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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虫:成都,我不做你的情人(二)

(2004-12-07 17:06:46) 下一个

第二章      一篇日记

 

当我们忘记了所有,唯一的鉴证

便是文字

印在白纸上的淡淡的字迹

是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

 

今年冬天很冷很干燥,雪也很大。整条长安街都被大雪覆盖。我忽然觉得忧伤和悲哀,在这漆黑冰冷的雪夜里。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翻出来盖在身上,可我依旧觉得冷。空旷的房间里没有一点儿温度,我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我始终处于恍惚当中,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同时也是母亲的忌日,以后的每个生日,都是母亲的忌日。十九年之前的今天,我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母亲经历了一场生死的轮回。十九年后,她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离开了我,永远的走了。我哭不出来,站在长安街的风中,仰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吞噬从夜空里飘落下来的雪花。当一个人冷到极点的时候,身上便失去的温度。连冷的感觉都没有了。当恢复体温的时候,我终于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我痛恨自己的十九岁,痛恨北京的冬天。它几乎夺取了我的全部生命,以及生活。我完全成了一具活着的尸体,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空空的躯壳还能支撑多久。我已经成年了,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我应该坚强起来,勇敢的去面对残忍的血淋淋的现实。我这样要求自己,这样激励自己,就是不能把这些付诸于行动。我不是一个懦夫,我只是还不相信母亲就这样死了。真的不相信。所有的一切,感觉就是一场梦。梦总有醒的时候,我想在梦醒之后,失去全部的记忆。也许只有这样,我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冰冷的泪水终于顺着脸庞滑落,在我十九岁生日即将结束的凌晨。我看着窗户上厚厚的冰棱,忽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也许母亲的死对她对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病痛的折磨让她生不如死,每每看着母亲因为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我的心就疼得像被刀绞一样。母亲终于不会疼了,她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叫天国,天国与世隔绝,妈妈在天国里能看清楚世间的一切,能看到她的儿子在一夜之间成熟,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妈妈,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坚强的活下去,每年的今天,我会在你的坟前度过自己的生日。给你送一束清新的百合花,一杯红酒,还有一块插着蜡烛的蛋糕。我不再惹你生气,不再让你担心。

 

其实当我意识到自己成为一个孤儿的时候,生活已经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句号。我知道自己要重新谱写新的篇章,翻开新的一页。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我很想去找寻自己的父亲,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死去,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他离开母亲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只记得他把铁门狠狠的摔死,没有回头再看我一眼,再看妈妈一眼,再看这个家一眼。很久以后,我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妈妈总是摇头,她说,晓彬,你以后就要和妈妈相依为命了,你是一个男孩子,你不能哭,也不能闹。你要和妈妈一起吃苦,懂吗?

 

那年我六岁,懵懂的点着头。妈妈没有再嫁,这个坚强的女人让我长大成人,完成了她的使命,然后她走了,没有给我报答的机会。我也永远不会有报答母亲的机会,这是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我内心里永远的一个痛。妈妈,如果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儿子,用我的全部生命,去报答您。

 

雪依旧在下,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了母亲,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个家里,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北京?今天晚上我给琴姐打电话,跟她说我和你一起去成都。琴姐很爽快的答应,并且找人给我订了机票。她没有问我为什么要去成都,其实我也不知道原因,我只是想尽快的离开北京。妈妈,你不会怪我对吗?在您尸骨未寒的时候,儿子就要走。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被推进火葬场的场面,我是一个男孩子,如今已经成为一个男人,我不能在您面前哭,我不能把自己的泪水留在北京,我要去遥远的天府之国,那里的冬天没有雪,那里的冬天温暖潮湿。我把自己抛弃在陌生的城市,请你不要担心,我会生活的很好,琴姐说,她会照顾我。她就像是一个长辈,一个母亲。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会这么不公平?同样是那个年代的人,同样也是女人。为什么你们的命运却有天壤之别?

 

我和琴姐的相识,本来就是天意。上天已经安排好的事情,每个人都无力反抗。天意难违也许就是如此。琴姐最初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恩人,对母亲,对母子相依为命的这个家,也都是恩人。我在酒店做门童的时候认识了琴姐。那是在半年多以前,琴姐来北京出差,住在我工作的那个酒店里。北京的春天还很冷,我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站在门口,笑脸面对每一位来此光临的客人,我不喜欢这份工作,可是为了母亲,为了给母亲治病,我依然在努力,每当我做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月底就会拿到工资,有了钱就可以救妈妈的命。这种简单的想法一直支撑着我工作下去,我还有一个理想,那就是成为一个画家,我从小喜欢画画,如果不是父亲的离开,加上母亲的疾病,现在的我,一定是坐在北京最好的美术学院里。

 

琴姐来的时候,开的是一辆红色宝时捷,那种红非常引人注目,我给琴姐找了一个很好的车位让她停车。下车之后她朝我微笑着说谢谢。我的心里顿时一暖,每天都看客人的脸色,忽然有一个高雅漂亮的女人对自己笑,真得很舒服。

 

