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雪儿正自操持家务,忽听那白衣人在内屋哼了一声,雪儿急忙入内,果见那白衣人已悠然醒转。
雪儿大喜,抢上前去,欢声道:“你终于醒了。”
那白衣人不答,只望着屋顶,神色茫然,“这是何处?我可是已死了?”
雪儿道“没有没有,你虽身受重伤,九死一生,现下却是死不了了。”
白衣人闻得雪儿此言,那日受伤的情景如电光火石一般地掠过心头,他四下里扫视了一遍,对雪儿道:“想是小姐救了小人的性命,请受在下一拜。”说罢便要起身。他这一动,牵扯了伤处,登时疼得眉头紧皱起来。
雪儿忙将他摁住,道:“这位大哥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大好,可千万莫要乱动,免得前功尽弃。”
白衣人道:“小人汪铭,今番受了姑娘的救命大恩,不知何以为报,他日姑娘若有差遣,小人自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他身体虽不能动,神色却甚是恳切。
雪儿见状忙道:“扶危济困,乃是做人的本分,自小父母谆谆教诲,小女子片刻也不敢忘记的,壮士这番话却是言重了。”雪儿稍一停顿,接着道:“却不知壮士如何受了这等重伤?”
汪铭道:“小人本是苏州人氏,苏州丝绸天下闻名,小人便贩卖些许,讨个营生,哪知却不幸遇上山贼,非但抢了我的全部货物,还将我砍成重伤,多蒙姑娘相救,这才得脱大难,小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雪儿道 :“原来如此。”忽然心中一动,问道:“大哥是苏州人氏么?”
汪铭道:“不错,土生土长的苏州人。”
雪儿接着问道:“大哥是苏州人,又是做丝绸生意的,不知可识得吉祥布庄的老板骆员外?”
汪铭道:“姑娘说的是骆达骆员外,那是苏州城中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怎会不识得?骆员外他待人厚道,轻财重义,做生意童叟无欺,我们城里的人对他都是非常敬重的。只可怜骆府飞来横祸,忽遭大火,数十年基业付之一炬。这横火来势猛恶,本已足奇,更奇的是骆府上下竟是不能逃脱一人,尽数烧死,连骆老爷夫妇二人也俱罹难,苏州城上下闻之无不扼腕叹息。”
雪儿听到“连骆老爷夫妇二人也俱罹难”这句,不禁两眼一黑,几欲晕去,她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问道:“既是遭了大火,想必众人都已烧成焦炭一般,却如何识得便是骆老爷夫妇?”
汪铭道:“据闻大火过后,官府曾招与骆老爷相熟的人等前去认尸,本也认不出来的,只是见到两具尸身上的龙凤翡翠戒指,这才认定了。须知这龙凤翡翠戒上的两粒翡翠,晶莹圆润,质地空灵,入手温良,遇火不焚,乃是骆老爷伉俪独有的稀世宝物,那两具尸身定是骆老爷夫妇无疑的了。两具尸身相依相偎,想是他二人情深意重,生死相随,着实令人敬重。”
雪儿心中早存了恶念,闻言更是万念俱灰,禁不住失声痛哭。汪铭登时闹了个手足无措,一时摸不着头脑,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嗫嚅道:“姑娘,快别如此,姑娘请节哀。”
雪儿心中已憋了年余,这一爆发,如何还能收拾得住,直痛哭了半日,才自抽抽噎噎地止住悲泣之声,心中暗暗想道:“父母俱以辞世,今后我身上的责任便更加大了,我须得不顾一切,竭尽全力护得峰儿周全,助他成为当世大侠,这血海深仇方能有得报的一日。只是可怜爹娘一生仁义,竟落得如此下场。”雪儿念及此处,那泪水又忍不住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再抽泣了一阵,忽然想起汪铭还在身边,忙抹去眼泪,向汪铭道:“不瞒汪大哥说,小女子姊弟本也是苏州人氏,自幼孤苦,受过骆员外的活命大恩,惊闻恩公暴亡,失了常态,倒叫汪大哥笑话了。”
这边峰儿学武回来,一边悠闲地走着,一边哼着小曲子,离家门还有数十步,便已耐不住叫了起来:“姊姊,我回来了。”屋内并无人应声,峰儿也不以为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茅屋前,推门而入,只见姊姊脸朝下伏在桌上,背部微微抽动,而那白衣人也已坐起身来,脸色虽然苍白,一双眼珠却已十分灵动。峰儿不禁吃了一惊,警惕地望着那白衣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白衣人道:“小兄弟,雪儿姑娘是你姊姊吧。你姊弟二人救了小人的性命,汪铭感激涕淋。只是雪儿姑娘听了你们恩公的噩耗,伤心欲绝,小人不能从中开解,反而手足无措,实在是惭愧。”
峰儿听了他如此说法,也不答话,径直走到姊姊跟前,轻轻地摇了摇雪儿的肩头,道:“姊姊,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何故如此伤心?”
