两个人过来,赶紧躲开,一着急在边上的栅栏上刮了一下,把衣服撕开个口子。

跑回家里的袁朗看见洪涛叔叔正给自己四楼的家里搬煤气罐,就跟在后面帮托着一起上楼。放下煤气罐后,洪涛叔叔发现袁朗的袖子撕开了一道口子,就问原因,袁朗满不在乎地说了。

洪涛叔叔沉下脸来,不由分说扯着袁朗下了楼,直接奔了刚才踢球的地方。远远看见空荡荡的操场上,那两个跟袁朗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还在踢球,洪涛叔叔站住,命令袁朗:“去,跟他们打!”

袁朗惊讶地看着叔叔,正想说那有两个人呢,洪涛叔叔就严厉地说下去:“是不是他们两个人你就怕了?打不打得过是能力问题,怎么打是方法问题,可是敢不敢打就是勇气和荣誉的问题!没有勇气没有荣誉感那还叫个男人?小豹子你要是个男人就别这么没胆量!去!不去的就是孬种胆小鬼!”

袁朗太小了,还不能判断自己现在算不算男人,但是他不想让洪涛叔叔认为他是孬种胆小鬼,所以袁朗就涨红了脸呐喊着冲过去。那两个家伙看见像头发怒的小兽般冲过来的袁朗愣了一下,也丢下球直直地冲了过来。三个孩子撞到一处,毫无章法地厮打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喊叫成一片。洪涛叔叔远远地站着,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看着孩子们打了半天,洪涛叔叔才走过去分开他们。三个孩子都鼻青脸肿,衣衫破烂,袁朗和另一个孩子的鼻子里还流着血。那两个孩子看着洪涛叔叔的警服有些愣怔和惊吓,洪涛叔叔说了一句:“没事了,都走吧,下次再看见你们这帮小屁孩打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那两个孩子又看看洪涛叔叔,确定没事了,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洪涛叔叔掏出手绢擦掉袁朗脸上的泥土和血迹,又撕下来一条团吧团吧塞进袁朗的鼻子止血,然后把他抱起来问:“疼么?”袁朗点点头,却不吭声。洪涛叔叔抱着袁朗往家里走,边走边问他:“小豹子,生叔叔的气么?”袁朗瓮声瓮气地回答:“我不是胆小鬼!”

洪涛叔叔笑了:“小豹子,你还太小,不一定能明白叔叔方才跟你说的那些东西,但你必须记住那些话,因为那都是你爸当年说给叔叔听的。叔叔那时候也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望风而逃,被你爸发现后吼了一通撵回去跟别人打了一架。打那以后,叔叔的胆子就大了,开始跟着你爸出去打架,呵呵,那可真是东征西讨啊。小豹子,我和你爸从小学开始一直到中学毕业都是同学,你说说我们打了多少架!”

袁朗倚靠在洪涛叔叔的怀里,发现叔叔说着说着眼神就有些不一样了,有一闪一闪的东西在里面:“小豹子,你爸说男人的尊严是打出来的,打得赢的男人才能有尊严。你爸就是我们那一拨学生里最有正义感最会打架也最男人的一个,我们都很佩服他。”

长大以后,袁朗明白了洪涛叔叔当时眼里的是一种什么内容,那是一种很深的感情,那种感情叫做“怀念”。

7岁的时候,袁朗在洪涛叔叔的监督和怂恿下打了一架,懵懵懂懂之间,记住了男人要有勇气,要有荣誉感,要敢打敢拼,打得赢的男人,才能有尊严。这些话,洪涛叔叔说,都是他那失踪了的父亲说的。

十三

父亲是袁朗生命中第一个离开的亲人。父亲离开的时候,袁朗还不懂得悲伤和怀念,当他开始懂得离别的味道,开始一点一滴地怀念父亲时,发现自己除了跟父亲的两张全家福照片,竟然再也找不到父子相处的记忆和痕迹,这更加地让袁朗悲伤不已。所以后来,当袁朗也做了父亲的时候,他用了全部的热情和爱去宠溺这个孩子。当他第一次抱起自己粉团样娇嫩的女儿时,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竟是:“父亲当年也是这样爱怜横溢地抱着我吧”。

当袁朗开始懂得悲伤后,第一个离开他的亲人是奶奶。

奶奶是在悲郁中离开袁朗的。

虽然战场上的失踪,也是一个士兵消亡的方式,但那终归不是阵亡,不是牺牲,因此也就没有任何荣誉。伤心欲绝的亲人们除了要承担一个至爱生命因战争而消失的伤痛,甚至还要承担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折磨。

对于被俘的士兵,反击战后的军队尽了最大可能给予人性化对待和妥善安排,之前那个特殊年代里志愿军归国战俘的遭遇伤了太多人的心,军队不想让士兵和他们的亲人们再有那样的悲伤。但是军队的苦心并不能化解所有的一切,对于一支已经习惯了用光荣弹作为荣誉底线的军队,还有这支光荣的军队身后的很多人民来说,对那些被俘士兵的某些根深蒂固的看法和偏见,仍然深刻地体现在了日常的生活中,那些士兵还有他们的家属,也就因此而承担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袁朗父亲以那样的方式失踪,并且就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让袁朗的奶奶彻底心碎。这样的打击,远比当年得知丈夫在朝鲜战场上阵亡来得更加无情和猛烈,一下子就击毁了奶奶的健康。袁朗常常看到奶奶和妈妈躲着对方偷偷的哭泣,而奶奶就在这种流着泪的日子里一天天衰弱下来。

打完那一架不久,袁朗失去了奶奶。

奶奶是握着袁朗的手离开的,嘴里喃喃念叨着袁朗父亲的名字“阿烈”,用着袁朗熟悉的语气。奶奶在病中常用那样的语气告诉袁朗,说她的儿子她知道,阿烈不是失踪,阿烈一定是死了,阿烈那样勇敢而骄傲的孩子,一定是战死在战场上了,否则就是刀山火海就是缺胳膊断腿,阿烈爬也会爬回来看我们,阿烈是个孝顺的孩子,阿烈特别疼老婆,阿烈喜欢自己的儿子喜欢到了骨子里……

奶奶的离开让袁朗小小的心里感到空落落的疼痛。当他意识到再也不会有人像奶奶那样用着吴侬软语给他讲希腊神话伊索寓言还有各种各样中国古老的传说和故事,并且再也不会有那样慈祥温暖无限包容的怀抱让他依偎在里面时,他知道了奶奶对他有多么的重要。

十四

奶奶离开前不知道跟洪涛叔叔说过什么,洪涛叔叔一个人在门外的走廊里抽了很多很多的烟,站了很久很久,袁朗后来被奶奶派去找叔叔时,被浓重的烟味还呛到了。洪涛叔叔进去后和奶奶也说了什么,叔叔走后,奶奶落了泪,妈妈也落了泪。

奶奶离开后,洪涛叔叔和袁朗的妈妈结了婚,袁朗知道那是奶奶的愿望。
袁朗听见过很多次奶奶和妈妈的对话,奶奶说洪涛叔叔是个好人,洪涛叔叔对袁朗视如己出,洪涛叔叔也姓袁,这会让小豹子以后少很多麻烦,而且洪涛叔叔对袁朗妈妈也很好,由洪涛叔叔照顾袁朗母子,阿烈也会很放心。这样的对话总是在妈妈的沉默和奶奶的叹息中结束。有几次,袁朗看到妈妈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对着父亲的照片无声的流泪。

袁朗记忆中的妈妈温柔而沉静,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像妈妈那样温柔而沉静的女子。袁朗总是记得妈妈捧着他的脸凝视他的样子,妈妈的手是那么的温柔。只是妈妈看他的时候眼神里总有忧伤,长大后的袁朗知道了为什么:他和父亲长得很像。

袁朗喜欢洪涛叔叔,叔叔让他感觉到一种安全和温暖。叔叔没有让他改口叫“爸爸”,说他喜欢听小豹子喊他“洪涛叔叔”。跟洪涛叔叔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那么地快乐,让袁朗渐渐淡忘了失去奶奶的悲伤。

十五

回回考试拿满分的学生永远都是老师的宠儿,所以袁朗在学校里的日子很是轻松愉快。8岁的袁朗话仍旧不多,却有着一双黑膧膧亮晶晶的眼睛,嘴角总是向上挑出一个小小弯弯的弧线,笑嘻嘻的,很容易亲近的样子,老师对他的印象就特别的好。袁朗和他的老师此时还都不知道,这副迷惑性的表情会一直陪伴着他,进而成为他的标志,让不知道多少人栽到他手上。

学习委员袁朗同学的表现一直不错,所以洪涛叔叔除了开家长会之外,难得去一趟学校,虽然洪涛叔叔心里非常清楚小豹子绝对不是盏省油的灯,但既然老师没来找麻烦,说明小豹子善后的能力还是不错的。

然而该来的总是要来,洪涛叔叔也终于被老师叫到了学校去,说要谈谈关于袁朗的事情,洪涛叔叔没觉得任何意外,只是不明白老师电话里的语气为什么有些无奈的味道。

洪涛叔叔到学校办公室时,那里除了袁朗和他的班主任,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非常憨厚质朴的样子。洪涛叔叔以为两个孩子打架了,就先跟老师道了歉,表示工作太忙疏于管教孩子闯祸给老师添麻烦了真是对不住。老师一言不发只是把摆在桌子上的东西都推到洪涛叔叔的面前,然后说:“看看吧,你儿子的杰作,他跟这个熊辉的事儿我管不了了,只好让你们家长来处理。熊辉爸爸来不了,你看怎么办吧。”

桌上有一只大号的弹弓,洪涛叔叔很熟悉,因为那是袁朗翻出来的父亲的旧物,洪涛叔叔当年也没少动用过这个“武器”,现在弹弓上的皮筋还是他找一个做电工的朋友,要来一副弹性极好的橡胶绝缘手套剪了之后给缠的。袁朗的弹弓打得极有准头儿,除了刚玩儿时赔过别人家不少玻璃外,近来已经只见他拎回来的一串串的鸟儿,再没听人来告过状了。

洪涛叔叔奇怪的是弹弓边上那小半军挎的“弹药”,两公分直径大小,圆度非常好,成分显然是干透的泥巴,但里面搀的难道是草筋?洪涛叔叔拿起一只捏了捏,硬度也不错,再加力,泥球便四分五裂了,里面果然搀的是干草。洪涛叔叔的嘴角忍不住挂上了一丝笑意,想想对面还坐着小豹子那严肃的班主任,赶紧收了笑容询问事情经过。

老师说最近本班和同年级其他班的几个孩子连续两次放学后莫名其妙地遇到袭击,几个孩子都被“泥块”打的满头满身的包,却都看不到袭击者。老师怀疑是有人用弹弓发动的“远程袭击”,综合最近班上的“不正常现象”,就在今天放学后检查了一下男同学的书包,结果发现了袁朗的弹弓和熊辉的弹药。但是袁朗坚决不承认用弹弓打过人,熊辉说那些个泥球是自己拿来玩儿,没给过袁朗。可是老师也不含糊,认定事情就是两个学生合作的,两个孩子态度如此顽劣只好让家长来解决了。

袁朗坦然地看向老师,但是不看洪涛叔叔。熊辉那个孩子有点儿紧张,可是站在袁朗身边也咬着牙不吭气。洪涛叔叔看看两个孩子就对老师说:“孩子说了不是他们打的,我想应该就不是了。不过袁朗带着弹弓上学总是不对的,这个要批评还要改正。这样吧,我把孩子领回去教育教育,弹弓要是老师您想没收的话也行,要是您信得过我那就放在我这儿,我保证袁朗不会再带着弹弓上学了。”

老师看看袁朗看看熊辉又看看洪涛叔叔,有些无奈地说:“你是家长,又是警察,我当然相信警察同志。弹弓你带回去保管吧,让袁朗他俩写份检讨明天交给我。”洪涛叔叔答应着想把两个孩子带走,老师让袁朗和熊辉出去等着,留下洪涛叔叔说有事要谈谈。

熊辉站在门外很高兴,自己家长没来问题就解决了,当然是好的不得了的好事。袁朗的感觉不太妙,脑子里转着想最近有什么事儿玩儿得不漂亮了可能会被老师知道?或者某些家伙们跟老师打了小报告?

十六

洪涛叔叔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袁朗的小脑袋瓜里还没转出个所以然来。叔叔也没说什么,领着两个孩子到了学校门口,看着熊辉跑远,就把袁朗放在自行车的前大梁上往家的方向骑去。

袁朗是最喜欢用这个姿势待在洪涛叔叔车上的,可以靠在叔叔宽宽的胸膛上。可是今天他有点儿别扭,因为对洪涛叔叔他不想撒谎,最后袁朗主动坦白:“洪涛叔叔,那帮人是我领着熊辉打的。”

洪涛叔叔说他知道,说他看到那弹弓还有那些弹药再听到老师的描述就知道是小豹子干的,叔叔说他想知道袁朗这么干的理由。

“他们欺负熊辉。熊辉是这个学期从外地转校来的,一口山东口音挺好笑的,人也土气。那帮家伙就总是嘲笑他,骂他傻骂他土老冒,有两回放学后还堵着他打架。”靠在洪涛叔叔怀里,袁朗说他看不惯那帮家伙的德行,就想给熊辉出气。那帮家伙有5个人,袁朗不想直接打架,就拉着熊辉,用弹弓偷袭他们。

洪涛叔叔听着好笑:“他们怎么挨了打都没见到你们?”

袁朗漫不经心地告诉叔叔那很容易,第一回是他和熊辉躲在路边的树上打的,袁朗打,熊辉提供弹药,平均一人给了两下就停手。那帮人晕头转向就知道哭了,根本没注意树叶稠密的树上还躲着两个人。人走光了再从树上溜下来,就行了。第二回就在咱们刚过来的那边,那个快要拆的破房子那里,房子后面是好几条弄堂,我跟熊辉藏在破窗户后面打完了就往弄堂里钻,等他们反应过来想追的时候,我们早顺着弄堂跑没影了。

“所以你就给老师来个死不承认?”洪涛叔叔的声音有点儿严肃。袁朗在洪涛叔叔面前明显有点儿底气不足:“他们又没亲眼看见……”洪涛叔叔更严肃了:“没看见不等于你没干。小豹子你要记住,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就要有勇气承认,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老师不是让你写检讨么?主动写进去,主动认错。”

袁朗想想要对老师认这个错,就得承认刚才是欺骗老师,心里有点儿害怕老师的态度。可是袁朗觉得洪涛叔叔说的话有道理,再说他不想违拗叔叔的要求,决定随便怎么样,认错就认错吧。

洪涛叔叔好像想起来什么事情一样,腾出一只手来拍拍袁朗的脑袋,问他:“小豹子,你那个弹药怎么弄出来的?看起来不错啊。”袁朗就笑:“那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老师说北方有种房子是土做的,那里的人用水和了泥巴,里面拌了草,放在木框里,拿开木框晒干了就能做成盖房子用的土砖,很结实。我就想试试做泥球,还真做成了。”

解决了打人问题,袁朗兴奋起来,开始主动给洪涛叔叔介绍:“叔叔,你看到的那些泥球都是我教熊辉做的,我跟他说我们分着干,我打弹弓,他提供泥球,各背各的,只要不当场抓住咱俩,谁发现也不能硬说咱们俩干了什么,今天在老师那儿我俩就是这么办的。”

洪涛叔叔听得大笑,朗朗的,袁朗也跟着快活地大笑。

袁朗跟洪涛叔叔在一起的时候,话就会很多。他喜欢洪涛叔叔朗朗的笑,他自己也常常跟着叔叔朗朗地笑。这笑声一直跟随着他,日后每当有人说他的笑总是朗朗的,他就会想起洪涛叔叔。

十七

笑着笑着,洪涛叔叔又问到:“那今年刚开学时让徐子强光着屁股跑回家的也是你们俩喽?”

袁朗傻在那里,笑不出来了,半天才咕哝出一句:“叔叔怎么知道的?熊辉那时候还没来呢,那事儿,那事儿是我自己干的。”

洪涛叔叔没理睬袁朗的情绪,跟着就问:“怎么干的?为什么那么干?”袁朗在叔叔怀里扭了扭,最后还是说了:“徐子强总把毛毛虫放到我们班女生的铅笔盒里,每次都把那帮女生吓哭。开学时候他又干了几回,有一回连老师都被吓了一跳。我就跟楼下修车的大爷那儿弄了点儿粘车胎的胶,趁教室里没人抹他凳子上。上课时候他一屁股就做那儿,下课时裤子就跟凳子粘一块儿脱不下来了,最后,最后就光着屁股回家了。”

洪涛叔叔没说话,袁朗有点儿提心吊胆:“叔叔,我没别的意思,就想让他尝尝那个滋味,以后就不会吓唬别人了。”袁朗说完了,看叔叔没说话,就又有些不甘心地问:“叔叔,那个事我跟谁都没说,您怎么知道的?”洪涛叔叔哼了一声:“你班主任刚才跟我说的!他说当时满教室的同学都看着徐子强大笑,可是你虽然也笑着,就是笑容里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你们班主任觉得有种阴谋的味道,他说这事儿十有八九跟你有关。”

袁朗心里打着鼓,因为他感觉叔叔的声音有些不太开心。洪涛叔叔抬手揉乱了他的头发,语气有些沉重:“小豹子,你做的这两件事,本意都是好的,说明你有正义感,叔叔很高兴。叔叔不高兴的,是这两件事你都是自作主张,用自己的手段去解决了,虽然你做的非常聪明,没什么纰漏,可那还是很不好。这件事有老师可以解决的,不然要老师干什么,找老师解决才是正道。”

袁朗有些不服气,可是叔叔接下去的话让袁朗知道了叔叔真正担心的是他不能把聪明用到正道上。袁朗的聪明让洪涛叔叔开心,可是袁朗的蔫坏和满肚子的鬼点子却让洪涛叔叔很是担心。洪涛叔叔跟袁朗说了很多很多的话,袁朗小部分明白大部分不明白,但是袁朗终归记得了叔叔想表达的中心意思:知道自己的目标并且知道怎样去实现是好事,但那个目标一定是要对的,手段也一定是要正确的。

很多年后袁朗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幸运,他有一个英雄的生父,还有一个真心疼爱他的继父,两个父亲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可磨灭的烙印。

十八

袁朗在暑假里第一次见到了外公。

这话其实有点儿不尊重事实,真实的情况是:袁朗自记事以后第一次见到外公,是在他8岁那年的暑假。

带着眼睛、风度翩翩、高高瘦瘦的外公是到南京出差来的。外公到的前几天,袁朗就看到妈妈脸上止不住的笑容,那让袁朗也很高兴。外公并不住在家里,袁朗跟着妈妈和洪涛叔叔去接外公时,发现外公住的是军队的一个招待所。