那天我上夜班。凌晨,琴姐要开车出去的时候发现轮胎被扎了,问我看没看见有人动她的车,我说没有。之后她就向大堂经理反映这件事情,那个大堂经理本来就和我相处的不好,知道琴姐的事情之后,把全部责任都推到了我的身上,除了扣除我当月工资之后还让我马上走人。我愤怒了,大声为自己申辩,可是那家伙根本就不听,我知道我完了,我不怕失业,不怕贫穷,我怕的就是母亲没有钱治病。最后我几乎都要跪在经理的面前,让他给我一次机会。社会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可怜一个弱者,我还是无法避免被开除的现实。

 

最后还是琴姐向经理求情,她说算了吧,这是意外。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分量,经理的锐气顿时消了一半,当面承诺不开除我,但还是扣了我半个月的工资。经理走后我一个劲的感谢这个开红色宝时捷的女人。她依旧对我微笑,小伙子,出来打工不容易,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我还是说谢谢,似乎当时除了谢谢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琴姐说没什么,听你刚才说你母亲还有病,好好照顾她。说完以后琴姐转身要走,出门之前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小伙子,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我在北京待一个礼拜。

 

遇到客人给小费,给名片并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些有钱人只要高兴了,什么都可以给你,不管你是总经理还是服务生,工作一年多,光客人给的名片就有一盒了,他们往往是觉得你服务周到,态度热情,心里觉得舒服,一高兴就往你手里塞小费,或者给一张名片说有什么事找我。话虽这样说,可我知道,也许他们出门之后再回来就会把我给忘了。他们发名片是一种习惯,我接名片是一种礼貌,我的生活不会因为一点小费一张名片而改变,我只能踏实的做好每一天的工作,才能给母亲治病。我不会指望任何人能够救我的母亲。

 

但是琴姐不同,她很认真看着我,双手递给我名片,并且和我说她在北京待多长时间。琴姐平易近人的人格魅力深深的打动了我,让我第一次对有钱人产生了好感。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刚刚十八岁出头的小伙子,我过着和许多同龄人不一样的生活,经历着许多同龄人一辈子也不会经历的磨难,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财富,在许多年过去以后,再回想起来,我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我把琴姐的名片小心的放进衬衣的口袋里,同时告诉了她我的名字。

 

两天以后,母亲的病情再次恶化,被送进医院,我清楚的记得那晚也很冷,甚至比今天还要冷。我抱着母亲,近乎疯狂,出租车奔跑在茫茫夜色中。母亲的双唇发紫双目紧闭,我害怕极了。一只手紧紧的抱住母亲,另一只手紧紧的捂着口袋里的五千块钱。这是给母亲救命的钱。到了医院我才知道,五千块钱是远远不够的,医生说母亲需要做化疗,需要住院。最少也要先交三万块。我一听顿时傻了,我拼命的求着医生,求他们救救母亲,求他们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以后我一定把医药费交上。可是没用,医生似乎比那个大堂经理更不近人情。紧急关头我终于想到了琴姐,她的名片我一直揣在身上没有拿出来。

 

十分钟后,琴姐来了,还是开着那辆红色的宝时捷。她冷静的给母亲办好入院手续,直到母亲脱离危险期了她才离开。我把她送到门口,竟然连谢谢都说不出来,我只是在心里说,就算让我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她。

 

琴姐离开北京那天,我到机场给她送行。进安检之前,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沉甸甸的,我知道里面装的是钱。她的目光容不得我拒绝,她说,这不是给你的,而是给你母亲治病的。我从小也没有母亲,知道失去母爱的痛苦。晓彬,好好照顾妈妈,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回忆让我疲倦,也让我温暖。我和琴姐的交情,似乎从那辆宝时捷被扎了轮胎的时候就开始了。半年多以来,琴姐频繁的往返在北京和成都之间,我不知道她纯粹是为了公事,还是因为我,或者是因为我的现在和她的曾经都有着相似的经历。今天在医院里,我眼睁睁的看着母亲闭上眼睛,任凭我怎么摇,怎么喊,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睁开。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歇斯底里的开始哭,哭的像个婴儿一样大声。琴姐也在,把我紧紧的按在她的胸口上,我的泪水浸湿了她的大片衣服。我不知道怎么会哭的这样毫无掩饰。母亲说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哭的。我已经在母亲面前哭过一次,所以火葬那天,我一定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所以,我一定要离开。

 

妈妈,请你不要责怪我。不是儿子不孝顺,只是儿子太爱你。

 

妈妈,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我已经长成一个男子汉。明天我就要离开您,离开家,离开北京。我要到琴姐生活的那个城市,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但我清楚自己已经找不到留下来的理由了。

 

妈妈,请相信您的儿子,几年之后,他会成为您永远的骄傲。

 

晓彬甩甩写的有些酸痛的手臂,小心的把日记折叠起来,像当初珍藏琴姐的名片那样,把它放进自己的贴身口袋里。写完了,他才觉得温暖。写完了,他才发现有很多字是写琴姐的。十九年来,他从来没有如此细致的去写日记,从来没有如此细致的去揣摩生活,审视自己,以及规划未来。也许正如他所写的那样,母亲的死,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次日清早,他和琴姐一同飞往成都。这是晓彬十九年来第一次离开北京,第一次坐飞机。他把脑袋靠在玻璃上,随着飞机的起飞,他的心似乎也跟着一起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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