雪儿心情本已渐渐平复,听得峰儿的这声询问,忽又悲从中来,转过身来抱住了峰儿,失声痛哭。峰儿吓了一跳,他和姊姊一起长大,从没见过姊姊哭得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一时间竟然傻了,只任由姊姊抱着,一动也不敢动。
雪儿又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对峰儿道:“峰儿,你随姊姊出来,姊姊有些话要说与你知道。”说罢拉了峰儿便向外去,二人来到一处空地,雪儿看看四下无人,停下了脚步,道:“峰儿,事到如今,姊姊也不再瞒你了,我这就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可要听好了。”峰儿连忙点头答应。雪儿用衣袖抹了抹泪痕,道:“姊姊就从咱们爹娘的身份讲起吧。”说到此处,雪儿将目光投向了远方,呆呆出神,约莫过了盏茶时分,才又接道:“你总道咱们爹娘是苏州做绸缎生意的寻常富户,却不知咱爹娘当年曾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武林大豪。爹爹江湖人称‘霹雳刀’,娘的外号唤作‘天女散花’,他二人锄强扶弱,行侠仗义,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侠侣。爹爹还有结义兄弟二人,大哥叫做刘鹏,二哥叫做杨傲天,俱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铁血男儿。他三人联袂行侠,为武林做了许多好事。可是正当他们名震武林,如日方中的时候,江湖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峰儿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口道:“什么大事?”
雪儿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莫着急,听姊姊慢慢讲来。武林中原本平静,却忽然间谣言四起,说是昔年南唐的一张藏宝图和宝库的钥匙流入了武林,这宝库之中不但有堆积如山的金银珠宝,更有那每一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绝世武功秘籍。谁要是得到了这些宝藏,莫说成为武林至尊,号令群雄,便是与皇帝一争天下也是指日可待。江湖中人,对金银财宝多半没有什么兴趣,可那绝世武功秘籍的诱惑却实在太大,是以此谣言一出,江湖中立马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峰儿此时又忍不住插口道:“那关我们爹爹甚事?”