袁朗的外婆在袁朗出生前就已经辞世了,外公一个人在一个很大的工厂里工作,后来袁朗知道外公是那个厂的总工程师。吃饭的时候妈妈和洪涛叔叔都在劝外公早些退下来,到南京来养老,一家人也好团聚,外公就笑着说好好好,到时候一定来南京。

外公听说袁朗门门功课考满分非常地高兴,听到小豹子这个名字又开始皱眉头,袁朗觉得外公虽然喜欢他可是显然对他的野性不太认同,这让袁朗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压迫的气息,在外公面前就表现的尤其乖。

外公办完公事要走的时候,妈妈说让袁朗跟着外公去玩儿几天,顺便给外公做伴。外公很高兴,袁朗很兴奋,一家人忙忙乱乱地收拾了几天,把外公和袁朗送上了火车。

火车从繁华的南京开出去,进入到乡村的景色中。袁朗第一次见到这样不同于城市的风光,开始的时候兴奋不已。但连绵的乡村无尽无休地展现在袁朗的眼前,终于让袁朗开始厌倦了,问外公还有多久才会到啊,外公从正看着的一部大部头专著上抬起头说了一句:“还早着呢。”

袁朗的耐性被耗得一干二净之后沉沉地睡去了,被外公叫醒下车时,发现眼前是一个群山环抱之中的小小车站。站台上没什么人,只有来接外公的司机。外公牵着袁朗的手走出站外上车时,袁朗发现站外不远又是绵延的青山和一片片的农田。

看傻的袁朗坐在吉普车上颠簸了很久,一路美丽的山景和不时窜出来的小动物们慢慢让袁朗重新兴奋起来,袁朗只是奇怪为何看不到人家和乡镇,车窗外闪过的都是一座座的大山,不知道外公带着自己到底要去哪里。

车子穿过一段孤零零的铁路线后开进了一个山谷,过了山口袁朗看见一片硕大的厂区和生活区掩映在群山之间。袁朗问外公为什么不跟着那个铁路线一直坐到这里就好,外公说那是铁路专用线,他们坐的火车不能走。袁朗听不懂外公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在这里生活十年,直到参军。

十九

外公工作的地方是一座军工厂,当时俗称三线厂。外公工作的那个工厂是给部队造枪的,保卫措施严密得吓人,袁朗几次缠着外公想进去看看造枪的地方和那里造的那些枪,外公都不同意,说没办法带他进去,更不能给他看,不要说整枝的枪,连个零件都不行。

外公家里只有外公一个人,很冷清,袁朗一个人不愿意待在家里。外公的工作太忙,只好安排厂办的秘书带着袁朗到处去转转玩玩儿,那让袁朗开心得不得了。山里的鸟啊小动物的特别多,袁朗的弹弓神技有了最充分的用武之处,每天在山上玩的不亦乐乎,打回来的鸟还有秘书阿姨给做了吃,虽然每天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外公,但袁朗的小日子过得挺美。

周末休息的时候外公会带着袁朗去横贯厂区深处的那条河边去钓鱼,然后就在河边架起篝火把钓上来的鱼烤熟了吃。袁朗每次都吃的满嘴流油,想着这样的生活比在南京好玩儿多了,要是妈妈和洪涛叔叔也能在这里,那就更是太好了。所以当外公说起妈妈明天要来接袁朗回南京的时候,袁朗还觉得怎么日子过得这么快,他还没在这个山里玩够呢。

妈妈第二天没有来。外公说洪涛叔叔过两天刚好要到这个工厂所在那个县的县城办事,妈妈要跟着洪涛叔叔一起到县城之后再顺道来接袁朗。
可是到了说好的日子妈妈和洪涛叔叔仍然没来。袁朗玩的兴高采烈没察觉任何异样,外公却开始不安。直到那天夜里,白天玩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的袁朗被外公从被子里叫醒连夜赶到县城的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世界已经坍塌了。

洪涛叔叔和妈妈坐的车出了车祸,被一辆卡车撞翻了。袁朗跟着外公到达县城医院的时候,他的妈妈,他的洪涛叔叔,已经与他阴阳两界、天人永隔。袁朗呆呆地看着一切,看着每一个躲闪着他的眼神的大人,茫然地甚至不知道哭泣。只有当他看到那个肇事司机的时候,才忽然爆发,像一头狂怒的野兽样冲过去,暴怒地踢打着那个混蛋。那个肇事司机不敢还手,还是大人们把发狂的袁朗拖了回来,拼命挣扎的袁朗终于放声大哭,哭得所有的大人都肝肠寸断。

这不是袁朗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切肤之痛,但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种悲痛之后那种无依无靠的孤单。父亲离开的时候,袁朗还不懂事,并且那个时候还有奶奶和妈妈在他身边。奶奶离去的时候,袁朗知道自己还有妈妈,还有洪涛叔叔可以依靠。可是妈妈和洪涛叔叔这么突然地走了,袁朗心里头一次生出了被抛弃的感觉。他和外公之间还很陌生,不知道跟外公以后会怎么样,他只是本能地知道再也没有人会像妈妈那样温柔地呵护他,再也没有人会像洪涛叔叔那样朗朗地笑着,教导他了。

妈妈和洪涛叔叔的猝然辞世,让8岁的袁朗一夜间感受到人生的悲凉。在那个悲伤的时刻后的一个个哭泣着醒来的日子里,袁朗开始懂得,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看不见;有些爱,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在失去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你会发觉这些人这些感情的珍贵,这些人这些感情的无法替代。

二十

袁朗不再感到山里的好玩儿,他现在痛恨这个地方。有时候他就想要是他没来这里,妈妈和洪涛叔叔或许不会离开他。但事实永远不会以一个8岁孩子的意志为转移,因为外公是袁朗唯一在世的亲人,所以袁朗只能跟在外公身边生活,于是这座他痛恨的山区,还有他痛恨的这个军工厂,却成了他必须日日生活在其中的地方。

开学了,袁朗转到了厂里的子弟小学。

军工厂虽然在大山里,但军工厂的孩子并不是普通的山里孩子。他们是那些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三线军工人的后代,在那个年代,他们的存在和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一种别样的忠诚。

袁朗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离开繁华街头的孩子堆儿,一脚踏进这些生活在大山里的孩子们中间。陌生的同学,陌生的环境,还有刚刚失去亲人的痛楚,让袁朗的笑容又一次地消失了,即使偶尔一笑,也有冷冽的气息在里面弥散,让人不由得想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止步。沉默寡言而又冷冰冰的袁朗,全身都散发着一丝丝危险的野性气息。

外公心疼袁朗,心疼这个小小年纪就已经失去了太多至爱亲人的孩子,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化解这个孩子心里一点点郁结起来的冰。他想尽办法哄袁朗开心,尽可能地抽出时间带着他去山上打鸟,去河边钓鱼,去做袁朗以前觉得好玩儿的一切事情,可是袁朗都冷冷的,完全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这个清华毕业后留过苏的老专家老学者老工程师,在看上去乖巧但却沉默不语的外孙面前束手无策。

袁朗对这个山沟里唯一还感兴趣的东西,就是外公家里那一柜子又一柜子的藏书。袁朗在沉默和不想出去时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于是不管自己看不看得懂那些书,一律先拿来看了再说,想不到很快就沉迷其中。

外公家里那些学术以外的书籍多是竖版的繁体字,这给袁朗带来很多困扰,只好去请教外公。外公对袁朗来者不拒,只要袁朗来问,不论手头上正在做什么都会丢下,细致耐心地给袁朗解答。外公很高兴袁朗对这些书籍产生了兴趣,希望这样可以转移他的悲伤。

袁朗一本本地啃着那堆书,一老一小的生活一日日继续,在跟外公相依为命的日子里,袁朗一天天地长大。

二十一

一个军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天南地北的人汇聚在这里,天南地北的文化也在这里交融,并以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在这个封闭而治安良好的环境里共存。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心地淳朴而善良,都知道袁朗失去了双亲,人们总是额外地给予这个孩子以特别地疼爱和关照。开始袁朗心里很别扭,每次看到人们怜悯的神情心里就丝丝地痛,这样的眼神总让袁朗一次次想起失去亲人的情景和悲伤。可是人们一如既往地宽容和疼惜一点点暖了袁朗的心,让他从开始的反感和不习惯,到渐渐地感到亲近和温暖。

也许是人们的叮嘱和安排,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对他也都非常好,这让袁朗觉得很不好意思,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索性用微笑来回报。

外公虽然尽力地想照顾好袁朗,但因为工作太忙,难免有把袁朗丢在家里的时候,还不会做饭的袁朗就有过几次饿肚子的经历。人们知道后,就心疼起这个孩子来,后来再看见袁朗外公中午或晚上下班后还在办公室、车间、库区里忙碌,就会有人在放学的路上把袁朗和自己的孩子不由分说一起带回家去,吃过饭再把他送回学校或者家里。外公每次都会登门去道谢,人们总是说着没什么没什么的,多副碗筷而已,家里多个孩子吃饭还更热闹,是请都请不来的好事。外公就每每感慨地嘱咐袁朗说你都快成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你今后做了什么样的人你都不能忘了这些人们和这种感情,人要懂得感恩,这个可是你立身和做人的根本。

流逝的时光和淳朴善良的人们渐渐淡化了袁朗心里的伤痛,他把那些逝去的亲人们深深地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克服了从南京那繁华都市到偏僻山区的不习惯并渐渐融入了这个地方的生活后,袁朗在学校里又开始如鱼得水。

袁朗的功课依然出色,即使到了初中,考试拿第一名对他来说仍然不是难事,这让“得英才而育之”的外公非常欣慰。

袁朗升入子弟学校的初中时,外公犹豫过是否让他在县城住校读县里的初中,那里的教学质量要好得多。可是几年相依为命下来,外公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叫做小豹子的孩子骨子里有种平时看不出但有点儿机会就会爆发的野性,真怕少了大人拘束而离家在外的他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最后决定还是在子弟学校里读完初中再说。

初中生袁朗就这么悠哉游哉地过着日子,只还是一贯的话少,虽然在政治课上他会言辞犀利地跟老师辩论得理直气壮,还经常拿很多从家里看来的书上的理论把老师驳得没脾气,可是下了课的袁朗就懒得说话了。他的脸上早已经回复了那个有弧度的笑容,但大人们总觉得这个十几岁少年的笑容里多了那么点儿懒散的味道,看人的眼神也渐渐开始带着些许探究的样子。

二十二

子弟中学最高年级是初三。袁朗就在初三这年,卷入了一场小型冲突。

袁朗来到山里后,一直没有打过架,一来他不想让外公操心,二来子弟校的孩子们就那么些个,平日里早都混成了一帮兄弟伙,当然,更重要的是袁朗满脑子的鬼点子总是能够转得快过那些同学,到了高年级后,他在孩子们中间隐隐然一呼百应,自是没什么人愿意充当他的“敌人”。

冲突的另一方是厂区外面村子里的那些孩子们,起因简单的没有任何可说之处,就是村里的孩子看着厂里的孩子们那虽然比外面晚了几个节拍但相对他们来说依旧属于绝对时尚和光鲜的穿着打扮非常地不爽。那帮村里的孩子常常守在从县城和镇里回军工厂的必经之路上,看到厂里孩子落单或者人少就会骚扰一番,有时候双方就会动手,面对群起而攻之的村里孩子,厂里的孩子人少就常常吃亏。

吃了几次亏之后,厂里的孩子们不干了,就有要好的同学来找袁朗一起想办法。袁朗咬着一口细白的牙齿琢磨了半天,嘴角挑出了微笑的弧线,跟他一块儿玩大的孩子们就知道他有主意了,就凑过去几个人嘀咕起来,然后就都分头去行事。

周日,厂里的两个孩子骑车去了镇上后很快返回,快到山口时看见一帮村里孩子照例堵在那里挑衅。两个孩子也嘴里骂着兜着小圈快速从村里孩子的身边掠过,离得不远停车继续叫骂。村里的孩子们怒了,蜂拥而追,只几步就追过了山口。转过山口后发现,一大群厂里的孩子们拎着削掉枝杈的树枝还有粗细不一长长短短的棍子,早已经扇面型静静地站在那里,远处一声悠长而尖利的呼哨后,两边山上也飞快地各跑下来一拨厂里的孩子,也都拎着树枝木棍等堵在了村里孩子们的身后。

村里孩子觉得不妙,想跑却发现已经被围住了。随着远处传来的又一声短促呼哨,厂里的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的家伙就扑过来一顿暴打,村里的孩子很快地开始哭爹叫娘,最后厂里孩子在村里孩子的一片告饶声和今后再也不欺负厂里孩子的保证里得胜凯旋。

袁朗没直接动手,只是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指挥战斗”。看着村里的孩子灰溜溜地跑远后,袁朗把手指放在嘴里再一声呼哨,得胜的孩子们就呼啦拉围了过去。袁朗看着兴奋的伙伴们,说“我觉得这事儿还没完呢,别信他们的保证,逮着咱们的人落单他们肯定会报复!以后大家去县城或者镇上最好坐车或者跟着大人,要不就多找几个人做伴,他们就没机会了。”大家想想,觉得袁朗说的有道理,也就都没异议,然后就把棍子树枝什么的找地方毁尸灭迹后回了生活区。

厂里治安处的大人们很快就得知了这件事,对事情的起因了解清楚后觉得孩子们也属于奋起反抗,况且又没听说村里哪个孩子被打的伤重了,既然没造成什么伤害后果,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也就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不予追究。

倒是袁朗的外公听说后狠狠地责备了他,说他不把聪明用在正地儿上,而且万一那些人最后报复到袁朗身上会很麻烦。外公眼里有着袁朗不了解的忧色,袁朗能听见外公说的就是“你不能再有什么事了,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袁朗听着外公说这些,就想起也说过怕他把聪明用不到正道上的洪涛叔叔,一想就收不住,妈妈、奶奶,还有失踪的父亲,都开始在心里翻腾。心里难受的袁朗就一个人跑到厂区的那条河边,坐在那里呜呜拉拉地吹口琴,吹得不成曲调。

吹口琴是外公在苏联留学的时候学会的,袁朗翻家里的藏书时翻出来一把别人赠送给外公的精美口琴,听外公吹了几支前苏联歌曲后,觉得好听,就缠着外公教会了他。学会了吹口琴的袁朗,心里难受又不想说话时,就会一个人吹上那么一会儿。

二十三

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有朋友来看外公,还带着他的也在放假的孙子小海。
那是个老军人,一位虽老但腰杆仍旧笔直的少将。将军是来视察工作的,顺便视察到了老朋友的家里。

外公对袁朗什么都好,就是从不会为了袁朗改变原则,这让袁朗非常挠头。多少次袁朗缠着外公想去厂里的中心区域看看,因为他知道那里有个展示间,里面有形形色色的枪,但都被外公以违反原则违反纪律的理由坚决拒绝。这一次终于有机会跟在外公身后,进入他向往已久的枪械展示间,还是托赖了小海的光:原则应该对等,外公没理由陪着小海爷爷去的时候只带着小海,而把袁朗丢在家。

兴奋的袁朗和小海简直看得呆住了:展示间里真的有很多很多的枪,国外的,国内的,退役的,在役在产的,还有刚刚设计定型还未投产的样品,甚至还有尚未定型的设计样品,各种型号,琳琅满目,枪上的烤蓝冷森森地,摆满了整个房间!

两个男孩子的眼里全都冒着幽幽的蓝光!男孩子啊,那个不是喜欢枪这种东西喜欢到了骨子里,要不是大人跟在身边,两个小家伙怕是早就抱着这些武器摆了无数或威风或英勇的造型。爱不释手地摆弄了半天,两个小家伙才恋恋不舍地跟在老人家的身后离开了枪械展示间。

小海非常兴奋。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骨子里的热情和骄傲跟着他的兴奋劲儿一起嗤嗤地往外冒,压都压不住。回家的路上小海说了一路跟着大人如何打靶如何玩儿枪的事儿,袁朗只笑着听,一言不发。小海爷爷就问袁朗打过枪没有,袁朗看看外公回答说“没有”,小海爷爷和小海就都很惊讶,惊讶袁朗守着造枪的兵工厂和枪械总工程师的外公,竟然连枪都没打过,袁朗就再笑笑也不回答。外公在一旁接过去说是他不让袁朗摸枪的,他不想让袁朗摸枪摸出兴趣来。

除了小海小声替袁朗叫着屈外,小海爷爷好像了解什么一般不再说话,外公也不再沿着这个话题谈下去,袁朗也就更不开口了。

袁朗并没有对外公说实话,事实上他早就会玩儿枪,而且玩儿的还很溜。跟他关系最好的同学大鹏,老爸就是负责出厂校枪的,袁朗跟大鹏两个没少偷溜到靶场去玩儿,大鹏父亲有时候就会让两个孩子过过枪瘾。不知道是弹弓打得好还是什么缘故,袁朗的枪打得非常准,指哪打哪那是吹牛,但打个十环还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但厂里生产的八一杠,甚至有一回,从外面送过来几只八五狙测试精度时,袁朗和大鹏两个还缠着大鹏父亲跟去开了开眼。那回测试完剩了不少子弹,负责测试的叔叔还教他和大鹏也打了几枪。袁朗按照那个叔叔讲的要领边体会边打,从400米的距离一直打到800米,竟然全都上了靶,弹着点还挺靠近靶心,让那个叔叔大吃一惊。

那次来测试的叔叔,还有大鹏的父亲,都说袁朗天生有枪感。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是背着外公进行的,袁朗也从不跟外公提起,大鹏来家里玩时都特别叮嘱他千万不要在外公面前说露嘴,因为不知何故,虽然搞了一辈子的枪械,又生活在枪的世界里,外公却只希望袁朗能够读好书,不希望袁朗对枪生出什么兴趣来。袁朗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外公想要他远离枪,远离这些武器,却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二十四

外公平日里不沾烟酒,烟消魂,酒乱性,这是外公一贯的主张。但是朋友来了当有例外,所以袁朗第一次喝酒,就是小海爷爷到家里吃饭那一回。

酒过三巡,小海爷爷听说袁朗功课很好就连说着“好!好!好!” 叮嘱袁朗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多学知识,把国家好好地发展上去。有了酒意的老将军感慨地对袁朗说:“对于一个国家的落后,体会最深付出代价最多的就是它的军队!国家强大了,我们的军队建设才能跟着搞上去,我们的军队才能更强大!军队强大了就没有人敢来挑衅,敢来的我们也会把它踏成齑粉!”

袁朗可从没把读书、上大学的事情上升到与国家和军队的前途命运相联系的高度来思考,初三学生袁朗没这么深刻的思想认识,甚至压根就没想过读书的意义啊之类的事情,那些东西对他而言还很虚无很遥远,读书之于袁朗,不过是跟吃饭睡觉一样每天必须做的一件平凡事情而已,今天小海爷爷这么一说,袁朗倒真的有些发楞。

小海就不服气地在一边说:“现在也没人敢来挑衅啊,解放军本来就很强大!我们赶走了小日本,打赢了老蒋,打赢了美国,打赢了苏联,打赢了印度,打赢了越南,解放军从来都是打胜仗的!解放军打败了所有的侵略者!”袁朗非常认同地看着小海,几天相处下来,两个人早就处得像哥俩。

爷爷瞪着小海就开训:“你个小毛孩子懂得什么就敢在这里胡吹大气!落后就要挨打,这话永远是真理!我们当年吃过多少这方面的亏啊,你就听见看见那些辉煌的战绩了,你知道那后面付出了多少牺牲!要是我们的武器比敌人先进,哪怕是同敌人一样先进,我就有多少战友可以活到今天!”

