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84)

(2006-09-15 14:40:06) 下一个

八十四  
  
  家属楼发生了人命案件后,厂里很快开始了分配措施。由于集资户各家都不肯让,领导只得采取了非常措施,才勉强把房子分了下去。
  
  润生由于两年没有上班,被分在了六楼西户。
  
  秀兰无法接受,上去找新厂长理论,被保安轰了出来。
  
  秀兰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受不得这样的气,于是便等在办公楼门口,等新厂长一出来就扑了上去,一把抓了他的领口,任人怎么也拉不开。
  
  新厂长说:“润生家的有话好好说,你把手松开。”
  
  秀兰说:“润生在厂干了十多年,功劳苦劳哪点不够,为什么把我们分到顶楼上?”
  
  一楼到六楼一个价格,因此大家都想要中间层。顶楼上都是刚进厂没多长时间的人。
  
  新厂长脸憋得通红,气都快喘不上来了。老吕说:“秀兰赶快松手,你让润生回来上班就给你们调整。”新厂长也频频点头。秀兰说:“润生是被你们欺负走的,厂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设备都卖光了,要他回来干啥!?”新厂长被秀兰问得哑口无言,只好同意给他们调到一楼,这样还可以勉强接受。
  
  厂里人都说没看出秀兰平日里那么温顺,发起脾气居然那么厉害!秀兰说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分到二楼东户的那家不同意了。他们不愿意要那套房子,因为里面发生了人命案,太不吉利。人住在里面也不会安宁的。
  
  原来最好的楼层突然变成了凶宅,分不出去了,老吕于是建议就分给润生家。
  
  秀兰心里很难受,但也只能接受。一楼那套房子给了别人。
  
  建行那段时间也在要他们的地方,催得十分紧。因此新屋子简单收拾后秀兰就动员了她娘家的兄弟,帮她们搬了进去。
  
  婚后十四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晚上睡在里面心里还不塌实。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涎水弄湿了枕头,小嘴不停地蠕动着,睡梦中发出“咯咯”的笑声。秀兰起来后一个人在屋里转悠,从卧室到客厅,再到厨房和阳台,看外面月明星稀,山峦叠嶂,远处传来狗的吠声,夜静极了。
  
  她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
  
  是啊,从订婚到结婚,差不多有十八个年头了。十八年来,除了感情上的磕磕绊绊,基本上都是为了房子而拼搏。倒砖被水冲走,箍窑被雨淋塌,牛毡房差点被洪水吞噬,接着又搬到了厂里,在潮湿阴暗的窑洞里住了一年,接着又搬回了牛毡房。牛毡房又闷又热,夏天跟蒸笼没什么区别。就这样纪念馆还不让住,他们又搬到了山上。山上道路崎岖,冬天结冰,夏天泥泞,因为贝贝和房东吵架,看别人眉高眼低。后来孩子走了,他们搬到了建行,建行院子没水,每天都得去很远的地方,把好几只桶都掉进井里了。润生在厂里挑水被开水烫伤,躺在床上三个多月不能动。那时她正怀着孩子,除了照顾自己还要照顾丈夫。但是两个人每天都是兴奋的,因为肚子里的孩子为她平了反,让她可以扬眉吐气地做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孩子比房子更重要呀!
  
  滨海一年,他们度过了婚后最浪漫的时光。润生说得对,虽然经济上损失了不少,但他们享受了阳光海滩,享受了幸福生活,享受了朋友的友谊。特别是小曲,竟然为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是她唯一不安的。等条件好转后,他们会经常去那里看望小曲的父母。
  
  是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千金散尽还复来,他们还不算老,一切从头开始应该还来得及,重要的是两颗心紧紧地拧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了。
  
  只是婆婆不该出事。如果她不出事,那该多好呀!
  
  秀兰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刚搬进来那段时间,她不敢在里面住,两个兄弟陪了她几天才回去了。夜深了她不敢起来,睡觉时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严了,又仔细检查一遍,才揣揣不安地搂着孩子入睡。半夜里特别听不得风吹草动。一有动静她就心慌,怕得不敢起来。上厕所也要把孩子弄醒,把所有的灯开亮。一闭眼就看见婆婆站在那里,浑身是血,慢慢地向她走来……她沁出一身冷汗,猛地拉亮了灯,天亮前再不敢关掉。
  
  越想越不敢睡,秀兰于是便让柳城明婆姨给她做伴。
  
  几个月后润生回来了,找不到家里的门,问了别人才没走错。
  
  润生走进自己的家,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家具陈设没变,孩子和秀兰都在,而那客厅的瓷砖却是第一次踏上去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爸爸!”女儿挣脱母亲的手扑了上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秀兰也笑得很灿烂。
  
  但是润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想起了可怜的母亲。
  
  以前曾多次想过自己在城里买房子,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接上来住一段时间,没想到母亲竟然是以那样的方式住在了他们的房子里!
  