雪儿也不理他,接着道:“爹爹和两位伯伯都是世间的奇男子,自然不会把这些谣传放在心上,且莫说还未知虚实,便是真有此事,他们也不会贪图他人财物,卷入这场是非之中,可惜天意如此,注定他们躲不开这场武林浩劫。那年秋天,他们兄弟三人无意中在甘凉道上救了一位老和尚,当时这老和尚正被三个蒙面人围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爹爹他们将他救下后才发现他竟然就是少林寺戒律院主持福明大师。爹爹他们虽然用尽全力为福明大师疗伤,无奈他伤势过重,终于还是圆寂归天。可是福明大师在临终之前说出了一个大秘密,原来那关于南唐宝藏的武林传说竟然是真的,不但是真的,而且这条消息还惊动了蒙古国主,他重金聘请了藏边的一位邪派高手率领国中的四大护卫前来抢夺。其时蒙古攻宋已有多年,宋军早已元气大伤,若是再让蒙古人得了这些宝藏,我大宋的亡国之日便在朝夕之间了,是以少林寺中的第一高手福明大师才亲自出马,立意要将那藏宝图和宝库钥匙抢到手中,带回少林。如此不但可以免了一场武林浩劫,也可免了大宋的亡国之祸。福明大师武功卓绝,智慧高超,又得到了许多武林同道的支持,没多少时日便拿到了半张藏宝图和钥匙,却不料在回少林的途中遇到了蒙古国的高手。那些蒙古鞑子早已探得消息,知道紧要的物事都在福明大师身上,一上来就动上了手,福明大师且战且退,跟鞑子周旋了七天七夜,终于在甘凉道上被鞑子围住。福明大师是少林第一高手,无奈那藏边魔头申屠南的武功也着实厉害,两人比拼内力,各自受了严重的内伤,福明大师奋起神威,毙了四大护卫中的一人,突围而出,再逃了一夜,劳累过度,内伤爆发,又被三大护卫缠斗良久,竟终于耗尽真元而死。福明大师弥留之际将半张藏宝图和钥匙交给了爹爹他们三人,再三嘱托,万不可让宝藏落入鞑子之手,否则大宋气数尽矣。爹爹他们当然不会贪图宝藏,可是此事关乎大宋气运,是我大宋子民便当义不容辞,爹爹他们当即慨然领命,立下誓愿,便是性命不保也要护得这宝藏的周全。”
雪儿说到此处,低头默然了一阵,才又接道:“爹爹和刘伯伯,杨伯伯商议,准拟还是将这要紧物事送到少林寺收藏,于是日夜兼程往少林寺赶去。谁料那老贼申屠南的武功实在深不可测,又对医道颇有研究,只养了几日,内伤便已痊愈了七成,他一路追来,竟在河南少室山脚下将爹爹他们三人截住了。一场恶战下来,爹爹,刘伯伯,杨伯伯都被那老贼打成重伤,眼看便要命丧这恶贼之手。幸而皇天有眼,总是保佑义士,这时山间竟忽然起了一场大雾,五步之外便不见人影,便籍着这场大雾,加上那老贼也受了伤,爹爹和刘、杨二位伯伯才侥幸走脱。爹爹他们逃出魔掌之后,又再商议,均觉这魔头武功实在太高,心计又毒,若是将藏宝图和钥匙送到少林,只怕没来由地害了一众僧人的性命。少林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若是千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天下豪杰必定为之气沮,这武林中的士气一落,蒙古人灭宋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那是万万不可的。于是刘伯伯决定,让杨伯伯带上半张藏宝图,爹爹带上宝库钥匙,兵分三路,各自逃散,从此以后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叫那申屠南再也寻不着。”
“他们兄弟三人原是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爹爹和杨伯伯都知道,刘伯伯如此安排法,便是要独自一人引开追兵,好叫自己两人顺利逃脱,他身上没有任何物事,便叫申屠老贼追上了,那老贼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只是他自己多半性命难保。爹爹和杨伯伯都是义重如山的好男儿,如何肯依?那杨伯伯当即说道:‘我兄弟三人,誓同生死,要逃便一起逃,若是被那老贼追上,大不了轰轰烈烈地血战一场,将三条性命送了也就罢了,要大哥一人身犯奇险,我兄弟二人如何依得。’