袁朗直直地看向爷爷:“可是爷爷你们都胜利了,外公说你立过很多功,打过很多漂亮的胜仗!”

爷爷就摇头:“兵凶战危呀,孩子,没听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孩子你知道军人是什么?他们首先是军,军队的一部分,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然后才是人!国家机器为了民族为了正义开动时,润滑这部机器正常行进的,是军人的勇敢、热血、生命和忠诚!孩子们啊,你们只听说过战争可是没经历过也不了解战争,你们只听说过胜利,却不知道战争中的胜利,它的分量有多沉重,那可都是用军人的牺牲换来的啊!”爷爷越说越激动:“那些战士,那些都是年轻的战士啊!他们中的很多人,牺牲的时候比你们两个也大不了几岁!”

袁朗和小海听得呆呆的。

小海爷爷平息了一下,才又对两个被他的话怔住的孩子说:“所以,胜利并不只是最后的功勋那么简单。每一次战役,每一场战斗,我都费尽心血,却从不敢妄谈胜利,我只想我的部下能够在战场上少死几个,这是人道,军人的人道啊。”

袁朗从没听过这样的话,这样的描述远比他已知的东西更加沉重,战争和牺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直白而沉痛地展示在他的面前,这让他开始了解军人的荣誉和胜利后面,还伴随着其他很多的东西。其中的某些东西他早已经身历,却从未清楚地意识到,等他开始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那些经历和那些伤痛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中。

二十五

小海和爷爷走后不久,袁朗升入了县高中,同去的是跟他一起考进去的大鹏几个人。

第一天上课,袁朗发现自己前面座位上坐的是一个女孩儿,那个女孩儿叫香香。

香香有着雪白的肌肤,黑黑的睫毛长长地,衬着一双小鹿般的大眼睛,总是害羞得让人心疼。第一天她低着头穿过同学的视线,走到袁朗前面位置坐下的样子,袁朗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

香香的头发长长的,柔顺黑亮,被一根嫩黄色的丝带扎起一根高高的马尾,在袁朗的课桌前轻轻地晃动,飘逸的长发和那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就那样把年少的袁朗的视线牢牢地钉在那里。

很多年后袁朗听到一首歌,名字叫做《同桌的你》,那歌曲每次都能深深地钻进袁朗的心里,让那个地方又酸又疼:香香,香香,咱们那时候的天真的很蓝很蓝啊,那些日子真的过得太慢,你是那么的多愁善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像我一样地呵护着你;香香,香香,你的头发总是那么长那么柔顺啊,是不是还那样高高的扎起?我盘起过你美丽的长发,却不知道谁给你做的嫁衣……
二十六

之前的袁朗,眼里没太注意过性别这个东西,直到看到香香的那一瞬间。

袁朗喜欢看着香香那柔顺的长发在眼前晃来晃去,也会悄悄留意着香香的举动,但绝不跟香香搭讪,偶尔香香回头借个笔记什么,袁朗都会赶紧挪开视线,就递给她,不发一语。

香香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女儿,袁朗一直奇怪香香怎么就会是那个教导主任的女儿呢?

教导主任白净而雄壮,可惜脸色永远扳得铁紧,好像每个学生都是需要救赎的羔羊,而他并不是那个虔诚的牧师,只是十字架前负责用荆条行刑的圣徒。

教导主任本来有大名,但有一次在操场上叱责嘻笑的女学生时,把女孩子应该腼腆些,直接喊成了腼腆(音读dian,四声),然后就在袁朗的一撇嘴间,诞生了流传日久、名震县高中的光辉称号“胡缅甸”。

胡缅甸一直觉得袁朗是个刺头儿,虽然袁朗永远衣着整洁(全拜对仪表要求甚严的外公所赐),脸上也总是带着笑容,但胡缅甸就是觉得袁朗骨子里充满了叛逆和野性,这种叛逆和野性被掩盖在优异的成绩之下,让胡缅甸既生气又有些无从下手。

袁朗也知道胡缅甸一直盯着他,但他不在乎。书照读,捣蛋照放,就是方式一贯的隐蔽,胡缅甸也无可奈何。

但偶尔也会有失手的时候,那天袁朗和大鹏几个偷溜到校外看电影,散场后翻墙想回宿舍时,就被在学生宿舍值班巡夜的胡缅甸抓了个正着。几个人被提溜到教导处,接受了一番触及灵魂深处的思想教育。五讲四美的内容、宗旨、精神、含义以及学生的未来、前途、理想、信念等等成套的理论从胡缅甸的嘴里一套套地冒出来,一脸沉痛的袁朗心里早就腻烦地不行,连被触及的灵魂都嚎叫着想要挣脱开袁朗的躯壳,远离那位挥着精神荆条的圣徒好躲个清净。

就在袁朗为自己的灵魂哀叹时,教导处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儿走进来说:“爸,妈让你……” 话说了半句停住了,袁朗几个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女孩儿,那个女孩儿也因为一眼看见站在房间里的几个倒霉蛋而脸红了,羞得低下头去搓衣角。那个管胡缅甸叫爸爸的女孩儿,是香香。
二十七

袁朗和大鹏几个是被胡缅甸的一句“今天就到这儿,明天课间操你们几个在全校面前罚站”给打发出来的。几个人都继续吃惊于香香居然是胡缅甸的女儿这个事实,议论着胡缅甸这么个严厉的训话狂人,怎么生出香香这样不爱说话的羞怯女儿,对此,袁朗也觉得不可思议。

隔日课间操,袁朗几个荣幸地站到了全校面前。这个高台袁朗很熟悉,此前他也日日站在这里,不过那时候他的身份是领操员,今天却是被罚站。

几个被罚站的家伙都不太好意思,毕竟全校的人还是比较多地,目光还是比较聚焦地。袁朗倒气定神闲,偶尔还会饶有趣味地看着本班队列中被他看得脸红的香香,大鹏下来后说,袁朗那个时候的表情,就是一副标准厚脸皮的德行。

结束罚站回到班里上课,袁朗发现香香比他们几个被罚站的人还要不好意思,袁朗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到香香连脖子都羞红了。

县高中要组织一个表演队,袁朗被大鹏出卖了进去吹口琴。队里第一次集中,袁朗看到了香香,手里拿着一只竹笛。香香的竹笛吹得真好,表演队的老师介绍说是从小就开始学的,原本想考音乐附中,但没去上。香香也惊讶会在这里见到袁朗,更惊讶袁朗的口琴吹得也不错。

排练的时候坐在一起,袁朗想了想,第一次主动跟香香拉开了话题:

“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听。”

“你,你的口琴也吹得好。”

“你学了那么多年,很难么?”

“不难,很容易的,一学就会,不信你试试……”

香香声音小小的,还是红着脸,袁朗的心里有异样的情绪在波动,看香香的头都快垂成90度了,就说:“那你教我吹笛子吧,我也不白学,我教你吹口琴。”

二十八

高二,分文理班了,袁朗学理,香香学文。

袁朗的前面换成了大鹏,但是袁朗已经学会了吹笛子,香香也学会了吹口琴,袁朗的口琴和香香的竹笛,都是县高中表演队的固定节目。

袁朗长高了,清瘦,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香香也长大了,温柔甜美,大眼睛里满是清亮亮的光影。袁朗是校园里的一处风光,香香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两个人分班后拉开的距离,在表演队里又被悄悄的拉近。

出了表演队,袁朗和香香也会在无意间偶然遇见。袁朗总是无声地绽开微笑的弧线,看向香香的目光里也荡漾着深深的笑意,香香就会羞红了脸,低垂了睫毛长长的双眼轻轻走过袁朗的身边。

大鹏有时候会鬼祟地问袁朗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和香香学吹笛子,就不怕胡缅甸以圣人之心度凡人之腹,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袁朗就无所谓地笑:“我们是纯洁的同学关系,出了表演队,我们连话都没单独说过,胡缅甸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

胡缅甸没机会怎么想,因为袁朗还是好好读着书,香香还是羞怯地见人说话就脸红,除了读书和去表演队,就都在胡缅甸的视线里。校园的天空蓝的那么纯净,天空下纯洁的少男少女,心里却有了别人的身影。

那一段日子是那么的美好,袁朗每每回想起,心里都会有一种温柔而纯净的情感在流动。

二十九

外公去世的时候,袁朗没有像从前那样哭泣,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亲人的离开,开始懂得把悲伤埋藏在心里。

刚读县高中要住校时,因为跟厂里之间往返要几个小时,这让袁朗有些担心外公。早两年外公就该离休了,可是厂里需要,外公就一直没有离开。但是老人家毕竟上了年纪,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陪伴,让袁朗心里很不安。

外公担心的却是袁朗,怕小豹子离了他的视线后会撒了欢地玩儿,就很是认真地叮嘱了袁朗N多次,直到袁朗跟大鹏等几个一起考进县高中的孩子去学校那天才告一段落,可等假日袁朗回来时,外公还是会嘱咐几句。

在县高中住校的日子里,每到周末,袁朗跟大鹏他们就都像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飞回家,陪外公待上一天后,再窜回学校。

外公有时候会送袁朗去坐班车。外公会看着他上车,坐好,看着车开走。车子开动后,袁朗回头,总能看见外公高瘦而孤单的身影立在那里,直到车子开出很远很远,还能看见。

外公离开的很平静,刚上高三的袁朗在人前也表现出超乎年龄的冷静。安葬好外公回到学校,正赶上表演队通知小排练,袁朗沉默了半天,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老师带着几个同学搬什么东西去了,只有袁朗坐在后排,看着前面台上正横笛吹奏一曲《橄榄树》的香香。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为了宽阔的草原/流浪远方/流浪

还有/还有/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为什么流浪/远方

为了我/梦中的橄榄树

………………

笛声清越而凄婉,17岁的袁朗悲从中来,在17岁的香香的笛声中泪流满面。

香香放下笛子走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闭着眼无声流泪的袁朗。袁朗能够感受到香香站在自己的身前,却没有睁开眼睛,毫无羞涩地任眼泪横流。香香鼓起勇气伸出小小的手触碰了一下袁朗的肩膀,轻声说:“袁朗,别哭,你还有我们呢。” 袁朗伸手,第一次把香香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手心里,睁开眼睛看着香香:“对,我还有你!”

外公的离开让袁朗意识到自己从此真的要独立生活了,没有依靠,没有安慰,只有亲人留给自己的希望,和自己心中那一点理想,但是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他的身边有大鹏他们,还有香香。

三十

香香柔软的心,被袁朗的一句“我还有你”给彻底掠夺了去,袁朗在最悲痛的时分偷换了概念,让两颗少年的心,热烈地融化在了一起。而大鹏则在事后对这一关键性的嬗变过程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好奇心,被问烦了的袁朗最后丢给他一句话打发:“哀兵必胜。”

高三的生活平静而匆忙,在日复一日紧张迎考的日子里,袁朗和香香决定,即使不能考进同一所大学,两个人也一定要考到同一个城市。袁朗想去清华,那是外公一直希望他能去的地方,香香也偷着选了北京的几个学校,并说服了自己的父母,让北京成为她报考学校的首选城市。

袁朗和香香就这样被一个只存在于彼此心里的热切的愿望鼓舞着,并努力想把这个愿望变成美好的事实。

可惜世事难料,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快,几个月后香香如愿拿到北京某个大学的录取通知时,袁朗的手里只有一张医院开具的出院通知单。

变故缘起高考前一天,香香和两个女同学从外面办完事回学校,被几个喝了酒后在路上横晃的地痞给拦住了,嘴里不干不净的痞子们想对三个女孩子动手动脚,恰好出来买东西的袁朗和大鹏路过,看情况不对,扑过来拦在已经被吓哭的香香她们身前。痞子们被搅了好事发了飙,袁朗和大鹏护着香香几个不能后退,就冲突起来,当学校的老师和警察闻讯赶来时,大鹏已经鼻青脸肿,护着香香的袁朗被几个痞子围攻着,奔跑的人们更眼看着袁朗被打倒在地。

袁朗身上的淤伤不计其数,头上更被开了一个大口子,等他醒来时已经是在医院,身边是满头满脸紫药水的大鹏,和双眼哭得桃一样的香香,还有学校的校长跟老师们,以及看着香香的模样脸色铁青的胡缅甸。

这一次受伤和脑震荡的后果让袁朗错失了他的高考,他非常非常地沮丧和失望,却并没有感到后悔。后来袁朗自己也常常想过如果事情能够重来,他还会不会用高考这种人生的关键一步为代价来换取那一刻香香的平安,结论就是: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不仅因为香香当时就是那个十八岁少年的全部,为了香香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并且当此一时,是个真正的男人就不应该当缩头乌龟。

倒是香香这个一向乖巧少言的羞怯女孩儿表现出惊人而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勇敢地违拗了父亲的愤怒和意志,在高考后每日守在袁朗的病榻边,沉默却坚定地面对着人们惊讶和责难的目光,虽然会在这种目光里一次次地羞红了脸,但却依然细心照料着袁朗,让袁朗沮丧而失望的心,在她温柔的陪伴中一天天重新变得开朗。

袁朗和香香的故事,成了县高中流传年久的一个传奇,而这个传奇的两位主人公在香香启程赴京之前再一次商定:袁朗复读一年再考,一年后到北京跟香香汇合。

三十一

送走香香后,袁朗没有急着回学校办复读手续,而是回了南京。

自从到了外公身边,袁朗只在外公带他回来扫墓时,回来过南京。他这一次也是在遭遇了这些变故后,想来看看已经远离他的亲人们。

站在洪涛叔叔的墓前,袁朗有些惭愧,因为他失去高考机会没能进入大学,而那却是洪涛叔叔一直希望他能做到的事情。但他相信洪涛叔叔不会怪他,他做了洪涛叔叔教导过的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正确的事,虽然付出了代价,那也值得。

奶奶和妈妈的墓挨在一起。奶奶的墓里有一张全家福,那上面的袁朗被抱在父亲的怀中,除了愣愣地对着镜头的袁朗之外,全家人包括奶奶和妈妈在内都笑得很满足。袁朗依稀还能记起是妈妈把这张照片放进奶奶墓里的,那是奶奶最牵挂的一切。

妈妈墓里也有一张全家福,却是袁朗满月时,妈妈抱着他跟父亲一起拍的那张。袁朗清晰地记得外公把这张照片放进妈妈墓里时眼底的伤感,当时还是孩子的袁朗不懂得原因,现在的他却已经明白,虽然父亲失踪后妈妈绝口不再提起父亲,但这张照片上的自己和父亲,实在是妈妈一生中最爱最珍视的唯一。

袁朗自己的身上一直放着一张两岁时跟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全家福,照片后面还有两行字:“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这是父亲战友在整理父亲遗留物品时发现的,妈妈说那是父亲的笔迹。父亲的笔迹很遒劲,袁朗还曾经模仿过,练习过,但都写不出那种雄浑、决绝的味道来,外公说,那是铁血的味道,只属于敢于英勇赴死的豪迈军人。

父亲是袁朗记忆中的一块空白,在袁朗记事后,充当着父亲角色的,始终是洪涛叔叔。袁朗一直想了解自己的父亲,可是除了童年记忆中奶奶的喃喃自语,还有洪涛叔叔对父亲的描述之外,就只有这张全家福,可以让他感受到父亲的气息和存在。黑白照片上那个和自己模样逼肖的青年军人,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气质,把两岁的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袁朗却根本记不起这个怀抱曾经的温暖了。

袁朗只知道,父亲在那一场捍卫国家尊严的战争中失踪了,自己所有的家人都深信父亲早已经战死在那片南疆的热土上,但是,父亲不是烈士,只是失踪人员,还有被俘嫌疑,这让袁朗的心里有着沉重的悲哀。在奶奶的呢喃、洪涛叔叔的描述和外公偶尔透露出的话语中,袁朗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父亲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军人,那让袁朗迫切地渴望了解自己真实的父亲,了解自己父亲经历过的一切。

在外公身边读书的日子里,这种渴望只是一个孩子在夜深人静时的一种思念和向往,而现在,孑然一身坐在亲人墓旁沉思的袁朗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虽然错失了高考,但却马上就可以有机会进入父亲的世界,确切的说,是父亲热爱并为之献身的那种生活!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而清晰地浮现在袁朗的脑海里,以至于就在那一刻,袁朗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当兵去。

三十二

当袁朗穿着厚重的冬季作训服,被接兵班长招呼着从卡车上跳下去时,脚下坚实的土地让他明白到军营了。在血缘以外,以这样的方式又一次延续了父亲的生命,这让他的心里莫名地激动起来。

被乱哄哄地调整着位置的新兵擦撞了一下,袁朗把视线从营区四周挺拔的白杨树上收回来,按照接兵班长的指示站到了根本无法称其为队列的队列里。新兵营长站在队前抱着花名册大声点着名字,被点到的袁朗相跟在一队新兵的身后,被一个红脸膛的上尉连长带开。

红脸膛的新兵一连连长脸色的主基调是笑容,但笑容里仍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面对这群穿着没有领花帽徽的作训服的前老百姓们,连长显然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说了两句就挥挥手,让班长们把新兵们各自带回。

进到宿舍里,袁朗发现他们是最后一批到的新兵,因为班里除了一张上铺外已经都有人了。班长就把那张空铺指给袁朗,等他把背包放上去,就开始给他介绍班里的其他人。

介绍到最后一个高个子兵时,袁朗跟那个新兵都愣住了:居然是小海!这可真让他高兴坏了,小海也咧开嘴笑,看得出比他还高兴。等到班长让大家自由活动时,小海仗着身体高度直接就越过身前的几个新兵揪住了袁朗:“小豹子,还真是你啊!刚才听班长说最后一批新兵到了,分到我们班的叫袁朗,我还想着不会是你吧,想不到还真的是你小子!”

