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桅帆的博客

一叶扁舟单桅帆 渡海留洋跃红岩 施翮飞倦不知路 独与苍穹瞻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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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 是 难 的》 丁 辉

(2006-09-17 00:21:22) 下一个

毫无疑问,爱与美在现代中国命途多舛。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这两个字眼是和“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等表示贬义的词汇联系在一起的。一个民族竟会长时间地排拒爱与美,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能算是罕见的奇观。

  中国上个世纪的思想先锋鲁迅有一篇著名的小说《伤逝》,涓生与子君对爱情的理想主义理解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终于“难掩其苍白与虚无”。作为清醒的现实主义者的鲁迅据此发出浩叹:“生存,爱才有所附丽。”在鲁迅看来,爱是生存的“皮”上可有可无的“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们在服膺于鲁迅清醒的现实主义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想到,这样的让爱受制于生存、受制于吃饭问题,难道不同时是对爱的价值的贬损?上个世纪初鲁迅的这声浩叹和世纪末女作家池莉“不谈爱情”的宣言遥相呼应,勾勒出二十世纪中国思想主流阐释爱情的现实主义思路。

  其实,对爱与美的排拒在汉语思想的语境下是毫不足怪的。老黑格尔两百多年前便在《历史哲学》中说过:“凡属精神的东西,一概离中国人很远。”我想,即使是那些出于狭隘的民族情感向黑格尔频挥老拳的新儒家,可能私心里也不得不佩服老黑的睿智与卓识。无可否认,汉语思想确有黑格尔指出的否定精神价值的倾向,这种倾向说得好听一点,叫实用理性。说得难听一点,便是“吃饭哲学”。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中国精神已经让人匪夷所思到用有用与无用来评判爱与美的程度,是啊,爱与美能当包子吃吗?似乎只有爱与美当着中国人的面变出一块银元来让他们看看,他们才会接受似的。”话说得尖刻难听了些,但提出的问题我至今依然坚信决非毫无针对性。

  先哲说:美是难的。

  其实,爱也是难的。现实生活中否定爱情的因素确实很多,柴米油盐,一地鸡毛。但恰恰是因为这些否定爱的因素的存在,爱对于人类就是一种召唤,召唤人类用自己的智慧、信念、意志去证明爱的存在。弗洛姆写道:“爱绝非是一种任何人都可轻易体会的情感,人必须竭尽全力促成其完善的人格,形成创造性的心理倾向,否则他追求爱的种种努力注定要付之东流,不具备本真的谦卑、勇气、信仰与自律者,不可能获得爱的满足。”张爱玲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而人的精神的高贵处即在不能让这些世间不如意湮灭了智慧和信念,唯其不完满,那才更是需要智慧和信念的时候。爱是召唤,也是考验,在这样的考验面前退却是容易的;在人世的千疮百孔面前,依然守持对爱的坚定信念却很难。鲁迅“生存,爱才有所附丽”的浩叹和池莉的“不谈爱情”的宣言,不恰恰证明了中国精神的贫弱?

  爱原本即与苦难相伴相生,“最强烈的爱都根源于绝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爱”。贵州作家何士光在他写成于1994年的小说《草青青》中那段关于爱情的沉思永远激荡着我的心魂,何士光写道:“爱情从来不只是允诺轻柔和快乐,也不允诺每一个人到头来都一样,都终成眷属、白头偕老,爱情更本质的使命是吸引善良的人们相互靠近,彼此用一种更健全的情怀来看待人和人的日子。”在我理解,这种健全的情怀即是对苦难的虔敬,在苦难的水深火热中依然守持对爱的坚定信念与希望,从而构筑人性尊严的骨骼。

  爱作为自由意志,是人的尊严的凸显,它拒绝“世间法”的宰制与规约,任何欲以此世的、有时甚至是人为虚构的“世间法则”规约爱的行为必然是一种精神暴力,是对人的精神的侮辱。作家王安忆这样解释相对于《简爱》,《呼啸山庄》更给她以心灵的震撼的原因,在王安忆看来,简·爱的爱情在正常人的经验范围之内,是用此世的经验规约、限制爱情的结果:“你(罗切斯特)是主人,我是家庭教师;你那么有钱,我没钱,所以我不能爱你,等你将来没钱了,老婆也死了,我才可以爱你。”由过往的苦难培育出的病态的自尊让简·爱不敢面对爱的自由意志。《呼啸山庄》则不同,“它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已经变成与我们人类对峙的力量”,任何此世的关于爱的规则与经验在爱情的伟大力量面前,都那么无力、软弱,“终于是死亡的结局,但由于不死的爱情,你的肉体虽然消灭,你的灵魂却汇入永恒”。无疑,《呼啸山庄》在中国的影响是无法跟《简爱》相比的,这也一个侧面反映出,在中国实用理性精神的牵绊下,爱情一直未能从现实利害的规约下超拔出来,爱情一直未能作为自由意志翱翔于人间的苦难之上,从而成为人类的不死的理想的精魂,把千疮百孔的我们生活的世界“置于永恒的光芒之下”。

  汉语中有两个副词可以借用来表达勃朗特姐妹对爱情的不同理解。在夏绿蒂(《简爱》的作者)那里是“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的爱便不能违背我的平等原则,我的良心原则,否则,我宁愿不爱;在艾米莉那里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然而我爱。我被抛入深渊,我承受着重负,我的爱遭到了凌辱,然而我爱,在困境和悲苦中依然说出对爱的含泪的肯定。

  简·爱的爱情表白还让我想到了鲁迅的另一句名言:“贾府的焦大是不会去爱林妹妹的。”这种“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给爱情设置了不可逾越的重重壁垒。焦大不会去爱林妹妹,所以小二黑就只能去爱同一营垒的小翠,王贵也只能去爱李香香,阶级意志扼杀了爱的自由意志,“阶级站队”变成了对爱的囚困。

  保尔沿着革命的康庄大道掉头不顾,可由谁来擦去冬妮亚脸上伤心的泪水?在市场经济时代,人们坐在电视机前重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体验过往岁月的理想主义激情,又有多少人想到了这一层?

  爱是难的,难就难在它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难就难在当我们有了一千个理由否定爱的时候,依然要以一千零一个理由说出对爱的含泪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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