  ——啊,妈妈!儿子对不住你呀!
    
  润生所在的这家礼品公司主要经营陶器和玉器产品,生意很不错。总店坐落在古城的书院门,街上全是文房四宝和古玩字画等工艺品店,每天客流量很大,是西北地区最大的古文化一条街。朋友的单位因为校庆用了礼品公司一批产品,因此与主管营销的经理很熟。营销经理听说润生是做陶瓷的,懂工艺,便欣然应允。因为他们有专门的陶器生产厂,就让润生给他们搞新产品设计。玉器是他们经销的,来自蓝天。“蓝田日暖玉生烟”,这里的玉器很有名气。
  
  润生听说总经理是个女人,姓袁,很漂亮,也很能干,到国外去了,这两天就回来。他心里一怔,心想会不会是袁玫?看店里的工艺架上也有许多黑陶产品,心想一定是她了。于是便给营销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可能要回单位上班,不能在这里干下去了,非常抱歉。营销经理说她在外面忙,让润生第二天下午来办手续。
  
  第二天下午,润生一踏进店门就愣住了:袁玫已经回来了,就坐在店里。
  
  眼前的袁玫珠光宝气,光彩照人,与她的实际年龄很不相符。微微泛黄的头发象清水挂面一样披在肩上,白皙的脸上表情凝重,端庄秀丽;修长的脖子上挂着一颗耀眼的钻石项链,熠熠生辉;黑色的套裙相得益彰,是那样的恰到好处。
  
  润生转身想走,袁玫已经发现了他。
  
  四目相对的一霎那,袁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营销经理热情地给总经理做了介绍。润生满脸通红,感觉无地自容。


  袁玫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不解地问:“润生,既然来了,为何又走?”
  
  营销经理说:“你们认识?”
  
  袁玫轻轻地点点头:“小梅,你先去吧。这件事情我来处理。”
  
  “找个地方聊聊吧?”袁玫微笑地看着他。
  
  润生想说:“不,我还有事。”但没说出口。
  
  袁玫用遥控器打开了一辆白色的丰田车门,请润生上车。
  
  车里很干净,洋溢着一股女性特有的味道。
  
  袁玫驾驶着汽车,车上放着轻音乐,车子在人流和车流中穿梭,轻车熟路地来到不远处的德福巷。
  
  这里是咖啡一条街,他们走进了一家“摩加”咖啡馆。
  
  服务生热情地迎了上来。
  
   “一盘瓜子,一盘圣女果,一盘爆米花,两瓶喜力,两杯蓝山咖啡,一杯加糖。” 袁玫很熟练地要了东西,看来她是这里的常客。


  他们在二楼靠窗的地方坐了下来。座位是摇椅,吊绳上缠了很多绿色的人造植物,显得生气盎然。
  
  袁玫在椅子上晃来晃去,冲着他微微地笑。
  
  “听说你去山东了,怎么又回来了?”袁玫在咖啡里加了糖,用勺子搅了搅,轻轻地推了过来。
  
  “产品没有销路。”润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在胶东半岛生产紫砂,那里的人肯定不接受。”袁玫轻轻地叹了口气。
  
  “紫砂是一种古老的传统工艺,起源于宋代。盛行于江苏宜兴,那里有很多制壶高手。你们陕北的紫砂其实不是真正的紫砂土。”袁玫抿了口咖啡,侃侃而谈。
  
  “不对。陕北的紫砂是经过国家轻工部委托技术检测中心鉴定的,富含铁、钙、钾、钠等对人体有益的元素,不含铅、镉等重金属,性质比宜兴的还好呢。”润生说这话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确实委托上级有关部门检测过。
  