在陌生的军营里见到彼此,于袁朗和小海来说都是意外之喜,但小海除了惊喜之外还有惊奇,兴奋劲儿一过去,袁朗就发现小海眼里渐渐有了疑惑之色,眼球骨碌碌转着几次想问什么,看看周围的人都没开口,就猜到小海想要问什么了,就笑,也不说话。最后,小海憋得受不了了,跟班长报告要出去打水,得到班长同意后,扯着袁朗就出了宿舍。

出门口不到十米,小海就憋不住了,歪着头上下左右把袁朗打量了个够儿,连珠炮样就开问:“我说你不在清华北大里待着,你跑这儿来当的哪门子兵?我们家老爷子可是一直拿你当读书的榜样敲打我的你知不知道?你说你不上大学跑来当兵多浪费啊,我们家老爷子可是一直认定你能为伟大祖国的发展和国防事业的进步作出卓越贡献呢……”

袁朗一边东张西望着营区的环境,一边听小海当当当地发问,等小海好不容易说完,才笑笑:“浪费什么了?我怎么没觉得?再说我是在做贡献啊,你见过还有比我贡献得更彻底的么?我把自己整个人都贡献给国防事业了。”

一肚子问题的小海硬是被袁朗的话给噎在了那里。

小海不愧是军人后代,具有百折不挠地攻坚精神,越是难以攻克的堡垒就越是奋勇向前。被噎了一下之后毫不气馁,继续对袁朗穷追猛打,好在袁朗也没打算真的瞒着他,就一五一十地跟小海说了。

袁朗一脸淡定和无所谓,小海却在那里啧啧惊叹:“男人,真男人!爱美人不爱江山,冲冠一怒为红颜啊!”然后又盯着袁朗笑:“看不出来啊,你小子竟然还是个情种!”袁朗跳起来直踹过去,小海身手敏捷地躲进开水房。
三十三

新兵生活枯燥而紧张,但袁朗发现自己适应得很快,尤其是跟小海在一起。

小海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从小没少被当成小兵操练过,军事素质不是一般的好。当班里其他的新兵经历水拍、凳子砸、膝盖压等等工序,在痛苦中努力想把绿面包变成豆腐块时,小海的内务已经轻松整理得跟班长一样好了,不,应该说是本来就跟班长做的一样好。

小海也从不掩饰自己的军事素质,队列、三大步法、战术动作等等等等,全都玩得行云流水、标准而潇洒,让班排连长们都心花怒放,对这个好兵苗子垂涎不已。

唯一让小海比较郁闷的,就是袁朗虽然跟其他新兵们处于同一起点,可他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事情漂亮地学会或者完成,并且达到或超过小海的水平。这让小海愤愤不平:“我说小豹子,这不公平!我那可都是从小操练的童子功,你小子凭什么学两天就能跟我做到一样?”

袁朗一般来说都用狡颉的笑容来无视小海的小郁闷,要是看小海纠结得深了,还会捣一番乱后笑成一副没心没肺的德行,这让小海一点脾气都没有。

袁朗比较郁闷的是新兵瞄靶练习居然用的56半,这让袁朗深深怀念起玩过的八一杠来。兴趣缺缺的袁朗听说这老枪是79年对越反击战的基本装备时,才忽然对56半有了莫名的亲切感。

新兵实弹射击,袁朗把新兵营给震了,5发子弹50环的成绩,让班排连营长们高兴之余难免有些吃惊。等袁朗起立、验枪、回到班里后,营长已经看到了报靶成绩特意跑过来。

“以前打过枪?”

“是。”

“军人子弟?”

袁朗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坚定地回答:“曾经是。”

营长明显地对这个回答愣了愣,就笑:“那你在哪儿玩儿的枪?”

“××××厂。”营长反应了一下,明白了:“哦,是那个军工厂啊。”

营长看着袁朗笑眯眯地走了,小海在一边做咬牙切齿状:“你小子撒谎!”袁朗一脸的无辜:“跟毛主席保证,我说的全是真话啊。”小海贴到他耳边从牙缝里咝咝地往外挤声音:“上回去你家,你可是当着我爷爷和你外公的面说你没玩儿过枪。”袁朗笑得一脸灿烂:“善意的欺骗也是孝顺的一种。”

三十四

新兵结训后,袁朗揣着一张团嘉奖,跟小海一起,被挑进了团直属侦察分队,也称侦察连。

在新兵营就没完没了地听小海唠叨所在的这个老虎团有多么多么的棒,侦察连更是多么多么的精英,袁朗的耳朵被小海不懈的努力磨出茧子后,终于成为老虎团侦察连的一名侦察兵。

因为父亲是侦察兵,所以成为侦察兵一直就是袁朗最大的心愿,现在心愿得偿,让袁朗连因香香而起的淡淡忧虑都一时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香香,香香……

香香从来没想过袁朗会去当兵,当袁朗把这个决定告诉香香时,她一直沉默着不说话。香香是个柔弱的女孩儿,她想袁朗,期盼着袁朗能考到北京,她要袁朗跟她在一起。在袁朗的身边,香香觉得温暖而安全,她以为只要她等待一年,袁朗就会来到她的身边,没想到袁朗说他要去当兵,这让她惊慌而害怕。

香香和袁朗不同,没有跟军队血脉相连的那种感情。在香香眼里军队跟警察一样,是国家机器的一部分,但她认为自己只是平凡的老百姓,对这些国家机器的感情都很普通,也没觉得有什么必要对这些东西生出特别的感情。况且军队和军人在社会上的地位并不高,香香不能理解袁朗为什么要放弃大好前程,去当什么兵。

袁朗不知道该如何说服心爱的香香,最后,袁朗给香香第一次讲起自己的身世,讲起他在驼峰航线上被击落阵亡的太爷爷,还有战死在朝鲜战场的爷爷,还有失踪在越南战场上的父亲,尤其是他的父亲。袁朗说自己骨子里其实流着的始终都是军人的血,热烈而深沉的兵血,他要去追寻父辈的足迹,去寻找自己生命的本源。袁朗说自己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一定要了解自己的根本,他要去寻找和体验家族的精神与传统。

香香只是流泪,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袁朗,她知道自己从来就无法阻止袁朗,但她仍然在流泪,为袁朗把自己交给军营而不是她的身边。

袁朗没有听到香香的反对,但也没有得到香香的支持,这让他心里有些沉重。但是他想,慢慢他会说服香香的,香香一定会在他的努力下喜欢上这支军队,就像他的奶奶、妈妈,还有他自己一样。

袁朗对自己很自信,他以为自己可以维护爱情。


三十五

侦察连的连长是本团的传奇人物。

“文雄文连长,那是我文雄哥,眼里不揉沙子的真汉子,最纯粹的军人!他可是我们大院里所有孩子的榜样!两山作战的时候就是侦察兵,立过战功,跟越南人玩过刀子的,没少杀越南鬼子呢!”小海总是两眼放光地跟袁朗描述着他们未来的连长。

袁朗跟小海下连时,没见着这位传说中的连长,说是在军里集训呢,把小海遗憾得不行。袁朗顾不上小海的遗憾,因为他发现进了侦察连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军队的起点。

侦察连的训练内容和训练强度跟新兵营根本不能同日而语,甚至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两个新兵蛋子在新兵营里引以为傲的优势荡然无存,这让两个心气甚高的小伙子只能咬牙训练,还要自己给自己加班,一点点追赶着老兵们的水准。

艰苦的训练很快就让小海认清了侦察连的生存现实,开始不再憧憬他的文雄哥,袁朗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连长回来后,恐怕咱俩的日子还会更惨。”

休息日,小海跟几个兵被叫去出勤务了,袁朗抱着本书晃悠到外面,找了个阴凉地方看了会儿书,就又晃悠到边上的单杠那里做练习。练了几动头上开始冒汗,袁朗就下来放松着身体,然后听到一声:“那个兵,你过来!”

袁朗回头,见是一个肤色黝黑的军人在招呼他。那个人只穿了件制式衬衫,没带军衔,但那副神情和气势,一望而知是个军官。

列兵袁朗急忙跑过去,立正站好,想了想后还敬了个礼。那军人笑笑,说:“稍息。没带帽子不给你还礼了。”袁朗就稍息,心里琢磨着眼前这位是哪路神仙。

那军官看看袁朗又问:“在这儿玩单杠,你是侦察连的吧?叫什么名字?”袁朗又立正:“报告,我叫袁朗,侦察连一排一班战士。”军官若有所思:“哦,听说过你。我还听说你本来成绩不错可以上大学的,为什么不上大学要来当兵?”

袁朗不知道这个军官是从哪里听说自己和了解这些情况的,也不知道这个军官到底是做什么的,一时间更猜不透军官问这些的意思。他参军的真正理由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不愿意随意拿出来与人分享,就斟酌了一下,小心谨慎地选择了一个比较堂皇和得体的答案:“当兵是我辈青年的光荣义务,保家为国,光荣神圣!”

那军官估计没想到袁朗会给出这么个答案,眼睛眯了一下,才说:“嗯,知道了。你回去吧!”然后有些冷淡地扫了袁朗一眼,转身就走。

袁朗站在那里目送军官远去,心里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三十六

小海是一路窜进宿舍的,并且直接窜到了袁朗身边,压低了声音兴奋地说:“听说连长回来了。”袁朗脑子里嗡的一声,直觉地领悟到刚才那个黑脸军官是谁了。

小海丝毫未察觉袁朗的异样,兴致勃勃地动员袁朗一起去见见他的文雄哥,袁朗回味了一下连长离开前那一抹冷淡的眼神,本能地拒绝了小海的提议。

留在宿舍里的袁朗心里有些长草,不知道连长听到自己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之后会怎么想,直到小海黑着脸回来,才扯了扯嘴角,咧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小海拉着袁朗就把他拖出了房间,直接扯到操场上的四百米障碍后面,然后就开嚷:“我说你跟连长装什么大尾巴鹰啊?文雄哥能混到侦察连长,那根本就是个人精,他早八百年前就听够了这些陈词滥调,你跟他扯什么我辈青年、光荣神圣?!”

袁朗郁闷的不行:“当时我哪儿知道他是谁啊?我一个新兵蛋子,被那么个连军衔都不知道的军官一嗓子拎到跟前问话,当然拣最保险的话说了。”

小海本来还想开炮,想想也是实情,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袁朗很是心烦意乱,都说第一印象非常重要,可是自己给连长留下的第一印象显然不太好。

冷场了半天,袁朗闷闷不乐地开口问:“连长他怎么说?我想听原话。”小海回忆了一下:“其实也没多说什么,就说你小聪明耍得挺溜,话也说得好听,可惜他不是闲的蛋疼,没兴趣听你扯那假大虚空。文雄哥还说……”小海顿住了,袁朗涨红着脸抬起头来,直盯盯地看着小海,小海赶紧一口气把话说完:“他说笨蛋当不了侦察兵,可是耍小聪明也当不了好的侦察兵。部队是讲实力的地方,小聪明总有耍到头的时候,有点儿真本事才是正经!”

袁朗从没像现在这般羞愧过,长这么头一次有人对他做出如此的评价,让他的脸上和心里都在热辣辣地难过。

小海捅了捅袁朗:“行了行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文雄哥也是说得太严重了,一句话而已,以后我想办法跟文雄哥给你解释解释吧。”

袁朗细白的牙齿咬得嘴唇都渗出了血丝,对小海,也像是对自己发了狠:“你不用去跟连长解释,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小海你看着,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兵!一个最好的侦察兵!”

三十七

文雄连长刚一回连,就把一直骄傲得像只小公鸡样的袁朗给扔进了地狱。

袁朗一直都太骄傲了,他的聪明、他的能力一直都是被关注和赞扬的焦点,就连没参加成高考都还有个英勇光辉的理由,这让他自己在私下里也为之沾沾自喜,虽然他从不屑于表现出这一点。但他这次遇到了文雄,一个纯粹的眼里不搀一点沙子的军人,毫不留情地把他小聪明的外皮给扒光,把他从骄傲的云端一把揪回了现实的地面,让他开始体会到军队究竟是一块什么样的地界,穿军装的都应该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虽然小海觉得袁朗有些冤,但袁朗自己不想解释,他也就只好不去解释。其实小海私底下蛮服气袁朗的,虽然比自己还小着一岁,但这个一脸斯文的家伙居然是个犟种,骨子里全是一股拼命三郎的狠劲儿。

袁朗在训练中开始拼命,小海也咬牙跟着袁朗玩命。有几次累得都快哭爹叫娘了,忍不住跟袁朗发急,袁朗就笑眯眯地嗤他:“连长看不上的人是我不是你,我又没让你跟着我这么折腾,想不练就不练我决不拦着你!去吧去吧,大路朝天咱们各走半边。”小海就每每仰天长叹遇人不淑,怎么会摊上这么个兄弟。

小海最烦给袁朗当格斗训练的配手,因为自从袁朗呲牙咧嘴痛不欲生却愣是一声没吭地拉开韧带后,原本身体就非常柔韧协调的他学得腿法凌厉格斗水平噌噌地提高,小海没少被袁朗占便宜。可是袁朗就喜欢拖着他一起练格斗,说沙包反应不够灵敏,钉着千层靶纸的树桩缺乏人类的应激反应能力,还是跟小海一起格斗过瘾,共同训练共同提高,对小海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小海常常控诉袁朗训练起来拳脚从来不长眼睛,袁朗就安慰他:“虽然训练场上我是训练第一兄弟第二,可是你看,训练场下我不都是兄弟第一的嘛。”

小海就嘀咕什么兄弟第一,不就是给洗过几回臭袜子么,还是为了拉拢他当活体沙袋。

袁朗发了狠地训练,再加上他的头脑的确是聪明了点儿,军事素质如同雨后的春笋,眼看着节节拔高,连小海的军事素质都是一天一个变化地让老兵们吃惊。

文雄连长冷眼旁观着两个小伙子埋头苦练,也不表扬,只暗地里吩咐一班长看着点儿,注意别让两个新兵在训练中受伤。有时候也会晃到两个新兵蛋子的身边看他们的训练,看完后也不说话就那么晃走。袁朗能够感觉得到连长盯着他的目光,憋足着一股劲更不敢松懈。

小海却开始对他的文雄哥不满意了,自己跟袁朗都拼了命,虽说还是新兵可那训练成绩有目共睹,尤其是袁朗,在整个连里都隐隐有拔尖的趋势,偏偏文雄哥就好像从来都没看见。气不过的小海私下里就跑去找文雄哥理论,不敢嚷嚷却也唧唧歪歪了半天,文雄哥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给了小海一个答案:“训练成绩不能说明一切,尤其那些练给我看的成绩,我不稀罕!”

三十八

袁朗因为在新兵实弹射击时打了满环,下连后被作为狙击手培养。这是他唯一与小海不能共同训练的科目,也是小海唯一可以不会被他拖去共苦的科目。

袁朗开始的时候是给老兵连城当观察手。老兵连城是陕西人,用小海的话说,“一头憨厚质朴的西北狼”。

连城最初不喜欢袁朗,因为袁朗跟小海关系好的可以穿一条裤子,而小海这个大城市里长大的大院子弟,不太看得起连城这样的农村兵,即使那农村兵是个老兵。连城认为袁朗也是大城市的兵,就算脸上笑嘻嘻的,心里也一定对他们存着偏见。

但是袁朗还真没有这个想法。他是在那座大山中的军工厂里长大的,吃过百家饭,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那些呵护过他的人们,他了解那些人们心中的淳朴与善良。他始终记得外公说过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和成长的地方,但是人可以选择面对出身和成长之地的态度,况且人人生而平等,礼重他人者,人恒礼重之。

连城最终是被袁朗的笑容打动的,这小子实在是太喜欢笑了,而且还真没有看不起他们这些农村兵的念头,这让连城开始喜欢他。连城只是不知道袁朗到底如何得罪了连长,问他也不说,连城也就不问了,但却把自己的绝活儿开始倾囊相授。

其实连里的人都看得出连长不知道什么原因不怎么待见袁朗,至少是表面上不怎么待见,就算袁朗拼了命地训练,成绩也嗖嗖地拔高,连长都没怎么给过表扬。就这种情况下,累得死去活来的袁朗也没失去脸上一贯的笑容,让连里的老兵们都有些佩服,尤其还有小海那个家伙跟在袁朗身边横眉立眼,也就没谁做那下眼皮去欺负袁朗。

袁朗喜欢狙击枪,喜欢这种点杀伤型的冷兵器般的幽灵武器。他喜欢抱着狙击枪趴在那里,在寂静的世界中,透过十字线寻找目标,然后一击必杀的感觉,这让他想起李白诗中那些远古的刺客,冷静,潇洒,诗意般从容,充满遗世而独立的游侠味道。袁朗跟连城描述过这种感受,他的老兵哥哥就摇头:“你啊,怎么就扔不下洋学生的酸劲儿。”袁朗也不分辨,就灿烂地笑。

袁朗不晓得,他的老兵哥哥私下里曾经去找过连长,他告诉连长他带的这个兵是个不错的兵,是个不一样的非常有知识的好兵苗子,他希望连长能对他的这个兵好点儿公平点儿,该表扬的时候就应该给予表扬。看着连城这个一直表现很出色的质朴的老兵,文雄连长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再没说什么,只让连城回去,连城也就只好回去了。

连城不清楚,袁朗自己也不知道,就连背地里一直喊着“文雄哥”的小海都不了解,其实连长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喜欢上袁朗这个兵了,文雄连长喜欢这个兵在压力之下的拼劲和韧劲,喜欢这个兵的适应和融合能力,但他觉得现在还不到认可这个兵的时候。

袁朗不知道这些,他只是一如既往地认真训练着自己。当兵大半年了,袁朗已经习惯了紧张的训练和生活,并且开始享受这种当兵的日子。他觉得除了文雄连长那里让他一直很失败之外,其他的时候,其他的兵们,都让他感觉很开心,至于连长那边,爱怎样就怎样吧,尽了人事之后,现在他所能做的仅是听天命。

三十九

部队要长途拉练了。

老虎团的拉练距离远,路途艰难,这早成惯例了,各级领导们慷慨激昂地做了动员之后,部队就呼啦拉地出了营区。

长途拉练是一种极其磨练部队意志的训练,野战行军状态下的战士们要全副武装,披星戴月,有时还要餐风露宿,一路跋山涉水自不必说,行军速度还要有保证。袁朗和小海都是第一次参加这种长途拉练,开始还挺新鲜,渐渐就觉得艰难了,脚上都打了水泡,晚上挑泡的时候,两个人就在老兵的笑声中惊叹着泡的形状,且居然还有力气比比大小。

回程途中开进到一处山地时,眼前是一条十来米宽的小河,非常平缓地流淌着。文雄连长看了看地图,又下去探了探,水刚没过膝盖,上来后说这种季节性河流现在正是涨水期,尤其指挥部通报这一带地区前两天刚刚下过雨,怕有阵发性的山洪爆发。说完就指挥着拉安全绳,并且向上游放出了警戒哨,再指挥大家脱鞋卷裤腿趟水过河。

袁朗随着班长把安全绳架好后,跟在兵们身后拉着安全绳趟过了河。刚刚穿好鞋子放下裤脚,就听见上游安全哨的哨音尖利地响起来,抬头望去,浑浊的水头沿着河道扑下来,刚刚还平静如处子般的小河眨眼之间暴涨了数尺,河面迅速变宽了一倍有余!

连长吼叫着指挥着兵们向岸的两边迅速后撤,但是水来得太快太凶猛,几个撤得稍慢的兵已经被水舔上了身。后边的兵们急忙拖住他们往后拉,一个兵脚下一滑就摔倒在水里。

是连城!

