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9)

(2006-06-05 15:05:30) 下一个


  
  润生家的房子着火了!火光映红了天空。因为村里放电影,孩子们都不在,润生妈只顾得抱了几床被子出来。待村人赶来时,火光冲天,已经没办法收拾了。火焰象一个狞笑的魔鬼,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噬着这一切,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凝结着润民鲜血与生命的椽木在烈焰的炙烤下发出痛苦的声音,象锥子一样深深地扎在润生母亲的心上。人们从家里提了水桶,对着窗户往进泼水,火焰象一条毒蛇,吐着红红的信子,喷出有毒的烟雾,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润生的父亲头发都烤焦了,衣服也起了火,人们忙把他拉了出来。火光中,大家看见麦娥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手舞足蹈,又跳又唱,大家惊呆了。
  
  火终于被扑灭了,房子已成了一堆灰烬。人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润生妈欲哭无泪,呆呆地在那里坐了一晚上。“——作孽呀!上辈子不知做的什么孽!我亏什么人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暗夜里,一声声凄凉的声音回荡在小村的上空,搅得大家也不能安宁。天亮的时候润叶终于扶起了母亲,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一夜间全白了。哥哥离开后母亲病了半年,刚刚缓过气来,在南边又接踵而至。——如此沉重的打击,有几个人能够承受得了!?
  
  一个严酷的现实又摆在他们的面前:房子没有了,一家人到哪里去住?
  
  寨子的北头有一个旧庙,庙里供的是关老爷的神像。黄泥村大多数人姓关,他们自认为是关羽的后裔,因此在那里给他供了神位。寺庙在三十年代曾经风光一时,远近几个县的关姓人氏都来这里祭祀。庙宇的后面原来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全是仿古的建筑,很气派,曾经是黄泥村人的骄傲。每年的正月十五都在这里举行庙会,有戏班子前来助阵,因此这里很热闹。后来文化大革命要求砸烂一切,关爷庙也未能幸免。润生还能记得墙上的壁画是三国演义上的故事,画得惟妙惟肖,也不知是什么人的杰作。润生的爷爷曾经给寺庙捐献过银元,使其得到很好的维护,这也是黄泥村人一直感激他的原因。物是人非,高老爷苍天有灵,如果知道他的后人现在落魄至此,以庙为家,不知作何感想?
  
  一场秋雨一场凉。才过白露,已是寒气袭人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房子烧完了,一家人总不能住在露天地里。于是在世彦的倡议下,他们搬进了关爷庙里。
  
  经过文革的洗礼,关爷庙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尊严,变得满目苍痍,千疮百孔。高崇德从灰烬中拣了一些瓦片,把上面洼了一遍(洼在此为动词,指用泥浆把房顶抹了一遍,然后再搁上瓦),一家人就搬了进去。庙门的台阶很高,也很陡,下面便是润生家原来居住的沟渠,与村中隔沟相峙。一颗柏树弯弯扭扭地把头探了下去,在空中改变了方向,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树冠已经覆盖了整个庙宇。
  
  庙里不大,仅能置身而已。好在润生家也没有什么家什需要摆放。一张土炕盘在神位的后边,在庙的后面开了一孔烟囱,让人想起了西游记上二郎神追孙悟空时的情景,润生哑然失笑,谁说庙堂的背后就不能有烟囱?二郎神如果见了,当会重新认识那件事情的。
  
  由于庙门正对着沟畔,四周又没有其他建筑,晚上的时候风便打着哨子在门外徘徊。半夜的时候门没有关好,“嘭”地一声就开了,润娥吓得钻在母亲的怀里不敢出来。夜静得怵人,母亲一闭眼,便隐约听到唱戏的声音,先是很模糊,后来那声音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有许多人,“叮叮锵锵”的,有打有杀……母亲猛地坐起,点亮油灯,那声音便嘎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可是躺下后不久,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叮叮锵锵” ,“叮叮锵锵”……一股森森的阴气回荡在庙梁上,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的,像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发出垂死的呐喊……后来,润生的父亲说他也能听到什么声音,一到深夜就会有很多人跟他讲话,都是一些古代的装扮,声音沙哑空洞,沧桑乏力,让人不寒而栗!于是午夜的时候,他便会在睡梦中大声呐喊。或是走出庙门,跌跌撞撞地到下窑转一圈,然后摸索着回来睡觉,醒来后什么也不知道。后来,润生妈便频繁地梦见润民回来了。润民佝偻着手,从嘴里一直往外掏泥,泥越掏越多,越掏越多,都把人埋住了……有一次她梦见润民回来了,趴在外面的柏树上不能上来,要母亲拉他一把!润民浑身是血,手里抓着一把衰草不放……母亲说孩子你赶快把那撮草扔了,抓着树就爬上来了!润民说那草不能丢,那是他的救命草!母亲递给他一把锄头,要他捉住,润民努力地向前伸手,伸呀伸的,就是够不着那个锄把!母亲急得满头是汗,急急地喊润生快来,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声音好像都被空气吸走了,眼看着润民离开柏树跌下悬崖,母亲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那梦是如此真真切切,以至母亲都相信是真的了。她于是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把门打开——一股寒风裹着砂砾袭了进来,老人一个趔趄便坐在地上,后来躺在炕上睡了几天。
  