  “仅凭这些是远远不够的。你们没有这方面的资本。因为紫砂工艺是一项国粹,它涵盖了文化历史、艺术修炼等诸多方面,宜兴云集了世界上最好的工艺大师,他们可化腐朽为神奇,变土为金,一件作品动辄几万,甚至数十万,比如顾景舟,比如徐秀棠、徐汉棠、汪寅仙、蒋蓉等人的作品。前辈更有朱可心、高海庚、裴石民、王寅春等,更是不可多求。你是学这个个专业的,应该比我知道的多。”袁玫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知道的这么多呀!”润生对眼前的袁玫有些钦佩。
  
  “我是班门弄斧,你不要见笑。”袁玫见润生很感兴趣,就接着讲了下去。
  
  “其实紫砂壶的兴起与中华民族的饮茶风气紧密相连,交相促进,传为千古佳话。 中国人喝茶的习惯,据说从神农氏便开始了。“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即茶)而解之。”到了唐代,陆羽总结饮茶的理论,撰写了一部《茶经》,被后人尊为“ 茶圣”。唐代茶道兴盛,日本人的“茶道”,就是学习、接受了中国唐代的茶文化。大诗人皮日休曾有一首诗咏道: “丞相当思煮茗时,郡侯催发只嫌迟。 吴郡去国三千里,莫笑杨妃爱荔枝。” 宋代的欧阳修,米芾、梅尧臣、蔡襄、苏东坡这些大文豪都留下了一些咏茶名篇、名句。其中梅尧臣的“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堪称千古绝唱,讲的就是用紫砂陶壶烹茶。到了明代饮茶的方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烹茶演变为沏茶,对茶壶的质地要求就相对高了,通过千百年来的实践,人们发现,用紫砂壶泡茶,茶味隽永醇厚,由于紫砂壶能吸收茶叶汁,用的时间愈长,泡出的茶叶味道就愈好。于是,紫砂壶也就应运而生,制作紫砂壶的高手、名家、大师也就一个个走到历史的前台。”袁玫讲到这里,又抿了一口咖啡,显得神采飞扬。
  
  “接着讲。”润生虽然也知道这些,但是平日里很少有人跟他讲。今天算遇到知己了。
  
  “说到紫砂壶吸收茶叶,有一个故事不知你听过没有?——一个紫砂收藏家随朋友在乡村饮茶,主妇拿出一把紫砂壶招待他们。紫砂壶工艺一般,但因为使用时间长了,外表古色天香,光洁玉润。出于职业习惯,他拿起壶身仔细端详,发现既无款识(制作人在壶底、盖内等处留下的印记),也无特点,于是很失望。这时主妇准备续水,打开壶盖后收藏家发现里面有一座茶山,大为惊异,复拿起仔细端详。茶山既茶垢,长时间不清理便越积越厚,形成积块。这茶山有三、四公分高,非十年八载之功。这样的壶即使不置茶叶,注水后也会有浓郁的茶味,十分珍贵。收藏家于是提出想买,给出一个很高的价钱,令主妇难以置信,提出等丈夫回来商量。第二天收藏家兴致勃勃地来了,主妇高高兴兴地拿出茶壶,表示他们愿意卖掉。收藏家也很高兴,接过茶壶打开一看傻眼了!——原来主妇为了干净,把里面的茶山弄掉了!”
  