袁朗想都没想就扑下河岸,冲到连城身边,一把揪住就往岸边拖,几个兵赶紧又揪住袁朗,一串人拔河样后退。一股更大的山洪冲过来,兵们被打的东倒西歪,岸上的兵们眼睁睁看着袁朗和连城被卷进水里,在水中挣扎着,顺流而下。

小海的眼睛红了!不管不顾地跳起来就顺着河向下游追过去,文雄连长也立刻点了一班亲自带着向下游追。山洪速度太快了,开始还能看见水面上挣扎着的两个身影,但是很快就随水转过山口,看不到了。

大家拼命地沿河追赶,跌跌撞撞地一路狂奔,好容易转过山口,河水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过水的河滩上满是淤泥,一根伏伸到水面的树干上紧紧地抱着一个人,大家趟着淤水过去一看,是还昏昏沉沉的连城,急忙七手八脚把他弄下来。

小海一见不是袁朗,一声不吭转身就继续向下游狂奔,文雄连长留下两个人看护连城,也急忙追了下去,兜兜转转地一直又沿河跑出去快一里地,才看到河滩的淤泥里,小海已经抱着一个人在那里号啕大哭,那一定是袁朗了。

连长赶过去,看到袁朗满身满脸的淤泥和伤痕,有些地方的淤泥中还在往外渗着血水,军装也被挂烂了,躺在小海的怀里,没有任何知觉。文雄一把把袁朗夺过来,快速地把袁朗全身摸过一遍,看没什么骨折,就放下袁朗开始急救,几个跟来的老兵也一起上前帮忙。

大哭着的小海被粗暴地推倒在一边,红睁着一双泪眼看着连长他们铁青着脸,围着袁朗紧张忙碌着。

四十

袁朗躺在病房里,努力回想着发生的一切,但只记得自己拉着连城被水冲倒卷走,以及在水中看见一根横伸的树干后,仗着自己的水性拼尽全力把不会游泳又呛了水的连城托上去,然后又被水打翻,之后就都不记得了,再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里。

拉练应该结束了吧?要不小海怎么能跑来这儿,眼睛红得像只兔子一样地死盯着自己……连城应该没事吧?被水打翻前,看见他下意识地抱牢了树干的,小海也说他被救的时候情况还好……连长会怎么想这件事?该不会以为我是耍小聪明想要出风头结果出了糗吧……

袁朗闭着眼胡思乱想着,懒得睁开眼睛看床边小海的兔子模样,刚才他已经被小海又哭又笑又吼又叫又摇又摔地折磨半天耳朵和手臂了,自己也已经被小海这个大号人形催泪弹给催红了眼眶催酸了鼻子,现在好不容易在医生的呵斥之下得到片刻的安宁,他想休息一会儿,太累了。

迷迷糊糊中,袁朗感觉到有人给他掖了掖被小海扯开的被角,就晕乎乎地想着小海这家伙居然也会体贴人了,真是难得。接着又听到有轻微的椅子挪动声,袁朗就睁开眼睛,想看看小海搞什么名堂,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黝黑高大的军官,是文雄连长!还有连城,他的老兵哥哥也站在连长的身边!

袁朗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被文雄连长伸手按住了,袁朗睁大眼睛看向连长,连长微微一笑:“干得不错,袁朗,你一直干得都不错!”

袁朗兴奋得身子都有些发软:连长终于认可自己了!

回过味儿来的袁朗脸上挑起大大的弧线,笑容迅速地开始绽放,小海也快活地在边上挤眉弄眼。连长抬手就给了小海一个爆栗,说:“还没来得及找你算帐呢!当时袁朗又没死,你咧着大嘴在那儿嚎什么丧?!亏你还是侦察兵,不知道抢救战友生命第一重要?!”袁朗就看向小海,小海就讪讪地笑:“找到你时就知道哭了,忘了应该先急救,所以后来连长就把我搡一边去了。”

哭笑不得的袁朗奉送了一个白眼给小海后,就懒得再搭理他了。

看到老兵哥哥红着眼眶站在边上,袁朗伸出手去,连城握住了袁朗的手,只说了句“兄弟”,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袁朗笑笑:“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咱们本来就是兄弟嘛,再说我本来就是你的观察手,发现主射手情况危急,天经地义就该挺身拉兄弟一把啊。”袁朗的语气故意说得很调侃,大家就都笑。

袁朗怕他的老兵哥哥继续纠结,就开始把话题扯开,建议连长让大家都学游泳,理由倒不是因为洪水里面可以尽量自救,当然自救也是侦察兵的重要技能,但更主要的是侦察兵应该多掌握些本领,游泳这种技术就是非常实用的一种。

文雄连长看着袁朗眼里满是笑意,说“你小子给点儿阳光就灿烂,我刚说你表现不错,你就给我来了个举一反三。行,合理化建议我采纳了,在经费许可的情况下,连里会尽可能安排。不过你小子也得赶紧给我爬起来回连里去,提出建议的人也得为这个建议的落实做贡献。”

连长临走告诉袁朗,这次他在洪水中拼命救助战友的事迹团里很重视,立功材料已经报上去了,估计不久就能批下来。

袁朗有些不敢相信好事来得这么多这么快:被连长认可已经够让他满足的了,现在居然还要立功!

四十一

立了功的袁朗,平生第一次喝醉了酒。

小海看到袁朗的三等军功章后的第一时间,就强烈要求袁朗同志要破费一番,把喜气均沾给各位弟兄,文雄连长一句“小海说的有道理,是该庆祝一下”,更把小海的提议落到了实处。

袁朗跟他的老兵哥哥,外加连长、小海还有平日里特别知近的一帮弟兄们,也没出营房,找了个相对安全的时间,就在连部弄了些冷菜熟食啤酒之类开喝。王牌军、老虎团的规条从不含糊,全训部队的管理更不是玩儿的,这么多人包括连队主官要是一起外出喝酒喝个痛快,然后还想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溜回来,那还是有点儿技术难度和挑战性地,虽说做得到,但文雄连长不想搞出什么动静来,乐极也怕生悲,于是就内部地解决,声张地不要。

结果大家发现袁朗的酒量实在没法恭维,刚一茶缸啤酒下去,直接就趴桌子上了,最后被小海扛回宿舍扔到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第二天忍着头疼出操回来,小海凑到袁朗身边一脸的痛心疾首:“你那也就一两的酒量,真给咱野战军丢人!”

袁朗就笑。他才不在乎这些,只要不是给文雄连长丢人,给老虎团丢人,那就随便小海无限上纲去。再说酒量不好而已,又是什么原则大事了。

袁朗酒量虽然不值得一提,但兵却开始当得春风得意。

文雄连长已经毫不掩饰对袁朗的欣赏,本着响鼓重锤的原则,亲自制订计划监督着袁朗的训练,并且亲自考核。一些新的训练大纲训练科目和新的战法,也都先拿思维敏锐、善于总结的袁朗做小白鼠尖兵,得出经验再全连推广。袁朗也越来越喜欢和敬重文雄连长,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像连长那样纯粹的军人。

袁朗的军事技术在连里拔尖了。文雄连长开始派他走出去代表连队参加各种类别和级别的军事比武。袁朗没有让他的连长失望,仗着头脑灵活、军事技能过硬,时不时就斩将夺旗,渐渐成了军师一级都挂号的大比武尖子兵,在老虎团更是连团长都渐渐对他青眼有加。这让文雄连长很得意,袁朗自己也踌躇满志:这可是战功彪炳、功勋卓著的老虎团啊,哪个兵不是嗷嗷叫的小老虎,在这样一支视荣誉为生命的牛气冲天的团队里拔尖挂号,绝对是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情。

又一年新兵到部队,袁朗作为新训骨干参加过师里的培训后,被分派到新兵营担任了副班长,参与训练新兵。小海每到休息日就跑过来骚扰袁朗,说是听到新兵们喊他班长,让他没能跟袁朗一起成为新兵副班长的心里得到了极大平衡。尤其是,新兵们喊袁朗喊的是副班长,喊“老兵”小海喊的可是班长,小海每每为此在袁朗面前大爽。

袁朗对小海的“自欺欺人、自我陶醉、自我平衡”一贯给予充分的配合和满足,以安抚小海自己口中那颗“受伤的心。”

如果没有跟香香的感情纠结,袁朗觉得自己这一段的士兵生涯简直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四十二

香香的事情让袁朗越来越烦恼。

随着袁朗当兵的时间越来越长,香香的忧愁也越来越多,尤其是寒暑假都形单影只地过来之后,香香的不满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袁朗非常无奈。他现在是军人,不仅不能日日陪伴在香香身边,更谈不上有什么寒暑假,香香的爱情需要温柔的陪伴来滋润,而他痛苦地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不要说自己的义务兵役还没服完,就算服完了,袁朗也不打算离开这支军队了,他还想上军校,想继续自己的军旅生涯,有时候他就想,他要在这支部队里呆一辈子。可是香香越来越忧郁的感受和想法,深深打击了袁朗想努力说服她的信心,让袁朗陷入了烦恼之中。

过了春节,小海又一次窜到新兵营来。在宿舍里没找到袁朗,就根据兵们的指点,寻到新兵营后面的小树林里。

小海到的时候,袁朗正靠坐在树下吸烟,这可让小海吃了一惊:袁朗这家伙,一直遵从着外公那句“烟消魂,酒乱性”的话,酒量那是根本没锻炼过,估计也没什么练出来的希望,烟那是一直都不肯吸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窜到近前小海看见袁朗身边扔着一封信,毫不客气地抓过来看,一见那清秀绵软的字迹,就知道是香香写来的。信上全是斑斑的泪痕,小海非常确定那不是出自袁朗的眼睛,但显然是袁朗造成的。袁朗没拦阻,反正部队里的情书常会被有意无意地公开,他们两兄弟之间,更是向来都不隐瞒各自的罗曼史。

袁朗被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上的线条都随着咳嗽而扭曲。小海看完信后也扔到一边,嘟囔了一句:“我说你那香香还让不让你过日子了?说这么一堆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在一起啦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相依相伴啦看到别人都成双成对她一个人太孤单太难以承受啦,我的老天,这么凄凄惨惨凄凄的东西,简直是严重影响我军的战斗力!”

袁朗不说话,闷头继续吸着那把他呛住了的烟。

小海叹口气:“要不跟文雄哥说说,等你训完了新兵,想办法给你请个探亲假?去看看她,说不定就好多了。”

袁朗出神地看着远处,半天才说了一句:“没用的,香香的个性我了解,她要的不是我去看她一下这么简单,她要的是我能够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小海就仰面朝天地倒下去:“那怎么办哪?你不是总说想在军队里待一辈子么?香香这个态度,哪是能让你在部队待一辈子的样子?要不你们干脆分开算了,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也会提出分手的。”

袁朗笑笑,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无奈和忧伤:“香香不会提出分手的,她觉得我为她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只要我不开口,她是不会开这个口的,她只是会一直这么哭下去,哀怨下去。”小海就接上:“那就你提呗,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

袁朗看了一眼小海,慢慢地说:“小海,外公走了之后,香香不仅是我的女朋友,她还是我的亲人,不管她怎么不满意,我心里真的放不下她。”

离开香香,放弃这种两个人都烦恼的局面,袁朗不是没想过,可他就是舍不得,更下不了那个决心。一想到要失去香香,袁朗就觉得心里空落落地疼,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被生生剜走一样,那种切肤之痛让他害怕,他觉得自己无力战胜这种痛苦。

袁朗新训结束回到侦察连时,文雄连长已经从小海那里知道了他和香香的事儿,对此连长只说了一句话:“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对于勉强不来的事情,长痛不如短痛。”

连长着重对袁朗强调的是另外一件事:部队马上要进行一场大规模的野外实兵实弹演习,袁朗必须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拾起来,认真准备,争取在演习中取得出色战绩。

四十三

伊拉斯•汗斯说过,对于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而言,战争是令人感到兴奋的。对于和平年代里没有经历过真实战争的军人而言,野外实兵实弹演习也是令人兴奋的。

在向演习场开进的路上,袁朗抱着心爱的85狙击步枪随着颠簸的卡车贪婪地向外张望着,看着滚滚奔流如绿色长龙般的军车,威武雄壮的炮兵,还有横冲直撞的坦克车装甲车扬起的遮天蔽日的沙尘,他内心里充满着兴奋和渴望:一个士兵的价值,只有在战场之上才能得到体现,真正的战士,本就为战争而生,军人,就该上战场!这种带着金属和尘土味道的战场气息,呼吸起来都让他感觉热血沸腾!

袁朗身边是老兵哥哥连城,连城看着袁朗眼里燃烧着的热情和渴望,摇摇头:“你小子那样子,天生就是个兵的德行,要搁过去,绝对是个见血就兴奋的家伙!你这种狙击手,一准儿是活脱脱一个冷血战争幽灵!”

袁朗头都不回地说:“我觉得自己血液中的什么东西都被这种战场的气氛给唤醒了。”卡车颠簸了一下,袁朗跟着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可惜啊,也就这么一说而已,连长说,没见过血的兵,当到老也是童子军!咱们啊,也就靠演习这么过过干瘾罢。”

演习规模非常宏大,铁流滚滚炮声隆隆,老虎团侦察连根据战情预设,遂行着一个个战役或者战术任务。本次演习中,袁朗被指定为狙击小组的主射手,连城给他当观察手,这个小组作为文雄连长手中一个精确打击的机动战术力量,被分派执行了一系列的狙杀、吓阻、潜入打击敌方重大战役目标等战斗任务,无一失手,让连长使的越来越顺手,虽然没夸奖他,但眼光里的信任还是一览无余。

袁朗自己也很有成就感,除了第一次通过瞄准镜用十字线锁定一个蓝军少校的头时还有些紧张外,现在已经冷静得像在演习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一样,他的行动自信而致命,一击必杀的原则让他贯彻得淋漓尽致,这是他的战场,他的世界。

现在这个狙击小组被布置在一个环形防御阵地上,袁朗的任务仍然是精确狙杀蓝军的指挥人员,瘫痪敌方指挥体系。一上午的防御战中,袁朗已经成功地把敌方的若干个军官,以及若干个进攻组织中的活跃分子打冒了烟,“击毁”了若干辆步战、坦克的观瞄系统、油箱等部位,迫使这些威胁巨大的进攻利器退出了进攻,协同着连里的战友们牢牢守卫着这个阵地。

这个防御任务原本不该由侦察连来承担,但军情紧急缺乏其他机动力量,红军演习指挥部把老虎团的侦察连投入了这里,冀望他们能发扬“攻如猛虎,守若精钢”的老虎团传统,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

中午的骄阳曝晒着整个阵地,刚刚完成一次狙击阵地转移的袁朗跟连城趴在射击位置上,观察着对方的情况。文雄连长几分钟前才离开这里,连长的样子让袁朗都有些崇拜的味道了:不愧是战场上下来的厮杀汉,那份沉着、镇定、冷血、缜密的风度,让袁朗深深地着迷。

连城捅了捅袁朗,袁朗侧脸望去,小海背着什么东西,穿过坑坑洼洼的阵地,沿着战壕向这边跑来,连城笑眯眯地说:“准是给咱俩送饭来了。”

袁朗也笑,折腾了一个上午,他真有些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肚子已经不舒服了半天,小海来得简直太及时啦。碰了碰连城,示意他接替自己继续观察,袁朗也猫腰站起来,想要去迎一下小海,谁知刚刚站起身,下腹部一阵剧烈的疼痛又让他一下子跪了下去!疼痛撕撕拉拉地弥散开去,连呼吸都会带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让他脸上的虚汗一层层冒了出来。

连城被吓了一大跳,一把扶住了袁朗,小海也已经跑了过来,两人抱住袁朗蜷起来的身体,急得一叠声地问“怎么了”,袁朗痛得脸色发白,咬牙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只从颤抖的嘴唇里低低地蹦出几个字:“……肚子……疼……”

四十四

文雄连长得知情况后,二话没说就命令连城、小海撤出阵地,跟卫生员一道,把袁朗送往野战医院。抬着痛得在担架上缩成一团的袁朗,几个人在连长“指挥”下,毫不客气地“征用”了团部的一辆车,一路向着野战医院狂奔而去。

野战医院里忙碌的景象,让飞车而来的几个人都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场军事演习也有这么多的伤员,而且还是真正的伤员!

几个人顾不上想更多,把袁朗抱上担架,抬起来就往最大的那顶有着红十字的帐篷里闯,没等闯过去,就被几个白大褂给拦住,小海半是急怒半是哀求地说着袁朗的情况,其中一个戴着眼睛的男白大褂就着担架动手检查了一下,说了句“急性阑尾炎,马上准备手术”,就让几个人把袁朗抬进了手术室,然后毫无商量余地地把他们轰了出来。

被轰出来的几个人在帐篷外面团团转着,不知道袁朗怎么样了。等待的时间总是极为漫长,到最后几个人都没了脾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等。也不知过了多久,袁朗手术的那顶帐篷里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烈叫声,然后就再没动静了!帐篷外面的人都被惊得一怔,连城、小海他们更是火烧了屁股样原地蹦起来冲了过去:那声音是袁朗的!

已经完成了阻击任务撤下来做阶段性休整的文雄连长,接了一个电话后气得脸都扭曲了,一脚踢飞了一张野外行军桌,桌子上的东西飞了满地。连指挥所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暴怒的连长大踏步向外面走,还是指导员反应快,跟在后面问了句“出什么事儿了?” 连长就头儿也不回地怒吼:“野战医院那帮王八蛋,麻药都忘了给袁朗打,活活地就给袁朗开了膛,做了阑尾炎切除手术!我的兵,我的兵就让那群混蛋玩意儿生生当成了刮骨疗毒的现代关云长!我去找那帮王八蛋算帐!!”

怒火中烧的文雄连长“杀”到野战医院时,几个白大褂、医院警卫连的头头,还有连里的卫生员闻讯都跑了过来。怒气勃发的连长铁青着脸一眼扫过去,就看到小海和连城两个人都有些军装散乱、军容不整地被围在警卫连士兵组成的圈子里,显然两个人之前都干过什么狂暴的事情。

看见扛着上尉军衔的文雄连长以及小海等人如见亲人般的表情,白大褂们知道兵们的主官到了,就在连长冷冰冰的眼神里撤了警戒圈,放出了小海和连城。一个自我介绍是带队副院长的白大褂带着歉意对连长说:“出了这么重大的医疗事故,院里也感觉很抱歉,我们的一个实习护士缺乏经验,乱中出错忘了……”文雄连长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毫无礼貌地打断话头直接就问:“袁朗呢?我的兵怎么样了?”