爹爹也道:‘二哥之言甚是,我兄弟三人同心同德,至不济便是全了我们结义时的誓言,却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又怕它何来?’刘伯伯听他二人如此说法,忙道:‘二弟,三弟万不可意气用事,此事关乎我大宋的气运,我兄弟三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我大宋已是积弱不振,若这些宝藏再落入蒙古鞑子之手,亡国之日便不远矣,那时我锦绣江山沦于外族铁蹄,天下苍生陷入水深火热,我等俱有妻儿老小,推己及人,怎忍心让生灵涂炭,宗族蒙羞啊。’爹爹和杨伯伯听了刘伯伯这番话,各自惊出一身冷汗,暗责自己不谙大体,险些坏了大事。那杨伯伯微一沉吟,又道:‘大哥教训得极是,如此我与三弟便依了大哥的计策,只是保护这藏宝图,干系重大,小弟恐怕力有未逮,还是有劳大哥了。’说罢将那藏宝图双手奉上。爹爹见状忙道:‘二哥武功智计远胜于我,他若不能胜任,小弟更是一塌糊涂,还是请大哥替我保管这宝库的钥匙吧。’说罢也将那宝库钥匙双手奉上。刘伯伯见爹爹和杨伯伯如此,心下激动,伸手握住了爹爹和杨伯伯的手,道:‘二弟、三弟义无返顾,舍己为人,都是天下豪杰,愚兄能与二位贤弟结成金兰之好,实是不枉此生,只是我意已决,二弟三弟休要再多言。你二人既尊我为兄,便当听我之言,如若不然,我今日便与你们割袍断义。’说罢放开杨伯伯和爹爹的手,退后一步,拔剑在手,双目之中泪光闪动。爹爹和杨伯伯知道,他们这位义兄向来说一不二,他主意既已拿定,便再也说他不动,当下都默默垂下泪来。刘伯伯见状,还剑入鞘,笑道:‘男儿大丈夫,有泪不轻弹,怎地哭哭啼啼地学那女儿状?现下时候已不早了,再晚只怕那老贼便要寻来,你们这就去了吧。’爹爹和杨伯伯知道此番九成便是生离死别,闻言更是难过。杨伯伯哽咽着道:‘我此去西南方,便在云贵一带落脚,只望天佑我兄弟三人,将来还有聚首言欢的一日。’说罢泣不成声。爹爹也是伤痛难言,向二位伯伯抱拳道:‘小弟便往东走,在江浙一带隐匿,大哥、二哥可千万要来寻我呀。’说罢哭拜在地。兄弟三人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刘伯伯道:‘你二人走了以后,无论听到什么动静,万不可回来,否则便前功尽弃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贤弟,请。’说罢朝两人一抱拳,向着北方头也不回地去了。爹爹和杨伯伯知道多言无益,朝着刘伯伯的背影拜了几拜,这才互道珍重,洒泪而别。”
“咱们的爹爹才约莫走出三五里,便忽然听见刘伯伯纵声长啸,也不知道是遇到了敌人,出声示警,还是引敌人前去追他。爹爹惊疑不定,待要折回去寻刘伯伯,又想起刘伯伯说的话来,情知此番回去若是失手被擒,不但辜负了刘伯伯的一番苦心,更误了天下百姓。爹爹犹豫再三,终于一咬牙,强忍悲痛,径直向东而去。爹爹风雨无阻地赶了数日路程,谁曾想在长江边的一处高崖之上,又被那三大护卫追上,莫说爹爹内伤未愈,就算是武功十足,也断不是这三大护卫的对手,所以爹爹将心一横,涌身从那百丈高崖之上跳了下去。爹爹只道这番定要摔成肉泥了,却不料恰在此时,江面上一阵狂风吹来,爹爹的身子随着风平平飘开数丈,那下坠的力道都消得差不多了,才‘砰’的一声掉进水里。咱爹爹自幼便谙熟水性,这一入水,便潜入水底,随着江流游出数里才浮出来换上一口气,待到天色黑尽,爹爹已在数百里之外,这才敢爬上岸来,稍作休息。那时我们娘亲正在湖北老家的乡下准备生产,爹爹便悄悄地潜回湖北,将我们娘亲接走。他们二人从此改头换面,到苏州落户,做起了一本正经的生意人,也就是那一年的冬天,娘亲便产下了姊姊我,那天恰逢是大雪纷飞,爹爹说瑞雪兆丰年,正是吉祥的好兆头,所以便给我起了名字,叫做骆雪。”雪儿说到这里,悲不自胜,眼泪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
越来越金菜料!