  这样的日子挨过了秋天,凛冽的寒风便携着大雪如期而至。庙宇的顶上秋天没漏,一家人都觉得是托了关老爷的福。进入严冬,千疮百孔的庙墙如何抵挡得了强劲的北风?感觉屋里比外面暖不了多少。缸里的水在晚上结了厚厚的冰,第二天做饭砸不开来,把缸都砸烂了。没有了缸,大雪封路,水挑不上来,一家人于是就吃雪水。满满一簸箕雪,倒在锅里只能消一点水,但是这样的劳动却充满了乐趣,久违的笑声在屋里响了起来,兄妹几个脸上红突突的,乐此不疲,白皑皑的雪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三九的时候,家家的瓮沿上都结了冰,庙宇里更是滴水成冰,冷得人受不了。母亲的手上全是冻疮,肿得象发酵的馒头,上面全是横七竖八的裂痕,每天还在增加新的伤口。润生兄妹的手脚也冻烂了,痒得都挠出了脓。如果再住下去,全家人会被冻死的。更为奇怪的是自从他们住进了关爷庙,全家人就没有平顺过:母亲上台阶的时候扭了脚踝,脚腕肿得老高,疼得不能走路;父亲在沟里拾柴,连人带柴从坡上滚了下去,幸亏润生及时赶到,把父亲背了回来;润叶去村里磨面,套牲口的时候骡子惊了,拖着她跑了很长一段路,腿被牲口狠狠地踩了一脚,鲜血直流……阴阳先生说庙里的风水太硬,一般人是伏不住的,你们赶快搬走吧。
  
  沟渠的下窑自从他们搬走后,被人圈上了牲口。窑掌的后半截已经塌了下来,留下前面盘炕的部分。墙上黑得发亮,像是烧过木炭的炭窑,但厚厚的黄土却可以保护人不受寒风的侵袭。地方不住人就显得更荒凉,顶上的建木不堪重负,已经被压得变了形,好象马上就撑不住了。窑帮上新增了几道裂痕,眼看就要塌了下来。但就是这么个破地方,却可以避风挡雨,特别是冬天,只要烧热了炕,哪会有这么冷呀!
  
  润生与父亲于是把旧窑拾掇了一下,一家人又搬了回去。-
  
  雪下下停停,下下停停,太阳终于露出了容颜,温度却下降了好几度,冷得人出不了门。才过了腊八,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年的气息。家家的碾盘上铺满了黄橙橙的小米,毛驴带着眼罩在那里直转到天黑,间或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惊起碾边觅食的鸡婆。
  
  硬米经过细碾后再跟玉米面相结合,经过一夜的高温发酵,然后摊出酥软金黄的黄馍馍。在那个困难的年代,这是粗粮细作的最好办法。
  摊黄馍馍的时候手法要快,一个人同时照看三四只鏊子,因为没有油,便用一块带膘的猪肉(最好是猪尾巴)在上面一擦,鏊子“吱”地一声,趁势便把发好的米面糊糊浇了上去。摊黄是一件很累的差使,烟熏火了,炝得人睁不开眼睛。因为没有麦面,所摊的黄馍要应付一个正月的来人客去,因此家家做得都比较多。女人一坐下就是一整天,有时夜深了还没有完,下一个用鏊的人已经等在那里了。摊黄要用上好的干柴才能保证速度,因此每年的这个时候男孩子都跑到很远的地方拾干柴。
  
  世彦家没有男孩,拾干柴的任务便落在女孩子的身上。彩娥经常要跟润生一块去,路上走两个多小时,到了山上女孩子已经累得走不动了,哪有力气拾柴?润生于是把自己拾的给彩娥分一些,就够她背的了。孩子们去的时候跳跳蹦蹦,回来的时候走得异常艰难,往往天黑尽了才能回来。有时实在走不动了,便扔在半路上,回来吃点东西再去。豆花知道润生对彩娥经常关照,于是在摊黄的时候有意在里面加一个鸡蛋,等润生来了便看着他吃掉。有时润生不肯,豆花便会生气,拿出手绢包了,塞进他的口袋。米面黄酥软酥软的,回到家里还是热腾腾的,咬在嘴里都舍不得咽。
  
  软米经过细碾后也要与玉米面混合,然后放在热炕上与硬米面一块发酵。第二天一家人便会起个大早,把发酵好的软米面搁在案板上反复地揉搓,然后做成窝头的样子,把豆沙包了进去。那时候农村很少有白糖,就在豆沙里搁了糖精,甜丝丝的,好吃极了。软糜子面除了包豆包以外,还用来炸年糕。“热腾腾的油糕热炕上坐”,是陕北人待客的最好食品。做米面很有讲究,同样的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便大为不同。有人会发酵,黄米馍又坚又韧,松软可口;软馍馍金黄金黄,香甜细腻,令人回味无穷。有的人茶饭不好,做出来的黄馍又酸又硬,比玉米馍还难吃,一番功夫便全白费了,这个年一家人便过得不舒心。
  
  孩子们最为兴奋的是蒸白面馍的那天,屋里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炕上的人几乎看不清础。一股浓郁的芳香溢了出来,溢了出来,走进院子就可以闻到。新媳妇进门,这一天便要看本事,白馍捏的好不好,蒸出来的馍白不白,绽得好不好,都有很多的讲究。劳累了整整一年,唯独这一天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白馍。于是有些人便夹了辣子,香得直醉在心里。“白馍馍蘸辣子,神仙也想吃。”要是再有上一块猪肉,那简直就是真正的神仙日子了,一般人谁敢奢想?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资格享受这种生活的。润生家今年便不需要受这些洋罪,因为他们家的粮囤里总共也没有几颗粮食,队里管仓库的是润生的老舅,偷偷地把发了霉准备给牲口吃的的粮食拿出来一些,帮他家度过难关。发了霉的粮食蒸出来的馍又黑又酸,咬在嘴里粘在牙上取不下来。吃得人直吐酸水。就这也没有多少,仅够一个多月就没有了。前半年一家人只有吃野菜度日。
  
  这个年,润生家是在心酸与泪水中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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