那副院长有些不满又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征尘满身的文雄,和这个上尉连长眼中的怒火和戾气,直觉地认识到这种人不是凭军衔就能压服的猛人,立即明智地介绍到:“袁朗的手术很成功,你可以跟我来看看。”侦察连的兵们直接无视了副院长的单数人称,都跟在连长身后拥进了袁朗所在的帐篷。

袁朗苍白着一张脸昏睡着,满脸的肌肉线条还有些僵硬,一层细密的汗珠布满如同刮过的骨头一样惨白的脸上,下唇被深深地咬破了,已经开始结起血痂。文雄连长一言不发,拿过床头搭着的雪白的毛巾,轻轻给袁朗拭去汗水,然后又看看还在昏睡的袁朗,拧身出了帐篷。

副院长一肚子的软话还没等开口,在帐篷外站定的文雄连长就压低了声音开始咆哮:“请,把那个混帐护士给我找来!”

四十五

袁朗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日的早晨。

风吹动蓬布,有灿烂的阳光和清风顺着缝隙钻进来,是清晨的味道。

袁朗不确定自己昏睡了多久,伤口还在疼,不过跟在手术台上所经历的那种尖锐而且无边无际的疼痛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努力转着头打量一下四周,看到小海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蜷缩在床脚酣睡。

“小海?”嘴唇有些痛,而且袁朗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嘶哑。

小海立刻惊跳起来:“小豹子,你,你终于醒啦?”

袁朗就很奇怪:“你一直没回去?”

“文雄哥让我等你醒过来后再回去。”哦,连长……袁朗想起了自己撤出的战场:“防御任务完成了?”小海很有气魄地点头:“那当然,咱们可是老虎团,而且还是老虎团中最最精锐无敌的侦察连!”

袁朗很想满足小海配合展现一个最最精锐无敌的笑容,可惜牵扯得伤口一阵疼痛,只好忍住。

看着袁朗一闪即逝的痛楚表情,小海一咧嘴:“你昨天那一嗓子,绝对是惊天动地,可把我们给吓毛了。”袁朗也咧了咧嘴:“换你试试?我也不想叫那么大声啊,谁知道那麻药一点都不管用!要不是明知他们都是革命战友、阶级兄弟,我真敢怀疑他们没给我打麻药。”

小海一脸同情地摇头:“别败坏人家麻药的名誉,就是你小子中了头彩,赶上一忙晕头的实习小护士,真就忘给你打麻药啦,你小子这次啊,是真人版演了一出活关公!”袁朗死盯着小海,大张了嘴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真比窦娥还冤!这不成活体解剖了嘛!”

“有你这么生猛的窦娥吗?”小海乐了:“不过你小子还真行,听说你就被切开的时候喊了那么一嗓子,再就一声没吭生扛下来整台手术!哎呀呀,这个,昔有刘伯承元帅不打麻药割眼疗伤,今有袁朗袁大窦娥不打麻药切盲肠,你这个小同志有跟元帅比肩的气概,前途无量啊。”

袁朗郁闷地闭上眼睛,懒得理睬操着伟人腔的小海。

小海的声音顽强地钻进袁朗的耳朵:“说说,说说啊,你小子到底怎么熬过来的?”

袁朗眼都没睁,懒洋洋地回答:“当时那情况,换咱老虎团谁来都能熬过去,真的……”他闭着眼回忆着那个难捱的时刻:“那一刀下去疼得我死去活来,刚惨叫了一声,想问怎么打了麻药还这么疼啊,就有个护士在边上说‘喊什么呀喊什么呀,老虎团的还怕疼啊’,那意思我再多出一声都是给老虎团丢人,你说我还能不咬牙生扛?换你来也得忍着啊……”袁朗顿了一下:“多亏她说的是这一句,要是她来句别的,估计我就熬不下来了……”

“说话那护士不是忘给你打麻药那位吧?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捅这么大个篓子,昨天被文雄哥好顿暴熊,连她们副院长的面子都没给!小姑娘被熊出来的眼泪啊,就地挖坑都能养鱼。”小海还想继续八卦,却发现袁朗已经睁开眼睛看着帐篷顶发楞。

“怎么了?你不舒服?要不我去叫大夫?”小海紧张起来。

袁朗收回视线:“我没事。我就是在想,切肤之痛原来就是这样……”他自失地一笑:“咬咬牙,也就扛过来了。”看小海满脸的不明所以,就又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没事,你别担心。”

袁朗没说他一闪念间想到了跟香香之间的感情纠结,他在想自己所惧怕的那种想象中的切肤之痛,是否能疼过他刚刚经历的真实的切肤之痛,也许跟他现在一样,真正经历过了,也不过如此而已。

四十六

小海回连复命去了,留下袁朗一个人在野战医院继续休养。拜成为活体解剖标本的传奇经历所赐,袁朗原是一个人享用着一间独立的帐篷,小海走后,帐篷里变得宁静而宽敞。

当天下午,陆续被不同批次的带着各种目的的医生、护士检查并免费参观之后,袁朗有些困倦了,闭上眼睛想睡,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又有人进来,带着一股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袁朗睁开眼,看见安静的帐篷里,背对着门口的阳光,站着一个清秀脱俗的小护士。小护士明显地踟躇了一下,走过来看了看输液情况,然后默默立在袁朗的床前。

袁朗有些奇怪地看着这个护士。

在袁朗的注视下,小护士先红了眼眶,然后眼泪吧嗒吧嗒开始掉:“我是实习护士明雅……昨天就是我犯的错,忘了给你打麻药,让你受了那么多苦……你喊疼我还……还用那种话说你……对不起,都是我的工作失职……真对不起……”小护士开始泣不成声。

袁朗终于明白眼前这位就是让他平白做了一回活关公的实习护士,可看着她哭得跟泪人一样,袁朗明明一肚子的委屈,对着这种天然无敌软兵器还是有些发慌:“明护士是吧?你别,你别哭啊……你看,本来是你没给我打麻药害我被开膛破肚,还被你一句话堵得连声都不敢吭,可明护士你这么一哭,我这都不知道谁是受害者了……我本来还想说自己比窦娥还冤呢,你再这么哭下去,我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个比窦娥更冤的来安慰自己啦。”

小护士被袁朗说得破泣一笑,袁朗看到眼前这位护士小姐终于不再打算水漫帐篷,也自松了一口气。

“今天疼得厉害么?”小护士问。

“我已经成功地被你培养成意志坚定的钢铁战士,这个呀,小意思。”袁朗微笑出一脸的满不在乎。

“昨天,真的非常对不起。”小护士再一次郑重道歉。

“行了行了,我这不没事了嘛,你也别给自己太多的压力,总不能不打麻药也切回你一刀。”袁朗又笑。

小护士就又问:“……你是因为我的话才忍过来的么?”看得出她已经为此纠结了很久。

袁朗年轻的脸上换成严肃的神情,一本正经地说:“你那句话质疑的是我身为老虎团士兵的荣誉,所以我就是疼死也得忍着,我要维护这份荣誉。我们老虎团的兵,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三不怕疼。”

“三不怕疼?”小护士笑了:“我军传统里可没这条,是你杜撰的吧?”

“拜你所赐。而且我认为完全应该加上这条,特别是我们老虎团。”袁朗说完,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次的笑牵动了伤口,疼得袁朗皱了下眉。小护士关切的目光让袁朗很不习惯,为转移视线,他赶紧抛出一个新话题:“昨天我们连长熊你了?”小护士一脸的心有余悸:“你们连长可真凶!我们院长都被他呛了回来!他的眼光,”小护士打了个冷战:“他的眼光好恐怖,像能杀人的样子。”

袁朗想着文雄连长当时的模样,忍不住微笑起来,心说“那可是越南战场下来的有战功的人,眼里当然有杀气!”他很想吓吓这个小护士,转念一想有些乘人之危,于是作罢。

想到连长,就又想起演习,还有老兵哥哥他们,也都不知道怎么样了……想着想着,袁朗的倦意又上来了,眼皮开始往一起粘。小护士问他是不是累了想休息一下,他就嗯了一声。小护士的脸红了,看看已经阖上双眼的袁朗,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仔细检查了输液情况后,轻轻说了句“那你好好休息吧”,然后在袁朗的朦朦胧胧中,脚步轻盈地走了出去。

四十七

袁朗回到连队,赫然发现自己成了名人。虽说原本他也是军师团级都挂号的比武尖子和训练标兵,可这一回,他发现自己又成了各级领导眼里的“钢铁意志”的化身。

团长、政委都特意下到连里亲切看望过袁朗,大力表扬了一番他誓死捍卫老虎团荣誉的光辉事迹,还有些其他部队的人跑来参观、见识这位没打麻药就割了阑尾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只几天下来,袁朗就开始觉得自己脸上的笑神经有麻痹的趋势,平生第一次发现应酬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酷刑!私下里袁朗就跟文雄连长抱怨还不如被切那一刀来得痛快,那个好歹一会儿就过去了,可这被参观的任务怎么就没个头儿啊。

不久文雄连长告诉袁朗等通知准备上军校吧,团里已经把他列入了保送名单并且已经上报,不出意外的话,袁朗就可以在几个月后扛上红牌。

袁朗太高兴了!能够上军校,意味着他可以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军官,就可以沿着父亲的足迹在军人这条道路上继续走下去,他现在已经彻底爱上了这身国防绿,他想把它一辈子都穿在身上,而入军校深造则表明他拥有了选择这种职业军人道路的可能。

跟袁朗相比,小海就显得有些悲惨,虽然已经被推荐参加军校考试,又得到文雄哥的特别安排调整了训练情况备考,可那成堆的复习资料让他一个头两个大不说,身边还有袁朗这么个毫不给面子的辅导老师,每天自己训练完就跑来死盯着他啃书。袁朗领有连长的尚方宝剑,负责全面监督小海的复习准备工作,让小海人在军令下,不敢不低头。

袁朗怡然自得地当着这个辅导老师,完全无视小海可怜巴巴的表情。对于小海的不能专心、精神溜号、频繁提出放一天假不用看书只去训练等种种不利于考试通过的举动,袁朗也从不提交到文雄连长那里去解决,只一概笑嘻嘻地指出:“单兵战术,侦察兵技能,随便你挑,只要有一个科目你能打赢我,你就可以不受我的监管,打赢一项我放你一天假,而且我保证连长不会找你的麻烦。”

小海就嗷嗷叫着跟袁朗比试以争取自由,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最终也没能赢一次解放,禁不住就咬牙切齿:“小豹子,你是个魔鬼,跟我这里过教官瘾!”

终于在袁朗拿到保送通知的那天,小海借口普天同庆而得到了一个喘息机会。开锁猴儿一样上窜下跳了半天之后,小海神秘兮兮地点着那张保送通知对袁朗说:“知道么?你这个保送名额啊,差点被师里的什么人越过团里直接照顾给某个地方关系的儿子,文雄哥为此跟师部的人还拍了桌子呢。”

袁朗震撼和不敢相信地看向小海,小海又说:“文雄哥从来都没提过这事,可那瞒不过我。文雄哥当时在师部放了狠话:谁敢拿什么关系的儿子来顶袁朗的名额,他就敢把天给捅破!委屈他,可以;委屈他的兵,不成!”

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在袁朗心里激荡,让他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够遇到文雄这样的好连长!连长,他的兄长一样的连长啊……

“连长这样会得罪人的!”反应过来的袁朗开始为连长担心,小海就冷笑,带着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军队世家的傲气:“怕什么?那些人不地道,活该有人拍他们桌子。再说了,文雄哥是不爱张扬自己的家世,愿意就那么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埋头苦干,可谁要是想拿不是当理来作践他,趁早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袁朗扔下小海去了连部,他想谢谢连长,用自己最真诚的一颗心。但当他站在连长面前举手行那庄严的军礼时,面对这位赤忱的军人,正直的兄长,又觉得无论怎样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于是他的手,就久久地没有放下。

四十八

小海终于参加完军校考试,袁朗也跟着松了口气:既要坚持训练又要辅导顽劣的小海,还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静下心来的袁朗给香香写了封信,告诉香香自己被保送到陆院的侦察指挥专业,要在那里完成三年的学习生活,毕业后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职业军官,今后,除非军队不要他,否则他会把当兵作为自己终身的职业。

信写的很长。有些事情,有些话,袁朗下了医院的手术台就开始思考了,现在他把这些想法都写在了信里。对于即将踏上的职业军人道路,对于自己作出这个选择的理由,袁朗都对香香做了详细的说明,还有他心底里坚守的那些理想、希望和信念,也都写在了给香香的信里,他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全都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袒陈在给香香的字里行间。

在信的最后,袁朗写道:“香香,我多么希望你能接受我的想法,支持我对于职业军人道路的选择啊!我珍爱的不仅是我们之间的青梅竹马,我还深深地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娶你做我最美丽的新娘!我会给你我今生今世全部的爱和温柔!我渴望拥有自己的家,梦想着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魂牵梦萦的家园!但是香香,我不能用自己的渴望来代替你的选择,就像我无法用自己的爱和温柔来代替你未来将要面临的孤单和寂寞,所以,假如你真的无法面对我成为职业军人的现实,仍旧不能够接受这一切,我不会再勉强你,我会立刻还给你爱的自由……我会祝福你,深深地祝福你,祝福香香找到虽然我给不了、但却是你心里想要的幸福!香香,这是我袁朗作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军人,所给予你的承诺。”

小海冷眼看着袁朗写信,看着他慢慢地把信封好,看着他把信交给文书,然后把他拉到了操场上。摸出烟来一人一支点上,歪着头看了袁朗半天,小海才问:“你舍得了?”袁朗看着袅袅的青烟:“舍得,怎样?舍不得,又怎样?连长说过,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小海就摇头:“真搞不懂你,明明舍不得,还搞这种名堂!”袁朗不语,半天才怅怅地说:“我不要我的舍不得,成为香香的负担……这世上还有一种爱,叫放手。”

袁朗收到香香泪痕斑斑的回信时,一言不发,从小海身上摸出一包烟后,轰开小海,一个人躲进了营房后面的小树林。

香香终于还是无法面对他将要成为职业军人这个现实,她说自己深爱着袁朗,她也想做袁朗美丽的新娘,但她没有勇气成为职业军人的妻子,更没有勇气在未来的日子里独自承担分离的痛苦和一个人生活的艰难……

袁朗一支接一支地连着抽了整整一包烟,直到还不太会吸烟的他醉了烟,趴在地上吐得翻江倒海……都结束了,曾经的烦恼,还有曾经的美好!

小海考上了另外一所军校。连里欢送上军校的士兵,搞了一个小规模的联欢。有个袁朗在新兵营带过的新兵说听说袁朗笛子和口琴都玩儿得特别好,就鼓动大伙儿让袁朗“给大家表演一个要不要啊?”兵们轰然响应:“要!”就有人跑回宿舍把袁朗的笛子和口琴都取来。

袁朗没有推辞,看了看两件乐器,先拿起了笛子,那是香香上大学前赠送的。

不知情的兵们和知情的小海、连城还有文雄连长,都看着袁朗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横笛吹起那首《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终生的所有/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跟随我俩的传说

……………………

袁朗和小海收拾行李要去军校报道时,小海无意中发现袁朗的笛子不见了,忍了半天没忍住,最后还是问袁朗:“你那笛子呢?”

袁朗慢下了收拾东西的动作,缓缓吐出两个字:“埋了。”

四十九

袁朗几乎是被小海绑架到去北京的火车上的。

原本,袁朗打算回趟南京,看看奶奶、妈妈还有洪涛叔叔。他还想回山里去一趟,看看外公。当兵快两年了,他没离开过部队,现在他想回去看看。

但是小海不干,他说咱俩一块儿待了两年,这眼看着就要分开了,要共渡最后一段美好时光,袁朗就白眼看他说谁跟你共渡美好时光啊,小海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你女朋友才正等着你回去跟你共渡美好时光呢。

小海不理那套,直接买了两张去北京的火车票往袁朗眼前一丢:“反正票我已经买了,小豹子你看着办!”袁朗拿起其中一张转身就喊文书:“去找个人把这张退了,退的票钱我也不要了,给大家买点儿吃的喝的算我最后留的念想。”

袁朗话刚落音,小海就扑过去从文书手里把票抢回来:“小豹子,算你狠!实话告诉你吧,是我爷爷想见你,你爱去不去!”

当袁朗像根棍子般站在小海爷爷面前时,爷爷非常高兴,眼前这个精壮结实的小伙子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豆芽菜一样的学生了,爷爷就呵呵的笑,说:“你外公想方设法不让你跟军队沾边,要把你变成个白面书生,当年我见到你时以为他已经成功了,结果你终于还是穿上了这身军装啊。”再细细打量一番,满脸笑容说道:“好!非常好!”

小海就在边上嬉皮笑脸:“爷爷,我不好么?”爷爷就瞪他:“你要是也能像袁朗这样拿着军功章、嘉奖令,并且被保送到军校去,我当然也会觉得你好!”小海就嘟囔:“他那是比较善于伪装跟善后,您以为他少捣乱了,他就是有本事不让人抓到而已,不信您去问文雄哥,好几回想关他禁闭来着,估计最后是没舍得。”袁朗在边上就很想起个飞脚感谢小海一番,爷爷看袁朗有点儿尴尬地胡噜自己毛栗子样的头发,笑了:“文雄打小就是捣蛋天王,听你这么说那就跟袁朗对了脾气啦,难怪那混小子还为袁朗在师里拍了桌子。”

袁朗忙问:“连长他不会有事吧?”爷爷的脸色变得严肃:“文雄那桌子拍得好!有些人穿着军装却忘了军人的本分,有人给个霹雳闪电敲打敲打不是坏事!”袁朗不笨,听话听音知道连长不会有什么事了,心下大安。

爷爷说袁朗我找你是有件事要告诉你,袁朗就看爷爷,等待下文。爷爷从书桌上的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袁朗说:“这是中美军事交流中,美国国防部来华调查飞虎队和驼峰航线遇难人员的调查组转来的照片,是美国第十航空队阵亡机组人员合影中的一张,里面的那个飞行员袁文修,是你太爷爷,1942年在云南六库上空被击落时,刚好是他的33岁生日。看到这张照片时我想到了你,就给你翻拍下来,留个纪念。”

袁朗用双手庄肃地接过照片,小海也凑过来一起看。黑白照片上几个穿着美军飞行服的年轻人,意气风发,笑容满面,每个人手上都比着V字,那是对胜利的渴望。大概是袁家的男人都长得很像,站在边上的袁文修的模样跟袁朗很相似,更有着同样灿烂的笑容。

五十

这是袁朗第一次看见自己太爷爷的照片,家里原来珍藏的,在文革中都已经被毁掉了。袁朗非常郑重地向小海爷爷道了谢,有些情分,是无价的。

爷爷问袁朗:“知道你外公为什么身为军工厂的总工,却不想让你跟军队沾边么?”

袁朗曾经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位长辈面前也无意隐瞒:“我想是因为我的父亲。”

“是,但不全是。”爷爷深沉地看着袁朗:“你父亲的原因只是其中之一。你太爷爷33岁时在抗日战争中捐躯,尺骨无存;你爷爷24岁时牺牲在上甘岭的炮火里,找不到遗骸;你父亲27岁时在对越反击战中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你外公他怎么可能愿意再让你进入军队?!”