  “那壶这下就不值钱了。很可惜呀!”润生说。
  
   “是呀,收藏家大失所望,弃壶而去。”袁玫说。
  
  “紫砂壶起始于宋,盛于明清,流传至今。在明代中叶以后,逐渐形成了集造型、诗词、书法、绘画、篆刻、雕塑于一体的紫砂艺术。北宋梅尧臣有:“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的诗句,欧阳修也有“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情”的诗句,说明紫砂茶具在北宋已开始兴起。“人间珠玉安足取,岂如阳羡溪头一丸土”。阳羡是宜兴的古称,那里是紫砂茶具的发源地。元末《霁园从话》里记载说:“余于下获一紫砂罐,有‘且吃茶,清隐’草书五字”。至明正德年间,学者吴颐山读书于金沙寺中,其书童供春试着跟金沙寺僧捏制茶壶。《阳羡茗壶录》中称誉供春作品“栗色暗暗,如古金铁,敦庞周正,允称神明垂之矣!”则供春为紫砂陶艺史上第一个被记载下来的大师。“供春壶”敦厚朴实,端庄大方,特别为文人雅士所崇尚。后人争相其形。可惜供春壶已不得见,现在流传的供春壶多是仿品。当代宜兴紫砂大师顾景舟先生的一件仿品,价格也在20万港币左右,足见供春壶的艺术价值多么珍贵。供春传时大彬、李仲芬。二人与时大彬的弟子徐友泉并称为万历以后的明代三大紫砂“妙手”。 时大彬的紫砂壶风格高雅脱俗,造型流畅灵活,虽不追求工巧雕琢,但匠心独运,朴雅坚致,妙不可思。徐友泉手工精细,擅长将古代青铜器的形制做成紫砂壶,古拙庄重,质朴浑厚。至明万历年间,可称为紫砂壶的绝艺期。这一时期的紫砂壶多以铭刻作者姓名和年代为主,铭文多在壶底或盖口之外沿。由于文人雅士的介入,紫砂陶声名鹤起,故对书法艺术的追求也讲究起来。至明隆庆年间,以潘允端、陈继儒、董其昌等名家的参与,使之更趋高古典雅,只是传器较少,饮茶之风萧条,是为雅流期。明万历以后,壶艺之风大盛,竞相比艺斗茶,号称大观期。此时名家辈出,间以时鹏、董翰、元畅、赵梁、李茂林为五大名家。紫砂工艺日趋臻美,登峰造极。以时大彬、李仲芳、徐友泉为最,号称三大妙手。是为紫砂陶艺的鼎盛期。一时“海内竞求鸣远碟,宫中艳说大彬壶”、 “荆南土俗雅尚陶,茗壶奔走天下半”。这一时期的紫砂壶除了制作工艺相当考究外,在装饰方面也颇为讲究。装饰除了书法内容外,一些山水、花鸟等图案也跃然壶上。其刀法娴熟洗练,功透坯体。于是一些本身不擅书画的陶艺家,一壶制成也必请善书画者代为刻铭。像陈辰、汪大心诸人竟誉为“陶之中书君”,专替陶工们代刻书画。张叔未曾得时大彬壶有诗云:“削竹镌留十字铭,居然桃法本黄庭”,可见当时壶上书法的刻意旨求了。
  
  乾隆以后,伴随着清王朝的衰落颓势,紫砂壶的制作也愈来愈不景气。 值得一提的是嘉道年间的邵大亨,他为陈鸣远以后的一代高手,其它如邵友兰、邵友廷、等人,则一代不如一代。更多的是因循守旧,很少创新。当代的紫砂大师,首推顾景舟老先生,顾老潜心紫砂陶艺六十余年,炉火纯青,登峰造极,名传遐迩。其余如李昌鸿、沈蘧华、顾绍培、吕尧臣等也各自身怀绝技,各有专长,皆为一时俊才……”
  
  “你生产黑陶,为什么对紫砂了解的这么多?”润生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我现在不光生产黑陶,还经销紫砂、玉器等。作为一个总经理,对自己经营的产品必须了解,这样才能作到得心应手。我刚开始的时候曾经闹过笑话,人家问我紫砂和黑陶有什么区别?我说紫砂是氧化焰烧制,黑陶是还原焰烧制,制作工艺都一样。客户是一个海外侨胞,他笑着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故事,我才开始知道:原来同是陶器,竟有着如此不同的工艺历史。那次以后,我就去了江苏,在宜兴丁蜀镇呆了一个月时间,潜心研究紫砂历史。我对紫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又先后多次去那里学习,在工艺大师那里学到很多知识。现在跟我做生意的客户都佩服我的才学,其实我也是被逼出来的呀!”袁玫说完后长舒了一口气,拿了枚圣女果放在嘴里。
  
  “你真行。来,咱们喝一杯!”润生倒了两杯啤酒,俩人一饮而尽。


  榆城陶瓷厂工作十多年,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么多。郝书记倒是知道一些,他们也经常去宜兴取经,但多为走马观花,匆匆采购后就去沪杭了,在外面游荡半月,回来后什么收获也没有。老吕心细,工艺细节上知道不少,但是这些理论知识他不懂。润生也是去了北京后在读书馆里看了大师的论文,才逐渐明白了紫砂的渊博和源远流长。袁玫接触的时间肯定没自己长,可她已经掌握了很多知识。
  
  润生开始打心里佩服起她来。
  
  “我是班门弄斧,你才是这方面的专家!——来,吃点夜宵,你在哪里住?我送你过去吧。”
  
  皎洁的月光如水地泻在青石板上,进去的时候还阳光明媚,看来他们在咖啡屋已经呆了很长时间了。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润生想起自己住处的寒蹭样,打心里发麻。
  
  “好吧。”袁玫似乎已经看出他的尴尬了。一脚油门,车子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