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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出院的时候,男孩李继云送来的鲜花已成干花。我舍不得扔掉它,因为它是我长久不省人事以后所看到的第一束花。
虽然近来咪咪天天陪我走路,这会儿我还是觉得身体不听使唤,每迈出一步,我的脑袋和四肢之间就要做一次机械古怪的沟通协调。从办手续处到医院大门一小段距离,我走了十五分钟!
咪咪说,这是正常的,医院已经帮我联系了康复中心,下一步,就是走路和其他行动的训练了。
由于医院里人手不够,咪咪只陪了我两天半。短短两天,我走路的速度恢复了许多。送咪咪出门的时候,我心里非常的不舍。那感觉,简直好像……好像什么,我却记不起来了。我站在门口招手,咪咪走出几步后,又回来跟我说:“我住得不远,有空我会来看你的!”
咪咪刚离开不久,我的阿姨就到了。这位阿姨的情况,还是咪咪帮忙提醒的。咪咪跟阿姨打过电话,了解了不少情况。“你阿姨以前住厦门鼓浪屿,你叫她鼓浪姨,或者小姨,因为她比你妈妈小;她叫你‘能儿’。”我听了点点头,依稀是有那么一回事。
阿姨来了。我们在门口近距离对视了好久。我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极力想从她身上找出什么记忆或认知的碎片。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好几遍,却似乎有意避免看我的脖子。她迟疑着伸出了双手,摸着我的肩膀。
“谢天谢地,你挺过来了!能儿,你感觉怎么样?”她问我的时候,眼睛里有泪花在转。
“好像是刚出生一般。”我说。我看着她,没有很多感觉。她的模样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我叫她小姨,因为咪咪说她是我的小姨。
阿姨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当初我就很担心你做这手术,可不做……”
“这就叫起死回生吧。”出医院后我第一次安慰人。
看到门口大包小包的行李,我意识到我们已经在门口站立多时。
“小姨,进来坐。”
这位阿姨放下行李,就在我的房子里转了起来。她摸摸这,看看那,好像很熟悉。然后,她问我:“能儿,你知道小姨叫什么名字吗?”
“叫小姨。”我回答。
她露出了焦虑的神情,“小姨是称谓,我的姓名你不记得了吗?”
我摇摇头。
她一下子坐了下来。我听见她自言自语:“换了一个身体,还换了一个脑袋,这会儿他是谁呀?”
“我是石能生。”我机械地说,极力要找回一个“我”来。
“不,”她转过头来,表情有些冷:“你不是。”说着,她找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张卡片来。“瞧,这是石能生的驾照,上面写的是身高一米七三。你这个人身高足有一米七八! DMV 能接受吗?”
“那我就重新做一张。”
“所以说么,你不是石能生了!”
5
也许是因为否定了我是石能生的缘故,这位“鼓浪姨”——或者说那个石能生的小姨——对我似乎不是特别热情。
我没觉得委屈,因为,是我对她没那么热情在先。眼下,她对我来说就是个陌生人。
虽然是陌生人,可都是人,所以我还是尽量地对她好。
“鼓浪姨”拿出来一本厚厚的东西,翻开来给我看。我一看,那里面全是一张一张的黑白和彩色相片。
“来,你坐下。”她招呼我。
我于是坐在了她的身边。
她开始一边指着那些照片一边说话了。“你看,这里是厦门思明西路。我们原来就住这里,你就是在这里出生的。”我顺着她的话和手指细细地看着,只见一条不算宽的街道,两边是齐整的楼房。楼房都不算高,看样子不超过五层。“记得吗,那个时候每天清晨都有人在楼下喊着:油条豆奶番豆炸菜果喽!”“鼓浪姨”模仿着连喊了两三遍。“有没有?那时早餐你最爱吃这些东西了,又香又脆!”说着,她递过来一根棕色的东西,“来,尝尝!”
我接过那根东西来,咬了一口。哇,好香!还脆。油条豆奶番豆炸菜果喽……嗯,有,那些词从那个人口中出来,好像是一首歌。那些东西,我吃过。那是只有老家才有的香味美食……
“鼓浪姨”见我有反应,便翻开另一页,那是一张一张漂亮的风景和人物彩色照片。“这是鼓浪屿的淑庄花园门口,这是你。”“鼓浪姨”指着一个帅气的小男孩说。我屏着气看着那个她说是我的男孩。“鼓浪姨”顺手拿过来一个圆形镜子,“看看,对比对比,像不像?”
我照着她的话做了,一看,果然有些合拍。我的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动——这个“我”原来并不始于那张病床;这个“我”的轨迹,可以往前推,往外推,到一个相对遥远的时空点。虽然它还不是最初的“我”的源头,但是很接近了。
“鼓浪姨”欣慰地笑了,继续指给我看:“这是日光岩,我们一起爬的,你爬得比我还快呢!”
我认出了那座非常有特色的小山:一座山,就是一块直直往上的岩石。像是在做梦一样,我记得我曾经爬过,并且爬得比一位女子快 ——那位女子就是我的小姨鼓浪姨!
我兴奋了起来。身边的女子——鼓浪姨——在我眼里一下子亲和熟悉了起来。
随着鼓浪姨的相册,时光倒转,我回到了九岁的时光,仿佛身临其境地到了一座长长的石桥上。小姨拉着我,在那望不到边的石桥上走。桥的一边是广阔的盐田,盐田的边际就是天边了。天边挂着一轮夕阳,把整个盐田照得像万花筒那样一闪一闪的。桥的另一边是一片甘蔗林,晚风习来,带来了阵阵舌尖可及的清甜。
对面慌慌张张跑过来一个人,大声喊道:“中亭有人跳海了!”中亭是这条长石桥中央的一个亭子。那里的水最深。小姨拉着我加快了脚步。到了中亭的时候,只见那里集结了很多人。中亭本来是很安静的一个去处,是过桥的人们走累了歇息的地方。这会儿却是人影纷乱,人声焦闹。我问小姨:“他们怎么了?”小姨说:“有人从这里跳下去,把自己杀死了。”我听了,幼小的心灵里感到一丝恐怖。眼光从那群人影移向天边,眼看着绚丽的晚霞慢慢幽暗,依稀带着几分忧伤。
隔日,当小姨带我从桥的对面回家,又再路过中亭时,一轮朝阳正喷薄而出。小姨看了看昨天傍晚那人跳下去的地方,对我说:“能儿,你知道吗,人是会转世的。昨天从这里跳下去的那个人,十八年后,会重新来到人世上。”
小姨这句话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因为当时我听不太懂。
“小姨,你现在还相信转世吗?”记忆在一片一片回来的我,记起了我的鼓浪姨一直坚信转世。儿子出生时没有活下来,小姨一直觉得我就是她那不幸孩子的转世,于是她一直叫我“能儿”。
“当然了,”鼓浪姨说,端详着我,意识到我的记忆恢复了。“那就是为什么当时我不愿你去做这手术。”
我不解:“这个跟我去做手术有什么关系呢?”
“你想啊,这个,头被挪开了,别的灵就可能会进来转世啊!别的灵进来了,你还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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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甲子,又见洛阳! 》(长篇历史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