袁朗第一次知道自己太爷爷的悲壮结局,低头看看手里的照片,看着照片上神采飞扬的那个有着黄色脸孔的美军飞行员,心里有沉甸甸的东西在滚动。沉默了半晌,他抬起头,坚定地对爷爷说:“青山有幸埋忠骨!爷爷,我现在更加高兴自己是个军人,作为军人,我为我的亲人们感到骄傲!”他停了一下,更加坚定地说:“同样的,我也一定会让他们为我而感到自豪!”

爷爷看着袁朗,眼里全是由衷的欣慰。

小海看爷爷说的差不多了,赶紧就把袁朗拉出了二楼的书房。窜到一楼后,小海问袁朗想去哪儿?袁朗想想,说咱当兵的,头回来北京还是先去趟天安门广场吧,小海就一副晕倒的表情:“我说,换个地方行不?从我记事开始,那个地方就去过无数遍了。”说完发现袁朗笑吟吟地偏头看着他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只好跟站在客厅的公务员挤挤眼,说那就给来北京朝圣的我党我军模范战士袁朗同志搞辆车来吧,公务员就笑着喊来了爷爷的司机。

把爷爷的司机撵下车后,小海窜上司机位置,带着袁朗出了大院,由西向东沿长安街直奔天安门而去。把车在历史博物馆北门前停好,两人走向天安门广场。

刚听了满脑子自己家人的事儿,袁朗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上。沿着基座走了一圈后,袁朗在镌刻着碑文的一面站定,仰头看着那些镏金的文字:“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袁朗在心里默默地念诵着碑文,有股滚烫、酸楚却充满了骄傲跟自豪的感情在心里翻滚: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自己的亲人们都为国捐躯,他们大概已经把英灵寄托在这里了吧,或许他们永恒的灵魂,正站在高处看着自己。

想到这里,袁朗完成了一个标准的立正,对人民英雄纪念碑,对自己先人的灵魂,对所有先烈的英魂,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五十一

在北京晃悠了几天,最后又被小海拉着去了趟长城,几个同去的年轻军人站在长城最高的烽燧上振臂高呼着做了一回好汉后,袁朗去陆院报了到。

学员队的同学都陆续到了以后,袁朗对于自己上铺的兄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对这位明俊兄弟所来自的那支部队-84749部队,袁朗更是极为好奇。

袁朗从来没见过明俊报到时身上穿的那身迷彩,那不是我军的通用迷彩,或许那代表着一种不为人知的力量,就如同84749这个部队番号一样。

明俊发现众人惊讶的目光后,很快换上了跟袁朗他们一样的陆军常服,把他的神秘收藏在了自己的军用背囊中。然而他忘记了那背囊也不是我军的通用款式,用一个神秘来掩盖另一个神秘,显然只能增加神秘的等级。

明俊对大家好奇的目光都只是报以微笑,却不回答任何问题。袁朗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变着法儿地问明俊任何问题,却对他的目光感到深深的疑惑:那眼神,特别像文雄连长,温暖的时候很温暖,冷峻的时候,分明带着杀气,森冷而凝聚的杀气!

更让袁朗奇怪的是,明俊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只听到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部队番号,还知道他是老虎团的兵,对他在老虎团的表现也一清二楚。袁朗问过明俊是怎么知道的,明俊只是微笑,却不回答。

袁朗很喜欢跟明俊在一起,因为明俊身上除了那份神秘,还有一种格外超脱和冷静的气质。袁朗当时还不懂得只比自己大三岁的明俊何以会这样,直到后来他自己也已经拥有这种气质时,才明白那缘自地狱边缘的几番穿梭后,对生死的理解和淡看,以及对人生的珍惜和感悟。

袁朗知道明俊在自己的部队也是狙击手时更是高兴极了,就缠着明俊一起交流狙击手的心得和体会。可是袁朗慢慢发现明俊不仅用过很多很多种国内国外的狙击步枪,有些是袁朗听都没听说过的,更奇怪的是明俊的很多心得和体会明显不是来自于自己所熟悉的训练场。袁朗看着明俊时心里总会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人,跟文雄哥一样,上过血火硝烟的真实战场。

答案终于在浴室里揭晓,明俊精悍的身躯上,几处暗色的伤疤向袁朗默默地说明了一切:那里面有刀伤,烧伤,还有枪伤。每个伤疤都好像一枚无言的军功章,带给袁朗深深的震撼。迎着明俊坦然的目光,袁朗的心里充满了尊敬。

明俊从不在意袁朗探究的目光,也从不掩饰他对于袁朗的兴趣。他跟袁朗在学员队里各领风骚,单兵战术和技能方面,明俊是当仁不让的最强者,而战略战术、统筹谋定和分队指挥等方面,袁朗永远能够拔得头筹。难得的是两个上下铺的兄弟一直都很同心,这一对学员队里最拔尖的学员很快就惺惺相惜,混成了一对打不散的好兄弟。只是,每当袁朗问他怎么会对自己以前的部队经历这么了解时,明俊就会顾左右而言他,时间一久,袁朗也就懒得再问。

五十二

在遇到明俊之前,袁朗对自己的军事素质非常自负,遇到明俊之后,袁朗对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句话有了最直观的体会,对此,争强好胜的袁朗采取的措施就是:跟明俊一起训练!

明俊不按学院规定的标准训练,他有自己的一套训练方法,他说陆院的训练大纲强度不够,而他却必须要维持自己的训练水平和强度都不能下降,否则毕业回部队的时候会被落下的太多。袁朗不知道明俊那个神秘的部队到底都是什么样的水平,但是他现在希望的是能跟上明俊的水平。

袁朗提出想跟明俊一起训练,明俊说:“袁朗你要跟我一起训练可以,我知道你的意志特别坚定,但你还是要有个心理准备,跟我训练会让你苦不堪言。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现在决定了,那么以后我会毫不松懈地监督着你跟我一起练,这样我也有个伴比较不孤单,但要是日后你吃不了苦想放弃,我会采用最暴力的手段让你想退出也不能,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明俊说得一脸平淡,袁朗却有些不服气,就笑:“行不行,咱练练看吧。”明俊还是满脸云淡风清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一口顶回来:“跟我训练没有练练看这一说,只有练到底和不练两种选择,而且现在我就要答案。”袁朗的好胜心上来了:“没问题,我跟你练到底!”

袁朗的话一落音,明俊就说了他的训练计划:“你看到过,我每天早晚各跑一万米,每天睡前俯卧撑、仰卧起坐各500个,引体向上、贴墙深蹲、蛙跳各100个,挥臂冲拳100组,另外每周日我都要跑一个负重30公斤的25公里越野,你跟我训练,也是这些科目。”看着袁朗瞪大的眼睛,明俊有些调皮地一笑:“我知道这比你们原来侦察连的训练量大了太多,但这就是我的标准,也是你今后的标准。”

第一天早晨跟明俊跑一万米时,明俊拿来了两副沙背心和沙绑腿,一人一副穿好后就开跑。袁朗在连里时每天都跑5公里负重越野,虽然那个距离短了一半,但因为有负重,所以现在这样轻量负重的情况下,也咬牙坚持了下来,只是早餐时袁朗第一次发现自己对粮食如此地有感情,四两一个的大肉包子一气儿干下去四个!

让袁朗比较郁闷的是明俊不让他解下腿上的沙袋,说他发现袁朗虽然韧带拉开后格斗中出腿高度很高腿法也不错,但是力度和灵活性都还不够,腿上的沙袋坚持带下去会帮他改善这一情况。明俊的决定让袁朗禁不住在心里开始叹息,叹息自己选了一条看起来真不舒坦的路,他不是没在腿上绑过沙袋,但是从没试过一天24小时不解下来,尤其现在还要每天绑着它完成堪称魔鬼的训练量,今后的艰辛已经可以从中想象。

第一天完成全部训练时,熄灯号已经响过很久了,袁朗累得直接就想往床上倒,被明俊一把拉起来,让他把身上的汗擦干再说。袁朗把自己胡噜干爽之后倒在床上,惊讶地发现明俊居然还能轻盈地抓住床沿倒翻上床,心想这家伙到底什么材料做的,真不可思议。

在拜见周公之前,袁朗还有时间哀叹了一下自己未来的命运:这才一天就累成这个熊样,再加上每天繁重的正课,以后还不知道如何难熬呢,不过自己既然答应了明俊,男子汉一诺千金,我袁朗就陪你玩到底!

想到这里,袁朗累得筋疲力尽的脸上,居然还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五十三

周日,因训练量暴增而导致的浑身酸痛刚有些缓解,袁朗就被明俊带到陆院外面不远的山地,两人还都背着明俊用背包绳捆好的两捆红砖。袁朗相信那每捆红砖的分量只会比明俊说的30公斤多,而决不会少上哪怕一两。

明俊说袁朗你看到那个小高地没?袁朗就顺着明俊手的方向看去,远远看到一座有着一条碎石山路的光秃小山包,比他们所站的位置目测高出六七十米的样子。明俊说他测量过,从现在的出发点到山顶的往返距离刚好25公里再多出几百米,袁朗就笑:“难得你还主动告知我多出来的这几百米。”

明俊也笑,两个人原地活动开身体之后,袁朗深吸一口气,跟在明俊身后开始向遥远的小山包跑去。

松动打滑、哗啦作响的碎石路极其消耗体力,背上棱角分明的砖块也硌得袁朗疼痛不已。不久汗水就湿透了作训服,吃透了汗水的砖块愈发沉重,隔着湿漉漉的军装磨得袁朗后背火辣辣地疼,袁朗知道,那一定是磨破了油皮。

袁朗感觉自己的运动极限比预想中来得更早更难过,跑着跑着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呼吸困难,完全忘了长跑的要领,像一条被丢在沙滩上快要渴死的鱼一样,张大了嘴巴拼命呼吸,肺里也开始着了火一样的干痛: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明俊不紧不慢地跟在袁朗身边,看见袁朗的情况也没什么帮忙的意思,只是开始大声地提醒他注意长途武装越野的要领,尽量调整呼吸和步法,尽快冲过这个极限。袁朗难过得想要冲明俊大喊大叫,可是肺里的空气根本无法支持他的这个想法,只好忍着肺部和鼻腔里都火辣辣的疼痛,按照要领努力调整着,慢慢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两个人都水淋淋地跑回出发点后,袁朗几乎要瘫在地上,明俊好一些,但也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袁朗龇牙咧嘴地卸下背上的砖头,感觉磨破的皮肤已经跟作训服粘在了一起,被咸涩的汗水沙得生疼。

袁朗转头看明俊时,也在往下卸红砖的他好像没什么反应,就问:“你那后背难道是铜皮铁骨?怎么就看不出你的疼来?”明俊还是一脸平淡地说:“跟铜皮铁骨也差不多吧,我们那儿的兵对这些个东西早都习以为常了。跟我练下去,以后你也会习惯的。”

咬牙坚持着跟明俊一起慢慢活动的袁朗停住了脚步看着明俊:这可是明俊第一次主动提到他那个神秘的84749部队!好奇心让袁朗一时间忘了自己几乎被透支的体力和后背上的疼痛,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那里的人真的都像你这样?你们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啊?”明俊笑笑,好像没说过刚才那番话一般,照例不作回答。

袁朗无奈地摇摇头,俯下身想把红砖背起来,结果牵动背上磨伤的地方,不禁咧了咧嘴。明俊笑了:“受不了啦?”疲倦的袁朗脸上露出一个懒洋洋地笑容,挑战性地看向明俊:“你看我像么?”

明俊弯下腰想要把袁朗的红砖跟自己的捆在一块:“我知道你能挺过来。换了别人,我不会让他们跟我训练这些科目。”

“我自己来!”袁朗已经不再试图从明俊那里问出什么他不想说的东西,包括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能在这些训练中挺过来,他只是一脸倔犟地伸手拦住明俊,咬牙把浸透了他汗水的红砖重新又单肩背起,砖块碰到后背被磨破的伤处,一阵剧痛让袁朗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他在心里发了狠:“什么神秘部队,总有一天,我要见识见识你的庐山真面目!”

五十四

熬过第一个星期,熬过第二个星期,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袁朗从最初的痛苦万状中一点点死扛硬挺过来,到放寒假时,竟然已经开始适应了!心里不由得暗骂人的潜力真是无止境,自己这么吃饱了没事撑着了般跟着明俊傻练,绝对有受虐狂倾向,绝对!再看看自己每周都要背着跑山的那捆红砖,贴肉的一面都开始发白浸油,不禁啧啧叹息:血汗,那可都是我袁朗的滴滴血汗浸泡出来的啊。

但是袁朗也很得意:虽说还不及明俊的水平,不过一分钟内已经能做70几个俯卧撑的能力绝对值得表扬一下自己,一万米跑和25公里的越野更是可以不费气力地轻松跟着明俊跑完,总有一天,袁朗相信自己会超过明俊,让明俊看看,他们那个神秘的84749部队能做到的,他袁朗也能做得到。

袁朗在寒假里跑回了老部队。无家可回是一方面,主要是他真想他的连长,还有他的老兵哥哥连城他们了,所以婉谢了小海爷爷让他去过年的邀请,直接先去了老虎团。

连城已经转了志愿兵,笑眯眯地告诉袁朗自己现在拿工资了,老家那边也给他订了一门亲事,年内可能就把那家姑娘娶过门。袁朗打心眼里替他的老兵哥哥高兴,说到时候可别千万忘了给他寄喜糖。

文雄连长已经升任军直侦察营的副营长,袁朗窜到他的驻地时,文雄扛着两毛一的肩牌,哈哈笑着用力锤打着袁朗说你小子怎么变得这么黑这么壮啊,陆院难道不是给你们吃军粮,竟是给你们喂强大牌饲料?

袁朗就幸福出一副嬉皮笑脸:“哪能啊,哪儿的强大饲料也不会有咱老虎团侦察连的军粮养人啊!是我们队里有一个强人,84749部队过来的,军事素质好得没话说!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不能给老虎团更不能给连长你丢人不是?所以我就跟他一块儿训练,他练什么我就练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超过他!结果,就练成你看见的这模样了。”

文雄听到84749这个番号就开始沉吟,然后跟袁朗说:“我知道这支部队,这是咱们军区的特种侦察大队,现在好像叫特种大队了。他们的番号总是改来改去,这个番号估计也是他们刚改没多久的。他那个训练标准,像是特种兵的体能标准。”文雄遗憾的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接着又说:“小豹子,特种大队可是咱们侦察兵的梦想,是咱们步兵的颠峰!当年组建的时候我也参加过选拔,可惜啊,被淘汰了。不过前线轮战时我在的第×侦察大队的那个班的班长铁路,他被选进去了,我那班长强悍无比,听说现在那边已经混得风生水起。”

袁朗听得两眼放光:特种部队,那可是他一直梦想的地方!在陆院他可没少研究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各国特种部队的资料,也隐约怀疑过明俊他们那个84749部队可能跟特种部队有关,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原来自己拼死拼活跟着明俊练的,竟然是特种兵的体能标准,吃多少苦都值了!

袁朗眼里灼灼的目光让文雄看得想笑:“动心了?小豹子,我相信你的实力,相信你一定会成为那支部队的一员!你要是进去了,也算是替我圆了一个梦想啊。”袁朗笃定地微笑:“连长你放心,我一定会加入那支部队,一定会走上步兵的颠峰!你的梦想,我帮你圆了就是!”

看着袁朗一脸的自信和轻描淡写,文雄就哈哈大笑:“知道么?我那班长铁路,在前线没少立过战功,作风凶悍,人称铁豹子!袁朗你呢,打小就叫小豹子,说不定你们两个还真有缘份,我都有点儿迫不及待想看看你要是进去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啦!”

五十五

袁朗又回南京和山里转了一圈,直到学院规定返校的最后一天,才回到陆院。

宿舍里的其他同学早都已经回来了,看袁朗回来,都热情地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土特产扔他怀里。袁朗抱着东西怔在原地:他现在已经不知道哪儿才算是自己的家,这次走的地方又太多,所以完全是空着两手回来的。

看袁朗讪讪的,旁边铺的刘昶赶紧帮他把东西接过来,问他:“怎么这么晚才返校啊?”其他舍友就都跟着七嘴八舌岔开话头。队里同学都知道袁朗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怕他心里别扭——都是兄弟啊。

袁朗站在那里,心里正酸酸暖暖的,明俊就从上铺下来,把他拉出了宿舍,问他寒假里有没有坚持训练。袁朗微微一笑:“训练当然没停,我还想穿上你们那身军装呢。”不等明俊说话,袁朗就把头转向了别处:“其实我得谢谢咱们宿舍的兄弟们,还有你,都怕我心里难受呢是吧?其实我,早习惯了……我没那么脆弱。”

明俊就是笑笑地看着袁朗,看得袁朗也笑起来:“真的,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现在一个人穿暖全家不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吃穿住用全都有国家供给着不说,服装款式不用担心过时,月月还有钱拿,哪儿找这好事去!”

袁朗说得轻松,明俊笑得疑惑:“我怎么听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啊?”袁朗早知明俊不知从哪儿把自己摸了个透彻,听他问起香香的事,并不吃惊:“你这么消息灵通的人士,怎么不知道上军校前我们就已经吹了?”明俊无视了袁朗语言中的调侃味道,只是探询地看着他,袁朗心里有些隐隐的痛,脸上却全然的一副无所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我这样热爱这身军装!”

明俊若有所思地看看袁朗,忽然想起件事来:“你刚才说你想穿上我们那身军装?”袁朗有些得意地笑:“84749部队,××军区特种大队,没错吧?告诉你吧,你们那里现在已经成为我的目标,毕业后,我一定会穿上你们那身军装,成为你的战友!”

“我期待着!”明俊毫不犹豫地说道:“既然如此,为了早日达成这个目标,咱们今天就恢复训练吧。”说完就弯腰摸了一下袁朗的小腿,感觉到沙袋还绑在那里,才满意地直起腰来。

袁朗二话没说,转身跟着明俊冲回宿舍换作训服穿沙背心,两人收拾停当跑出去的时候,身后丢下一屋子的声音:“这两个家伙,刚回来就又去发泄过剩精力去啦!”袁朗和明俊相视而笑,并肩向学校的大操场冲去。

顶着呼啸的冷风跑在空空荡荡的跑道上,袁朗动力十足。此时的袁朗虽然并不知道自己跟特种大队的距离还有多远,也不知道还需要通过什么样的考核才能加入那支每个侦察兵都梦寐以求的精英部队,但他相信只要是他确立的目标,他就一定能够努力把它实现。况且,他现在身边还有来自那支部队的明俊,明俊已经带他窥见了走向步兵颠峰的路,他袁朗一定能够攀登上去!别人能够做到的,他也一定能做得到!

五十六

大二,袁朗已经彻底适应了明俊那套训练方法,训练之余还有足够的体力跟队里的同学一起踢陆院侦察指挥专业传统的战斗式足球,或者去打篮球,活跃得如惊蛰后出山的野兽。

其间,小海几次寄来的信里都夹了年轻女孩的照片,说曾经沧海之后还要看水,除却巫山也到处是云,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他实在不忍心让袁朗同志继续形单影只下去,经过他的不懈努力并充分发动他的女友以及女友的女友,终于遴选到若干品貌均为上上之选的极品美女供兄弟御览,他保证这些美女均被袁朗的不打麻药割盲肠的英雄事迹震撼过,并且看过兄弟合照之后均对玉树临风的我党我军模范战士袁朗同志向往不已……袁朗隆重感谢了小海同志的好心好意,沉痛请求小海同学不要再给他批发女友了,他现在没这个心思,再敢动摇军心他就直接杀到小海身边让小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朗的威胁起了作用,小海不在信中夹寄美女玉照了。

袁朗心知自己虽然已经放下了香香,但这段感情的余波还在,他现在还无心想别的,先当好兵再说。而袁朗靠在磁卡电话边上威胁小海时,刚好明俊路过,听到袁朗的话,仿佛沉思了一下。

在陆院的最后一年,袁朗的小日子过得更美,功课方面没有任何压力,训练也已步入正轨,时不时地,他还有闲心跟院里的纠察斗斗法,晚上潜行出去收罗一番市面上最新的电脑游戏。更爽的是明俊家里自第一个寒假后每次寄东西来,吃穿用物全是双份,永远都带着袁朗的一份,刚开始让袁朗十分过意不去,最后还是明俊一句“兄弟之间,这么见外”,才算让他不再纠结。

周日,晚饭前,刚缓过来25公里负重越野的累劲儿,袁朗就又窜到篮球场上跟一班同学打球去了。明俊跑过来说要带他去见一个人,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他已经请好了假。袁朗就问见谁啊?明俊说是他的中队长,出差路过这里顺便来看他,要跟他一起吃顿晚饭,明俊想带他去。

袁朗兴奋起来:终于在明俊之外,能见到其他活的84749部队的人了,而且还是个中队长!边换常服边问明俊他中队长叫什么,明俊回答说“铁路”,袁朗赶紧追问“你们哪儿有几个叫铁路的?” 明俊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们那里就一位叫铁路的,就是我的中队长!”

明俊带着袁朗匆匆赶到校外一间小餐馆的一个包间门外。明俊推开门后,袁朗跟在后面走了进去,里面一个扛着两杠两星、三十出头、气质威猛的高大军人从桌边站起来。明俊高兴地喊了声“中队长”,两人干净利落地立正敬礼,铁路也很高兴地还礼,就让大家都坐。

袁朗和明俊坐好后,铁路跟明俊轻松亲热地聊了几句,就把目光落在袁朗的身上。其实从袁朗一进入包间,铁路就已经用视线锁定了他,现在更是直截了当打量着他,用着一种穿透性的目光。

袁朗微笑不语。明俊刚要介绍,铁路一摆手:“袁朗吧?明俊几次跟我说起过你。”

“首长,我也久仰您的威名。”袁朗毫不畏惧地迎向铁路的眼神,回答起来神情自若。

“哦?”铁路的目光扫向明俊,明俊则惊奇地看向袁朗。

袁朗笑了:“首长,您别看明俊,他保密守则遵守得很好。我对您久仰,是因为您在第×侦察大队时班里的那个文雄,他是我的老连长。”

铁路恍然而笑:“原来你是文雄的兵!几年不见,文雄的兵带得不坏啊。”袁朗大胆地看着铁路:“首长,我同时也把这句话理解为您对我的夸奖。”

铁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古灵精怪、大胆从容的小红牌,不动声色地转向明俊:“我找你来是有件事,袁朗来了就一块儿听听,可能跟你们两个都会有关。”

五十七

铁路走了,身后留下两个小红牌,被他透露的消息刺激得跃跃欲试。

铁路告诉袁朗和明俊,陆院今年将在他们这届毕业生中选派两人,跟全军选拔的其他8名学员一起前往土耳其宪兵突击学校留学,参加为期75天的山地反恐特种兵训练。那是一所号称“世界级山地反恐特种兵摇篮”的学校,铁路希望袁朗和明俊能够把握机会,争取入选。

袁朗和明俊都兴奋不已,尤其是袁朗,边走边在心中默默盘点了一下这一届学员的情况,在夜色中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自负地笑起来。明俊就看他:“看你那副舍我其谁的样子,就这么有信心?”袁朗还是笑:“你没信心?两个名额,根本就是给咱俩预备的!”

袁朗没有白白自负,院里的选拔没有任何波澜,两个名额如愿落到了袁朗和明俊的头上。两人汇合了其他8名来自全军其他院校和特种部队的青年军人,经过短期语言培训后,搭乘民用航班飞往伊斯坦布尔,进入了土耳其宪兵突击学校。

入校先签生死状,每个人都在这份死伤自负的生死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领队随后又拿出空白的信纸和信封分给大家,袁朗不明所以,看着明俊和几个明显看上去不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的人默默地转身去写信,就赶紧跑过去问,明俊给了他一个淡定却奇怪的微笑:“生死状都签了,还不得给家人写两句话?你也想想给谁交待些什么吧。”

遗书!袁朗脑子里电光火石般蹦出这两个字来,年轻的心里忽然就有了片刻的茫然和不自在。签生死状的时候,袁朗完全是基于一种中国陆军天下无敌的豪情和勇气,还有对自己绝对的自信,毫不犹豫就签了下去,而现在,却是要他直面可能发生的自己的死亡而交待后事,他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写给谁。

袁朗茫然的心里泛起一丝伤感,淡淡的忧伤让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晰而透彻地感悟到自己该走出以往的感情了,往事已矣,生命之中没有任何理由给自己留白。在这样一个时刻,袁朗发现自己开始渴望能热烈而有希望地牵挂着一个人,并且自己,也能被人如此热烈而有希望地深深牵挂着,那才是真实却没有遗憾的人生。

明俊写完信后,走过来看着一字未写、沉默不语的袁朗,看着他眼里幽幽波动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袁朗转过头看着明俊,嘴角挑起一个轻轻的笑容:“别这么看着我啊,我是对自己有信心。”侧脸一看明俊手上拿着两个封好的信封:“哎,怎么是两封啊?你交了女朋友啦?怎么没向组织汇报?”

“得了吧,我女朋友还不知道在哪个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这一封是给我父母的,一封给我妹的。”明俊抬手想给袁朗一下,袁朗身手敏捷地闪开,躲在边上笑眯眯地倡议:“那咱俩做伴吧,回国咱们就去征婚,省得我以后都不知道交待给谁。”

“就你还用征婚?我可是知道有人喜欢你喜欢得夜不成寐呢!”明俊说完就扔下袁朗去找领队,留下一屋子的同伴在那起哄:“袁朗袁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谁喜欢你啦?还喜欢得夜不成寐?”

袁朗却转着眼珠琢磨:谁呀?谁喜欢我了?

五十八

6分钟内完成1.5公里冲山头;2分钟内完成80个俯卧撑;8分钟内完成200米山石路低姿匍匐;每天90分钟的耐力跑;75秒内必须完成100米捡手雷往返跑……宪兵突击学校里魔鬼般的教官和地狱般的训练让袁朗根本没心思问明俊到底谁喜欢自己,饥饿训练、被俘训练、渗透训练、跳水深潜等种种严酷的训练折磨得所有参加训练的人员都只能咬牙坚持。

现在,袁朗他们这一组人,已经在这个正午时分的温度高达47℃的火炉训练场上抬着冲锋舟和坐在冲锋舟上趾高气扬的教官跑了一公里,而那个自称“地狱伯爵”除了骂人就不会说话的教官刚刚指挥他们跑上碎石满地的山路后,下令他们匍匐前进把冲锋舟拖上山去。炙热的空气,倾斜的坡路,滚烫尖利的石子,沉重而摩擦阻力巨大的冲锋舟,加上身边地狱伯爵无休止的辱骂,让他们前进的异常艰难。

袁朗同组的中国学员,是来自另外一个陆院的石磊。在昨天刚刚结束的三天山地潜伏渗透训练中,他俩也是一组。潜伏期间大雨倾盆,指定给两人的阵位有些低洼,不允许携带任何食品的两人在雨水里整整泡了三天,渴了用雨衣接雨水喝,饿了就用野战刀挖草根吃。成功完成训练后,袁朗闹肚子,石磊开始发烧。

吃过药后,袁朗今天虽然身体虚弱,但肚子已经不疼了,可是石磊不敢吃药,怕里面的嗜睡成分影响正常训练。眼看石磊烧得嘴唇焦裂,眼神都有些恍惚了,拖着冲锋舟的手也越来越无力,对面的袁朗忧心如焚。

地狱伯爵扫见石磊无力的样子,立刻冲过去大吼起来:“你这软弱无力的混蛋根本就不配做个军人!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比你有力气!你爬不动了是吗?那就放弃!然后滚回你的国家去!我的话伤到你的自尊了?在我这里你们根本就没有自尊!我就是你们每个人的恶梦!滚回去吧,你就可以摆脱我这个魔鬼!爬不动就给我放弃给我滚回去!”

石磊愤怒得眼睛都红了,袁朗愤怒得眼睛也红了,两人的眼睛里都在冒着火。石磊想站站不起来,袁朗却一咬牙站起身来,努力保持着礼貌冲教官说难道你没看出来他病了?我们不允许带水可他在发烧他需要补充水分,请你给他一点水他一定会坚持下来。

地狱伯爵打量着这个敢于挑战他权威的学员:“高贵的骑士精神,是么?值得赞赏,啊?但你这个人渣给我听清楚,在这里敢于质问教官就是愚蠢!”地狱伯爵微笑着摘下身上的水壶,微笑着把水倒在石磊身前一米远的地上,直到把水壶倒空,然后得意地看着袁朗看着石磊说:“水,有啊,但我为什么要给他喝?你就把这儿当成地狱,我就是地狱伯爵!没完成我的指令你们就没有资格提出任何要求!受不了你们就都放弃都给我滚回你们的国家去!”

袁朗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手指关节攥得发白,石磊低声嘶吼着我就是跟你拼了我也不会放弃!袁朗真想一个正蹬把眼前这个魔鬼踹下山,但是攻击教官会被取消资格,他是国家和军队派来的所以他不能!袁朗的拳头攥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攥紧,最后伸手撕开身上的棉质T恤,走过去压在还未干涸的水渍上弄得尽量潮湿,绑在石磊滚烫的额头上说:“坚持下去!咱们绝对不能让那该死的教官太得意!咱们中国军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石磊眼里的热泪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地狱伯爵冲袁朗大吼:“你这个混蛋正在浪费你们小组的时间!我提醒你们,如果你们上去所用的时间最长你们将失去今天的晚餐!如果未能达到标准时间你们还会被淘汰,还是要滚回你们的国家去!所以你最好马上滚回你的位置继续前进!把冲锋舟拖上去!或者现在就放弃!”

袁朗无视了地狱伯爵,只歉意地看向同组各种肤色的各国军人,说“对不起”,同伴们都理解地说“咱们在一个散兵坑里,继续!”袁朗重新趴回自己的位置,赤裸的上身贴着滚烫而尖利的碎石路面,拖起冲锋舟发一声喊,一组人继续向上奋力爬去。

五十九

负责反恐演习的三名教官中,没有让袁朗他们恨之入骨的地狱伯爵,带队的是给袁朗他们做过被俘训练的桑托教官,绰号撒旦。

撒旦对袁朗印象极深。

被俘训练时,撒旦循例先把袁朗打晕再丢进水牢,最后拖上来打得奄奄一息后,他玩儿着手枪喝着加冰威士忌,站在遍体鳞伤的袁朗面前,得意地开始叫嚷:“你最好忘了这是被俘训练!我也不是你们曾经见过的教官!我就是你们的死敌你们的仇人,时刻想把你们的手指一根根掰断问出我想要的东西,或者把你们身体一刀刀割开得到我想要的口供!我就是撒旦!我就是恶魔!我就是要攫取你们灵魂的地狱使者!”

当时袁朗睁开青肿的双眼,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嘶哑却平淡的声音:“你最好向你知道的所有神灵祈祷,祈祷在真实的战场上,我不会成为你的俘虏,更不会成为你的敌人!”袁朗眼里和声音中同时传出的森冷而决绝的气息,让撒旦觉得全身发凉。

反恐演习开始前,撒旦跟全体学员简单说明了预设战情:一批恐怖分子胁持5名人质占据了附近一座废弃的半山机场,正在临时休息,要求队员在“5分钟内投入战斗、5分钟内结束战斗”,并且,鼓励参训的所有各国队员提出自己的作战方案,争取担任行动指挥官。

简述战情和要求之后,撒旦就跟地狱伯爵他们一群教官晃到一边抽烟去了,留下学员们在那里紧张思考作战方案。

明俊琢磨了一会儿,偏头一看袁朗,发现他抱着突击步枪正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鸟。“这个时候你还看鸟?是不是有主意了?”明俊用肩膀撞了下袁朗,袁朗收回视线一笑:“就看他们能给提供什么样的支援了。”说完往教官们的方向一努嘴。

袁朗旁边的石磊“KAO”了一声:“袁朗你又卖关子,有什么点子说出来听听。”几个中国学员就都凑过来。袁朗懒洋洋地看着远处的教官,手指在枪上轻轻弹动:“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只要他们能提供直升机,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带山高、坡陡、林密的特点,多路迫进,向心攻击,定点突入,分区清剿,完成救出人质、消灭匪徒的任务。”

大家听完,都觉得可行,就决定连同其他学员提出的方案一同上报教官,最终教官选用了袁朗的方案,任命他为行动指挥官。

袁朗也不客气,手一挥间就把多国学员部队分成数个六人小组,他也亲自带了一个小组,搭乘阿帕奇武装直升机直扑“恐怖分子”占据的半山机场,只用了三分半钟,就干净漂亮地解救出5名人质,“击毙”了十几名恐怖分子。

此一役,让袁朗在本次训练的满分成绩100分之外,还赢得了训练营里第一个,同时也是全体学员中唯一的一个满分之外的加分。

75天的训练结束时,袁朗和其他9名中国学员凭借优异的成绩,顺利拿到了宪兵突击学校的全训通过毕业证书。跟他们一起拿到证书的学员,还不到开训时学员总数的零头。

撒旦他们在欢送各国学员的酒会上,露出学员们从未见过的笑容,跟每一个人热情举杯,让袁朗他们一时都有些不习惯。

微醺的撒旦拉住袁朗的手臂说:“袁,你很棒!我真希望你是我的部下!可惜你属于中国,属于中国陆军。”没等袁朗谦虚几句,撒旦已经脚步飘浮地挨个指点着身边的士兵,大声说道:“你,你,你们,你们都是好小伙子,都是好士兵!我知道你们都恨过我,”他回身又一指旁边的地狱伯爵等几个教官:“也恨过他们。可是小伙子们,我们所有的教官,都宁可你们现在因为我们的魔鬼而恨我们,也不愿意将来你们在战场上因为我们的仁慈而恨我们!我们希望现在的这些严酷,能帮你们在战场上幸存!”

这一刻,袁朗和其他参训的学员,心中都充满了感动。

六十

袁朗刚回陆院就得知,自己已经被84749部队点名要了过去,他终于要成为明俊的战友,终于要穿上那身神秘的军装,终于要踏上步兵的颠峰,终于要去圆文雄连长的梦想了!

84749部队给陆院的通知是要明俊和袁朗回校后立刻赶回部队报到,两人自然没有二话,打起背包就直奔那支神秘部队的驻地而去。兴奋的袁朗一路上跟明俊了解84749部队的情况,明俊简单介绍了之后,袁朗对他们自称的“老A”发生了兴趣。

“老A是什么意思啊?”面对袁朗的疑问,明俊摆出一脸的高深莫测:“你以后会知道的。”袁朗嗤地一笑:“哎我说你累不累啊?我这马上就要进老A了,你还跟我卖什么关子?!”明俊则似笑非笑:“该卖的关子还是要卖的,而且我得提醒你,我们中队长好像对你挺感兴趣。”

袁朗对明俊的这个笑容很有些感冒:“怎么看你的样子,铁中队长感兴趣我,不像什么好事情?”明俊又是神秘的一笑:“兄弟,我先友情提示你一下,被我们中队长感兴趣当然是好事,不过那得看你如何理解,以及能不能消受。”

还没等袁朗彻底消化这个友情提示,明俊已经先被大门卫兵顺便的通知给憋闷住了:卫兵通知明俊,说大队已经交待过,他们一到大队,就让明俊先把袁朗带到南瓜驻地,铁队会在那里等他们。

袁朗跟着明俊往84749部队的腹地走去,一路被营房里的景色吸引着视线,过了一会儿才发觉明俊完全没有给第一次进来的自己当向导的意思,一脸官司地在那里拧眉思索着什么,就问他:“什么表情啊你这是?有失地主之谊我也就不计较了,怎么你还满脸阶级斗争的模样啊?”

明俊慢吞吞地说:“我以为你已经从宪兵突击学校毕了业,可以不用经过选训了,但刚才的通知说明,铁队还是打算让你参加选训,当一回南瓜。”

从明俊路上介绍过的情况中,袁朗已经了解选训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跟此时的明俊一样,以为自己已经通过了土耳其宪兵突击学校的培训,肯定可以省略这一步,直接成为老A的一员,而明俊现在的话昭示的却是另外一个事实——他袁朗虽然以优异的成绩从世界级的山地反恐特种兵学校毕了业,但在这里,在这支84749部队,自认为已经足够优秀的袁朗却还根本未得到认可,还什么都不是,甚至可能被扫地出门!

袁朗不由得站住了,心里有些郁闷和失落。明俊也停下来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宪兵突击学校那么艰苦的训练你都过来了,选训对你来说没什么难度。”袁朗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我在意的不是选训的难度。”明俊叹口气,说:“我知道,但你也别无选择。”

袁朗就苦笑:“看来,你们中队长的兴趣还真与众不同。不就是选训么?我倒要看看铁路铁中队长打算怎么折腾我,能不能比地狱伯爵和撒旦他们更魔鬼!”

当两人视线里出现了一座整个军营里最破旧的兵楼时,明俊说那就是选训队的传统驻地了。袁朗看着那座兵楼忽然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参加选训的人被称为南瓜?”

明俊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丝奇怪的味道:“我们有一种训练需要南瓜,因为冬瓜太硬太皮,西瓜太脆太水,只有南瓜最适合削,跟参加选训的兵一样,慢慢就都这么叫起来了。”

袁朗更奇怪了:“老A训练要削南瓜?为什么?”

明俊右手的食、中二指做了一个夹物的虚势,快如闪电般从袁朗的喉咙和动脉上滑过,一脸的波澜不惊:“南瓜,你以后也要削的,一击必杀是老A的基本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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